劇組最幸福的就是前期,人少,費用還充足,老大們都還沒進組,活可以慢慢幹。從水晶島下樓,穿過城牆遺址,再東邊就是樹林中火光隱現、人聲重重的烤肉鋪。那是西安的特色。幾家飯館都是露天,烤著魚、肉,簡單炒菜。大家喝西鳳,烤羊肉,以江湖氣派,頻頻舉杯,直到今生醉到豪情萬丈,林凡開始胡言亂語,建明的眼神越發溫柔,文娟趁亂胡吃海塞。晚風,漫長的夜,灼熱,都是最好的布景。偶爾進城到大皮院,以酸梅湯作為開場節目,其後是烤肉,最後用西瓜填補胃的空隙,打著西瓜肉嗝,回酒店點燃白沙,浸泡在濃茶中,用呼嚕和夜晚溝通。這群人在白日清醒或沉睡間應付工作,在黑夜大醉和半醉間準備思考。麵對酒肉和孤獨,人類自暴自棄的劣根暴露無餘。大夥兒的肚皮慢慢膨脹,像蘇醒的蛇伸展、扭動,頂起襯衫下部,形成圓潤的鼓包。像宣示:知識在此駐紮。今生光頭上的汗在火光中緩緩流下,如同被烈火烤出的油。林凡酒後飄忽,走路似淩波微步,眼神像無法對焦的相機。建明呢,假裝穩重,實際已經不知此時此地。隻有文娟還清醒,伴著幾名醉漢,神情緊張。像婚禮前的新娘和幾個胖伴郎。
每次建明和今生喝酒前都要回憶一番當年往事,在欷歔中舉杯,以回憶的悵惘感為幹杯找到理由。公司裏隻有建明和今生是兩年以上的員工,其他人都是陸續招來的新人。說來也怪,大家普遍都不喜歡的劉總對今生和建明很欣賞,可能這兩人時而聰明時而浪蕩胡鬧的表現讓老劉覺得仿佛看到自己。“今生,你閑著找找豐收酒的人,咱們創造機會去成都耍一趟。”建明喜歡出差,出差有一種浮生半日閑的自由感。
今生嘿嘿一笑,心領神會。“走一個。”
這些年兩人出差多次。耍得開心。其實無非是喝酒吃肉暴飲暴食見著有姿色的女子就胡言亂語卻從未得手,然而讓人深陷其中的是擺脫慣常生活的模式後,身心暫時的虛假自由。
這家小飯館的醬牛肉是京城一絕。一有閑空建明就來這兒點上半斤筋頭巴腦,要盤羊油麻豆腐,扁瓶“小二”,呼朋喚友。雖然建明是膠東人,但老北京的這些口味一樣沒落下,他還跟羅敏的老爹學了一口極其胡同的北京話,隻是不常說,因為建明發現原來正宗北京話聽起來都像人藝的話劇腔兒,太拿。
今生長建明三歲。兩年前大家一塊進公司。今生原來做演出,組織三四線藝人參加各地的節慶、展覽。走鄉串戶的江湖經驗讓今生特別了解人情世故,辦事極為妥當利落。尤其是劇組那些場工、外聯製片,特服他。建明因此誇過今生“你的影響力非常之下行,善於左右弱勢群體”。“你就說我能和人民群眾打成一片得了”,今生如此反駁。
建明愛總結,善於拿理論唬人;今生務實,能征服基層群眾。因此兩人是極佳的工作組合,高屋建瓴,靜水深流,一般客戶被這麼上下一招呼就拿下。
兩人聊著影視圈的八卦,罵了會兒老劉,一瓶牛欄山就見底了。於是分頭回家。
在初春微醺的夜,建明望著出租車窗外一閃而過的燈火,他曾以為能擁有燈火中的一盞便是理想的全部,可是這理想實現了卻又輕飄得像不曾體驗。每日周而複始的生活,胡鬧影視公司裏的貧嘴,一切像發條即將鬆懈的玩具鴨子,脫力、疲倦。已經三十二歲了,什麼才能喚回從前的激情?他想起八年前在北京最初的生活。
紀家廟在玉泉營西,三四環中間,是塵土飛揚的城鄉結合部。那時候,黃色麵的尚未隱退,四環沒有開通,美廚牌黑胡椒牛肉麵還在暢銷沒倒閉。那年,建明二十四歲,另一位浪子王波二十三歲。從49路的紀家廟站下車要走十分鍾的路,天氣灼熱,街上塵土飛揚,牛糞味道與花香隱約,穿插在塵土飛揚之中的是他們熱愛的小飯館。飯館裏有最愛的軟炸裏脊、溜肥腸,還有一定要是黃色瓶子,帶著酒汗的“普京”。建明和王波常常將喝酒當成一種競技項目,真是胃大如鬥,酒量賽海馬的年代。有一次因為上菜太慢,菜還沒上,每人四瓶啤酒已經下肚,觀者為之咂舌。他們愛在醉眼蒙矓中說那些不著四六的話。那是一諾千金,拍屁股去殺人的牛、逼精神;是醉眼昏花,把青春的苦澀全喝下;是沒有女生的孤獨,是自閉少年的自大,是少年心氣的早生華發。建明住在男生宿舍。
暑假,人漸漸走光,去女生樓的小賣部可以看見醜醜的、但正值青春年華的齜牙咧嘴的少女。夏日到來,她們身體鼓脹如夏日。沒事的時候建明認真讀報,此時建明後來的愛人羅敏正就讀於西直門的一所外語高中,終日留戀音樂台的廣播和碰見山東必敗的國安隊。王波忙於暑假後的補考,可是他手持酒瓶的日子比拿書的時間要多,因為遠方有數個女孩令他牽掛。後來建明發現,所有自閉憂鬱的少年都喜歡虛擬出若幹位假想女人,作為浪子的糟蹋對象。他們對感情向往無比,認真無比,卻又極端羞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