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極端能忍耐與極端的非理性暴力,正是一個扭曲人格的相輔相成的兩麵。在他們順從的表情下,仇恨和惡毒早已日積月累成深潭。現在,所有的繩子都戛然而斷,被壓製在人性最深層的險惡、野蠻以及報複欲望傾巢而出。
在失去理智的那一刻,這個世界上最馴良的人種就變成了最凶惡的一群。秩序現在得為自己的僵化付出代價,這個世界上最保守理智的帝國每幾百年就要發瘋一次,以抒解自己長年累月的壓抑。曆史用這樣殘酷的方式給了他們“公平”,完成了他們的心理舒張。然而,在這短暫的暴發之後,等待他們的,是又一輪幾百年漫長的禁錮和心理摧殘。
為暴力而暴力
除了這些“革命的”或者至少也是迫不得已的、必要的暴力行為,有些農民軍似乎還純粹為了暴力而暴力,“殘酷”有時甚至成了一種娛樂。翻開清人彭孫貽專門記載明末農民起義的《平寇誌》,這種血腥文字比比皆是。
自稱闖王的高迎祥一次劫得了五個漂亮女人,把其中最漂亮的邢氏送給李自成做壓寨夫人。張獻忠則根本不要什麼壓寨夫人,他搶得美女,隻留宿一夜,第二天早起就拉出去殺掉。
崇禎八年(公元1635年)年初,李自成與張獻忠合兵攻取了朱元璋的老家鳳陽。農民軍焚毀了鳳陽雄偉高大的宮殿,燒掉了明皇陵三十萬株參天巨鬆,大火燃燒數日,“光燭百裏”,“士民被殺者數萬,剖孕婦,注嬰兒於槊,焚公私廬舍二萬二千六百五十餘間”。
從鳳陽撤走後,他們又奔向安徽六合。“是日圍六合……裸婦數千,詈於城下,愧沮者磔之。”抓來幾千名婦女,命令她們脫光衣服,向城上叫罵,激城內守兵出戰。誰不大聲罵,就把誰碎屍。這是農民軍慣用的攻城手段。除此之外,他們還“聚小兒百十,環木焚之,聽其哀號為笑樂”。
同年十二月,農民軍攻陷安徽霍山。“是時殺戮慘毒:有縛人夫與父,淫其妻女,然後殺之者。有驅人父,淫其女,而後殺之者。有裸孕婦共卜其腹中男女,剖驗以為戲者。有以大鍋沸油,擲嬰兒於內,觀其跳號以為樂者。有縛人於地,刳其腹實以米豆飼群羊,取人血和米煮粥以飼驢馬。所掠子女百千,臨行不能多帶,盡殺而去,暴酷亙古未有。”
人類暴力想象的翅膀飛不出同一片天空。強迫父親強奸女兒,解剖孕婦驗證嬰兒的性別,這些場麵向前可追溯到商紂或者古羅馬時期,以後在清軍入關以及日本侵華時也屢屢再現。
從良民到魔鬼
這些圍在炸嬰兒的油鍋前大笑的人,可能幾個月前還在田裏勞作。如果那個時候你在田間與他路遇,他會對你憨憨一笑,局促地給你讓路。如果你是個過客,到他家借口水喝,他會熱情地讓你進屋,說不定還會盡地主之誼,從園子裏摘幾個黃瓜讓你嚐嚐。也許是一場天災讓他破產,也許是一次仇殺讓他逃離家鄉,也許他是被路過的農民軍燒了房子,挾裹而來。
然而,短短幾個月時間,他就從中國社會最老實本分的農民角色,轉化為一個以殺人為樂的暴徒。命運改變一個人,就像魔術一樣不可思議,然而又順理成章。人性遠比我們所了解的要複雜得多。
《水滸傳》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有趣的樣本:禁軍教頭林衝本來是一個老實內斂、溫文儒雅的人。然而,在殺了仇敵準備落草之後,為人行事的風格突然大變:他去奔梁山的路上,經過一處莊院,向人家討酒吃。人家不給,他居然拿起長槍來,衝上前一頓暴打,把莊客們都打跑了,他大大咧咧坐下,快意道:“都去了,老爺快活吃酒。”
變化的並不是林衝的性格結構,而是他的自我角色認識。他已經自認為是“準強盜”,一個要靠殺人搶劫活命的人,自然沒有必要再遵循一個良民的倫理規範。自己一個要落草的人,還怕個甚!幹脆就破罐子破摔,一不做二不休,充分享受暴力給自己帶來的自由。到了梁山泊,為了入夥,他急吼吼地尋找無辜的過往客商,要借人家的頭來做送給梁山泊的“見麵禮”。
那些起義的農民們何嚐不是如此?他們被饑餓驅使,被官府所追逐,如果起義領袖的素質不高,不能對他們進行有效的精神動員和紀律約束,那麼他們很容易放棄倫理規範,把自己交給本能,按“亂民”、“賊寇”、“強盜”的活法來活。
就像心理學家早就指出的那樣,暴力確實能給人帶來快感,這種快感還很容易上癮。軍事生涯是艱苦、緊張、枯燥的,折磨俘虜,放縱暴力甚至是許多軍隊裏唯一的娛樂。小俁行男著《日本隨軍記者見聞錄》記載,日本軍人在華燒房子燒上了癮:“有的士兵就這麼說:‘隊長,我不見火災就睡不著,今晚上也讓我燒它兩三幢吧!’”戰場往往使人——不僅僅是日本人——喪失人性。
在明末諸軍中,張獻忠部對這種“娛樂”最為熱衷。
陝北青年張獻忠
明末農民軍的著名領袖張獻忠,雖大名鼎鼎,我們對他本人的了解其實很少。史家的筆墨都消耗在張的“殘酷好殺”上,關於其他事跡,勾稽所得,寥寥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