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血劍蒼玉(2 / 3)

空空兒當然明白獄卒是在暗示自己用玉佩賄賂典獄,本來身外之物他也不放在心上,可這玉佩取自昨夜要殺自己的女子身上,翠樓凶案多半也與這兩名女子有關,要找到她們,還得從這塊玉佩著手,況且這典獄公然向犯人索要賄賂,著實令他反感,隻冷冷道:“這玉佩事關重大,典獄可不能拿走。天子腳下,王法森嚴,還請典獄自重。”

萬年吏勃然大怒,道:“你這殺人犯、階下囚還敢跟我談王法。”一名獄卒忙道:“這犯人不識抬舉,典獄君何必跟他生氣?不過瞧他寒酸土氣,怎會有這樣的玉佩?多半是從哪裏偷來的。”萬年吏道:“嗯,你說得有理,得拿去好好問問原來的主人是誰。”順手將玉佩收入懷中。

空空兒知道當此境地,萬難要回玉佩,不如暫且由這貪心的典獄拿去,日後再尋機取回不遲。萬年吏見他一言不發,以為他已經服軟,也不再為難他,道:“帶他進去,給他找間人少的。”獄卒道:“是。”拉著空空兒來到關押重罪犯人的重獄,推他進去牢房前又順手將他懷中的幾吊銅錢摸走。空空兒始終一聲不吭,那獄卒認為他軟弱可欺,笑道:“你是外地人氏吧?可有親戚朋友在長安,我願意代勞通知一聲,這樣好有人來給你送飯。”

唐朝製度,監獄犯人夥食須自理,這自理就是需要家人每日往大牢送飯,若犯人沒有親屬,監獄也提供飯食,但飯費要算由犯人或家屬按價出錢。獄卒表麵是好意,其實是想從犯人家屬身上得些好處,這也是大獄中老一套撈錢的法子了。

空空兒緩緩搖了搖頭,道:“沒有。”言語中頗有落寞淒涼之意。那獄卒頗為掃興,不快地鎖了牢門,自己出去獄廳找同伴玩樗蒲去了。

牢房內早有一人一直在留意著動靜,見空空兒轉過身來,驚呼道:“當真是你?空空兒,你……你怎麼會……”

那人正是昨日大鬧郎官清酒肆的劉叉。空空兒乍然見到他,也極是詫異,問道:“你怎麼也在這裏?”

劉叉“呸”了一聲,恨恨道:“我一大清早出門,打算去樂遊原看日出,沒想到正好遇到京兆尹上朝,沒有及時回避,被他下令抓起來關到這裏。最可氣的是,那些差役還直說我運氣好,趕上京兆尹有急事,不然肯定被當街杖死。”又問道,“你為什麼……你難不成也是衝撞了京兆尹?”空空兒道:“不是……我昨晚留宿的地方發生一些事情……”他不願意多提,隻慢慢靠著牆背坐下來。

劉叉適才親眼見到獄卒搶走空空兒懷中的銅錢,他卻任其作為,當即冷笑道:“想不到名震河北的空空兒今日也會受小小獄卒的氣,你為何不亮出你魏博巡官的身份?”空空兒搖了搖頭,道:“我那巡官隻是掛名,做不得數的。”

劉叉長年在河北市井之地廝混,久聞空空兒大名,知道他因徒手搏虎而頗受魏博節度使重視——昔日魏博節度使田承嗣有意擴張領土,昭義節度使薛嵩日夜憂悶,計無所出,其心腹內記室紅線潛入戒備森嚴的魏博節度使府,從節度使田承嗣床頭偷走金盒,薛嵩遂寫信給田承嗣,還以金盒。田承嗣見薛嵩身邊有如此能人,不敢輕視,主動為兒子求娶薛嵩之女,兩家結為姻親,一場戰爭由此消弭。紅線雖然迅疾功成身退、不知所終,然豢養武功高強、身懷絕技的江湖豪俠成為節度使必行之事——被禮聘為巡官,又與衙內兵馬使田興交好,二人結為異姓兄弟。此刻見他並不拿出魏博武官的架子來,大感意外。安史之亂後,魏博稱霸一方,成為半獨立王國,時諺語稱:“長安天子,魏府牙軍。”又道:“天下精兵,盡在魏博。”均是說魏博軍隊強悍的牙軍。朝廷無可奈何,還得盡心籠絡,代宗曾將女兒永樂公主下嫁田承嗣第三子田華,永樂公主死後又以另一女新都公主下嫁,田華由此成為本朝第一位先後娶得兩位皇帝親生公主的男人。田氏卻並沒有就此感恩,建中年間,魏博再次反叛朝廷,自立為王。戰禍平息後,德宗皇帝恨透藩鎮,卻不得不將妹妹嘉誠公主嫁給了魏博節度使田緒,也就是現任節度使田季安的父親。一個連皇帝都要忌憚三分的藩鎮,其下屬官員自然也是跋扈囂張,無法無天。劉叉就是因為看不慣從事侯臧之子侯明強搶民女,一怒之下出手殺死了他,被魏博節度使田季安親自下令通緝,懸以重金取他項上人頭。湊巧他逃離魏州時遇到外出狩獵的兵馬使田興、巡官空空兒一行,被人認了出來,一番打鬥後,終為空空兒所擒。但臨進城時正好遇到有軍士打架,堵住了城門,劉叉這才掙脫綁索,趁亂逃走。

忽聽得空空兒問道:“你被關進來時報出真實姓名了麼?”劉叉道:“當然,幹嘛要遮遮掩掩?”驀然意識到空空兒此話背後的深意,他因殺人被魏博節度使田季安通緝,告示多半已經通過邸報傳到京師,京兆府的法曹參軍稍微檢錄一下文書就立即能發現,他因芝麻小事身陷牢獄,豈不成了自投羅網麼?一念及此,“哎呀”一聲,忍不住要去拍腦門,一揚手才反應過來雙手早貫了手杻刑具。扭頭又見空空兒目光炯炯,正凝視著自己,不由得心頭火起,怒道:“那又如何?你想要告發,這就去吧。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殺死侯明的正是我劉叉。”空空兒搖了搖頭,道:“你還是小聲些吧。”

劉叉雖然性情大大咧咧,粗魯豪爽,卻也是個粗中有細的人,見空空兒不再理睬自己,驀然醒悟過來:“是了,他根本就沒有打算捉拿我,不然昨日在郎官清酒肆就該動手。可當日在魏州城外明明是空空兒擒住了自己,若不是他出手,那些個牙兵根本不是我對手,我早就殺出包圍了。”未免大惑不解,問道:“你為何要這樣做?”

空空兒答非所問地道:“你還是想辦法快些離開這裏為好,侯從事很快就要來京師。”劉叉一聽見侯臧要來京師,連聲冷笑,道:“他來了又如何?讓他來找我報殺子之仇好了。”空空兒道:“難道你心甘情願地為侯明那種人償命?”

劉叉一怔,他再愚笨也終於明白過來:原來空空兒也反感侯明的所作所為,他是想幫自己,莫非當日在魏州城門時綁索莫名鬆開,其實就是他暗中下的手?

忽聽見隔壁牢房有個男子大聲喊叫道:“來人!快來人!”手腳上的鐐銬嘩嘩作響,似是名重囚。見無人應答,又拿頸上木枷猛撞牢房的鐵柵欄,喊道:“喂,殺人了!殺人了!”

劉叉是個熱心腸,當此處境仍不忘助人,忙奔到門口,問道:“這位兄台,到底出了什麼事?”隻是被鐵柵欄擋住,看不到隔壁的情形。隔壁那人卻不回答,隻一邊踢打撞擊鐵柵欄,一邊嚷道:“殺人了!”

須臾之間,兩名獄卒飛奔進來,往隔壁牢房一看,並無什麼打架鬥毆殺人的流血事件,當即喝罵道:“王昭,又是你搞鬼惹事。你殺人判了死罪,在牢裏還不安分!”

這王昭正是郎官清酒肆無頭竊賊案的凶手,他與同村閑漢王平一道竄入蝦蟆陵,打算向大名鼎鼎的郎官清酒肆“借”幾個錢花花。不料被店主事先覺察,有所防備,並抓住了先入牆洞的王平的一條腿。他情急之下,用防身利刃殺死了王平並割下首級扔進糞坑,再潛伏到一戶人家的後院,等到夜禁解除時從容離去。本以為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不料他回村告訴他嬸嬸後,嬸嬸起了訛詐酒肆店主之心,匆忙趕進城來,指認無頭屍首是她兒子,隻是先後被空空兒和侯彝識破詭計。王昭一日之內就被官府抓獲,伏罪後判了死刑,馬上就該處決了。他剛才意外聽到隔壁劉叉和空空兒的對話,雖不知道空空兒就是導致他身陷牢獄之人,但一想若是能揭發凶手,說不定能將功折罪,免除死刑,所以立即大吵大鬧引來獄卒,告道:“獄卒大哥,小人要將功贖罪,要告發隔壁這人,他殺了人!”

獄卒以為他說的是空空兒,道:“還用你說?那犯人就是因為命案被侯少府親自抓回來的。”王昭不明情由,忙辯解道:“可小人剛才親耳聽到他自己承認殺人。”獄卒斥道:“你一直在牢裏,輪得到你當證人麼?沒事少嚷嚷,盡影響我們兄弟的手氣。”王昭道:“真的,小人剛才親耳聽見隔壁對話,一人說‘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殺死侯明的正是我劉叉’。”

那兩名獄卒正要離開,聞言立即停下,交換一下眼色,一人回來問道:“你是說侯明?魏博從事侯臧的公子侯明?”王昭道:“是是,不過小人可不知道什麼什麼魏博什麼從事的。獄卒大哥,這下小人可以將功折罪了吧?”

獄卒不理睬他,走到隔壁牢房前,問道:“剛才是誰嚷嚷自己殺了人?空空兒,肯定是你吧?”空空兒正欲答話,劉叉已奮然應道:“是我。”獄卒道:“咦,你不是因為得罪了京兆尹被關進來的那個劉叉嗎?”劉叉道:“不是得罪,是我沒有給他讓道。”獄卒問道:“當真是你殺了侯明?”

劉叉當然知道一旦承認就等於邁進了鬼門關,然而自他口中說出去的話他怎能否認?當即昂然道:“正是。”獄卒“嘿嘿”一笑,道:“好,敢作敢當,是條好漢。你等著。”回身與另一名獄卒低聲商議了幾句,隨即飛奔去找縣尉侯彝報信。

侯彝人卻不在縣廨,被京兆尹召去了遞院,下午才回來,且為無頭命案發愁不已:翠樓明明有事發生,對麵的酒肆和緊挨翠樓的日嚴寺均稱沒有聽到任何動靜,也沒有看到任何可疑人;他派人監視翠樓,到現在不見任何人出入,艾小煥也尋找不到;尤其是一直未有苦主來報案,沒有告訴之人;他作為萬年縣尉,倒是可以自己出麵舉劾,隻是他派出人手四下尋找打探,翠樓幾被掘地三尺,卻始終沒有發現屍首或是首級——也就是說,這件案子不成案子,告訴不成,舉劾不通,根本無法立案。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棘手之案,倒愈發激起了他的好勝之心——這案子的關鍵,不在空空兒,而在艾雪瑩,可是她一定不會說實話,除非捏到她的要害。她的要害,當然是她的弟弟艾小煥了,這一點,空空兒倒是可以幫上忙。

正要命差役去帶空空兒出來審問,忽見一名獄卒告稟進來,樂滋滋地道:“原來京兆尹今早派人押來的犯人是個殺人犯,幸好因為尹君事先的交代,將他押在了重獄中。”侯彝奇道:“京兆尹怎會事先知道?”獄卒忙道:“京兆尹並不知道,隻是因為該犯人早晨衝撞了車馬,京兆尹說是要嚴辦,特意交代要將他關在重獄,等他忙完後再親自懲辦。”

侯彝皺眉道:“不過一點小事,非要人頭落地才肯罷手麼?你又如何得知犯人殺過人?”獄卒道:“是他隔壁犯人王昭親耳聽見他自承後告發的。”

侯彝肅色道:“王昭是個無賴死囚,他連自己同伴都要殺死,他的話怎能相信?況且本朝律法,在押囚犯不得控告他人犯罪,你當差多年,難道不知道麼?”獄卒道:“小的當然知道。不過小的親自問過那犯人本人,他自己也承認了。況且……他殺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少府您的侄子侯明侯公子。”

侯彝驚訝極了,半晌才問道:“那犯人可是叫劉叉?”獄卒道:“正是。”

侯彝便不再多問,自率差役趕來大獄。獄卒們早取了各種死犯刑具,給劉叉戴上。侯彝走到牢前,問道:“你就是劉叉?”

劉叉頸上套了三十斤死囚重枷,隻能踞坐在地上,將長枷尾部頓在地上以減輕壓力,聞言勉力地抬起頭來,道:“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正是劉某。”侯彝問道:“當真是你殺了侯明?”劉叉冷笑道:“什麼當真不當真的……”

忽聽得空空兒插口道:“少府突然趕來大獄,是因為隔壁犯人告發劉叉殺人麼?不過本朝律法明文規定,在押的犯人不能再控告他人犯罪,以防有攀誣之嫌。”侯彝道:“想不到你竟然熟知律法,倒是我看走眼了。空空兒,你的事我們一會兒再說。來人,先帶空空兒出去。”

獄卒拿鑰匙開了牢門,兩名差役進來,將空空兒從牆角拉了起來。空空兒知道侯彝嫌自己礙事,臨過劉叉時特意朝他膝蓋踢了一腳,無非是暗示他按照自己剛才的話來接,拖得一刻是一刻,方能有一線生機。不料劉叉雖然會意,卻大聲叫道:“何必費事,大丈夫敢做敢當,正是我殺了侯明!如果還有第二次機會,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

一名獄卒上前一腳踢在劉叉腰間,喝道:“你可知侯明公子正是我們侯少府的侄子?”劉叉先是愕然,隨即笑道:“那真是再巧不過!轉了一大圈,我還是落入了你們侯家人的手中!來吧,這就請侯少府來殺了我報仇吧。”

空空兒見劉叉看輕生死,莽撞自認,事已至此,再無任何回旋餘地,不及長歎一聲,即被差役押出大獄。他被暫時監禁在一間空房中,坐在長凳上枯等了許久,直到夜禁鼓聲敲響時,侯彝才匆匆進來。

空空兒見他麵色不善,先問道:“少府如何處置的劉叉?”

他早先佩服劉叉任俠敢為,雖不得已當著兵馬使田興的麵擒拿了他,卻在入城時故意放他逃走,哪知道居然在長安再次相遇,今日更是陰差陽錯關在萬年獄同一間牢房中。目今劉叉自表身份,多半要被送去魏博進奏院,結局無非兩種:或等侯臧到了就地處死,或被侯臧押回魏州以更殘酷的刑罰處死。可既然萬年縣尉侯彝與侯明是堂兄弟,情況又有不同,侯彝也許想要親自報仇。

侯彝反問道:“你很關心劉叉麼?”空空兒道:“我與劉叉素昧平生,但也佩服他是條嫉惡如仇的好漢,所以不希望他死得太慘。”侯彝道:“這麼說,你是覺得侯明作惡多端,確實該死了?”

空空兒不便直接承認,隻能默不作聲。侯彝道:“可我聽說明明當初是你在魏州城外擒住了劉叉。”

空空兒這才知道對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便道:“劉叉到底怎樣了?侯少府是將他送去魏博進奏院了麼?”侯彝道:“怎麼會?我將他押到那裏,不是正好讓你有機會救他嗎?”空空兒被他洞穿心思,一時無言以對。

侯彝道:“空空兒,你曾說你今早醒來時聽到艾小煥在翠樓上喊叫,他喊叫的是什麼?”空空兒遲疑了下,搖了搖頭。侯彝道:“你不是想救劉叉麼?隻要你說實話,我可以救他一命。”

空空兒料不到對方會提出這樣的交換條件,很是驚異,但思忖片刻,還是搖了搖頭。侯彝道:“怎麼,你不相信我?”空空兒道:“不是,我信得過侯少府,隻是我承諾他人在先,決計不能違背諾言。況且,以劉叉為人,他若知道是靠我違背諾言而活命,他一定不會原諒我。”

侯彝瞪視他良久,才道:“你這般有恃無恐,是不是你自以為你是魏博的人,我不敢動你?”空空兒道:“決計不是,我隻是深信侯少府精明,絕不會冤枉無辜。”侯彝冷笑道:“我本來頗佩服你的為人,不過你既是魏博巡官,那可就要另當別論。你可知道,我生平最厭惡藩鎮,別以為你跟我大哥是同僚,我就會手下容情……”

忽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外麵叫道:“侯少府,你人在裏麵麼?”侯彝認出這是縣廨老差役萬遷的聲音,忙命差役開門,迎上前道:“萬老公,您老人家怎麼突然來了?”

萬遷年過六旬,頭發斑白,也不及寒暄,匆忙從懷中取出一件物事,道:“這玉佩……是犬子今日從獄中一名叫空空兒的囚犯身上搜來的。侯少府,我告訴你,這玉佩可了不得,這囚犯肯定也極了不得……”

侯彝道:“這囚犯人就在裏麵。”萬遷道:“啊,那我要看看他長得什麼樣子。”

侯彝見他幹瘦的身子顫顫巍巍,也沒有拐杖,隻得扶住他跨進門檻,指著空空兒道:“他就是空空兒。”

萬遷湊到空空兒麵前,好奇地端詳了他一陣,才問道:“侯少府是如何逮到他的?”侯彝道:“他今早報官說在蝦蟆陵發現了屍首,我帶人去查驗,發現他的佩劍就是凶器,所以將他扣押帶回來。老公,您的意思是……”萬遷忽然道:“那屍首是不是沒有了腦袋?”

侯彝早下令案情細節不得外泄,聞言不由得吃了一驚,問道:“老公如何得知?莫非……是萬典獄說的?”萬遷搖頭道:“他哪裏關心這些,他就關心金銀珠寶。”凝神看了看手中的玉佩,“侯少府,咱們換個地說話。”

侯彝知道萬遷是京城有名的老行尊,雖然年紀已大,早已經退出公職,卻並不糊塗,他趕在夜禁時親自來縣廨,肯定是有什麼重大發現,忙點頭道:“好。”空空兒道:“等一等……”侯彝道:“你想說什麼?”空空兒道:“這玉佩是典獄從我身上取走,我也想聽聽這位老公怎麼說。”侯彝微一思索,道:“好,但有一點,我答應了你這件事,你須得答應我助我破翠樓一案。”

空空兒料不到侯彝會在這個節骨眼兒提出這樣的交換條件,頗感為難,一旦答應了他,怕是多少還是會牽扯出艾小煥來,可瞧萬老公神情,分明知道這玉佩的來曆,這對他查清昨夜要殺他的女子身份至關重要。正猶豫間,忽聽得萬遷道:“這案子還用破麼?空空兒不就是凶手麼?是不是少府找不到屍首無法定案?”

空空兒、侯彝均是大吃一驚,翠樓無頭屍體莫名失蹤,正是最大的難解之謎,卻不知這萬遷如何知道。侯彝問道:“老公如何會知道我找不到屍首?”萬遷道:“唉,當然找不到,屍首讓凶手用化骨粉給化掉啦。”侯彝道:“什麼?化骨粉?”萬遷道:“是啊,就是一種能化掉人屍骨的藥粉。怎麼,侯少府不信麼?說起來,小老兒若不是親眼看見,我也不信。走,咱們換個安靜的地方。”侯彝道:“是。來人……”

空空兒知道機不可失,迅疾道:“侯少府,我答應你。”侯彝道:“好,君子一言……”空空兒道:“快馬一鞭。”

眾人來到縣尉在縣廨的歇宿之處。侯彝命差役打開空空兒頸鉗、手杻,萬遷慌忙阻止道:“少府怎可給輕易給重囚鬆綁?”侯彝道:“老公放心,他不是凶手,這玉佩也不是他本人的。”萬遷很是信任侯彝,聞言便點了點頭。

倒是空空兒十分驚奇,問道:“少府是如何知道玉佩不是我的?”侯彝道:“你因為承諾了艾雪瑩,本來不願意助我破案,但現在卻肯一口答應,分明也是想知道從萬老公這裏了解玉佩的來曆。如果我猜得不錯,玉佩應該是你所稱的打暈你的人身上取來的。”空空兒極是佩服,歎道:“少府明察秋毫,又何必我相助?”

萬遷見差役均已退出門外,便道:“這玉名叫蒼玉,又叫沉香玉,隻要用手擦玉上的血色斑點,就會有沉香氣……”用手摩挲了幾下,果然有沉香氣發出。侯彝道:“這樣的奇玉,當然不是普通人所能擁有。老公可知道它原來的主人是誰?”萬遷道:“當然知道了,這是昔日大宦官李輔國的佩玉。”

李輔國是肅宗和代宗兩朝當權的宦官,不但決定京兆府、地方官的人選,甚至幹預法司審判案件。即使是皇帝頒發的詔書,亦由他簽署後才能施行,屬臣無敢非議。他甚至對代宗說:“大家隻要在宮裏待著就行,外麵不管什麼事情都有老奴我處理著呢。”代宗很憤怒,暗地利用另一大宦官程元振來牽製李輔國。不久後,程元振掌握了部分禁軍,代宗趁機免去了李輔國的職務,但仍然進封其為博陸王。不久後,李輔國半夜被人刺殺於府邸臥室床上,首級和右臂亦被人取走。曾經叱詫兩朝皇帝的天字大宦官,終落了個無比淒涼的下場。還是代宗皇帝感懷舊情,親自出麵痛悼,追贈李輔國為太傅。關於這起無頭血案,當時有許多傳聞,有人說是程元振派人刺殺了李輔國,有人說是跟李輔國有仇怨的江湖豪俠所為。然而二年後程元振失寵,在流放途中被人刺殺於驛所,首級也如同李輔國一般被割走。手法、模式如此一致,因而又有傳聞說,這兩起刺殺都跟朝廷重臣有關,又有人說是手握重兵的節度使所為,然而傳聞隻是傳聞,也始終沒有人能查證。

一想到這些前朝往事,侯彝當即驚道:“莫非李輔國遇刺案與翠樓無名屍首案有什麼關聯?”萬遷搖了搖頭,道:“這就要靠少府自己去查明了。”侯彝問道:“那化骨粉一事,老公又如何知曉?”

萬遷歎了口氣,一時回憶起了無數往事來,悠悠道:“那晚我可是親眼所見。當年李輔國的豪華宅邸位於永寧坊,就在我家斜對麵,那時我才二十歲出頭,剛進萬年縣當了一名普通差役,跟李府的門夫小李子熟識。那一晚正好是李輔國妻子元夫人的生辰,雖然李輔國已經被皇帝免去官職,不複有往日風光,可畢竟兩朝重臣,根深蒂固,府裏還是來了不少貴客,比如為他一手提拔的宰相元載等。就連代宗皇帝也派大宦官程元振送來了晉封元夫人為魯國夫人的詔書。小李子知道我一直想開開眼界,就跟管家說了聲,說是府中缺少人手,讓我去幫忙來回迎客。哎,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元夫人,原來她才二十五歲,比我大不了幾歲,唉,可惜……”

侯彝道:“這件事我也聽過,元夫人閨名春英,據說是個絕世美女,豔名遠播。李輔國借口為宮中采選良家女子來到元家,見元春英果真容貌出眾,當即就動了心。當時正是李輔國權勢熏天之時,元父元擢為了巴結討好,主動提出將女兒嫁給他,元擢由此平步青雲,升任梁州刺史,元春英的兄弟也都得到了官職。元載當時任新平尉,僅因為與元春英同宗,有一點瓜葛之親,也扶搖直上,升為戶部侍郎,分管財政賦稅,不久升為宰相。”

萬遷道:“不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些人的高官厚祿全是靠犧牲了元夫人的青春幸福換來的。唉,你們是沒有見到,那元夫人當真是花容月貌,還通曉詩文,李輔國卻已經年近六旬,而且是個不能行人道的太監。唉,難怪元夫人始終冰冷著臉,不露一絲笑容……不說這些了。還是說那晚的事,壽宴從早到晚,一直忙了一整天,不過夜禁前大部分賓客已經離去,留下來的隻有元載、程元振這些個敢強行違禁、連金吾衛也不敢惹的大人物。不過到了二更時,元載這些人也鬧得累了,終於起身告辭。李輔國自被免職,人也謙和了許多,親自送出大門。那時我正好陪著小李子站在門旁,我其實早換上了李府家仆的衣服,大約是因為眼生的緣故,李輔國一轉眼就留意到我,道:‘你跟我來。’他雖然名聲不好,可我還是頭一次跟這麼大身份的人物說話——倒教二位見笑了——我隻覺得受寵若驚,立即樂得屁顛屁顛就跟著進了內堂。到臥房外時正好遇到元夫人,她看了我一眼,就對李輔國道:‘令公,奴家有幾句話……’李輔國似乎有些不耐煩,但還是讓我和其他仆人、婢女等在外麵,自己跟元夫人進了臥房。片刻後就聽見房內元夫人驚呼一聲,隨即有重物倒地的聲音。而門外的仆人、婢女卻恍若未聞,我有些急了,問道:‘裏麵會不會出了什麼意外?’還是沒有人理會,隻有一名仆人做了個手勢,叫我不要出聲。我不明所以,又關心元夫人的情形,越等越是著急,年輕氣盛下,竟然就推開房門衝進去了……”

他的呼吸陡轉急促,露出恐懼的神情來,道:“那種場麵,至今令人難忘——李輔國倒在血泊中,沒有了腦袋、右臂,隻剩下光禿禿的身子,胸前一處血淋淋的傷口正滋滋做響,一麵冒出像煙一樣的酸臭氣,一麵像冰化成水一樣,一點一滴地化開……”

侯彝問道:“老公是說您親眼看見李輔國屍首化作一泡血水?”萬遷點點頭,道:“不過當時我還不知道緣故,也不知道世上還有化骨一說,隻覺得那幅情形十分可怕。更可怕的是元夫人的模樣,她赤裸著身子暈倒在地上,全身上下都是傷痕,青一塊,紫一塊……”

空空兒驀然想起艾雪瑩身上那些傷痕來,問道:“會不會是李輔國以淩辱元夫人取樂?”以元春英的身份,又久在深閨,能向她動手的自然隻有李輔國本人了,大約失去了睾丸的男人,無法從女人身上獲得性愛的歡愉,隻能用別的變態方法來滿足。而比這更變態的方法他早已經在魏博見過。

萬遷奇道:“咦,這你也能猜到?事實確實如此,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李輔國不僅喜歡對元夫人又抓又咬,還喜歡鞭打府中的長相清俊的下人,小李子說若不是那晚李輔國遇刺身亡,我肯定也會被脫光了衣服吊起來任他鞭打……不過這些事外人並不知道。後來外麵的仆人聽我駭異地尖叫,衝進來一看,一邊是李輔國的無頭屍首正慢慢化掉,一邊躺著元夫人裸露的胴體,也都嚇得傻了。正好有個老仆人提水路過,聞見惡臭氣進來一瞧,叫了聲‘失火了’,將一桶水全部潑到李輔國胸口,那裏已經化成了一個大血洞,被水一衝,竟然不再滋滋冒煙,化得也慢了許多。老仆人見有效,忙再叫人去提水,仆人們這才如大夢初醒,慌忙報官的報官,提水的提水,又有婢女扶了元夫人出去……”

侯彝道:“這麼說,全靠那老仆人誤打誤撞用水衝淡了藥力,才得以保住李輔國的屍骨?”萬遷點了點頭,又道:“後來京兆府、萬年縣都趕來調查無頭案,元夫人清醒過來後什麼都不肯說,查來查去也沒有什麼眉目。關於李輔國屍首差點化成血水的事,沒有人相信,上頭說是我們眼花了,不準多說。直到幾十年後,我當了典獄,無意中聽到牢裏一名江洋大盜說江湖上有一種密藥,叫做‘化骨粉’,隻須灑一點在見血的創口上,就能一點一點地將肉體化成血水,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當初刺客是在李輔國屍首灑了化骨粉。”

侯彝道:“這不合情理。刺客肯定是壽宴人多時潛入了李府,預先埋伏在臥房中,可在那麼短時間內殺死李輔國、割掉手臂,還要去脫光元夫人的衣裳,再援繩揭瓦從屋頂逃走……”萬遷驚道:“難道脫掉元夫人衣裳的不是李輔國麼?”侯彝道:“肯定是刺客所為。李輔國要折磨元夫人,有的是時間、機會,當日是元夫人生辰,想來他也沒什麼興趣,他既然已經將老公帶到房前,絕不會輕易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