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無處收留:吳三桂(2)(3 / 3)

吳三桂覺得,書上說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讀書人就應該是這樣,內聖外王,下馬能文,上馬能武,這才是受了聖人之教,得了聖人之道。對這樣的人,吳三桂從心底裏佩服,他們才是天地正氣之所鍾,帝國希望之所在,雖然滿朝昏昏,但隻要有幾個這樣的大賢,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大明朝就有希望,老朱家的氣數就不會盡。

鬆錦陷落之後,人們都作好了悲痛的準備,等待著洪承疇殉國的消息傳來。毫無疑問,又一個崇高的身影將走進祭壇,做孔孟之言的悲壯殉葬,和蘇武、嶽飛、文天祥們一起享受後代的崇敬眼光。也許還會有《正氣歌》之類的作品留下來,成為千古名篇。崇禎皇帝甚至已經在北京為洪承疇立了祠堂,設了祭壇。

可洪承疇居然就投降了。道德文章的這位光輝代表轉眼就成了醜惡的叛徒,一夜之間,就從高聳入雲的道德殿堂墜入精神地獄。這個角色轉換也實在太迅速了,實在叫人難以適應。

還有舅舅祖大壽。吳三桂和他情同父子。這個曾經威名凜凜後來又身敗名裂的將軍,其實就是一個既慈祥又威嚴的老頭。這個老頭曾為大明江山出過死力,也曾大義凜然在生死之際多次拒絕滿洲人的利誘。隻是最後一次,身家性命和兒孫前途使他作了另一種選擇。

這一次選擇就扼殺了自己的精神生命,以往所有的功績、忠貞,全都被泯滅。大忠大奸,大善大惡,竟然是一念之間判然分野。做人難啊!

一個人的生命價值和尊嚴,竟然不是自我所能左右,而是常常受到你所連屬的社會粗暴而蠻橫的威脅。

一個人,常常會突然陷入外部情勢所造成的精神陷阱之中。比如,所依附的王朝滅亡了,無辜的生命會麵臨盡忠還是求生的考驗;比如,一個婦女的丈夫死了,她麵對的是苦苦守節還是忍辱再嫁的兩難選擇;再比如,一個奉公守法的人,會在突然之間因為自己的親戚犯罪而被株連入獄,雖然自己和這個親戚可能根本不通音信。

在苛刻的道德倫理標準之下,一個人很容易被推入冰炭相激的兩極選擇中,承受自然人性和社會倫理兩方麵同樣強烈的撕扯,而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王朝板蕩,你不想做忠臣就隻能選擇做貳臣,不成君子隻能成為小人,不成為天使就隻能狠狠心做魔鬼,不進入聖祠就隻能跪在曆史的恥辱柱前。

這裏,隻有道德教條的嚴酷壓力,沒有為現實人性的軟弱和不完美預留一點彈性空間。

在這種情況下,死亡甚至是最簡單最輕鬆的選擇。而活下來,卻需要勇氣。你必須承受社會輿論和內心負罪感的雙重挑戰,這往往是一般人難以承受的,如果一個人的生命力不是足夠強健,肯定要在這種重壓之下委頓,再也難以發出熱量。

《清史稿·祖大壽傳》共四千餘字,其中關於祖大壽降清之後六年之內的事跡記載僅寥寥三十二字:

明年,世祖定鼎京師,大壽從入關。子澤溥在明官左都督,至是亦降。十三年(公元1640年),大壽卒。

這枯燥平淡的幾十字,從一個側麵明確傳遞出祖大壽生命中最後六年生活的壓抑、灰暗:那是一種苟活。

明初有這樣一個故事:元朝末年的禮部尚書危素,在元朝覆亡之後曾投井自殺卻被救出。雖然他是個漢人,可是從一而終的原則卻高於民族分野。朱元璋聽說此事,認為其人忠義可用,把他招來安排在自己身邊做侍從文官。

朱元璋此時也許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個舉動使自己也使危素陷入了一個矛盾的境地。他因為欣賞危素的忠義而把他救上來,卻使危素陷入了不忠的窘境。他出於利用危素的品質而信任他,卻使自己成了鼓勵貳臣的人主。

在危素盡心盡力地為他服務了一段時間之後,朱元璋突然省悟到了這一點,當然,他是不會錯的,那麼隻能是危素錯了。於是這個危素在他眼裏,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有一天朱元璋在便殿屏風後閑坐,危素從門口進來,足聲橐橐(tuò)。

朱元璋問:“來人是誰?”危素答道:“老臣危素。”朱元璋對危素泰然自若的語氣十分反感,冷冷地說:“老臣危素,我還以為是文天祥呢!”

不久,朱元璋舉行朝會,廷臣牽來元宮廷馴養的一頭大象來表演節目。不料,這頭大象可能是到了新環境不太適應,死活不肯表演,讓滿朝文武大為尷尬。朱元璋一怒之下,命人把這頭大象殺了。可是事後一想,卻認為大象是忠於故主,應該褒揚,遂命令予以厚葬。然後,他又讓人做了塊牌子,上麵寫上“危不如象”四個字,掛在危素身上,來奚落這個不幸的老頭。不久,朱元璋找了個借口,把危素流放到了邊遠地方,讓他在屈辱中鬱鬱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