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無頭命案(3 / 3)

眼睜睜地望著空空兒和兩人跟隨艾小煥走出酒肆,忽見一輛驢車馳到對麵翠樓門前停下,車上躍下來一名三十歲左右的婦人,英姿颯爽,豐盈有致,自有一股別樣的成熟風韻。又聽得劉太白叫道:“王少府,王家娘子來了!”

南首窗下的王立扭頭一看,果見驢車上躍下之人正是王景延,知道她又往翠樓送綢緞來了,慌忙起身趕出酒肆。王景延知道情夫時常來郎官清酒肆打發時光,乍見之下毫不驚訝,隻笑了一笑,低聲道:“郎君請自去飲酒,隻是幾塊布而已,不勞幫手。”王立雖然窮困落拓,全倚仗情婦生活,卻也顧慮自己士人出身,聞言笑道:“那我先去結了酒錢,再同你一道回去。”

艾小煥卻是對王景延很有好感,特意停下來問道:“娘子可是要幫手?”王景延笑道:“我一個大活人,哪需要你一個小孩子幫手?”艾小煥道:“那好,我先進去了,娘子自己卸貨,我一會兒再來找娘子說話。”王景延道:“好。”

艾小煥便領著羅令則和空空兒先進去。一進大門是個庭院,花竹翳如,小巧精致,鬧中取靜,頗見幽雅。正東麵有屋三楹,南麵則是一座翠綠色的兩層小樓,正是艾雪瑩的住所“翠樓”。樓前數株菊花正傲霜怒放,花色淺黃,鮮豔純正,如黃金般精光燦然。最奇的是花瓣全是正方形,齊整如剪刀裁減過一般,風姿奇特,貴氣十足。

羅令則一進來目光就落在那些形狀奇特的菊花上,問道:“這應當就是傳說中的黃金印吧?”艾小煥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羅令則道:“聽說這黃金印取自西域,開元年間曾在宮苑寺觀廣泛種植,唯有親仁坊鹹宜觀的數株開出了方形花瓣,他處則變成了普通菊花,北苑和南苑兩處禦苑也不例外。這裏如何會有此等珍稀難得的黃金印?”

艾小煥一雙眼睛盡在空空兒那柄劍上滴溜溜地打轉,對羅令則提及的黃金印這等風雅舊事也毫不關心,隻漠然答道:“這個我也不知道,這裏原是日嚴寺的一處後院,我們搬來時就有這些花花草草。”羅令則道:“季秋之月,鞠有黃華,此等風雅奇花,當真可以稱得上古人說的‘卓為霜下傑’。”

忽見張媼閃身出現在翠樓門口,笑道:“二位郎君稀客!”艾小煥見阿姨出來迎客,便不再理會,自出門去招呼王景延。

那張媼五十來歲,慈眉善目,花白的頭發梳得極是齊整,隻是背微微有些駝,令她天生顯出卑微的姿態來。她臉上堆滿笑容,額頭拉出來一道道歲月的溝壑,自我介紹道:“妾身是瑩娘的二姨,敢問二位郎君高姓大名。”羅令則忙上前作揖道:“在下羅令則,問姥姥好。”空空兒也欠身行了一禮,道:“在下空空兒。”

張媼往日所見男子多是朝官貴戚有權有勢之輩,早習慣了被人頤指氣使,忽見羅令則、空空兒謙恭有禮,不免有些不習慣,暗道:“看來這二人也不過是普通的凡夫俗子,不知道瑩娘看上了他們哪一點?尤其這空空兒一身麻布衣裳,能是個有錢的主兒麼?”心中既起輕視之心,麵上也就不那麼熱情了,見艾小煥正與王景延一道抱著布帛進來,便順勢道:“瑩娘正在樓上相候,請二位郎君自己上去,妾身這裏還有些雜事。”羅令則道:“姥姥請自便。”又回頭笑道:“空兄,你先請。”空空兒顯然不是很擅長應付這種場麵,躊躇了一下,這才道:“好。”

二人一前一後上來翠樓.二樓是一個套間,裏間大約是臥室,外間則是廳堂,布置得華麗典雅。一名紅衣女子正在樓口迎候,她二十五、六歲年紀,挽著宮人時興的簪花髻,發髻上斜插著一大朵淺黃色的絹花,當就是名譽京城的艾雪瑩了。她容貌也還算出眾,不過比適才見過的女商賈王景延卻差了一些,然而一身紅衣襯著她瑩白如雪、吹彈可破的肌膚,乍見之下當真有驚豔的感覺。

艾雪瑩道:“承蒙二位郎君不嫌瑩娘魯莽,隻是寒舍簡陋,還請多體諒包涵。”空空兒走在前頭,隻看了她一眼,即垂下眼簾,道:“娘子過謙,多謝以美酒相邀。”艾雪瑩尚不知道空空兒是被幼弟用劍南燒酒的名義誘了來,一時不明所以,愣在原地。

羅令則笑道:“聽這位空兄的口音,當是河北人氏。河北之地向來榷曲不榷酒,因而所有酒肆釀出的酒都是一個味道。空兄嗜酒如命,來到京城突然發現有如此多的好酒,自是難以舍棄。娘子若要款待貴客,該趕快將珍藏的美酒拿出來才是。”空空兒想不到平地冒出個知音,既意外又驚喜,隻是他不善言辭,隻微微朝羅令則點了點頭,示意他所言不虛。

艾雪瑩這才恍然大悟,忙道:“這是當然。”揚聲朝樓下叫道:“阿姨,請將那壇劍南燒酒取來。”卻是無人回應。艾雪瑩又叫了兩聲。羅令則道:“適才有人送布來,想是姥姥在房裏驗布,聽不見喊叫。娘子這裏沒有仆婦麼?”艾雪瑩黯然道:“原來有,可是他們……都死了。”

羅令則見她神色充滿了歉疚追悔之意,料來這裏麵有許多傷痛往事,便道:“既是如此,不如娘子告知燒酒所在之處,由在下去取。”艾雪瑩忙推謝道:“豈敢有勞郎君。”又揚聲叫道:“小煥!小煥!”隻聽見樓下張媼應道:“聽見了!燒酒這就送來!”艾雪瑩這才問了空空兒、羅令則姓名,引二人到南首窗下坐下。

這翠樓原是寺廟的鍾鼓樓改建,樓層極高,人在裏麵說話,隱隱有空曠的回音。站在窗口望去,更有登高攬勝之妙——窗下即是日嚴寺,再遠處則是京城勝賞之地曲江,以“其水曲折,有如廣陵之江”而得名,綠水彌漫,池波瀲灩。此時秋意正濃,沿岸彩林重複,萬紫千紅,池中則是煙水明媚,氣象澄鮮。唯一有些煞風景的是東南芙蓉園內建築殘破蕭條,荒草森森,與其“皇家南苑”、“天上人間”的盛名極度不符。

羅令則見園內最高的一座樓老舊不堪,似是坍塌了半邊,驚問道:“那是紫雲樓麼?”艾雪瑩道:“正是。”羅令則歎息不已,半晌才道:“今日一見,方知幼時所讀‘江頭宮殿鎖千門’一句不虛,可憐杜甫尚不知道後世芙蓉園還要遭受更大的劫難。”

紫雲樓建於唐玄宗開元年間,正值唐朝國力最鼎盛的時期,樓建得奢華大氣,花費靡多。玄宗皇帝常常帶領嬪妃、群臣登臨此樓,一邊欣賞歌舞,一邊作詩唱和,甚至還在這裏接待過重要的外賓。然而好景不長,安史之亂爆發後,玄宗皇帝匆忙出逃,長安淪入安祿山叛軍之手。當時尚滯留長安的大詩人杜甫來到曲江,見到園中細柳綠蒲新發,芙蓉園卻是大門緊鎖,荒草萋萋,一派淒涼景象,再無半分皇家威嚴,不由得萬分感慨,寫下了“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的詩句。安史之亂結束後,唐朝國力由盛轉衰,代宗皇帝在位時,由於財政困難,先後兩次拆除芙蓉園中重要的亭台樓閣,取屋梁、瓦木等另作它用,羅令則口中所稱的“劫難”,即是指這兩次人為的破壞。

艾雪瑩道:“適才聽羅郎在樓前問及黃金印,似乎熟知長安掌故,莫非郎君本是京兆人?”羅令則笑道:“在下確實在京兆出生,不過自小過繼給伯父為嗣子,尚在繈褓之中便回了祖籍南蘭陵,迄今已是二十八載。”艾雪瑩道:“原來如此。南蘭陵蕭氏一族,可是大大的有名。”羅令則笑道:“可不是麼?不說前朝蕭氏嫁給隋煬帝為皇後,母儀天下,本朝以來,光宰相、駙馬就出了好幾個。不過自郜國公主一案後,蕭氏已經敗落。”

郜國公主為肅宗皇帝幼女,輩分極高,是當今德宗皇帝的姑姑,她起初下嫁裴徽,裴徽死後又嫁蕭升——蕭升即出自南蘭陵蕭氏,是宰相蕭複從弟,蕭複母親是玄宗皇帝愛女新昌公主——二人生三子一女,女兒蕭氏又嫁給了德宗子李誦為太子妃,可謂親上加親。但自蕭升死後,郜國公主不斷有淫亂醜聞傳出,這對皇室而言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偏偏她不知道又怎生得罪了侄子德宗皇帝,被借此罪名幽禁深宮而死,幾個兒子均被流配,女兒蕭妃也被殺死。蕭複受此牽累,也被罷官幽禁而死。

艾雪瑩既在宮中日久,深知宮廷事密,不願多談,隻淡淡附和道:“可惜。”又轉頭問道,“空郎是河北哪裏人氏?”空空兒道:“魏州。”艾雪瑩道:“這麼說,空郎這次是來朝中辦公事?”

她雖是樂妓,畢竟在皇宮多年,多少知道一些軍國大事——魏州是魏博鎮治所所在,魏博自安史之亂後就成為魏博節度使的私人地盤,軍事、政治、財政均獨立於朝廷之外,號稱實力最強的藩鎮,鎮內實行全民皆兵製,男子少壯者入伍當兵,老弱者種田養馬,如此有精兵強將十數萬——空空兒雖然衣著打扮像個農夫,但既來自魏州,又隨身攜帶長劍,當是軍人無疑,如此一來,他露麵即驚走那在郎官清酒肆呼喝鬧事的壯漢也說得通了。

果見空空兒並不否認,略微點了點頭,但卻神態依舊,並無絲毫藩鎮軍人常有的倨傲之色。艾雪瑩愈發覺得他氣度深沉,絕非普通軍士,正要多問一些,忽聽見樓梯“軋軋”作響,有人登上樓來,回頭一看,正是張媼和艾小煥,一人手裏提著小銅爐,一人抱著一大壇未開封的酒。那銅爐甚是精巧,下有爐灶,已經加入了燃燒的木炭,上麵則是酒鎗,專門用來熱酒。

張媼將銅爐放上案桌,為難地搓著手道:“酒是現成的,隻是家裏今日沒有預備待客,事先也沒有準備什麼下酒菜……”羅令則道:“是我二人來得唐突。”從懷裏取出一個黑色絲袋遞到張媼手中,笑道:“這裏有一點錢,請姥姥拿了去對麵酒肆買些現成的酒菜來。”

張媼見袋子空癟,以為不過是一點碎銀,打開一看,裝的卻是砂金,立時春風滿麵,洋溢著水蜜桃般的熱情來,笑道:“是是是,妾身這就親自去辦,請郎君稍候。”轉身見艾小煥盯著空空兒的長劍發呆,忙喝道:“你還愣在這裏幹什麼?賣胡餅的攤子該擺出來了,快去買幾個趁熱拿回來。”急急拉扯艾小煥下樓去了。

艾雪瑩取了酒具出來,預備一邊等酒菜回來,一邊先將酒燙上。用來燙酒的是隻銀質酒壺,側麵有一匹鎏金的銜杯舞馬,栩栩如生,製作精細,一望便是宮中之物。酒器則是白瓷酒杯,纖塵不染,握在手中恰似一團白雪。

空空兒拔劍挑開泥封,房中頓時香氣四溢。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露出貪婪的神色來,讚道:“果然是蜀中地道的燒酒。好酒!好酒!”羅令則道:“看來空兄曾雲遊蜀中,熟知當地風物。”空空兒道:“在下年幼時曾在峨眉山習藝,目今回想起來,最不能忘記就是這劍南燒酒了。”他本來沉默寡言,唯獨一談到酒就眉飛色舞起來,仿若完全換了個人。艾雪瑩料他等不及熱酒,便笑道:“空郎既如此心急,便請先飲冷酒。”空空兒道:“好。”單手抄起酒壇,微微一傾,那酒便如一道細線流入酒樽,片刻注滿一杯,竟然未灑落出一滴酒來。

羅令則道:“原來空兄身懷絕技,失敬。”空空兒道:“雕蟲小技,不值一提。”正要再注一杯,羅令則忙道:“空兄先請自便,我量淺,還是等熱酒。”又問道:“這劍南燒酒一直是貢酒,京師十分罕見,娘子從哪裏謀得?”艾雪瑩道:“不敢有瞞郎君,這酒是西川節度使韋皋韋相公自蜀中運來送給他兄長韋聿的壽禮。”羅令則道:“是國子司業韋聿麼?”

他見艾雪瑩點了點頭,心中不免驚訝萬分:蜀道道路艱險,難如登天,這劍南燒酒自成都運來長安,一路不知道要費多大人力物力,艾雪瑩得韋聿贈予如此珍貴之壽酒,韋聿一定是她的恩客,隻是那韋聿已經年過七旬,如何還有流連花柳之地的精力?一時納罕不已,也不好多問,卻見空空兒貪戀酒醇味美,已經空腹連飲了三杯,忙勸道:“空兄,酒最忌混飲,你適才在酒肆已經飲過不少清酒,可別貪杯飲得醉了。”空空兒“嘿嘿”了兩聲,道:“醉了不是更好?”言語頗有滄桑之意。艾雪瑩忙道:“空郎請盡管盡興,一壇不夠,廚下還有一壇。若真醉了也不打緊,我這裏還有間客房。”

羅令則笑道:“空兄飲酒,四個字足以形容——酒風浩蕩。”空空兒道:“酒風浩蕩?好,羅兄當可稱為空某的酒中知己。”

忽聽見門外有人高聲叫道:“瑩娘,你的紫藤琵琶還要麼?”聲如洪鍾,中氣十足。艾雪瑩道:“呀,是成都知來了。請二位稍候。”慌忙奔下樓去,片刻又領著一名捧著琵琶的年青男子上來,介紹道:“這位是右教坊的都知成輔端。”

那成輔端是長安有名的優人,性格極是爽朗,笑道:“什麼都知,不過是個教坊歌師,倒叫二位郎君見笑。”又將琵琶交給艾雪瑩道,“我在崇仁坊老趙家的樂器鋪看到瑩娘的紫藤琵琶,老趙說早就換好弦了,可就是不見你來取,我想有些日子沒見你了,不如我親自跑一趟蝦蟆陵給你送來。”艾雪瑩道:“多謝費心,這就請坐下喝一杯水酒。”為成輔端引見了空空兒、羅令則二人,自去將琵琶收好。

成輔端既對酒沒什麼興趣,也是個坐不住的好動性子,轉眼見到西首窗下靠牆擺著一麵紫檀琵琶,走過去拿起來撥弄了兩下,琴弦錚錚,清亮有聲,當即讚道:“難怪瑩娘不著急取回你那麵紫藤,原來有了是更好的。這是個好寶貝,從哪裏得來的?”艾雪瑩道:“唔,是一個朋友送的。”成輔端摩挲著那紫檀琵琶,頗愛不釋手,道:“正好我新編了支曲子,就用你這琵琶來試試新曲如何?”

艾雪瑩雖與他熟絡,但見他喧賓奪主,毫不顧忌自己有客人在場,未免有些尷尬,隻是她性子溫婉柔弱,不好開口拒絕。羅令則卻鼓掌道:“好,今日能聽到教坊新曲,也是平生一大幸事。”

正好張媼領著酒肆夥計送酒菜上來,成輔端喜歡熱鬧的場麵,趁最亂哄哄的時候一撥琴弦,一聲脆響,恰如布帛撕裂一般,登時壓住了所有嘈雜聲,隨即一片脆聲,恍若大小不同的珍珠瀉落在玉盤中。那成輔端開口唱道:“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賤田園?一頃麥苗五碩米,三間堂屋二個錢。”

張媼見他唱得詼諧,訝然道:“成都知,你這是唱得什麼呀,怪裏怪氣的,聽著倒像是慈恩寺戲場的合生戲。”成輔端笑嘻嘻地道:“姥姥好眼力!這正是我新排的合生戲,預備過幾日在舒王的慶生宴上表演用。”

他所說的舒王名叫李誼,本是當今皇帝之侄,因格外聰明伶俐被德宗皇帝過繼為第二子,備受寵愛。張媼聽說當即笑道:“當今聖上偏心舒王,看來傳聞不虛。”等到酒菜擺好,領著夥計自下樓去。

艾雪瑩卻是聽出了門道,將拉到一邊,低聲問道:“都知是要借合生戲向聖人諷諫今歲大旱一事麼?”成輔端道:“正是。”艾雪瑩道:“哎呀,你這般豈不是會公然得罪京兆尹?以他為人之心狠手辣,一定不會放過你。”

成輔端收斂了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肅色道:“瑩娘若是親眼見到百姓被迫拆屋繳稅的慘狀,也會支持我這麼做。”艾雪瑩知道他成天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其實內心極有正義感,他既是主意已定,萬難勸轉,可如今京兆尹李實權勢熏天,宰相都要靠邊站,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送死,隻好婉轉勸道:“這件事非同小可,不如都知再跟教坊使商量一下。”

唐代教坊是官方音樂機構,下設教坊使、教坊副使、都知等職,教坊副使、都知等都是專業樂工、優人充任,唯獨教坊使以宦官兼領。艾雪瑩這樣說,無非是暗示成輔端拉扯上宦官勢力——當今皇帝信任宦官,付以最重要的禁軍兵權,若說京兆尹李實真有所懼怕,當是那些手掌神策軍的宦官了——這樣萬一李實想要報複加害,起碼還有和緩的餘地。

成輔端卻沒有她這般深謀遠慮,完全未領會她話中的深意,隻敷衍地“嗯”了一聲,道:“瑩娘,你這麵紫檀好是好,可聲音不夠亮,總覺得有些沉悶。”艾雪瑩道:“是,我正打算等去老趙那裏取回紫藤時送這麵紫檀去調一下,不想成都知倒幫我送來了。”成輔端笑道:“不如我再替瑩娘跑一趟,將這麵紫檀帶去老趙家,反正也是順道。”艾雪瑩道:“有勞。”成輔端便取了紫檀琵琶,朝空空兒、羅令則拱手作別道:“二位郎君慢用,幸會。”

等艾雪瑩送走成輔端,羅令則感慨道:“這位成都知倒是個人物。”艾雪瑩猜想他也聽懂了成輔端所唱的曲子實際上是在諷刺京兆尹,隻是李實耳目遍布京城,不宜多談,隻笑道:“耽誤這半天,該坐下來好好陪兩位郎君喝一杯了。”羅令則笑道:“正是,到現在還沒有喝到這劍南燒酒呢,倒是空兄已經數杯下肚了。”

於是三人邊吃酒邊聊天,羅令則極是健談,不斷問瑩娘些京城風物。空空兒隻是默默坐在一旁飲酒,偶爾問他才簡短答上一句。他那種超然塵世的澹然很是特別,似乎他的世界不需要有人來問津,也不需要有人來了解,而他本人隻是靜靜地不動聲色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從中覺悟著什麼。

笑言既洽,不知不覺間,幾人都喝身子發熱,甚至解開了外衣,忽有鼓聲四動,這是夜禁的鼓聲,往外一看,才知已經是日暮時分。羅令則道:“呀,竟然這麼快就夜禁了。空兄,你我也該告辭了。”扭頭一看,空空兒半倚在牆上,滿臉紅潮,雙眼緊眯,多少有些神智不清了。也難怪他如此姿態,那一壇見底的燒酒一多半都進了他的肚子。羅令則見他不應,又催叫道:“空兄,夜禁了!你是住在崇仁坊的魏博進奏院麼?怕是來不及趕回去了。”

艾雪瑩忙道:“羅郎何必心急?”她主動邀請羅令則、空空兒上來翠樓,原是留意到二人不凡之處,談了這半日,早就對羅令則暗生好感,當然要設法留下他,至於空空兒也不難安排,扶他到客房睡上一宿。一念及此,便揚聲叫道:“阿姨,空郎飲的醉了,麻煩你扶他去客房歇息。”那艾小煥一直在暗中留意樓上動靜,聞言欣然奔上來道:“交給我吧。”上前拿了長劍玩弄了幾下,這才扶住空空兒道:“走吧。”

羅令則見空空兒醉得厲害,站也站不穩,忙上前幫忙,待將他在客房安頓好,才重新回到翠樓,卻見堂內已經掌上了紗燈,多了幾分暖意和朦朧,艾雪瑩新換了一身淡黃羅紗半躺在臥榻上,酥胸若隱若現,極是撩人。羅令則也是個聰明人,見狀已經明白幾分,上前道:“令則明白娘子的心意,隻是我有難言之隱,不敢耽誤娘子前程。”艾雪瑩聞言悻悻坐起身來,問道:“莫非羅郎已在南蘭陵娶有家室?”羅令則道:“當然不是,令則尚未娶妻。”艾雪瑩道:“那麼……”

忽聽得庭院中張媼喝道:“誰?誰在哪裏?”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答道:“將軍到了。”張媼道:“將軍?將軍怎麼會這個時候來?”驀然大驚失色地道:“哎呀,瑩娘那裏還有客人……”正欲趕進樓去通知艾雪瑩,隻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不勞姥姥大駕,老夫自己上去就行了。”張媼似是對那人十分畏懼,當即喏喏而退。

艾雪瑩早聽見動靜,慌忙道:“羅郎怕是要避一避。”羅令則見她麵色慘白,渾身發抖,恐懼異常,十分納罕,道:“既是娘子有貴客到來,在下走便是,如何還須避一避?”艾雪瑩道:“郎君有所不知……”隻聽見樓梯“噔噔”作響,知道人已經上來,避也避不了了,隻好道:“一會兒還請郎君不要多說話。”

那人步伐極重,聽起來像是個膀大腰圓的彪形大漢,哪知道上樓一看,竟隻是個五十來歲的老者,麵白無須,神態也甚是萎靡。艾雪瑩忙迎上前行禮道:“瑩娘拜見楊將軍。”那老者楊將軍道:“嗯。這人是誰?”艾雪瑩道:“是羅郎。”羅令則道:“在下羅令則,見過將軍。”又道,“瑩娘既有貴客,在下這就告辭。”艾雪瑩道:“是,請郎君慢走。”

羅令則剛到樓梯口,楊將軍突然叫道:“等一下。”一雙眼睛在他身上轉來轉去,問道,“你真姓羅麼?”羅令則傲然道:“當然,將軍有何疑問?”楊將軍道:“老夫怎麼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艾雪瑩知道楊將軍喜怒無常,生怕羅令則一個回答不小心惹怒了他,忙道:“這位羅郎是南蘭陵人氏,才新到京城不久,將軍如何會見過他?”一邊朝羅令則使了個眼色,羅令則會意,便自行下樓出門。不防花叢後閃出一個人影來,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卻是艾雪瑩的弟弟艾小煥,忙問道:“小哥兒藏在這裏做什麼?”艾小煥將手背在後麵,道:“這裏是我家,輪得到你來問我麼?”

羅令則一想也是,便道:“那我走了。不過……那位空郎可是你姊姊的客人,你趁他喝醉偷了他的劍可不厚道。”艾小煥將手拿出來,果然握著空空兒那柄長劍,不悅地道:“郎君這是什麼話,我隻是借來看看,一會兒看完了自然會給他還回去。”羅令則道:“那就好,我走了。”艾小煥道:“哎,已經夜禁了,你出不去的。”羅令則笑道:“我家就在蝦蟆陵中,不必出坊門。”艾小煥聞言開了大門,送他出去。

外麵天色早已黑透,羅令則抬眼一看,對麵郎官清酒肆雖則燈火通明,卻是冷冷清清,人稀客少,對照盛唐詩文中常見的酒肆中人頭攢動、通宵暢飲歡的場麵,真可謂天壤之別,心頭一時感懷,悵立良久。

他不知道他盯著酒肆發呆,酒肆中也正有人瞪著他看,這人不是旁人,正是校書郎元稹。

這元稹風流成性,最好喜新厭舊,少年時曾費盡心思追求遠房表妹崔鶯鶯,一旦得到手又拋棄了她。白天在酒肆時艾雪瑩派人當著他麵請走另外兩名男子,讓他一直耿耿於懷,正好他妻子去了東都洛陽探親,李紳也說今晚要去白居易新居住一宿,他便在夜禁前找借口擺脫掉老友,重新回來郎官清酒肆,名義是飲酒,其實是目不轉睛地監視著翠樓。等看到羅令則出來時,他覺得他的機會來了,忙結了酒錢,奔到翠樓門口。正欲敲門時,又見高樓上人影映窗,一男一女摟抱在一起,不由得一呆,暗到:“莫非那名帶劍的邋遢男子空空兒還在?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瑩娘看上的會是他!”心中不免起了鄙夷之心,不願自比於空空兒,轉身正欲離開,忽見一隊金吾衛騎卒正循行過來——唐代夜禁後街上禁人行走,犯禁者一旦被巡邏的金吾衛士發現,不論官民,輕則鞭撻,重則當場杖殺——慌忙躲到門前的石獅後。不料這一等就是大半個時辰,那隊金吾衛士騎得既慢,到了酒肆門口更是下馬買酒,折騰了老半天,好不容易等他們走遠,正要借機離開,到對麵旅舍將就一宿,忽見一條黑影自東邊牆根閃出,迅疾如風,奔近翠樓,腳下微一用力,竟然輕而易舉地攀上圍牆,旋即翻進庭院,不出一點聲響。

石獅背後的元稹瞧得目瞪口呆,知道是遇上了傳說中身手了得的飛天劇盜,有心呼叫示警,不遠處就有一處武候鋪,隻要他出聲呼喊,金吾衛士片刻就能趕到。可這樣一來事情就鬧大了,他自信能對外解釋清楚自己為什麼深更半夜違反宵禁來到翠樓,可他過不了妻子韋叢那一關,他嶽父韋夏卿門生滿朝,得罪了韋氏一族,就等於徹底毀了仕途前程,況且此刻正是他校書郎任職即將期滿、需另謀高就的關鍵時候。盤算至此,決意悄悄離開,不趟這灘混水,忽聞見翠樓上傳來兩聲悶響,似是重物倒地,再朝上望時,樓內燈火倏然熄滅了。

正納悶間,聽見牆頭“嗤”的一聲,有人躍了出來。今日正好是月末,不見月光,然而映著郎官清酒肆前的兩盞透亮的氣死風燈,元稹可以清楚瞧見那黑衣人,上下全黑,連麵上也蒙了黑布,右手提著一團物事,分明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那一刻,元稹心悸得幾乎要驚叫出聲,幸得及時用手捂住。隻見那黑衣人左右望了一望,便重新往東而去,瞬間沒入黑暗中。元稹大氣也不敢出,等到黑衣人走遠,欲逃去對麵酒肆,卻發現腳下早已經軟得透了,微一挪動即癱倒在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元稹開始覺得背上嗖嗖發涼,原來是適才驚出一身冷汗,他揉了揉發麻的雙腳,勉強扶著石獅子站起身來。正要離開這是非之地時,忽然又見東麵牆根下摸索過來兩條黑影。他嚇了一跳,還以為是適才那凶手聽見動靜要回來殺他滅口,正欲出聲呼救,卻見那兩人身影纖細窈窕,似是女子。心念一動間,那二人已經敏捷地翻過牆頭進了院子。他知道機不可失,慌忙趁著月色逃離了這詭秘的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