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知道武人吳三桂是否知道這個故事,但是,對於投降之後的精神代價,他必然比我們認識得深刻痛切。
吳三桂覺得自己生不逢時。
兩座牌坊
曆史上那座有名的寧遠城,現在叫作興城。
當年祖大壽親自督建的古城牆依然雄踞,牆頂那些青灰色的古意斑駁的城磚,曾經印上過祖大壽和吳三桂的足跡。
遊蕩在古城之中,城中心的那兩座巨大的石頭牌坊吸引著所有來到這裏的人的目光。這兩座建築依然以三百多年前剛剛矗立起時的那種目空一切的神氣,雄赳赳地俯視著過往人群,不過現在這種神氣卻顯得有點自作多情。
因為三三兩兩的遊人們隻是抬頭看看牌坊上麵那些依然精美的浮雕,然後摸摸下麵那兩個石獅子的頭,沒有幾個人去認牌坊的主人費盡心思刻在上麵的那幾個繁體字。那幾個字刻得極高,要認清楚,必須費老大的勁抬頭才成。
前麵的那座牌坊上的幾個字是“忠貞膽智”,後麵更為高大的那座上的四個大字是“登壇駿烈”。這些字的意思是表彰當初守衛這座城池的將軍,表彰他們的忠貞和英勇。它們要表彰的人就是祖大壽和祖大樂。這兩座牌坊是祖氏兄弟在皇帝的批準下自己修建的。後來,這兩位熱衷於自我表彰的將軍同時背叛了他們的皇帝。
看著這兩座石牌坊,最先想到的是它們為什麼要建得這麼高大,以至於經過其下的人會體驗到一種壓迫感。而且,下麵還要放兩頭猙獰的獅子來保衛?這裏麵體現了一種與世俗拉開距離的努力,一種俯視一切、淩駕一切的意味。而這種俯視一切、淩駕一切的東西是什麼呢?是這個社會的道德觀念的核心。
基本價值觀念是一個社會作為凝聚人心整合全社會意識形態的精神支柱,是每個社會成員的精神出發點和歸宿。所以,每個社會總是竭力高揚這種價值觀,鞏固這種關係社會向心力的精神製高點。
在祖大壽投降之後,這兩座牌坊已成了兩座具象的諷刺。作為繼任者的吳三桂,幾乎每天都要經過這兩座建築。不過,他卻從來沒有提議拆掉它們。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事實。當寧遠繼任守將吳三桂三百多年前再次穿過這兩座建築之下時,他心裏想的是什麼呢?
陳圓圓
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大明王朝終於要咽下最後一口氣了。
這年正月,李自成在西安開朝改元,旋即渡河東征,一路勢如破竹。這時,明朝的精兵良將已經喪失殆盡,吳三桂手下的三萬關寧鐵騎成了最後一張王牌。
正月十九,崇禎帝在德政殿召集大臣,正式商討調吳三桂入關事宜。這其實是飲鴆止渴的一步棋,吳三桂入關,就意味著撤去了滿洲人麵前最後一道屏障:大明朝用吳三桂擋住了前胸,同時也把後背裸露給了敵人。麵對這個難以決斷的問題,大明朝的官僚係統最後一次典型地表現了它的低效性。
先是在皇帝焦急的注視下,滿朝的文武大員麵麵相覷,因為怕承擔責任,誰都不敢發言。後來,還是內閣首輔、大學士陳寅打破沉默,老相畢竟閱曆深厚老謀深算,他首先慷慨激昂地打出“一寸山河一寸金”的旗號,堅決反對棄地,同時又認為調兵勢在必行。
老相慷慨激昂了半天,卻等於什麼也沒說,可是滿朝文武卻大受啟發,紛紛按這個調子發言,結果調兵之議一議再議,遷延了一月有餘仍然沒個結果。
李自成卻不必等待廷議的結果。這一個月之中,他的大軍已逼近畿輔。
北京的陷落看來隻是時間問題了,隻有到這個時候,朝廷才下了最後決心。
三月初,崇禎帝詔封吳三桂為平西伯,命其入關勤王。
麵對平西伯這個尊貴的頭銜,吳三桂感覺不到一絲興奮。在等待朝廷決議的這一個月時間裏,他的心情應該比北京城內那些官員更為焦慮。如假設在這一個月內吳三桂曾經多次失眠,也許不會離曆史真實太遠。因為他的性格裏缺乏逆來順受的因素,所以麵對絕境,他的心理掙紮應該比常人激烈得多。
有足夠證據表明,在朝廷作出決定之前,吳三桂已經作出了某種決定。
現在,皇帝的詔命已下,大明朝的最後一個柱石之臣立即行動,檢閱步騎,帶兵上路。
從寧遠到山海關,距離是兩百四十多裏,在當時,按正常行軍速度,兩天內可以到達。可是不知為什麼,這樣短短一段路,吳三桂的大軍竟然走了八天。是由於隊伍過於龐大以致影響了速度,還是出現了什麼特殊情況呢?
這成了明清易代史上的一個謎團。
俯視一下當時的情勢,這個謎其實並不難解。此時,大明朝的腹地已成魚爛之勢,大半領土已在起義軍的控製之下。李自成的軍隊連戰連捷,士氣正旺。吳三桂的關寧鐵騎能擋得住李自成的步伐嗎?根本不可能。吳三桂也許能在北京城下阻擋李自成幾天,卻沒有能力挽狂瀾於既倒。作為受恩深重的軍官,他應該與大明朝共存亡相始終。
問題是,現在隻有終,沒有始;隻有亡,不能存。如果天下勢仍有可為,他有可能做個中興名將,拯大明於危難,扶大廈於將傾,不論有多少艱難險阻,吳三桂也不會卻步。可如果隻是單純地送死,他實在沒有必要那麼興衝衝地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