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無頭命案(2 / 3)

這大漢姓劉,三十歲出頭,身長七尺,一張嘴是河北一帶的口音,人生得也極有燕趙豪俠之氣,劉太白親自迎他進來時,已經得知他是剛到長安,久聞郎官清大名,因而一進城也不去投店,徑直帶著行囊趕來蝦蟆陵。對這樣慕名遠道而來的酒客,劉太白往往會生出知己之感,因而也格外照顧,特意上了一瓶進貢宮中剩下的禦酒——雖說酒質與普通清酒並無區別,但由於添加了宮中特有的香料,聞起來有股特別的香氣——然而此刻見這劉姓漢子一張紫黑闊臉因為生氣而扭曲到變形,愈發顯得相貌猙獰,不由得感慨自己一番苦心全付諸了東流。忙上前陪著笑臉問道:“郎君有何差遣?”那大漢道:“老公,你這酒味道不對!裏麵是不是兌了水?”

郎官清祖傳老店,聲譽四海,最重名聲,劉太白聽了嚇了一跳,忙道:“郎君切不可胡說。”那大漢道:“怎麼,敢做不敢當了?你自己嚐嚐,後上的這瓶酒跟第一瓶味道大是不對。”劉太白道:“郎君有所不知,我見郎君頭一次來小店,又是遠道而來,好心先上了一瓶加有香料的特製酒,好助郎君解乏,後來上的酒不含香料,味道當然略有區別。”大漢見他不認,怒氣更重,道:“怎麼又扯上香料了?明明是酒裏兌了水!不信的話你自己嚐嚐。”

劉太白自從伯父手中接管酒肆以來,還是頭一次聽到有指人認自家的清酒兌水,心中認定對方是個存心找茬的無賴之徒,可眼見其餘三桌的客人正密切注視著這邊,目光炯炯,各懷深意,不免感到有些難以下台,立時賭起氣來,道:“嚐就嚐。”扭頭見唐斯立也跟了進來,又道,“不過我嚐了說沒有兌水諒來郎君也不服氣,這位是來收榷酒錢的酒坊使,不如請他來嚐,最是公道。”

那大漢是個執拗脾氣,全然不顧人生地不熟的道理,心中打定要弄個水落石出,當即點頭道:“甚好。”

當此情形,唐斯立不便推辭,況且他深知老友決計不會摻假兌水,也不多說,上前拿起酒瓶仰頭就喝。劉太白道:“老唐,你可得說句公道話……”忽見唐斯立舉袖抹了抹嘴角的殘酒,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當即住了口,一把奪過酒瓶灌了一大口,自己也呆在了那裏,失聲道:“還真兌了水!”

那大漢冷笑道:“現今無話可辯了吧?”劉太白當即猜到說不定是長子劉大郎暗中搗了鬼,一時還真無話可說,隻得訕訕道:“實在是對不住,我馬上替郎君換酒,今日的這頓酒錢就免收了,權當小店向郎君賠禮道歉。”

那大漢卻不肯就此善罷甘休,道:“我劉叉最見不得奸商們弄虛作假蒙騙他人了,你們酒肆號稱京城老店、天下名酒,竟然往酒中兌水!”劉太白見他嗓門越來越大,急得滿頭大汗,可理屈在己,隻好連聲道歉。

劉叉卻不理會,重重一拍桌子,站起身來道:“既然名不符實,不如就由我來摘了你這老店招牌!”劉太白慌忙上前阻攔道:“郎君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忽見鄰桌一位黑衣公子起身移步,走過來好心勸解道:“店家既已經道過歉,又應承不收酒錢,閣下何必得理不饒人呢?”

這儒雅公子名叫羅令則,來到長安也才幾月,在蝦蟆陵中租了一處宅子,離酒肆不遠,時常踱步過來飲酒消遣,也算是郎官清的常客。劉太白見他挺身而出,不由得很是感激。不料劉叉好勝心重,與人爭辯素來寸步不讓,見對方明明也是酒客,卻反而要替黑心的店主說話,更加忿然,怒道:“閣下願意喝摻假兌水的酒,並不見得人人願意喝。今日若不砸了這家店的招牌,日後他們還要用假酒禍害旁人。”

羅令則本來和顏悅色,見劉叉咄咄逼人,頗為不快,道:“尊駕風塵未洗,似是新到京師,可知道如今長安米價方貴,居亦弗易,商家謀生極其艱難……”

一語未畢,中間一桌的一名年輕文士突然“哈哈”笑了起來。羅令則回頭愕然問道:“尊駕為何突然發笑?是在下的話很可笑麼?”那文士舉手指著身邊的同伴道:“你可知道我身邊這位就是……”那同伴要年長好幾歲,慌忙道:“微之,別打岔。”那年輕文士對同伴甚是尊敬,聞言便立即笑著住了口。

劉叉早已經不耐煩,道:“休得廢話,我劉叉嫉惡如仇,今日非要……”忽然睜大了眼睛,緊瞪著酒肆的門口,似乎看見了什麼古怪的事物,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來。他正是堂重矚目的中心,如此神色,自然引得眾人一齊朝大門望去——正有一名青年男子慢吞吞地走進來,風塵憔悴,落拓不羈,隻有左手緊握的一把長劍黯黯光華,鐔首飾以金犀,似是柄利器。

劉太白“呀”了一聲,慌忙奔去迎接,卻被唐斯立一把扯住,低聲問道:“此人就是仰月的故主空空兒麼?”劉太白道:“是呀,你怎麼會知道?”唐斯立答非所問地道:“嗯,我知道了。”鬆手放開劉太白,徑自出門離去。劉太白一時愕然,不知道老友緣何會因為一枚仰月大異常態。

那空空兒自一進門就為眾人注視,尚不明白究竟,他倒也冷靜,渾然無事般走到一張空桌坐下,叫道:“店家,上酒。”聲音甚是低沉,很有些有氣沒力的頹態。劉太白早看出那個蠻橫地要砸他加招牌的劉叉很是畏懼這空空兒,雖然不明白內中原委,但之前因空空兒橫空出現指點萬年縣尉破無頭奇案一事,早就對他刮目相看,不拿他當普通酒客對待,立即應道:“來啦!”他生怕再端上來又是兌過水的酒,趕緊招手叫過夥計,命他速去後院酒窖取一壇沒有開封的酒來。

卻見劉叉瞪視空空兒半晌,終於還是踱步過去,道:“空空兒,想不到你還能追到這裏來,真是好本事。”

言下之意,似乎是他早先與空空兒結下深仇大怨,正在為對方追捕。以他這等性情剛烈的大漢,露出如此忌憚的神情,想來對方一定非同小可,要麼是大有來頭,要麼有非凡的本事,不過這兩點都絲毫從外表看不出來——那空空兒一身灰布衣裳,土裏土氣,神情疲憊不堪,雙眼空洞無神,望上去倒像是終南山中的伐木工,這等毫無生氣的田舍漢,又怎會跟劉叉這等威猛壯士扯上幹係?

空空兒的反應更是奇怪,隻是不解地望了劉叉一眼,露出茫然無措的神情來,仿如根本就不認識眼前這人,隨即掩飾般地扭轉了頭,又催叫道:“店家,上酒。”

劉叉也有些糊塗了,他當日在魏州失手殺人,正是為空空兒所擒,但在押送官府的途中又僥幸逃脫,據說空空兒還因此受到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的斥罵,難道對方並不是為了捉拿自己才來到長安的麼?他又幹等了一會兒,見對方始終不理睬他,便不再猶豫,道:“既是如此,劉某告辭了。”走出幾步,又回頭朗聲道:“多謝。”自回到酒桌取了行囊,狠狠瞪了劉太白一眼,這才疾步離去。空空兒卻始終隻是埋著頭,似在發呆,又似在沉思。

堂內又恢複了平靜,那仗義出頭的羅令則也重新回到酒桌坐下。酒肆就是一個地方,人來人往中總會有意外發生,但又迅即會被遺忘。堂內酒客也沒有人如同劉叉一般質問酒中兌水一事,或許他們也喝到了摻的假酒,但畢竟久在長安,明白在昂貴米價中艱難輾轉的酒戶的難處,也不再忍心出聲責備。

卻聽見坐在中間一桌的年輕文士又忍不住笑了起來,道:“米價方貴,居亦弗易……哈哈……”

他兩次笑出聲來,自不是無緣無故。原來這句“米價方貴,居亦弗易”涉及一樁著名的典故,當今大詩人白居易未揚名之前,曾到長安投詩給名士顧況,想請他推薦自己的文章。顧況打開詩集,看到白居易的名字,忍不住歎道:“米價方貴,居亦弗易。”長安作為帝國的中心,消費水準要遠遠高於其它城市,加上來往流動人口極多,居住是個大問題,所以有“長安居,大不易”的說法。顧況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長安米價新漲,物價昂貴,居住下來並不容易,雖有戲謔之意,卻也是感慨當時民生艱難。隨即讀到卷首“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詩,顧況大加讚賞,又改口道:“能寫出這等詩作,居則易矣。”白居易由此而名聲大噪。

那發笑的文士二十五、六歲年紀,名叫元稹,字微之,其先祖是鮮卑族拓跋氏,漢化後以“元”為姓。從北魏至隋,元氏地位均極顯赫,不過到元稹父、祖一輩時,家世已漸趨沒落。這元稹自小苦心為文、勇於為詩,十五歲時就已經明經及第,加上外貌英俊,風度瀟灑,風流詩人的名聲四海傳揚,如今在秘書省任校書郎,負責勘校典籍、刊正文章,平時事也不多,落下清閑自在。

而他身旁的三十來歲的文士正是白居易,字樂天,其先祖本是西域龜茲王室成員,後移民來中原。他於貞元十六年中進士,為十五名進士中最年少者,兩年後又與元稹同一天登吏部乙科,同一天授校書郎,是本朝有名的大才子。論起來元白二人既是同年,又是同僚,交情因此非同一般。

元稹對麵坐著的另一名文士名叫李紳,字公垂,與元家是世交。他與白居易同歲,幼年喪父,由母教以經義,曾目睹民間百姓終日勞作而不得溫飽,憤而寫了《憫農》詩,內有“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之句,因而被譽為“憫農詩人”,此次進京是要參加科舉考試,正寓居在元稹位於靖安坊的祖傳老宅中。

三人今日聚會,一是要為李紳接風洗塵,二是慶賀白居易新在永崇裏華陽觀租了房子,從之前居住的喧鬧的常樂裏搬了過來。永崇裏不但清淨,且就在元稹居住的居靖安坊的東麵,不過一街之隔,好友住得更近了,當然要飲酒慶賀一番。

白居易見鄰桌兩人都朝元稹望來,知道旁人不明原委,嫌他笑得浪蕩輕浮,當即輕輕咳嗽了聲,使了個眼色。元稹知道老友不願意表露身份,便強行忍住笑聲,臉上卻猶帶笑容。

白居易歎道:“本朝自高祖皇帝以來,一百五十年不收酒稅,安史之亂後開始行榷酒對酒征收重稅,酒利由厚轉薄,許多民間美酒從此失傳。看看如今這米價……唉,也難怪酒肆會兌水摻假。”元稹道:“京城本來盛行飲酒之風,聽說最近也開始學江南一帶時興飲茶,或許與米價昂貴、酒質大壞有關?”白居易道:“未必,其實就飲品而論,茶未必會輸於酒,茶藝一道,學問深遠。我去年回符離,在臨淮遇到一位善茶道的老者,名叫常伯熊,據稱是陸羽好友,煎茶時手執茶器,口通茶名,區分指點,茶藝嫻熟,頗令人刮目。上前一嚐,入口即苦,然片刻後即有回味,且在舌尖反複盤旋,極是耐品。”元稹奇道:“茶真有這等奇妙?公垂,你也是江南人,如何看到茶酒一較高下?”

李紳似在沉思,對元稹的話仿若未聞。白居易道:“公垂莫非又有憂心之事?”又叫了一聲“公垂”,李紳才回過神來,慌忙道歉道:“實在抱歉,我在回想此次西來一路的情形……唉,二位久居京城,怕是難以想象,我可是親眼見到許多人家為了繳納官稅,不得不拆屋賣梁賣瓦,當真已是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元稹道:“關中今年大旱、百姓窮困潦倒之事我早有所聞,竟不知道經到了這個地步。”

白居易歎道:“民間原是指望朝廷能夠免除今年賦稅,以濟危扶難,不料京兆尹突然上奏皇帝,說‘今歲雖旱,而禾苗甚美’。聖上信以為真,由此才不免租稅。”李紳道:“這位京兆尹,莫非就是那位道王的後人?”白居易道:“正是,如今他也封嗣道王。”元稹冷笑道:“可惜偏偏辱沒了這個‘道’字。”

他三人刻意壓低了聲音,旁人也不知道他們談話內容。原來當今京兆尹姓李名實,是高祖皇帝李淵第十六子道王李元慶的四世孫,靠家世入仕,曾任山南東道節度留後,因克扣軍費中飽私囊,引發軍中將士兵變,他趁夜色自城牆縋下,才得脫身。這樣苛暴成性的一位貪官,狼狽逃回長安後不但沒有受到任何處罰,還靠花言巧語當上了京兆尹,如今他封嗣道王,同時兼任京兆尹和司農卿兩大要職,權勢還在宰相之上,由此仗著老皇帝寵幸,大肆排除異己,聚斂無度,劣跡種種,百官也隻是敢怒而不敢言而已。今年春夏大旱,穀物失收,本朝律法曾規定凡水旱蟲霜等嚴重自然災害,農作物損失十分之七以上賦役全免。獨有李實不以為然,特意上書皇帝,奏請不免民間租稅。

元稹道:“說到底,如今的長安‘米價方貴,居亦弗易’,其實全是拜李實所賜。”轉頭道:“樂天,實在抱歉,我也順口借用了你名字的典故。”白居易毫不介懷,道:“民生艱難,用在這裏正是再合適不過。”

李紳道:“這李實如此恣意妄為,作惡多端,難道就沒有禦史彈劾他麼?”白居易道:“禦史台長官禦史中丞李汶與李實是姻親,誰還敢彈劾他?況且如今禦史台的禦史也分作了兩派:李汶、韓愈自是一黨,跟李實是一夥兒;柳宗元、劉禹錫新上任不久,倒是沒有依附李實,不過跟東宮待詔王叔文、王伾走得很近。”

李紳一聽到韓愈的名字,“啊”了一聲,不再言語。原來韓愈任國子監四門博士時,曾舉薦李紳參加科舉考試,名義上是他的“舉主”,也就是他的“恩師”,古代尊師重道,恩師再有不是,當學生的也不能說三道四。

元稹到底最年輕,性情鋒銳,愛見事風生,明明猜到李紳的心思,不過他素來反感韓愈不顧文人體麵為京師達官貴人、富豪商賈撰寫墓誌銘,收取高額潤筆費,當然不肯放過這個嘲諷的大好機會,道:“你那位舉主去年四門博士任期期滿,去留沒有著落,全靠寫文章吹捧李實才謀得了監察禦史的位子。”李紳聞言大是驚奇,道:“竟有此事?”元稹清了清嗓子,搖頭晃腦地學著韓愈的樣子,道:“愈來京師,於今十五年,所見公卿大臣不可勝數,皆能守官奉職、無過失而已,未見有赤心事上憂國如閣下者。這‘閣下’,指的就是京兆尹李實。”

白居易見李紳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忙咳嗽了解聲,打斷了話頭,道:“微之,咱們還是得想個法子讓聖人知道民間疾苦才是。”元稹本是伶俐之人,腦子轉得極快,當即不再背誦韓愈那篇阿諛奉承李實的文章,隻是兩手一攤,為難地道:“你我隻是正九品的校書郎,最清閑最無權的職位,如何能對付李實這等虎狼之輩?可惜我嶽父已經過世,不然或許還能找他在聖人麵前說句話。”他嶽父韋夏卿也是一代名臣,先後任過京兆尹、太子賓客,檢校工部尚書、東都留守,去年卒於太子少保任上。

白居易道:“你新婚夫人的姊姊,不是嫁給了翰林學士李程麼?李程既見寵於天子,又是皇室宗親,正是再合適不過的進諫人選。”元稹啞然失笑道:“樂天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李程是出名的懶人,總是日過八磚才去上朝,內子一家人都暗地稱他‘八磚學士’。進翰林院後也是不發一言,混混噩噩,無所作為……”

李紳突然重重一拍桌子,怒道:“何必這般麻煩,我這就去找韓夫子,親自找他問個清楚!”白居易大為驚訝,問道:“你是要直接去找韓禦史麼?”李紳憤然道:“正是!我倒要問問他,他……”

恰在此時,一陣錚錚的樂音驀然著揚起,飄蕩在蝦蟆陵上空。酒肆中所有的人都自覺住了口,豎耳凝神傾聽對麵翠樓傳來的金石之聲——音律一起,既從容不迫,又雍容細致,足見其驚豔不凡之處,彈奏者一定是那位著名的瑩娘了。

當今的長安人都風傳蝦蟆陵有兩大寶——一樣是郎官清酒,另一樣則是瑩娘。

這瑩娘本名艾雪瑩,原是教坊樂妓,且是專為皇帝表演的“內人”,因色藝俱佳深受恩寵,在皇宮宜春院中擁有自己的私人宅邸。但後來不知道怎地得罪了皇帝麵前最為得寵的宋氏五姐妹——這五姐妹分別名為若莘、若昭、若倫、若憲、若荀,均能詩能文,才貌雙全,十六年前為昭義節度使李抱真舉薦宮中,成為當今德宗皇帝的侍妾,但德宗皇帝愛其風操學識,隻命人以“學士”稱呼。這五姐妹進宮後不久就掌管宮中記注、簿籍等,不但寫得一手清麗淡雅的好文章,且有論議奏對之能,深得老皇帝重視,六宮嬪媛和諸王公主駙馬也都以禮相待,在宮中自成一股勢力——艾雪瑩雖然琵琶技藝高超,名列教坊第一部,可得罪了這樣身份非同一般的五位女學士,終究還是被逐出了教坊。她尚有長輩、幼弟要養活,不得已隻能拿出所有積蓄在蝦蟆陵置辦了一處房產,做起暗娼的勾當。以她這等才貌,又是宮中舊人身份,自然不乏裙下之臣,偏偏她眼光極高,非貴戚豪客不能出入其門,能聽到她彈奏琵琶者更是寥寥可數。似今日這般翠樓尚未開張,即聽到她的琵琶絕唱,更是殊罕之極的事。

大弦嘈嘈,低沉剛勁,似急風驟雨;小弦切切,輕快細碎,如兒女私語;輕攏慢撚,訴盡滾滾紅塵事。樂弦的清亮生動中,自有一股稠密的悲思輕輕跳躍,如綠水漣漪,一圈一圈地蕩漾開去……

一曲奏罷,餘音嫋繞,滿堂寂然。

劉太白抬眼朝翠樓一望,隻見樓上從來遮擋得嚴嚴實實的竹簾卷起了半幅來,簾後紅影綽綽、腰肢纖弱,顯是有紅衣女子站在那裏。他生在長安城、長在酒肆間,自小有閱人之能,立即猜到這是艾雪瑩的小小心思——她年紀已經不小,早有出嫁從良之心,一定是她相中了酒肆中的哪位客人,故以樂音挑撥好引起注意,她所居住的翠樓,原本可以自外窗清楚瞧見廳堂內的大部分情形。隻是,誰會入這位心高氣傲的芳鄰的法眼呢?當然不會是他自己,也不會是已經離去的唐斯立和劉叉。

劉太白一時無比好奇,又將目光投向堂內,想猜出艾雪瑩看中的到底是誰。此刻日正當中,東市、西市的開市鼓聲才剛剛響過,對酒肆而言時辰還太早,除了適才驚走劉叉的神秘劍客空空兒外,店裏還有五名客人,除了中間一桌的那位李公子外,均是熟客:北首的就是適才幫他解圍的羅令則。時近十月,正是各地貢生和生員赴京趕考的時節,劉太白見他年輕,不過二十來歲年紀,總穿著讀書人最通行的玄色長袍和烏皮履,言談不俗,舉止儒雅,原以為他是來京師參加科舉考試的才子,但聽說他租住在蝦蟆陵,並非士子們最鍾愛的崇仁坊,且日日流連酒肆,並不似尋常書生那般用功苦讀,以求早日金榜題名,不免又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來。不過他雖然好奇卻並不多嘴,這也是酒肆的祖訓,不然如何能在蝦蟆陵這樣一個魚龍混雜的地方成為百年老店?是以到今天為止,劉太白也僅是知道這位羅公子的姓名,其來曆絲毫不知。

南首的一人叫王立,說起來也是個經曆相當坎坷的人,他本是饒州餘幹縣縣尉,踏實肯幹,兩年前任滿到期,來到京城等候調任其它官職,原本以為自己的考課為縣功曹列為上上,必定要得到重用,不料上頭突然說公文出了岔子,要另行處置,之後便是遙遙無期的等待,結果仆人又偷了他僅有的馬匹、錢財逃走,一個銅錢都沒有剩下,他在長安又無親戚熟人,終於淪落成乞丐,每日靠到晉昌坊的慈恩寺乞食為生。這一日王立在蝦蟆陵一帶遊蕩,正好經過郎官清酒肆,劉太白尚記得他幾月前曾來過酒肆飲酒,且出手相當闊綽,忽見他衣服襤褸單薄,在寒風中瑟縮發抖,與往日的躊躇滿誌相比,完全變了一個人,知道出了重大變故,便好心叫他進來,送了一壺清酒。也是湊巧,恰逢東市綢緞鋪女店主王景延往翠樓送完布帛,順道進酒肆買酒,聽王立說話帶有南方口音,過來搭訕,敘起來兩人竟是饒州同鄉,又是同姓。這王景延三十歲出頭,比王立略小一些,丈夫去世已經十年,她一人獨力支撐夫君留下的綢緞鋪,正需要人幫手,便邀請王立去家中與自己同住。王立落魄之際,忽得如此美貌的婦人的垂青,自是喜出望外,二人自此姘居在一起,雖不曾成親,感情卻勝似夫妻。尤其是王景延又賢惠又能幹,不但將所有的財物、錢幣、布帛等交給王立收管,家裏家外也從不讓他操心。王立也樂得過起富足翁的生活,安心等待吏部的調職公文下來。因為王景延白天均在東市商鋪裏忙碌,家裏又沒有雇用奴仆,王立便時常一個人來郎官清酒肆來打發午飯,雖則說離他崇仁坊的住處遠了些,但畢竟這裏是他第一次遇到王景延的地方,是他的福地,別有一番滋味。況且他當餘幹縣尉時經常率領差役追捕鄱陽湖水盜,風裏來、雨裏去,早就走慣遠路了。

中間那桌的白居易和元稹劉太白自然都認得,不但他認得,蝦蟆陵的娼妓也都認得,隻不過風流成性的元稹新娶了太子少保韋夏卿的幼女韋叢,正是情濃之時,而古板的白居易念念不忘徐州符離的老相好湘靈,甚至為其至今不娶,這都是京城中早已經傳開的事兒,因而這二人絕不會艾雪瑩相中的對象。那位李公子雖然身材矮小、相貌平常,但既同元白二人一道,必定也是出身世家的大才子,他年紀與白居易相仿,想來早有妻室,而艾雪瑩曾立誓要做正妻,料來也不會考慮他。王立在京滯留兩年,調職公文仍未下來,不但前途未卜,且早已成為富商嬌娘王景延豢養的廟客,也由此可以排除。那麼,剩下的就隻有羅令則和那落魄的空空兒了。空空兒雖是個奇人,但卻不修邊幅,妓女習慣以衣冠取人,都愛俏郎君,他怕是難入艾雪瑩法眼。而比較起來,羅令則確實相當出眾,儀表瀟灑,風度翩翩,艾雪瑩相中者非他莫屬。

劉太白心中正暗自盤算著,忽聽見對麵“吱呀”一聲,素來緊閉的大門打開一道小縫,艾小煥跌撞著衝了出來,大約他那又勢利又好麵子的阿姨張媼正在背後推他。他是艾雪瑩的幼弟,才十四歲,與劉太白的次子劉二郎年紀相仿,時常到酒肆中玩耍,兩個孩子也頗合得來。

盡管一臉不情願的樣子,艾小煥還是飛快地走進酒肆,埋著頭,也不打招呼,果如劉太白所料,徑直走到羅令則身邊停下,訕訕道:“這位郎君,我姊姊想請你到對麵翠樓敘上一敘。”他顯然深惡自己所充當臨時老鴇的角色,羞憤得滿麵通紅,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

而那羅令則極是驚訝,問道:“適才彈奏琵琶的便是尊姊麼?”艾小煥道:“是的。”羅令則極是領情,立即站起身來,欣然道:“甚好,我正有心要去拜見妙手高人。這請小哥兒前麵帶路。”

艾小煥神色甚是冷淡,也無恭敬之色,隻道:“郎君先請。”又走到坐在角落的空空兒麵前,先瞟了一眼桌上的長劍,這才依葫蘆畫瓢地道:“我姊姊想請郎君到對麵翠樓敘上一敘。”

這倒是出乎人意料,從來沒有聽說過一名娼妓同時約請兩位不相幹的男子的,羅令則也愣在當場,露出不解之色來。那被邀的羅令則更是離奇,大凡男子見賞於美人,必感受寵若驚,他卻恍若未不聞,不動聲色,照舊飲酒。

艾小煥見慣了拜倒他姊姊石榴裙下的嫖客的浪蕩樣兒,反而對眼前這不苟言笑的男子大起好感,當即湊上前去,低聲道:“這裏的清酒固然好喝,不過還是太甜太軟,我姊姊那裏藏有幾壇劍南燒酒,性子極烈,那才是男人該喝的酒。”他年紀雖小,卻有辨人之能,見別的酒桌都是酒瓶,唯有此桌擺有一個酒壇,猜到此人定然嗜酒如命。

空空兒頗為木訥,抬頭看了艾小煥一眼,似在思索對方的話,隔了半晌,才點點頭,道:“多謝。”自懷中掏出兩吊銅錢放在桌上,一手抓起長劍,站起身來。

艾小煥隨口以美酒相誘,想不到竟奏奇效,喜道:“郎君請隨我來。”領先朝外走去。那羅令則為人謙和,風度奇佳,忙讓到一旁,道:“兄台先請。”空空兒點點頭,也不推謝,緊隨艾小煥步出了酒肆。

這一幕早為旁人清清楚楚瞧在眼中,李紳也暫時忘記了對京兆尹李實的憤恨,好奇地問道:“對麵住的是誰?”白居易道:“是蝦蟆陵的名妓,名叫艾雪瑩,人稱瑩娘,原是教坊第一部的琵琶樂工。”李紳道:“噢,難怪,難怪。”他所言“難怪”,自是指難怪此女適才能將琵琶彈得如此出神入化。

元稹卻是臉有憤憤不平之色,他不但能寫一手好詩,更是有名的“儀形美丈夫”,向來為女子矚目,那艾雪瑩被逐出宮不到兩年,已經成為蝦蟆陵風頭最勁的名妓,他亦心仰已久,隻不過她聲名鵲起時,他已經娶了妻子,而前途還要倚仗妻家勢力,少不得要收斂起以往的浪蕩行徑。雖然他未必真的就對艾雪瑩有意,但她派人來相請的不是自己,不免折損了他青年才俊的風頭。況且,她適才的那支曲子彈得百轉千回,有股撩人心動的力量,他還真想見見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