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在位的皇帝為唐德宗李適。這位皇帝,才剛過了花甲之年,人們卻瘋傳皇帝早已經老得糊塗了——先是數年前不顧已有九個親生兒子的事實,將過世弟弟李邈之子李誼過繼為第二子,又將太子李誦之子李源過繼成第六子,明明是親孫子,卻非要充當兒子來認。五年前當十八歲的李源不幸病死時,德宗悲痛欲絕,贈予李源“文敬太子”封號,輟朝三日,下令文武百官到通化門排隊痛哭送葬,如此隆重之禮儀,自唐代立國以來前所未有。
老皇帝不僅行事古怪,隻信任身邊的宦官,還得了瘋狂的財迷病,一門心思隻知道搜羅金銀珠寶,他所寵幸的京兆尹李實、西川節度使韋皋、河東節度使嚴綬等人均是善於撈錢進奉的好手。為了聚斂更多金錢,德宗還破天荒地發明了“宮市”,經常派出幾百人前往商家密集的繁華街市,這些人身穿白衫,稱為“白望”,不帶任何文書和憑證,看到所需的物品即口稱“宮市”,付很少的價錢強行掠奪不說,還勒逼貨主送貨到宮內,並要交納“門戶錢”和“腳價錢”。這種直接搶劫民間財富的無賴做法給京師林立的商鋪帶來了巨大的困擾,長安昔日喧鬧的市井巷陌之間,陡然變得冷清了許多。
自夏季以來,長安一直處在一種令人心悸的惶惶不安當中,這還不全然是因為宮市持續攪亂全城的緣故,今年關中八百裏秦川大旱,莊稼顆粒無收,京師糧價飛漲。到秋季天氣由涼轉冷的時候,已經漲到了鬥米三、四千錢,而昔日米價最便宜的時候不過三、四文錢,就算德宗即位之初戰禍連年,一鬥米也不超過二百文,如今突然漲了十數倍,京城裏為此愁上眉頭的大有人在,最愁的當然是那些窮苦的平民,還有遍布全城的相對富庶的酒肆——酒肆釀酒,需要大量糧食,米價上漲,釀酒成本大大提高,可酒價又由官方統一製定,不得隨意漲錢,這可是大大苦了賣酒為生的酒戶,還不能就此改行不做,不然就不能再享受免除官府徭役和雜差的好處。
這一日,重陽節過去不久,豔陽高照,秋高氣爽,蝦蟆陵中突然多了不少陌生麵孔的人,巡視的坊卒很容易就發現了這一點,急忙去稟告坊正。坊正姓黎名瑞,四十來歲,素來是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聞言也沒有太當回事——蝦蟆陵中多妓院,南麵又是凝煙吐靄、風景優美的曲江芙蓉園,來往的生客多也是常事,況且今年關中乏糧,不少饑民湧來京師乞討就食,其它坊裏的坊正並不驅趕這些人,他蝦蟆陵坊正為何要獨做惡人?
除了聲色犬馬樣樣皆有之外,蝦蟆陵還有一樣好東西為平康坊所沒有,這就是清酒——當然不是說平康坊沒有酒喝,而是名列天下十大名酒之一的郎官清酒肆就在蝦蟆陵下。郎官本意是指尚書省六部諸司郎中、員外郎,雖不掌實權,卻是地位清貴,受人稱羨,“郎官清”取的正是郎官清要顯貴之意,用官職來為酒命名,也算十分罕見了。
此刻,郎官清酒肆的店主劉太白正捧著帳簿趴在櫃台上,望著對麵的牆壁發呆,神態帶著一言難盡的複雜。
長子劉大郎不知道何時無聲無息地站到了身邊,低聲告道:“阿爹,有人在咱們酒肆前後轉來轉去,怕不是好兆頭。”劉太白回過神來,問道:“什麼?”劉大郎道:“今晚必有粱上君子穿牆而入,我等不可不防。”劉太白卻是不信,斥道:“什麼粱上君子能到咱們酒肆來?對麵的翠樓不比咱們家有錢麼?”劉大郎正色道:“那不一樣,對麵的晚上是要做生意的,況且人家牆高,又是磚石所砌,偷兒不好下手。”劉太白道:“你知道什麼,還不快去送酒!”
斥退大郎,劉太白更加煩惱起來,他今年四十五歲,妻子八年前跟酒客私奔逃走,單留下膝下二子:如今長子大郎二十六歲,天生一張呆滯苦瓜臉,傻頭傻腦,從來不會笑,性情也有些古怪,至今尚未娶妻;次子二郎才十四歲,倒是長得聰明俊秀,可偏偏不想學祖傳的生意,一心要學什麼彈琵琶,打都打不過來。這樣兩個兒子,將來能指望誰來繼承家業?
悶悶不樂了大半天,到薄暮時分,劉太白倒真留意到有一名布衣漢子在酒肆前後轉悠,鬼鬼祟祟,似乎不懷好意,這才重新回憶起大郎的話來,心道:“俗語說,防人之心不可無,況且今年年頭不好,正是多事之秋,還是提防些好。”
他心中打定主意,也不跟家人說,晚上打烊關店後獨自守在堂內,也不點燈。當日正是九月十九,重陽過去一旬,外麵素光皎潔,月色如水銀般悄悄流瀉大地。一直等到夜漏已殘,果然聽得房外有“噔噔”之聲,似有人在往土牆上扒洞。
劉太白暗道:“來了!”正要到後院去召集夥計,卻見長子大郎已經提了根木棒自內堂出來,心中略感寬慰,暗道:“今日這件事大郎倒是機靈。”父子二人心有靈犀,一聲不響地貓在牆邊,靜等那竊賊進來。
不一會兒功夫,土牆被打穿,從牆洞外先伸進一條腿來。劉太白看得清楚,猛地上前撲住那竊賊大腳,連聲嚷道:“快,快,大郎,快開門去捉住他。”劉大郎道:“是。”正要趕去開門捉賊,卻聽見父親“哎喲”一聲,原來那賊人力大,使勁將腿往外拔出了一大截。劉大郎見狀,忙回來與父親一道抓牢那條腿,一邊回頭叫道:“來人!快來人!”
酒肆裏除了劉太白父子三人,還住著數名雇請的夥計、廚子等,聽見喊叫聲,慌忙點燈出來。一陣忙亂後,夥計終於打開大門,蜂擁趕出去抓賊。
劉太白見被自己抓住的竊賊不再掙紮,料來已經被夥計逼住,不過還是不敢輕易鬆手,隔著牆高聲問道:“抓住他了麼?”不見夥計回答,不禁有些發怒起來,道:“到底抓住了沒有?”牆外卻依舊寂靜無聲。
忽見劉二郎睡眼惺忪地跑出來,問道:“出了什麼事?”劉太白不及向小兒子說明事情經過,隻叮囑劉大郎道:“你抓牢他了,我去外麵看看。”劉大郎道:“是。”
劉太白敏捷地跨出大門,卻見幾名夥計站在門外,死瞪著牆洞發呆,忍不住喝道:“你們站著做什麼?還不快上前……”一語未畢,自己也駭異得呆了——月光照耀的牆根下,並沒有什麼竊賊,而是一具無頭屍首,斷頸朝外,猶能見到鮮血汩汩冒出,血塗當地,一條腿大半伸進了牆洞中——也就是說,他父子二人適才抓住的並不是什麼竊賊,而是一具死屍的腿。
牆內劉大郎不見動靜,問道:“阿爹抓住他了麼?”忽聽見父親失魂落魄地喊道:“大郎快放手,那……那是個死人!”又聽見外麵劉二郎嚇得大聲哭泣起來,心中一驚,急忙鬆了手,趕出來一看,也嚇得傻了眼,心中更是百般不解:適才阿爹抓住那竊賊大腿時,他還在猛力掙紮,意圖逃脫,如何眨眼間突然就變成了一具無頭屍首呢?
眾人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詭異離奇的怪事,隻呆立當場,不知該如何是好。過了一會兒,巡夜的坊卒經過,聽見動靜跑過來一瞧,見出了人命,也是嚇得大驚失色,慌忙趕去稟告坊正黎瑞。唐代長安治安管理製度森嚴,像這般在坊裏出事,坊正及當值人員都要以疏忽職守論罪。黎瑞才聽了半句,立即從床上一驚而起,取鑰匙開了坊門,命坊卒速去萬年縣報官。
坊卒道:“現下正值夜禁,坊正還得給小人一道公牒,好應付金吾衛騎卒的盤問。”
黎瑞也嫌夜禁森嚴太過麻煩,暗罵了一句,匆匆在武候鋪寫了一道公牒給坊卒。那坊卒飛一般地出了坊門,往北麵宣陽坊去了。
黎瑞料想這一夜再也無法安生,幹脆趕來郎官清酒肆,果見一具無頭屍首橫在酒肆牆外,那血淋淋的樣子分明是剛剛被人殺死不久。聽劉太白結結巴巴地說完經過,更覺匪夷所思。可他也知道劉太白為人本分老實,決計不會撒謊,忙召集了幾名街卒,四下搜尋死者頭顱,然而找來找去,始終沒有任何發現。
次日清晨街鼓響完後許久,萬年縣尉侯彝才率領差役趕到。這侯彝三十餘歲,一身青色官服,腰間掛一把厚厚的佩刀,看上去像是個精明幹練的武官,渾然不似有功名在身的進士。
不過可別小看這萬年縣尉,權力既大,且前途光明,人稱唐朝進士有幾大升官捷徑,其中之一就是出任京畿佐官如縣丞、主簿、縣尉等。當今監察禦史劉禹錫、李絳前年還分別是渭南主簿、渭南縣尉,去年就一齊進了位高權重的禦史台,風頭正勁,即是最好的證明。
侯彝先靜靜聽黎瑞和劉太白陳述完事情經過,一時沉吟不語,顯然也覺得此案蹊蹺難解。此時天光大亮,圍觀的閑人愈來愈多。人群中忽然擠過來一名老婦人,上前抱住無頭屍首痛哭了起來。
侯彝問道:“太夫人,死者是你什麼人?”老婦人斷斷續續地哭道:“是我苦命的孩兒……我家住在城外,昨日他來城裏收賬,一夜未歸……必是這家酒肆謀財害命,將我孩兒殺死。”
劉太白急道:“哪有這樣的事,分明是你兒子要到店裏偷竊……”老婦人道:“胡說,我孩兒身懷巨金,怎麼來行竊你一家酒肆?快還我孩兒的命來!可憐我的孩兒,慘死在這家黑店外,連頭都沒有了,哎喲……”
劉太白難以分辯,如此清冷的深秋早晨,身子單薄的人早已經穿上襦襖,他竟是急得滿頭大汗。
那老婦人哭過幾聲,又轉向侯彝問道:“你……你是萬年縣尉麼?”侯彝道:“正是。”老婦人道:“少府,你可要替老身做主,老身就這麼一個孩兒,我要告這家黑店,告他們謀財害命。”侯彝道:“那好,太夫人既然要告官,就請跟我一道回縣廨吧。來人,將酒肆店主鎖了。”
差役應聲上前,取出鎖鏈就往劉太白頸間套去。劉大郎搶上前來,一把扯住鎖鏈,怒道:“明明是盜賊要進來來偷我家財物,你們怎麼可以胡亂拿人?”侯彝冷冷道:“人死在你們酒肆外,本已難脫幹係,又有苦主控告你們謀財害命,本官隻是依律行事,沒有絲毫胡亂之舉。來人,將他也一並鎖了。”
差役一擁而上,將劉太白和劉大郎鎖上,扯了便走。劉二郎到底年幼,哪裏見過這種場麵,見官差如狼似虎,嚇得直躲到夥計身後,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正在這個時候,忽有人叫道:“等一等!這隻是無賴之徒的詭計,店主父子都是無辜的,少府切莫上當。”
卻見人群中擠過來一名二十六、七歲年紀的年青男子,一身灰色布衣,斜背行囊,風塵仆仆,頗見滄桑疲倦之色,顯是新到長安。他手中握著一柄極黯淡極陳舊的長劍,唐代男子習慣以佩刀帶劍作為闖天下、取功名的象征,倒也不足為奇,隻是他那柄劍比尋常寶劍要寬一寸,似是柄古劍。
侯彝見他貌不驚人,卻是氣度沉靜,不似搗亂之徒,況且普通百姓見官府逮人,早就遠遠避開,他卻挺身而出,想來有幾分能耐,當即揮手命差役停下來,問道:“閣下尊命大名?”那男子遲疑了下,有些不大情願地答道:“空空兒。”
侯彝道:“好,空空兒,你可認識這郎官清酒肆店主?”空空兒道:“不認識。”侯彝道:“那麼你可認識死者?”空空兒道:“也不認識,我才新到長安。”
侯彝道:“那你倒說說店主父子如何個無辜法。”空空兒慢吞吞地道:“嗯,昨晚來扒牆的竊賊一共有兩人,一人望風,一人下手行竊,這是偷竊者常用的伎倆。牆被扒出洞時,負責行竊的人先進,不料先入者的腿被店主抓住,無法逃脫。牆外負責望風的同夥見狀,知道主人早有防備,一時驚慌,生怕同夥被抓捕後連累自己,便出此下策,殺人滅口。又怕同夥被人認出來,所以才切下了他的首級。”
他講述得極慢,仿佛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麼多話,所以格外字斟句酌,周圍人都聽得十分清楚。解釋雖則離奇,卻合情合理,沒有任何漏洞,人群頓時一陣嘩然,議論紛紛。劉太白更是如行將溺斃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連連叫道:“正是,正是!情形正如這位郎君所言!”
侯彝見那老婦人一時色變,心中已有主意,招手叫過黎瑞道:“果真如這空空兒所言的話,人頭一時難以處理,賊人絕不會冒險帶著它出坊門,肯定還在蝦蟆陵內,你派人去找一找。”黎瑞道:“可是下吏早已經四處找過了,沒有找到。”侯彝道:“再找一遍,仔細找,人頭一定還在這酒肆的附近。”黎瑞見他態度堅定嚴厲,喏喏連聲,慌忙帶人去搜尋頭顱。
侯彝這才問那老婦人道:“死者當真是太夫人的兒子麼?”老婦人道:“是……”見侯彝目光如冰雪般冷峭,心中打了個寒戰,埋下頭去,改口道:“不,不是,老身不認識他。”侯彝道:“那太夫人為何來假冒苦主?”老婦人道:“老身見這屍首沒有了頭顱,反正也不會有人認識,所以想假稱他是我兒子,以此來訛詐酒肆店主一些錢財。”
侯彝道:“不對!”老婦人嚇了一跳,慌忙辯道:“我當真不認識他。”侯彝道:“我猜死者未必是你兒子,但你肯定認識他,不然你家住城外,如何知道城內蝦蟆陵發生命案,一大清早趕來認領屍首?定然是那殺人後逃走的竊賊告訴了你,你其實是他們二人的同黨。”
老婦人臉如死灰,無可爭辯,隻得俯首認罪。侯彝便命人以反坐訛賴之罪先將她鎖拿回縣廨,再細細審問逃走的竊賊下落。
那憑空冒出來指點破案的空空兒心道:“這縣尉倒是能幹得很,傳聞京城裏的大小官員盡是昏官、糊塗官,看來未必如此。”
他見侯彝著實精細厲害,隻不過不熟悉雞鳴狗盜的手段,一時不明究竟,既然關鍵已經點透,無須自己再多言,正欲轉身離開,侯彝忽道:“攔住他!”兩名差役當即擋在空空兒麵前。
空空兒回身愕然問道:“少府這是要做什麼?”侯彝道:“多謝閣下適才指點迷津。不過閣下如此熟悉竊賊手段,想必也幹過不少雞鳴狗盜的勾當。來人,搜一下他行囊。”
一名差役上前強行解下空空兒行囊,放在地上打開,不過有幾件舊衣物、一袋銅錢,並無可疑之物。侯彝便命差役將包袱還給空空兒,道:“得罪了。”空空兒竟是絲毫不以為意,道:“少府職責所在,理當如此。”
侯彝見他豁達坦然,大異常人,不免疑心更重,有心詳細盤查他的身份。偏偏這個時候坊正黎瑞捂住口鼻急奔過來,大聲嚷道:“少府,頭顱找到了,找到了!就在酒肆後麵的糞坑中!”
侯彝暫且顧不上再理會空空兒,帶人來到酒肆院後,果見坊卒自糞坑中撈出了一顆人頭,臭氣熏天。早有人打來一桶水,潑在人頭上。那人頭被扔進糞坑不過幾個時辰,未及腐爛,麵目清晰可辯,原來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
一名姓章的中年差役叫道:“哎呀,小的認得此人,他是城外西五裏王家村的王慶,向來以偷雞摸狗為生,光小的就逮過他兩次。”侯彝點了點頭,道:“這就對了。老章,你帶幾個人押著那老婦人去王村,將那殺死同伴後逃走的竊賊捕來。”章差役道:“是。”他一眼認出頭顱主人,又奉命去抓捕殺人犯,料來這次少不得要論功行賞,忙喜滋滋帶了人去辦事。
一件離奇命案瞬間水落石出,圍觀眾人無不驚歎,既驚那空空兒熟知竊賊手法,也歎萬年縣尉善聽人言。侯彝命人放了劉氏父子,還待質問空空兒來曆,轉頭卻已不見人影,料來早已趁亂離開,隻得作罷,自率差役回去縣廨。
劉太白曆此劫難,仿若死裏逃生,又驚又喜,待要感謝大恩人空空兒,卻四處尋不見。他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不免有些鬱鬱起來。哪知道回來店中,意外見到那大恩人正坐堂內角落一桌,等著夥計點菜上酒,大喜過望,搶上前就要拜謝。空空兒忙扶住他,道:“店主不必如此,我不過湊巧趕上,舉手之勞而已。”
劉太白再三道謝後,這才問道:“郎君是新到長安麼?”空空兒道:“是,才剛剛進城。我久聞郎官清大名,不及歇息,便徑直趕來酒肆。店家可有酒麼?”
郎官清名譽海內外,劉太白見慣這類迫不及待地趕來品嚐清酒的酒客,倒也不足為奇,忙道:“有,當然有。大郎,快去取酒來。”劉大郎應了聲,自去酒窖取酒。
空空兒見劉太白並不走開,知道他想親自招待自己,緩緩道:“店主切莫將剛才的事放在心上,還是隻拿我當個普通的酒客吧,不然我以後可就不敢再來了。”劉太白聽他如此說,隻得道:“是。”
待到酒菜上來,那空空兒隻慢慢自斟自酌,雖篤定從容,卻也落落寡歡。劉太白閱人無數,早看出他是一個嗜酒如命卻又孤獨寂寥的人,也不再去打擾他。
之後連續幾日,空空兒中午都會來酒肆飲酒,因不知道他來曆,他的萎靡頹廢更為他增添了一股神秘的氣質。
轉眼到了九月末,這日正午,東、西兩市開市的鼓聲在長安城上空響起的時候,空空兒還沒有到,比往日遲了許多,劉太白不免有些翹首期盼起來,一抬眼,就看見滿臉肅色的榷酒處胥吏唐斯立正站在門前,今日正好是月末,不用說,這位酒吏一定是來催收榷酒錢了。他知道避無可避,決定先發製人,趕緊放下手中的帳簿,迎去門口。
唐斯立正回頭張望,他確實是要進來郎官清酒肆收取酒稅,然則市鼓聲“咚咚”一響,多少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略微停了一下,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卻意外見到街道對麵的翠樓上正有紅衣女子在慢慢卷起竹簾——那雙手纖削若春蔥、瑩白勝冰雪,它的主人一定就是蝦蟆陵大名鼎鼎的瑩娘了,心頭頓時有一股熱流漾起。
正發呆時,忽被人扯到一旁,轉頭一望,原來是劉太白。不及張口,便聽見對方搶先抱怨道:“老唐,你不是不知道,現今長安米價翻了數十番,你們官府又不準我們酒戶抬高酒價,照舊是鬥酒三百錢,這五成的榷酒錢卻還是一成不變,這不是要我賠老本賣酒嗎?”
他與唐斯立打小相識,交往已逾四十年,如同家人一般熟絡,明知道有些話不能在酒肆這樣的公開場合說,他平常也不是個多嘴多舌的人,可此刻不說又能到哪裏去倒滿肚子苦水?見唐斯立隻是皺起了眉頭,並不答話,知道他還是站在自己這一方的,便又繼續嘟囔道:“原本想今年是個大災年,指望聖人下詔免除榷酒錢,偏偏京兆尹瞞天過海,謊奏禾苗豐美,害得一切賦稅照舊。難道滿朝的文武百官,就沒有一人挺身而出,向聖人揭破他的謊言麼?”
他口中尊稱當今天子為“聖人”,心中卻不免怨恨這位貪財的德宗皇帝——今年糧價如此之高,酒稅照舊,酒肆基本就是在賠本賣酒,郎官清酒肆以前從不叫賣,現下也不得不主動往達官貴人家送酒兜售,好多加收一些腳價錢、多得一些賞賜。
越想越是氣憤,劉太白的嗓門不由自主地就大了起來。唐斯立慌忙叫道:“老劉,你小點聲!”探身望了望堂內,隻見中間一桌三名文士正歡欣地在交談著什麼,另外三桌的三名酒客各自在悠閑地飲酒,並沒有人留意到外麵的談話,這才鬆了口氣,回頭低聲道:“老劉,我知道你憋著一股怒氣,可你隻能憋著,懂嗎?京兆尹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你不是不知道,剛才這些話你真不該說,萬一傳到他耳朵裏,可有得你受的。”
他隻以為老友是對京兆尹不滿,卻不知其實是對皇帝惱火。然而劉太白一聽到他的提醒,登時想到京兆尹的厲害和手段,倒抽了一口涼氣,心底升騰起無名怒火也立即熄滅,隻好低下頭去。
唐斯立又道:“況且就算當今天子知道了今年關中大旱,京城糧食緊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禁酒,到時你連酒都沒得釀了,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劉太白賭氣道:“我倒寧可老皇帝知道真相,至少可以免除關中百姓的賦稅,頂多我一年不賣酒!”唐斯立冷笑道:“你倒是有憂國憂民之心,可誰來管你呢?你想想當年阿婆清與郎官清不相上下,就是因為一句話得罪了權貴,落得酒肆關門、酒戶流配的下場,那可是自太宗皇帝就有的百年老店。”
劉太白露出沮喪的神色來,過了好半晌,才訕訕道:“無論如何,榷酒錢總得再寬限幾天。”唐斯立道:“我官小言輕,隻能盡力而為,你也知道,這上頭壓下來的事兒,逃得過今日,逃不過明日。”劉太白道:“這我知道。對了,前幾日店裏收到了一枚圖案罕見的銅錢,似乎是傳說中的‘仰月’,你給看看是不是真的。”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掏出一枚開元通寶來。
唐斯立接過來一看——隻見那銅錢內外廓分明,邊緣有幾點綠色銅鏽,更顯得古意盎然;正麵是“開元通寶”四字,兼有隸書、篆書、八分書三體,正是唐初書法名家歐陽詢筆跡;背麵別無圖案,隻有一個“︶”形的印跡;當即悚然動容,道:“啊,真的是仰月。”
唐朝建立後,在全國鑄造發行了開元通寶,輕重大小成為後代鑄錢標準。不過不同時期的文字略有差別,最初為左挑開元,即“元”字第二畫左端向上挑起,相應的又有“右挑開元”、“雙挑開元”、“不挑開元”。唐朝之前的貨幣,背麵通常沒有圖案,稱為“光背”,開元通寶發行一段時間後,開始在背麵鑄上星星、太陽、月亮、祥雲、飛鳥等花紋,其中星月同有的稱為“孕星”。更有一種背麵帶有“︶”圖案的開寶錢,名為“仰月”,其實是太宗文德皇後的指甲痕跡。貞觀年間,工匠將鑄錢的蠟模送來給太宗皇帝審閱時,正好長孫皇後在場,不小心用長指甲在蠟模上掐了一個痕跡,由於是皇後金手所留,工匠不敢擅自改動,於是這一爐銅錢背麵都帶有甲痕,即後世所謂“藏得開元一撚痕”的典故。由於“仰月”發行量少,非常珍貴難得,其價值已經遠遠超過了銅錢本身。
劉太白聽到見多識廣的唐斯立也確認那枚銅錢就是“仰月”,忙道:“是真的仰月就好,一會兒讓我家大郎拿去金市找胡商看看,看能不能賣個好價錢。”
金市即西市,因聚集了大批富商大賈及波斯、大食商人,貿易遠比其它地方繁榮。
劉太白想到如果順暢的話,明日就能用賣仰月的錢先抵上榷酒錢,一直陰鬱的臉色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回頭見長子劉大郎給堂內客人上酒,正欲叫他出來,唐斯立卻道:“不忙。老劉,我知道有個大官專門收集這種仰月古幣,他為人也豪爽闊綽,不如由我拿去給他,至少可以包你今年和明年的酒稅。”
劉太白心中飛快地盤算起來:一鬥酒官方定價三百錢,酒稅為酒錢的五成,就是一百五十文,一斛酒就是一千五,他家的郎官清每年有三百斛酒的定額,其中的一百斛是皇宮與官府采購,毋須繳納榷酒錢,剩下的二百斛統共是三百緡酒稅,加上今年有一半酒稅沒交,加起來有四百五十緡,也是相當大數目的一筆錢了。這仰月雖然罕見,卻並非奇珍異寶,無論如何都賣不到一百緡錢,唐斯立提出的價錢無疑是十分有利的。隻是劉太白卻沒有立即應承,反而覺得有些奇怪,暗暗忖道:“老唐明明是個謹小慎微的人,不愛輕易攬事,如何連問都沒有問那大官一聲,一開口就可以肯定對方會出四百餘緡來買仰月呢?”
心中疑惑未解,又聽見唐斯立道:“還有一件事,這仰月原來的主人是誰?”劉太白道:“嗯,是個新來長安的北方客,名叫空空兒。他也是我們酒肆的大恩人,你知道前些日子發生在我家酒肆牆下的無頭竊賊案嗎?”
酒肆是最好的散播消息的地方,這件案子本來可以成為店裏酒餘飯後的最好談資,可坊正黎瑞禁止坊裏人談論,劉太白自己差點染上血光之災,當然也不願意多說,因而並沒有像往日那般傳得沸沸揚揚。唐斯立道:“聽到過一些,萬年縣尉不是已經抓到了凶手麼?好像名字叫做王昭什麼的。”劉太白道:“那件案子全靠這位空郎指點,不然縣尉可就將我父子抓去縣廨了。”
唐斯立卻似對那無頭竊賊案沒有太大興趣,問道:“這空空兒是什麼人?”劉太白道:“具體做什麼的我也不清楚,這些日子天天來酒肆,隻要一盤肉脯,酒量好得驚人,從中午進門到夜禁前離開,酒不離手,不停地喝。不過今日晚了,人還沒到呢。”唐斯立道:“唔,他多大年紀?”劉太白道:“二十來歲?三十來歲?喲,他打扮得有些邋邋遢遢,我還真瞧不出準形兒來。”
忽聽得市鼓聲驟歇,酒肆內有人高聲叫道:“店家,這酒味道不對!店家!”劉太白慌忙道:“仰月的事可就全仰仗你老兄了。你可知道,我已經告訴過那位空郎這銅錢罕見,他卻無所謂,不願意收回去,當真是個少見的怪人。”就此舍了唐斯立,奔回堂內,卻見出聲質問的正是坐在牆角的魁梧大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