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到底怎麼回事,趙國澍一點都不清楚。
他命令隊伍往水田壩方向轉移。
(三)
水田壩位於白泥場西南麵,距貴陽不到六十裏,是防護省城的第二道防線。
“石坊團”行軍五裏,走到了徐家堰。這時,饑渴難耐的人和馬,同時都看見了那條水聲潺潺的溝渠。大家不顧一切地奔過去,趴在嘩嘩流淌的溝渠上狂飲暴汲。趙國澍胯下那匹大白馬也扭過頭來,平靜而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的主人,趙國澍會心地一笑,放鬆了手裏的韁繩。大白馬高興地噴了兩個響鼻,搖頭晃腦地走向渠邊。
它那急速晃蕩的尾巴,在趙國澍身後“嗖嗖”作響,顯得格外有力!
“再過五天就是同治二年的端午節了……”
趙國澍一邊看坐騎飲水,一邊在心裏盤算道。
那時節,田野裏的罌粟剛剛收完。成捆成捆的秸稈,被農人們隨意堆放著。視野空闊的天地間晨風輕拂,隻有飽滿、壯實的麥穗還笨拙地搖曳在四月裏。於是,生命那厚重的尊嚴,就被簇擁在一望無垠的麥浪之中。
似乎是為了驗證“兵不厭詐”那句古訓,何德勝那場屠殺的序幕,委婉得近乎下作。趙國澍怎麼也不會想到,何德勝已在那流水的溝渠上做了手腳!直到大白馬急劇抽搐,騰空而起,他才恍然大悟。“當心!”他猛地回過頭來,對著另一匹戰馬上的湯正年大吼一聲:“水裏有……”趙國澍話音未落,就聽見天地之間爆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脆響。
趙國澍聽得出,這是淒厲的洋槍!
“砰嘎……!”槍響處,湯正年的腦袋像炮竹一樣轟然爆裂!他的戰馬受到驚嚇,原地打轉,“噅噅”尖嘯!緊接著,戰馬馱著湯正年那無頭的身子,箭一般地往前竄去,一路血光衝天……
隨後響起的第二槍,準確無誤地擊中了趙國澍的坐騎。其彈著點恰好就是大白馬的肩胛。趙國澍和它都不由戛然一顫!大白馬前腿高抬,僅用兩隻後腿著力,直愣愣定立於半空中!與此同時,趙國澍的耳邊“乒乒乓乓”一陣脆響,山穀裏突然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槍聲。先前還在開懷.飲的戰馬,和它們的主人一起,接二連三地倒了下去。
徐家堰那狹長的穀地,倏地冒出了數以萬計的黃號軍!他們那鋪天蓋地的營伍,如洪水般地蔓延開去。將僅有兩千人的“石坊團”
重重包圍。於是,這片殺聲震天、人山人海的穀地更加擁擠!一向反應敏捷的趙國澍,這時候突然懵了。他的身體血流如注,卻找不到一點痛的感覺。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株被人砍斷的樹木,遲鈍、輕賤而又無可奈何……
趙國澍和胯下的坐騎一起,於心不甘地倒了下去!
(四)
在何德勝的指揮下,一萬多黃號軍士兵或端洋槍、火銃,或執砍刀、長矛,追逐著趙國澍的兩千團丁隨意宰殺。他們殺人的神態,輕鬆得就像頑童嬉戲一般。何德勝覺得,自己此時就像一個熟練的廚子,遊刃有餘地用敵人的生命施展著自己的才華。
在那片穀地裏,密集而又驚慌的人群,變成了無用的“秸稈”,刀槍則把他們成片、成片地放倒在蒼凉的大地上。渾身彈洞的趙國澍見此情形,禁不住淚如雨下。然而,這個時候他已經回天無力!
他隻知道:再過五天,就是同治二年的“端午節”。
趙國澍吃力地扭過頭來,凝視著尚未來得及收割的麥地。
此時,所有的莊稼地一片狼藉。
但是,就在昨天,它們還枝杆挺拔,顆粒飽滿,通體散發出糧食那誘人的清香……望著它們,趙國澍想放聲大哭,“民以食為天”
哪!若在往年的這個季節,那些麥子和油菜,或許已被主人小心翼翼地收入了倉房。它們好似即將出閣的大家閨秀一樣,默默而又矜持地呆在糧倉中,由主人恭恭敬敬地伺候著,直至把它們製作成美味可口的食品。而罌粟,則恐怕被性急的主人匆匆投入鐵鍋熬製成了鴉片,然後人背馬馱一路吆喝著,把它們弄到省城或附近的鄉場上出售。在大清國的百姓眼中,那些漆黑的、醜陋不堪的鴉片,是一筆令人嫉妒勾魂攝魄的財富啊!
然而,這是同治二年的夏天。這個夏天對任何財富都無暇顧及!
因為,大清國的朝廷正搖搖欲墜。而這片莊稼地,它已經失去原有的價值。在這荒郊野嶺中,那些糧食如同枯草或英雄豪傑們的宏圖大誌,隻能伴著歲月慢慢腐爛!
臨死,趙國澍言詞混亂語意荒誕不經,無法用常理解析——“田大人,卑職隻是‘貴山書院’的普通生員。不敢妄談兵家之道!”
“田大人,那樁禍事……它怎就偏偏出在你我頭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