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甘願冒著風險義赴賊營,在下侯某,委實欽佩之至,開州百姓更應碑石銘刻,感激涕零啊!不過……”侯寅閣話鋒一轉,暗含譏諷,“寄望何某刀下留情,何異於癡人說夢、與虎謀皮哉!?”
戴鹿芝沒有接茬……
鹹豐十年三月初七日,戴鹿芝身著便裝,早早地出了署衙,朝東門走去。
出門前,戴鹿芝把自己使用了多年的“文房四寶”、私章和家裏的鑰匙等物品,統統交給了兒子戴詠,語重心長地交代了自己的後事:“倘若我遭遇不測,你們隨便挖個土坑將我安葬。但是你要記住,喪事從簡,切忌鋪張!家中財物,除留下少許供你母親頤養天年而外,其餘全部用以辦團。”
他再三叮囑戴詠:“倘若我死在那悍賊手中,你千萬要為我報仇血恨。否則,我戴商山死不瞑目!”
戴鹿芝的身後,隻跟了易老元、唐二兩名隨從。他們每人擔了一副竹包籮。那竹筐裏裝著的全是枟周易集解枠枟考經衍義枠枟皇極經世枠等古籍。除了這兩副挑子四筐書,他們未帶任何防身的武器。
東門城門緊閉。唐二放下包籮,仰頭對城樓大聲疾呼:“當班的,趕緊打開城門。”
話音剛落,那城樓的石垛間立即俯懸出一個小腦殼,他的臉嘴似笑非笑。“昨天半夜,我們已經接到了知州衙門的命令,說何德勝今日可能要攻打開州。凡是衙門官員,任何人不許私自出城。”那似笑非笑的臉嘴,在半空裏開合著,送下一串沙啞的聲音。
唐二說:“戴大人要出城辦事。”
那臉嘴答曰:“不行,戴大人更不行。”聲音沙啞,好似生了鐵鏽。
“嗯?!”戴鹿芝聽了士兵的話,心中頓生狐疑:“怎麼連我也不行哪?”他想了想,沿著石梯上了城樓……推開房門,戴鹿芝看見了正襟危坐的侯師爺。緊挨師爺坐著的是開州“一心團”團首周國彰和“二龍營”團首佘士舉。這三個人,全都眼睛暗紅,麵色青紫。
戴鹿芝揣測:昨夜,這幾個家夥大概是一夜未眠。
戴鹿芝怒氣衝衝地對侯寅閣大吼:“你這屌師爺,究竟搞的什麼鬼?”
侯寅閣打個哈欠,皮笑肉不笑地說:“商山,我好說歹說,你偏偏不聽。既然我寅閣說不服你,也就不願和你多說……是走是留,你自己去問兩位團首!”說著,他起身指了指周國彰和佘士舉。
哪料,周佘二位團首卻巧妙推卸道:“戴大人,我們也沒啥說的。還是你自己去問一問州邑百姓吧!”說著,佘士舉將手朝著城垛那麵揮了揮。
戴鹿芝走過去,剛在城垛上麵一露臉,就聽得城外人聲如潮:
“戴大人……!”
“戴大人啊……!”
下細一望,他見城外的大路上聚集著上百位老者。這些手拄長煙杆、身著長袍馬褂的老紳耆,一個個須發皆白,舉止文雅。紳耆們一邊呼喚著“戴大人”,一邊跪到了地上。
侯寅閣給佘士舉眨下眼睛,佘士舉便朝那似笑非笑的臉嘴下令:
“開城門!”
粗重、厚實的城門被提舉起來。戴鹿芝走下城樓,對唐二和易老元小聲說:“我們快走!”神態自若的戴鹿芝,不露聲色地朝城門洞走去。擔著挑子的唐二和易老元,皆手抓籮係,在他身後緊緊跟隨。
戴鹿芝走出城門洞,沒有作絲毫的猶豫。他徑直朝著那黑壓壓的人群走去。
“戴大人……!”
“戴大人……!”
跪在地上的紳耆們呼喚著。在那些或高亢、或幹澀的嗓音裏,傾注著老人們的眷戀、疼愛與關切。無論你戴商山怎麼倔強、自負、怎麼固執己見,麵對我耄耋紳耆上百人的苦苦挽留,總該打消原先的念頭吧!至少,你在言語上總會有所回應吧!
然而,戴商山卻異常平靜,他的臉上甚至沒有任何表情。
跪在地上的紳耆們,一個個全都驚呆了……
旁若無人的戴鹿芝,努力繃緊麵孔,徑直穿過了黑壓壓的人群。
他很快上了大路,朝著花梨方向走去。在紳耆們的視野中,他的背影越來越模糊……
直到大家反應過來,才發現他已經走出裏把路。
正當紳耆們驚愕之際,遠去的身影越走越慢。最後,那沒有擔挑子的背影,終於在晨曦中停了下來。兩個擔著挑子的身影,則繼續朝前走去。那停住的身軀,在晨曦中緩慢地轉了過來……他似乎在朝著這麵張望。緊接著,那遠方的身影,突然間矮了下去。
原來,開州的知州老爺,虔誠地給州城,給耄耋紳耆、給州城裏的老百姓,直直地跪下了!此時的知州老爺戴商山,早已是泣不成聲、淚如泉湧——“我戴商山……已年屆不惑!自道光二十七年……赴黔做官,迄今十四載。今日,我毅然決然投送賊營,找那悍賊論理!此舉雖失之莽撞,然純屬商山自願,無關旁局。此行倘若遭遇不測,商山亦……無怨無悔!戴商山隻求蒼天垂憐,保境安民。庇護我州邑百姓……從此脫離兵禍……幸福安康!”
戴鹿芝說了些什麼,人們都未聽清。但是,晨曦中,紳耆們都看見了那個倔強的、屈膝下跪的身影……
68.“官來晤英雄,官亦英雄!”
黃號軍首領何德勝的辦公地點,是“報恩寺”的大殿。此時,身材魁梧、麵無表情的何德勝身穿自行設計的“龍袍”,在那官署裏正襟危坐。其手下大小將領則各依次第,環坐大堂四周。
片刻,戴鹿芝主仆三人,被黃號軍哨兵押入了何德勝的“王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