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興恕一扭頭,看見了門口的趙國澍。
“這位大人——”田興恕大聲挖苦道,“你打算現在走麼?”
趙國澍隔著眾人,趕緊抱拳向田興恕行禮:“軍門大人,我,不,卑職剛剛到……”趙國澍感到渾身不自在,話未說完,他就把腦袋埋了下去。後麵的詞句則越壓越低。
“‘剛剛到’!麼子叫‘剛剛到’——唵?”盡管趙國澍的聲音不高。田興恕卻聽得字字分明,“哼,剛剛到不就是遲到麼?!”他搖頭譏諷道,“我說,你們這些鬥虛人哪,說話就是與眾不同!說的明明是‘遲到’二字,卻偏要把它換成‘剛剛’!未必,你換個說法,聽起來就體麵些麼?!”說到這裏,他故意停了下來。一時間,堂上鴉雀無聲。趙國澍則慚愧得無地自容。
接下來,田興恕繼續發問:“這位大人,你姓甚名誰呀?何處高就?官居幾品呀?我田忠普,還冇來得及向足下請教呢!”
趙國澍趕緊答曰:“回軍門大人的話,卑職叫趙國澍,字畏三。
自鹹豐三年起一直擔任青岩團務道。這些年,卑職屍位素餐、無所建樹。隻是鹹豐五年,因軍功授候補知縣。鹹豐九年又授候補直隸州知州!”
趙國澍低頭答畢,卻未聽見田興恕再說什麼。
他心裏禁不住有些惶恐。
堂上的官員,對這年僅二十四歲的湘軍悍將並不陌生。早在鹹豐九年,湘軍駐紮銅仁清剿“紅號”期間,田興恕的種種傳聞就不脛而走,且斷斷續續流播到了省城。有的把他描述成一個年輕氣盛、驕傲自大的狂人;有的描述他吃苦耐勞、身先士卒、善於帶兵;也有的說田興恕是個工於心計、智勇雙全、敢打硬仗的將才;有的則把他描述成了脾氣暴躁、一字不識、行事莽撞的赳赳武夫。總之,各類傳聞林林種種,對田興恕褒貶不一……例如,原銅仁知府、道光進士黃楷盛辭職那件事情,就頗值玩味。
鹹豐九年冬天,田興恕以貴州提督身份,檄黃楷盛從速為湘軍籌集軍糧,數量則最少在五萬擔。剛上任不久的黃楷盛,深知府境百姓的賦稅已一增再增,其“不忍重疊添加”,“遂複以民生艱難”,請求減免。
田興恕不答應。楷盛不厭其煩,以“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之理百般陳說,欲與忠普推敲利弊。見田興恕仍不為所動,楷盛跪地匍匐,為百姓生計悲哭不已。田興恕大怒:“媽個皮的黃楷盛,你少給老子裝鬼!未必這普天之下,隻有你為官清廉,心痛百姓麼?黃楷盛你要清楚,銅仁的匪患一天不除,百姓一天莫想得安寧。”
黃楷盛以額擊地,連聲說:“府境民生艱難!民生艱難啊田大人,卑職前麵所說的……全是實情啊!”“放屁!”田興恕指著黃楷盛的鼻子道:“你開口‘衣食父母’,閉口‘民生艱難’;仿佛我田忠普生來就不知百姓冷暖;仿佛我田忠普真的不分善惡、濫殺無辜、橫征暴斂——哼!是好是歹我田忠普全憑天地良心。這嘎輪不到你一個小小知府來教訓我!”年過半百的黃楷盛,哪經得住這番羞辱?此時,他早已心如刀絞,淚如雨下。“田忠普,”他大聲直呼著田興恕的名諱,不卑不亢地站了起來,“就算老朽無能。這官,我黃楷盛不當了!”哪曾想,田興恕更加暴跳如雷:“你不當?不當算球!我不相信,才死了一個張屠戶,滿寨人就殺不成過年豬!”
他一手揪住黃楷盛,一手左右開弓,朝著黃楷盛的麵頰連抽三下。黃楷盛頓時口鼻流血……
第二天,原銅仁知府黃楷盛,果真推著獨輪車,載上不多的一點家當,與妻兒一道逶迤東移,回湖南湘陰老家去了。忠普這時卻追悔莫及,他當眾自責“打走了一個好官”。隨即又委托錢登選、夏堂發快馬追上黃楷盛,再三向黃楷盛表達負荊請罪之意,並希望黃楷盛原諒他的失禮。
傷心至極的黃楷盛,對錢登選、夏堂發說:“田大人年輕氣盛、可堪諒解。”不過,他卻死也不願再回銅仁做官。
提督大人不說話,局促不安的趙國澍更加恐慌。
無意間,他眼角的餘光看見了一雙赤腳。那是一雙汙跡斑斑、與眾不同的大腳板。在腳板的邊沿,一層又一層地摞著粗糙的繭子,腳趾甲很厚、很長、凹凸不平,似乎好長時間未曾修剪過。當然,最突出的還是腳趾頭和腳趾縫——那十個腳趾頭,個個都粗大蠻實,且全都張得很開,一副我行我素、不容拘束的做派!至於那趾縫間,似乎還粘連著一些剛剛搓出來的泥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