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表叔年近古稀,是趙家的遠房親戚。因為弟兄多,家境貧寒,他十多歲就來青岩投奔趙理倫。正好,國澍父親這一輩獨丁單傳,趙理倫就認他做了幹兒子。
六表叔人很精明。他能寫會算,處事又得體,時間一長,就擔任了趙府的管家。但是,母親卻不怎麼信任這個親戚。父親辦喪事那段時間,但氏叮囑過國澍,叫他暗中留心一下賬目。趙國澍隨便一核對,發現開支的賬目果真很亂,重複列支的竟有十多筆,有的賬目列了開支,卻又與實物不符。當時因忙著給父親下葬,諸事繁瑣,趙國澍既未吭聲,也不好給母親添煩惱。但是,他明顯感覺到,自己沒法再讀書了——趙府偌大的家業無人張羅,敗落之虞並非杞人憂天!
這下子,討債人煞有介事地催逼,使趙國澍更加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不過,他畢竟是讀書人,如何了結這些棘手事,他心頭自有主張。
主意一打定,他把六表叔請進了書房。
趙國澍叫六表叔先坐一下,他自己則打開書箱,慢慢往外拿東西。
那些東西就是趙府近幾年的賬簿,六表叔前不久才移交給趙國澍。
趙國澍將那尺把高的賬簿分成兩摞,在書桌上整整齊齊碼好。
然後,他拿起一把精巧的水煙壺,開門見山地說:“六表叔,有些事情,想麻煩您給愚侄解釋一下……”說著,他用煙壺示意了一下那些賬簿。
他手上那隻銅質水煙壺,是爺爺留下來的。直至老太爺過世才傳給父親。現在它又傳到了畏三手上。可以說,六表叔和趙家三代人打交道,最直接的、惟一的見證者,就是這不會說話的水煙壺。
從進書房起,六表叔就很平靜。他托著茶盞,以長輩兼老管家的架子,坐在一張高靠木椅上,小口啜茶。
那張書桌,就在六表叔左側一步開外。他放下茶盞,移過身子,動手去翻賬簿。他發現,這些賬簿,每一本的封麵都被趙國澍用牛皮紙作了仔細裝裱。單從外觀上看去,它們就比原先要規整得多。
六表叔不大自在,但他還是拿起其中一本,翻開了第一頁。他看見,這一頁的好幾筆賬目下麵,都被劃了紅杠。有的旁邊還用小楷紅字作了標注,或寫“短款”,或寫“虛支”。六表叔的手開始僵硬,顯得不聽使喚。但他還是硬著頭皮,逼著自己專注地擺弄那賬簿。
“啪啪啪……”趙國澍不慌不忙地敲著火鐮。
他引燃一根香棍般大小的紙媒子,津津有味地抽起了雲南刀煙。
趙國澍每抽兩口就要停一下,歪著腦殼去端詳手上的紙媒子。
那心不在焉的神情顯得很慵懶,仿佛書房裏隻有他一個人。
六表叔翻開第二頁,又翻開了第三頁……每頁都和第一頁差不多。
那些賬目,六表叔一看就明白是咋回事。開支也好收入也罷,都是他經手辦理的。其中的奧妙,他當然心知肚明!六表叔的心思飛快地繞了幾個來回,馬上沉住了氣。他的表情突然間變得很輕鬆。
“哦!是這樣的,賢侄……”他拿起手上那本賬簿,走到趙國澍麵前,一筆筆地作了圓滿的解釋。在他字斟句酌地陳述時,趙國澍很耐心地聽著,一句也不去打岔他。
能夠說的,六表叔都說完了,趙國澍臉上浮起一層冷冷的笑意。
趙國澍放下水煙壺,直直地盯牢了六表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最好講真話……六表叔!”
六表叔有點穩不住了,他在書桌上哆哆嗦嗦放好賬簿,隨即就生硬地扭開了頭——他竭力想避開年輕人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你看咋整,要不要報官?”趙國澍把臉湊到他跟前,繼續盯住對方已經亂了方寸的目光。當然,在這片刻間,六表叔也把情緒調整了過來,他趕緊做著畫蛇添足的陳述和表白。可是,由於心慌,言語間又露出了破綻。趙國澍趁機連連發問,窮追痛擊。
這下,六表叔徹底傻眼了……近年來,趙府有二百多兩銀子流入了他的腰包。依大清律例,這樣大的數目,完全可以治罪。六表叔想,自己好歹是趙家的親戚,與其官辦遭致坐牢,不如退還、賠罪,趙國澍這點麵子還是要給的。
突然,趙國澍又向六表叔發問了:“那幾筆債務是咋回事?你講!”聲音不高,但那語句的分量卻很足,話一出口,他就沒給六表叔留躲閃的餘地。
“那也是我做的手腳。”
“條子是哪個寫的?”
“我寫了兩張,另外兩張是他們自己寫的。”六表叔羞愧地說,“落名也是我按你爹的筆跡仿冒的……”
“那麼,我再問你,龍井寨劉立本家買那十五石田,你又是咋弄的?”
“劉老爺許諾說,隻要把這田弄過去,他就給我十兩銀子。”
原來是這麼回事……趙國澍沉默了。“那些條子,我自己去把它收回來。”這時,六表叔主動說。
趙國澍覺得今天的談話已達到目的,就換上溫和的口氣,誠懇地說:“六表叔,你覺得咋個整合適,就去辦。今年,你六十八了,也該有筆養老的錢才行。這樣:以前的二百兩銀子你留著,等到你把那幾張借據的事辦妥,回來我再給你點安家費……”
“不用了……”六表叔眼睛發紅,他扭過身,揩著眼淚,很內疚地說,“這些年,你們幾輩人……對得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