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人吳三桂也許不會更多地思考諸如生命的終極意義之類的問題,也不會體驗到存在的荒謬之類的後現代痛苦。吳三桂興致勃勃地沉醉在他的世界中,他的痛苦和歡樂都是古典的、沉重的、全神貫注的,有著埋頭走路不抬頭看天的性質,因此也具有某種樸素動人的意味。
他存在的目的很明確,那就是在大明朝這座巨大的山體上盡力攀登,海拔的上升就意味著幸福的臨近。但是,就在吳三桂興致勃勃地攀到半山腰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腳下所踩的原來是座冰山,正在麵臨著不可避免的緩慢消融。即使攀爬到最高處,最後的結局依然是毀滅,而不是達到永恒的幸福之源。
武人吳三桂在寧錦戰役之後,接連聽到關內官軍連連戰敗的消息,此刻他體驗到了存在的荒謬。當然,吳三桂不會用這個詞去表述。他隻是覺得,他心中那個完整堅固的世界破裂了,名譽、尊嚴、社會成就和生命欲望,個人價值被割裂成不同的兩半。他必須有所取舍。而任何一種選擇對他都是一種不能負擔的殘酷。
一種無可逃避的殘酷。
皇太極計收人心
和爛熟的大明王朝相比,那時候的滿洲社會還沒有建立起標準化的倫理構架。滿洲人更多的是憑借體內原始的熱情和衝動生活著。他們大致知道些《三國演義》的故事,知道些忠孝仁義的粗淺概念,可是宋儒的高深理論卻不是他們野性未除的頭腦所能理解的。
所以他們的行為方式更自然,更直接,更靈活,所以這個民族顯得朝氣蓬勃,銳氣十足,效率很高。他們的征服需要漢人的引導,所以他們竭盡全力爭取那些有才幹的漢人,執著而真誠。
祖氏三雄一直是他們爭取的目標,滿洲人因為受到祖氏兄弟的有力打擊而敬重他們。滿洲人聽不懂忠幹天地義動雲天的神話。在部落的爭戰中,狡詐、殘忍、背叛都不是罪惡,而是生存的方式。弱的服從強的,失敗者歸順勝利者是理所當然的事,投降並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應該說,他們不能完全了解他們的誘降給這些漢人帶來的心理傷害。
崇禎四年(公元1631年),皇太極在一次戰役中俘獲了祖大壽的兩個兒子和一個侄子,他賜給他們房屋土地,並以此為誘餌招降祖大壽。祖大壽不為所動。
崇禎五年(公元1632年),皇太極圍祖大壽於大淩河城。三個月後,城中糧竭,祖大壽和皇太極訂下城下之盟,率隊出降。皇太極大喜過望,厚賞祖大壽,為了表示對祖大壽的充分信任,命祖大壽為前導,帶兵攻取錦州。
不料在錦州城下,祖大壽甩開大隊人馬逃入城中。皇太極的胸襟、氣度和精明借此機會表現出來,他“命達海傳諭慰諸降將(和祖大壽一起投降的其他將領),大壽諸子孫賜宅以居,厚撫之”。
七年之後,皇太極又一次俘獲祖大壽。這一次,祖大壽自度不免一死,皇太極卻依然不屈不撓地爭取他。出於對明朝的失望,對子孫前途的考慮,還有對這位滿洲首領人格力量的屈從,這一次,祖大壽低頭了。
皇太極明白他的成功不僅僅是招降了祖大壽,更重要的是,他用這一舉動在漢人將領中建立了信任。他知道他的付出將會得到巨大的回報。
曆史證明了這一點。如果沒有後來越來越多的漢人的歸降,滿洲人奪取天下將是一個虛妄的夢幻。
洪承疇剛剛被俘的時候,也曾經一門心思盡節殉國,在滿洲人的監獄裏蓬頭赤腳,日夜大罵,隻求速死。可是皇太極一點也不生氣,供給洪承疇精衣美食,細心照顧,不斷派人去勸降,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過了一段時間,他親自到監獄中去看望,看到洪衣服單薄,解下自己的貂裘大氅給他披上,並且問道:“先生得無寒乎?”洪承疇瞠視久,歎道:“真命世之主也!”乃叩頭請降。
洪承疇不是腐儒,清和朱明之間的上下優劣,明眼人一目了然。在和滿洲人打交道的過程中,他親身感受到了這個民族大有前途,必將取朱明而代之。
而使他最後下了投降決心的,還是這個滿洲統治者不可抵禦的個人魅力。
投降的精神代價
吳三桂簡直不能相信洪承疇會投降。而相信之後,他卻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輕鬆。
洪承疇是在朝袞袞諸公中吳三桂真心敬重的人物之一。對於讀書人,吳三桂的心理一直很矛盾。一方麵,他對這些人嘴裏那些深奧的道理敬畏有加;另一方麵,這些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的人,辦起事來卻往往讓他詫異不已。
這些人辦正事迂腐天真,可是撈起錢來門道比誰都精,鑽營起來臉皮比誰都厚。遇到樹名邀譽的機會爭先恐後,到了拿章程做決斷的時候卻言不及義,紛紛推諉。滿朝大員,率多此類,吳三桂以為,帝國就是在這些人手裏敗壞了。
不過,洪承疇和他們不一樣。這位大帥外表也一樣的文弱,可眼神中卻有股通透沉靜之氣,那是胸中有城府有見識有塊壘有操持的沉靜。這位文章學問名滿京師的學士,並不是那種隻能紙上談兵的書呆子,他放下毛筆跨上戰馬,就把大名鼎鼎的李自成打得隻剩下十八騎敗走商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