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兩名黑影翻過翠樓院牆,剛一落地,一人便發出一聲嬌柔驚呼,果真是女子之聲。一個低沉的聲音道:“你大呼小叫做什麼?”先前那女子道:“這裏躺著一個小孩子。呀,他醒了。”
那小孩子便是艾小煥,他一直躲在庭院中留意樓上動靜,適才見到有黑衣人躍進來,不及出聲就被打暈了過去,對方出手並不重,後進來的兩名女子正好有一人踩在了他腳趾上,驚痛之下,立時便醒了過來。那踩到他的女子俯身問道:“空空兒在哪裏?”
艾小煥早就被打懵了,甚至對自己目下的處境也沒有明白過來,隻茫然指著北首房間道:“他喝醉了,在客房裏麵睡覺。”話音未落,便被那聲音低沉的女子重新打暈了過去。
嬌柔聲音女子道:“呀,玉清姊姊,他不過是個小孩子。”那玉清道:“小孩子會拿著劍躺在院牆下睡覺麼?這裏有些古怪,郡娘,趕快去辦正事要緊。”
二女摸進客房,一進門便聞見酒氣熏天,空空兒躺在床上,睡得如死豬一般,對外人進來完全不知。郡娘笑道:“這人當真是醉生夢死了。”自腰間拔出一柄梅花匕首,正欲往空空兒身上,玉清道:“等一等,先弄醒他問清楚再說。”客房桌上有現成沏好的茶水,她取過茶壺,將茶水盡數淋在空空兒頭上。
空空兒宿酒未醒,昏昏昧昧中忽覺得麵上雨水淋漓、一片冰涼,勉強睜開眼睛一看,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正架在自己頸間,不由得一驚,酒立即便醒了五分。他是習武之人,微一清醒便本能地去摸枕邊長劍,卻是抓了個空,這才知道兵器已經被人取走。再凝神細看,兩名黑衣蒙麵人正站在床前,一人掏出一枚銅錢,道:“我問你,你這仰月是從哪裏來的?”語氣雖然冷峻,卻分明是個女子的聲音。
空空兒一時懵懂,不知身在何處,又如何為人所製,問道:“你說什麼?”頓覺頸中一緊,製住他的郡娘道:“姊姊何必跟他多廢話,直接殺了他豈不幹淨?”
玉清道:“我再問你一次,這枚仰月你是從哪裏得來的?”空兒茫然問道:“什麼仰月?我根本不知道娘子在說什麼。娘子到底是什麼人?又為何要殺我?”玉清道:“這枚仰月是我親人所有,如果不是你殺了他,如何到了你手中?”郡娘催道:“外麵有人來了。姊姊,快些殺了他。”
玉清自懷中取出一柄匕首,寒光閃閃,宛若堅冰。臨死之際,空空兒倒是神色自若,昂然道:“你們殺了我也好,不過我還是得說一句,你們說的事我一概不知。”
玉清本已舉起匕首,聞言又猶豫起來。忽聽得有人在門外叫道:“瑩娘,請開下門,我是羅令則,我有要緊的東西落在你這裏了。”
郡娘聞聲回頭,手頭微微鬆動,空空兒順勢朝床角滾去。隻是他醺醉之下,身手比往日遲鈍了許多,不過自己不覺而已。剛側過身子,玉清已經倒轉匕首,拿手柄擊打在他後腦勺上,登時將他打得暈了過去。又搜他身上,除了一紙公文和幾吊銅錢,再無他物。
隻聽見門外羅令則又喊了幾聲,始終無人應答,自悻悻去了。郡娘道:“那人走了,快殺了他為姊夫報仇。”玉清道:“不,我們還沒有弄清楚事情原委,不能就此貿然殺了他。這翠樓很有些蹊蹺,明明是家妓院,卻是燈火全無,門外叫喊也無人應答。我們別再惹事,還是趕緊走吧。”郡娘道:“難道就此放過他?”玉清揚了揚公文,道:“知道了他姓名來曆,不難再找到他。”當即與郡娘悄悄翻牆離開,翠樓重新陷入一片沉寂中。
五更二點晨鼓響時,空空兒終於醒來,隻覺得頭昏昏沉沉,腦後更是隱隱作痛,坐起來環顧四周,昨夜所發生的一切恍若夢境,突然來臨又悄然離去,虛幻如同夏季繁花,唯有頸間為匕首劃傷的痕跡猶在,右手還握著一塊自那女子腰間取下的玉佩。他凝思片刻,收好玉佩,走出客房。
外麵天光剛朦朦發亮,庭院中霧氣極重,處處一片混沌。忽見翠樓前那幾株黃金印菊花花瓣上有幾滴紅點,心下大奇,湊近一看,竟是血跡,翠樓樓門洞開,一條血線從中灑出,一直到牆根下。正暗覺不妙之時,聽得樓上傳來“戳死你、砍你的頭”的喝罵,赫然是艾小煥的聲音。忙趕進樓來,卻見張媼橫躺在門檻後,額頭滿是鮮血,嚇了一跳,俯身一探她鼻息,卻是呼吸均勻,原來受傷並不重,隻是暈了過去。又急忙趕上樓去,正撞見艾小煥提著他的長劍跌跌撞撞地奔下樓梯來,那劍上鮮血淋漓,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艾小煥一見到空空兒,順勢將長劍塞到他手中,嘟囔道:“還你的劍。”空空兒道:“發生了什麼事?你姊姊呢?”艾小煥道:“她在樓上。”仿佛做錯了事生怕被人抓到,飛快地自空空兒身旁滑溜過去,頭也不回地奔出樓去。
空空兒幾個箭步奔上二樓,見到的是一幅不堪入目的畫麵:一切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淩亂無比,那麵珍貴的紫藤琵琶也覆倒在地,背部破了一大塊;琵琶的主人艾雪瑩則一絲不掛地倒在臥榻下,仿若白玉美人,香豔無比。隻是光潔滑膩的肌膚上有無數魚鱗般的小傷口,似是牙齒咬齧、指甲抓撓的痕跡,有新傷也有舊傷,遍布全身;榻上則仰臥著一個無頭男子,赤裸的上半身被利器戳得血肉模糊,血腥不堪。
空空兒忙上前扶起艾雪瑩,見她並沒有死,隻是暈了過去,忙脫下外衣,蓋在她裸露的身體上。又搶過去查驗那無頭男子,見他斷頸之處肌肉鬆弛,分明是一老者,這才明白是另外一人,並非昨日還在一起飲酒的羅令則。他略微鬆了口氣,揀起自己的長劍、劍鞘插好,飛奔下樓,見張媼還躺在原處,艾小煥卻是不見了,叫了幾聲也無人答應,見大門虛掩,料想小孩子驚嚇得不輕,大約跑出門了,隻好將門掩上,自己去找人報官。
乳白的晨霧四下隨風飄轉,街上行人極少,對麵郎官清也是門板緊閉,尚未開張,他隻好朝坊門趕去。
蝦蟆陵坊正黎瑞剛取鑰匙開了坊門,正站在武候鋪前打著嗬欠與守衛坊門的衛士說話,忽見一條灰綽綽的影子自朦朦霧氣中衝出,原來是一名年青男子,攜著一柄長劍,滿手是血,模樣著實詭異,如傳說中的遊魂那樣,不由得一愣。
那男子正是空空兒,疾行如風,奔過來道:“翠樓裏麵死了個人,請坊正速派人報官。”
黎瑞吃了一驚,問道:“死的是誰?是張姥,還是瑩娘?”空空兒道:“都不是,是個老年男子,不過被人割走了腦袋,認不出是誰。”
黎瑞一聽是無頭命案,神色大為緊張——蝦蟆陵一向風平浪靜,突然連續發生重大命案,他是坊正,難辭其咎,加上現任京兆尹為人苛刻,最好以重刑立威,上次郎官清酒肆無頭竊賊案因他及時找到人頭有功,京兆尹隻將當日當值的坊卒打了五十杖,未牽連到他,可來往翠樓的非富即貴,怕是這次沒有那麼好運氣了,不單要丟官,還要被處以徒刑——也不及多問,因武候鋪的衛士屬於金吾衛管轄,並非他下屬,隻能好言相請一名衛士去宣陽坊找萬年縣尉侯彝報案,又請兩名衛士與自己一道朝翠樓趕去。空空兒既是報案人,又是昨晚住在翠樓的客人,手上沾滿血跡,有重大嫌疑,當然不能就此放走,便帶著他一道折返回來。
進來翠樓一看,張媼已經清醒,正抱著一根樓柱瑟縮發抖,黎瑞叫她也不應聲,似是嚇得傻了。一幹人徑直上樓來,艾雪瑩正倚靠在臥榻腿上,鬢發亂灑,光著雙腳,隻單批著空空兒的外衣,幸好那見長袍夠長,蓋住了她全部身子。唯有一點十分離奇,臥榻上並沒有空空兒所稱的無頭男屍,隻有大灘血跡,表明那裏曾有過一具屍體。
黎瑞問道:“屍首呢?”空空兒也很是困惑,道:“我不知道,剛才明明在這裏的。”黎瑞問道:“娘子,剛才是否有人進來過?”艾雪瑩連連搖頭,也不知道是表示不知道,還是沒有看見人進來。
黎瑞忙與衛士四下仔細尋找,將翠樓每一間房搜遍,就連廚邊的水井都撈過一通,卻始終沒有發現無頭屍首。黎瑞狐疑問道:“你當真看見了無頭屍首?”空空兒道:“當然。不然的話,這臥榻上哪裏來的血跡?”黎瑞道:“那麼你手上的血是從哪裏來的?”空空兒已經料到一旦說出實情,將會對自己十分不利,還是照實答道:“是從我劍上染的。”黎瑞道:“這麼說,你的劍就是凶器了?”空空兒道:“這我可不能肯定。”
一名衛士劈手奪過長劍,拔出來一看,忍不住讚道:“好劍。”黎瑞可不懂得賞劍,見那劍尖盡是鮮血,喝道:“這不是凶器是什麼?快說,你將屍首藏到什麼地方去了?”空空兒甚是平靜,道:“劍確實是我的,但昨晚上就不見了,今天早上是這位娘子的弟弟……”
忽聽得艾雪瑩尖叫一聲,發狂般地叫道:“不是的,不是的,他沒有殺人。”黎瑞問道:“他是誰?”艾雪瑩道:“沒有殺人……這裏沒有殺人……”
眾人見她目光呆滯,說話語無倫次,人也有些瘋瘋癲癲,均不大相信她的話。
唯有黎瑞是個有心人,既然沒有發現屍首,主人又否認發生過凶案,真這樣的話,他也就沒有失職一說了,忙問道:“娘子是說這裏沒有殺人麼?”艾雪瑩道:“沒有……”黎瑞道:“那這些血跡……”艾雪瑩指著空空兒道:“是空郎!他昨日在這裏跟人打架爭奪臥榻,刺傷了那人,這是那人的血。”
空空兒滿麵愕然,道:“娘子你……”黎瑞聽了卻歡天喜地,又問道:“那個受傷的人呢?”艾雪瑩道:“我不知道……他們一打起來我就嚇得暈了過去,大概他打不過空郎,自己走了……”她所講的故事聽起來固然離奇,然則眼見她嬌嬌弱弱,一雙妙目噙滿淚水,極是楚楚可憐,卻不由得人不信。
正當眾人將懷疑的目光投向空空兒時,忽聽得門外馬蹄得得,似有不少騎士趕到,隨即有人高聲叫道:“左金吾衛大將軍郭曙郭大將軍到!”黎瑞道:“呀,怎麼縣尉沒到,倒驚動郭大將軍了?”慌忙趕下樓去迎接。
原來去報案的衛士一出坊門就遇到了巡夜完畢正要回家的左金吾衛大將軍郭曙,順口向他報告凶案一事。郭曙曾在宮中聽過艾雪瑩的琵琶演奏,印象深刻,聽說是她家裏出了無頭命案,深為關切,便另派飛騎趕去萬年縣廨報案,命那衛士帶路來到蝦蟆陵查看究竟。
金吾衛是宿衛禁軍,負責京師治安。金吾衛大將軍更是官秩正三品,與宰相同列,自唐朝立國,非立下大功的老成宿將不得出任。這郭曙五十來歲,並沒有什麼鼎鼎功勳,卻是在本朝有“功蓋一代”之稱的郭令公郭子儀的第七子。郭子儀有八子七婿,盡是朝中重臣,顯赫無比。郭曙當然遠遠不及他六哥郭暖出名,郭暖娶了代宗皇帝愛女升平公主,以敢打金枝著名於世——升平公主是德宗皇帝異母妹,為崔妃所生,與鄭王李邈一母同胞,也就是當今最受德宗寵愛的舒王李誼的親姑姑。她新婚時曾自恃身份嬌貴與郭暖拌嘴,郭暖一怒下打了公主,還說:“你不就是仗著你父親是皇帝嗎?我父親還看不上皇帝的位子呢!”升平公主大怒,回宮去找父親告狀。代宗皇帝聽了無奈地說:“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啊,如果郭子儀真的想要做皇帝,天下早就不是我們李家的了。”勸公主回去和郭曖好好過日子。一向小心謹慎的郭子儀知道兒子不但打了金枝,還說了那樣大逆不道的話,大驚失色,立即綁了郭曖向代宗請罪。代宗說了一句著名德話:“不癡不聾,不作家翁。怎麼能把孩子們拌嘴的事情太當真呢?”經此一事,升平公主才算知道郭家勢傾朝野,就連父皇也心存忌憚,從此老老實實當起了郭家媳婦。隻是德宗皇帝即位後,對同父異母的昇平公主並不如何寵愛,甚至一度將公主幽禁在深宮,郭暖也被軟禁。涇陽兵變德宗出逃京師時,神策軍無一人護駕,以致不得不由舒王李誼提劍開路、太子李誦親自殿後,幸好遇到郭曙正帶數十人在外打獵遊玩,聞訊立即趕來隨駕護衛,由於是在最患難的時刻伸出了援助之手,由此深為德宗皇帝感激。不久後,升平公主、郭暖也趁兵亂逃出長安,趕往奉天參拜,德宗這才盡釋前嫌,對郭家寵信如初。如今郭暖雖已經過世,但生前卻看到次子郭釗娶了代宗皇帝的外孫女,三子郭鏦娶了太子李誦最愛的女兒德陽郡主李暢,四子郭銛則娶太子另一女西河郡主,唯一的愛女郭念雲嫁給了皇長孫李淳為正妃,又為郭家撈到了一根重要的政治資本。這位皇長孫幼年曾在祖父德宗皇帝懷抱中自稱為“第三天子”,被視為殊罕異事,若他將來真能按祖、父、子的順序順利登基為帝,那麼郭家就要出一位皇後了。
原以為郭曙來頭不小,官架子也一定很大,不料一見到本人,卻甚是親和,他以大將軍之尊親自值宿夜更,也算是武將中身先士卒的表率了。他上樓來略微一掃,也不著急問明原委,先道:“請娘子先去房裏穿好衣裳。”
艾雪瑩這才意識到自己衣衫不整,僅披著男人的外袍,羞得紅了臉,慌忙閃身進臥房,半晌才穿好衣服出來,將外衣還給空空兒道:“多謝空郎。”
空空兒這才知道自己上來翠樓第一次發現無頭屍首時她就已經清醒,那麼她肯定也看見了那具屍首,可她為什麼要矢口否認這裏發生過凶案?又為什麼要編造謊話將事情推到他身上?回想起她昨日主動以劍南美酒相邀的情形,這是不是一個事先安排好的陷阱?內中到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陰謀?
黎瑞早將之前艾雪瑩所言稟告郭曙,道:“瑩娘已經說了這裏並沒有發生命案,四下也找不到屍首,難道憑空消失了不成?”又指著空空兒道:“這人渾身酒氣,定是喝醉了酒,一大早就無事生非,謊報案情,大將軍既然撞見,可要重重治他的罪。”
郭曙淡淡道:“坊正說得有理,不過這不是本將管轄範圍,一會兒自會有萬年縣尉來處分。”似是絲毫不關心什麼凶案、空空兒的,又皺了皺眉,轉頭問道:“這裏亂得很,怕是一時難以安生,娘子要不要暫時先去寒舍喝杯熱茶、暫作歇息?”艾雪瑩顫聲道:“不……不敢……多謝大將軍好意。”
若換作旁人,早恨不得抱上郭家這棵大樹,艾雪瑩卻因為久在宮中,深知郭家勢力固然大,可嫉妒郭氏的人也不少,一個連皇帝都要忌憚的家族,豈不是時刻立在危牆之下麼?許多年前郭子儀請人修牆,特意叮囑道:“好好地修築這道牆,千萬不要不牢固。”麵對這位對唐朝有再造之功的大人物,修牆人隻傲然答道:“數十年來,京師達官貴人宅邸的院牆都是我親手所修。我隻看見宅邸的主人在不停更換,而我修的牆卻都還在。”郭子儀聽完愴然動容,感慨良久,當日就以老病向朝廷辭官,此後謹小慎微,雖功高蓋主,卻還是得以善終。而今令公既逝,郭家貴臣滿朝,卻再無人有郭子儀那樣的威望和聲譽,“孝友廉謹”的家規也在慢慢被淡忘。眼前的事,可大,亦可小,對艾雪瑩而言當然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一旦扯上郭家,那就不是件小事了,這也是她毫不遲疑地拒絕郭曙的原因。
郭曙隻愣了一下,隨即道:“如此,甚好。”便自帶了隨從下樓。轉瞬人喊馬嘶,一眾人離開,翠樓又重新陷入了沉寂。
天光明亮了許多,東方露出晨曦的曙光來,今天將會是個明朗的秋日。街上的行人慢慢多了起來,雖則大多數是趕早謀生的販夫走卒,卻也昭示著長安城正從沉睡中清醒,正逐漸恢複著活力與生機。
等了大半個時辰,萬年縣尉侯彝終於率領大批差役趕到,一見到空空兒即認出他是當日指點自己破獲郎官清酒肆無頭屍首命案的人,隻微微一愣,也不出聲招呼。他先耐心聽黎瑞說完經過,命同來的錄事一一記下來作為文書備案。又問艾雪瑩道:“娘子當真可以肯定這些血跡隻是兩人打架打出來的?”
艾雪瑩見侯彝目光灼灼,語氣嚴峻,知道他並不十分相信打架一說,不敢再正視他,低下頭道:“是。”侯彝道:“那好,一會兒請娘子在供詞上簽字畫押。”又轉頭問空空兒道:“你報稱的無頭屍首不見了,這裏的主人指認這些血跡是你打傷了人弄出來的……”他接過長劍看了一眼,道:“不過從這劍尖的血跡來看,怕不隻是打傷人這麼簡單吧?快說,屍首在哪兒?”
空空兒平白無故陷入這樣一場官司,完全是莫名其妙,正待辯解,黎瑞插口道:“沒有凶案,哪來的屍首?少府可別弄錯了。”侯彝明白他是怕牽連受罰,冷冷道:“這裏沒有坊正的事了。請坊正立即去調派人手,四下尋訪人頭。”
黎瑞道:“可是連屍首都沒有,又哪裏來的人頭?”侯彝道:“那你怎麼解釋從這裏一直灑到庭院牆內外的血跡?莫非是那被打傷的人自己翻牆出去?”
空空兒早知道這萬年縣尉是個極明事理的人,見他上樓之前已經勘驗過庭院內外血跡,因而一眼就能斷定這裏確實發生過命案,心下頗為佩服。
黎瑞無言以對,隻得道:“是,小的這就去辦。”又問道,“可這要如何尋找?少府如何知道人頭還在?”侯彝道:“凶手取走人頭,無非是要祭奠或是交差用,人頭一定還在。你隻須多派坊卒,四下打聽有沒有見到一個拿衣衫充作包袱提在手中的人。”
黎瑞道:“萬一凶手早已經帶著人頭出了長安、遠走高飛了呢?”侯彝道:“適才我等出來縣廨時遇到左金吾衛郭大將軍,他告知一聽到有命案後已經派人飛馬通知城門衛士,會嚴格搜查出城人的車馬、行囊、包裹。”黎瑞道:“可是郭大將軍得報時晨鼓已經響了一陣子了,萬一那凶手一直等候在城門附近……”他不過是習慣性地狡辯推脫,忽然意識到萬年縣尉精明,這一套不會管用,慌忙住了口。
不料侯彝並不生氣,隻重重看了艾雪瑩一眼,道:“瑩娘子心高氣傲,向來隻接待高官巨賈,如果昨夜真有人被殺,想來也是翠樓熟客,那凶手趕來這裏殺人,分明是知道死者行蹤,謀劃已久,他一定不會冒險在清晨人少時出城,那樣太容易被城門衛士記住。”黎瑞道:“是,是,少府高見。”
侯彝道:“記住,這件案子不可聲張。”黎瑞自然是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少,忙道:“少府放心,小的決計不會說出一個字。”
侯彝這才轉向空空兒,問道:“你將屍首藏到哪兒了?現在說出來,還可以作自首論處。”空空兒道:“少府何以能斷定是在下藏了屍首?”侯彝道:“是你主動來找坊正報案說發現了無頭男屍,但坊正趕來時卻又沒有屍首,從翠樓到坊門來回也不過一刻功夫,難道能有人在這一刻時間內將屍首運出翠樓藏到他處?”空空兒道:“確實很難。”侯彝道:“這翠樓隻有兩個女人、一個小孩子,他們如何能搬動屍首?除了你,我想不出還有旁人。閣下能用這樣的神兵利器,身手一定相當不錯,處理一具屍首不在話下。”
空空兒道:“這劍確實是我的,不過我對一切事情一無所知。”侯彝點點頭,道:“那好,你說說是怎麼回事。”空空兒道:“我昨晚因醉酒留宿在客房,半夜醒來時被人打暈,隨身佩劍早已經不見,再醒來時正是晨鼓敲響,我聽見小煥在樓上喊叫……”
艾雪瑩突然驚呼一聲,叫道:“小煥呢?他人呢?”空空兒道:“我適才出門報官前有遇到過他,不過後來就……”
忽見艾雪瑩連連搖頭,露出哀求的神色來,驀地明白過來,她是不願意牽扯出幼弟,所以才極力否認有凶案發生,才有意編造謊話將事情推到他身上,可小煥明明不是殺人凶手,況且如果不說出小煥,他如何能解釋清楚手上和劍上的血跡?然而她那乞憐的眼神與一位故人極其相似,又讓他不忍心拒絕,還有她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傷口,雖然他不知道是什麼回事,但多少能猜到她光鮮的表麵下是何等悲慘的境遇,她實在夠可憐了,小煥正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一時間遲疑不定。
侯彝道:“娘子不必慌亂,我這就派人去找令弟。”又扭頭問空空兒道,“然後呢?你不會也跟瑩娘一般,說是跟人打架吧?”
空空兒知道這萬年縣尉相當精明,打架的謊言一戳即破,便實話實說道:“我聞聲進來,先看到張姥倒在門後,趕上來又看見娘子倒在地上,臥榻上躺著一具無頭的屍首。我原以為他是昨日與我一道飲酒的羅兄,特意上前查看,發現那男子肌肉鬆弛,才知道是名老年男子……”
侯彝道:“那麼你手上的血是查看無頭屍首時沾染上的?”
這確實是個不錯的理由,空空兒本可以把握住機會,但他生平最重信義,不願意說謊,道:“不是。這其中另有緣由,不過恕在下不能相告。”侯彝道:“很好,那就請閣下跟我走一趟吧。來人,將空空兒拿下了。”
當即有差役應聲一抖鐵鏈,當頭朝空空兒套了過來,他也不反抗躲避,任憑差役鎖住。
侯彝道:“娘子,令姨還在樓下,看樣子嚇得不輕,你先帶她去梳洗一下,好生歇息。如果問案需要,我再派人來傳喚你。”艾雪瑩道:“是。”又指著空空兒道,“那麼空郎他……”侯彝道:“你相信他的故事麼?醉了酒歇宿在你這裏,半夜被人打暈,劍被偷走,成為凶器,然後醒來就發現無頭屍首……”
艾雪瑩大約也沒有想過這些,微微一愣,才道:“這麼說,難道真的是空郎殺人?可他如果是凶手,為何殺了人後不盡快離開,還要主動去報案?”侯彝道:“聽娘子的語氣,也承認這裏曾有過屍首了?”艾雪瑩這才知道中了侯彝的圈套,隻好道:“沒有,我隻是順著少府的意思說。”
侯彝任萬年縣尉已經三年有餘,妓院集中的平康坊、蝦蟆陵均是他下轄範圍,知道煙花之地素來是非多,而娼妓口中絕難聽到實話,這與她們所經營的營生有關,試問有哪個狎客喜歡嘴巴不牢的妓女呢?艾雪瑩是宮裏放逐出來的女優,見過大場麵的人,更比尋常娼妓多了幾分見識,有著諸多顧忌,她大概早就明白守口如瓶是她唯一的出路。要想知道真相,最要緊的是找到那具失蹤的屍首,證人可以說謊,但死人決計不會。他也不當場戳破艾雪瑩的謊言,隻指著空空兒道:“這人我得帶走了。”
艾雪瑩慌忙地道:“我……我有句話想跟空郎說……”她明知道這要求沒有任何希望,但迫於某種壓力,還是無奈地說了出來。不料侯彝竟爽快地答應道:“好。”命差役放開鐵鏈,自己先率人下樓。
艾雪瑩既意外又驚喜,慌忙跟到樓梯口察看,見侯彝等人已經出樓,這才回來握住空空兒的手,淚眼漣漣地懇求道:“空郎,你是個好人,謝謝你剛才沒有說出小煥來,也求求你千萬不要牽扯他進來,一旦你說出來,我們全家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我死了倒也不打緊,可小煥還是個孩子……求求你……”
她說得結結巴巴、語無倫次,但麵上的驚懼卻是真真正正、實實在在。空空兒道:“我答應你。”艾雪瑩料不到他如此幹脆,驚訝地問道:“你不問清事情原委麼?”空空兒道:“娘子既有難處,我又何必多問?”即點點頭,帶了鎖鏈下樓。
侯彝正吩咐兩名差役留在蝦蟆陵尋找線索,見空空兒瞬間就出來,神色泰然自若,頗為驚訝,也不多問,道:“走吧。”領人押著空空兒出來翠樓。
卻見門前已經聚集了一些人,都是看到這裏來了許多差役趕來瞧熱鬧的,不過因為沒有屍首抬出,也不知道究竟,隻以為翠樓裏麵出了大事情,翹首張望中,忽見差役牽出一名項帶鐵鏈、雙手帶銬的犯人來,頓時一陣哄然。
人群中竟然還有空空兒認識的人,那就是昨日一起把酒言歡的羅令則,也是能證明他與此事毫無關聯的人——他二人一道被邀來翠樓,之後他酩酊大醉,甚至在那兩名女子欲殺他之時,他聽見了羅令則在翠樓外叫門,也許正是這一聲喊叫救了他一命,而那兩名女子身懷武功、手持利刃,深夜出現翠樓絕非偶然,與無頭命案也脫不了幹係。可是他不知道羅令則知道些什麼、又看到過什麼,會不會牽連出艾小煥來?尚在遲疑間,羅令則卻忽然扭頭而去,仿佛極不情願卷入進來。
侯彝問道:“你看見什麼人麼?”空空兒若說出羅令則是證人,侯彝定會派人去追捕,但他是搖了搖頭。侯彝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們走吧。”
萬年縣廨位於宣陽坊的東南隅,因為是天子腳下的京縣,建製遠非普通縣城所能比擬。縣門古樸莊重,為隋朝著名建築師宇文愷所建——這位宇文愷出身北周宇文皇族,多技巧思,擅長工藝,尤善建築。隋文帝楊堅多位當上皇帝後,大殺北周皇族宇文氏,宇文愷也在被殺的名單上,僅僅因為他長於技藝,才名遠揚,意外得到了赦免。楊堅派使臣飛馬傳旨,從刀口下將他救了出來。幾乎所有的在隋朝修建的著名工程,宇文愷都有參與,眼前所見的長安城,正是宇文愷的傑作——昔日高宗皇帝與武則天之愛女太平公主下嫁薛紹,婚席就設在萬年縣廨,太平公主嫌縣門太窄,進出不便,打算拆掉,高宗皇帝因門是宇文愷親手所造,特下詔阻止,到如今兩百餘年,猶堅固如初。
空空兒被徑直帶到縣廨的僉押房。侯彝命人鬆了鐵鏈,道:“我猜這件事跟閣下確實無關,不過本官職責所在,少不得要做個樣子。”空空兒頗為驚奇,問道:“少府何以如此肯定?”侯彝道:“閣下身處重大嫌疑中,卻因為艾雪瑩一個眼神就不肯說出最有利於你的證人證據,有這等俠義心腸,料想也是個敢作敢為的人,若真是跟你有關,你一定會爽快承認。”空空兒這才知道一切都沒有瞞過侯彝的眼睛,因為應承艾雪瑩在先,不便多說什麼。
侯彝道:“你既不願意吐露實情,我也不想強人所難。不過我既然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等找到屍首和艾小煥,你若還是不肯說實話,休要怪刑罰無情了。”空空兒隻是沉默不語,侯彝便不再多說,命人帶他下獄監禁。
差役押著空空兒來到縣獄,移交給典獄。典獄姓萬,又是萬年縣的獄吏,所以人稱“萬年吏”,聽說是犯人牽涉命案,不敢怠慢,命獄卒給空空兒上了頸鉗、手杻。獄卒照例搜身時搜出一塊深青色的玉佩,雜有血色斑紋,形為雙螭糾結狀。那萬年吏登時雙眼放光,一把搶過玉佩,細細摩挲打量。獄卒心領神會,一推空空兒道:“進了這大牢,可有得你苦頭吃了。不過這裏全是吏君說了算,你是想吃甜頭還是吃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