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憂鬱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議事廳門口。那隻蹦蹦跳跳的小麻雀,似乎觸動了他的什麼心事。
“好吧,登選今日就淺薄一番。”
平日謹小慎微的錢登選,此時突然變得慷慨激昂而無所顧忌:
“今日無論你我,倘若側目四顧,下細打量那大小官員——他們何人不竊國利己、各懷異誌?!何人不道德淪喪、假公濟私?!何人不貪贓枉法、掠奪民脂民膏兮?!嗚呼!此情此景……怎不令人悲之、哀之、責之、恨之哉!長此以往,大清社稷江山勢必分剖群立,遇椽抽心一爛,則土崩瓦解之局諒所不免耳!”
田興恕冷眼斜瞥,慢條斯理地責問錢登選道:“喲,錢先生,依你說來,我這提督官銜欽差身份,也是花錢買的嘍?”
“不要緊張,我的話尚未說完。”錢登選誠懇地說,“讓登選說句內心話吧,田大人,你這官,和別人的不一樣。真的——不一樣。
別人那官爵,是花錢買來的,而你,而你卻是賣命換官哪……田大人!你這官銜,來得真的不容易呢。所以我要說,你比他們有血性,你是大清國真正的男人!當然,登選也不得不承認,在所有官員中,你田忠普付出的代價最高!如今舉國昏庸,滿目蒼凉,官員無不敷衍塞責,無不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們為了享樂,什麼良心、道德,什麼人品、口碑,統統都可以不要!反正,大家都覺得,隻要不做缺德事就是好官!像你這樣出生入死、剖腹剜心為國盡忠的人,在寥寥無幾啊!”
田興恕故作謙遜:“我?我田忠普算個麼子喲!錢先生你莫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難道你不知道曾侍郎、左宗棠、胡潤芝麼?他們才是大清國的中流砥柱啊!這裏,我再以貴州為例,趙畏三、戴鹿芝,還有那個被我打走的銅仁知府黃楷盛,他們也是好官、清官,他們才是鐵骨錚錚的漢子哪!”說到這裏,田興恕的臉上才露出一絲勉強的笑容。
“微乎其微!微乎其微也!”錢登選並不讚同,他掰著指頭一一數落道,“曾侍郎、左宗棠、胡潤芝,就算加上貴州的趙畏三、戴鹿芝、黃楷盛——還有你田忠普田大人,你們好官清官才幾個人啊?
這世道,早已是無官不貪,難道你們不是微乎其微嗎?”
痛心疾首的錢登選,突然流淚哭喊道:“田大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這大清王朝,它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啊。在此,登選不妨鬥膽預言——這積重難返的大清王朝,眼看危在旦夕!”
聽了錢登選的一番高談闊論,田興恕好一陣都沒有吭聲。他從案桌的瓜果盤裏抓了一把葵花籽,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小麻雀沒有看見忠普,在議事廳門口溜光的石板地上,依舊徒勞而又偏執地跳躥著。它那尖利的黑喙,匆匆銜起地上的沙礫、石子,隨即又一次次地放棄。
田興恕一手托著葵花籽,一手盡量用輕柔的動作,將那小小的葵花籽一粒粒地扔了出去。第一粒,他拋遠了,小麻雀沒有看見;第二粒,離小麻雀稍微近了些,它驚喜地啄開硬殼,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第三粒,它再次驚喜地吃了下去……正當田興恕拋出第五粒葵花籽的時候,小麻雀突然發現了他,於是,它緊緊銜住那粒白色的葵花籽,猛地飛了起來……
轉眼之間,那小麻雀逃得無影無蹤!
田興恕氣急敗壞,他把剩下的葵花籽,全部扔在了議事廳門口那溜光的石板地上!
從內心來說,他覺得錢先生的比喻不無道理;然而,在感情上,他怎麼也不願輕易認同這種說法。“大清王朝就是大清王朝,它怎個又變成了一枚臭雞蛋呢?”忠普撇下錢登選,邊在假山間溜達,邊暗自琢磨,“假使大清王朝真的覆滅,我還能保住這官位麼?我田忠普倘若不做官,又能做甚?”
田興恕心頭苦悶極了。時至今日他才發現:自己上任之初的那點好心情,其實僅僅是一相情願的,空洞柔弱,虛幻得不堪一擊的孤芳自賞。現在,一想到各州、廳、府、縣烽煙四起,“賊匪”猖獗,田興恕就會出現幻覺——他總感到自己頭上籠罩著一張大網!
無論他怎麼掙紮,這大網都撕扯不開!
直到這個時候,田興恕才明白:皇上之所以授他欽差大臣關防,並非完全出自於對他田忠普的信任,或者真的是為了讓他“節製貴州文武”,而是為了朝他的肩頭上加碼:“督辦全省剿匪事宜”。可是,如此一來,奕便斷了這湘西小夥的退路——你田興恕必須想方設法,將肆虐黔省的匪患一舉蕩平,不能虎頭蛇尾,做第二個蔣玉龍,甚至,不得有哪怕非常細小的過失……明白了這一層,田興恕嚇得打了個冷噤。然而,他現在身不由己,他的苦悶,隻能積壓在自己心底,他那沉重得難以啟齒的憂慮和屈辱,不能對任何人聲張!
“管他媽皮的!”有時,田興恕的心裏實在壓抑得慌,索性便這麼寬慰自己,“仗,我還得去打,飯,我也還得吃。莫去想它那麼多!車到山前必有路!”為迅速平定事態,田興恕立即下令,調派楊岩保、周學桂、田興勝、沈宏富及參將李有恒等湘軍將領,率部趕赴各地增援官軍。
79.錢登選請求治罪
臘月二十五日,年關將近天降瑞雪。
這天午後,清鎮“結義團”團首何三鬥,騎著一匹鼓額頭的高頭大馬,笑眯眯地跨進了青岩堡地界。他身後的五名隨從,個個虎背熊腰,麵色陰冷,各騎一匹膘肥體壯的大馬!
這一日,趙國澍為了迎接何三鬥,特地令南門即定廣門大敞大開。
身著棉袍、腰掛“佛朗機”的何三鬥,年紀已五十開外,從頭到腳,他渾身上下的衣料皆華貴的提花緞子。其頭方唇厚,五官張揚。尤其是那大如圓盆的臉盤子,時刻都寬寬展展、油光水滑。舉手投足皆煞有介事地撈衣挽袖,動作極為誇張。晃眼看去就感覺得到此人的驕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