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遷道:“可刺客為什麼要這麼做?”百思不得其解。侯彝道:“這是一種威脅的暗示。我推算刺客早知道李輔國有虐待他人的癖好,所以有意剝光元夫人的衣裳,意思是他知道許多醜事,元夫人及元家有所顧忌,自然不敢追查真凶。不過,一個人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做不了這麼多事,當有兩名刺客。刺客要麼是身負血海深仇,割下李輔國首級帶走為親人祭奠用,要麼受雇於人,必須帶去首級向雇主交代。既然有兩名刺客,又熟知李府內幕,加上有化骨粉這等江湖奇藥,應當不是普通複仇行為,後一種可能性更大些。隻是唯一一點不能解釋的是,為什麼刺客已經得手,還要用化骨粉化去了李輔國的身子?”萬遷道:“我猜李府人早習慣了解李輔國房內各種奇怪的聲音,若不是當晚我冒失衝了進去,說不定要第二天才能發現房內異常情形,也無人知道李輔國已經遇刺,屍骨無存,當場化成了血水。”
侯彝道:“嗯,老公推測得有理,這樣他們為什麼脫光元夫人衣裳就說得通了,無論她看見什麼,都不敢說出去。不過刺客殺人取人首級常見,取人右臂則有些奇怪了。莫非李輔國右臂上有什麼秘密?”想了想,扭頭問道,“空兄,你在翠樓所見到的屍首……”空空兒道:“我所見到的屍首隻是沒有了首級,雙臂還在。誠如少府所言,李輔國遇刺當是專業刺客所為,也許有兩名雇主分別雇了他們,取去右臂和首級,是分別要向兩位雇主交代。不過,通常隻有黑刺才會這麼做。”
萬遷道:“黑刺,那是什麼?”空空兒道:“是江湖行話,相對於官刺而言。”
原來江湖的專業刺客分為兩種:一種為“黑刺”,一隻要有人給錢,殺人不論青紅皂白,這類刺客大多神秘莫測,身份不為外人所知;一種為“官刺”,專殺官府追捕的要犯、江洋大盜等,殺人後取首級到官府領取賞錢。
侯彝道:“李輔國遇刺案已有四十餘年,怕是難以再從那件案子中找到線索。萬老公,李輔國遇刺當晚,你可曾見過這塊玉佩?”萬遷道:“哎呀,都忘了講正事了。這塊蒼玉被李輔國鑲嵌在一條腰帶上,當晚我親眼看到他圍著這條蒼玉腰帶,我闖進房時先是被無頭屍首和元夫人的樣子嚇住了,後來回過神來,才留意他腰帶前麵的玉佩被取走了,因為缺了一塊,極是紮眼。不過當時情形很亂,不知道是府裏下人偷走,還是被刺客拿走,也沒有人追究這件事。想不到隔了四十年,竟然還能見到這塊蒼玉,所以才嚇了我一跳。這位郎君,你是從哪裏得來的這塊蒼玉?”
空空兒便說了昨日因酒醉留宿在翠樓客房一事,隻是略過羅令則、艾小煥不提。萬遷驚道:“又是兩名刺客,身上還帶著李輔國的那塊玉佩,無頭屍首又不見了,天啦!”越想越是害怕,忙站起來道:“我該回去了。”侯彝道:“已經夜禁了,老公回不去永寧坊了,我派人送你去南門客棧暫住一宿。”唐朝因夜禁製度森嚴,因而各坊區都有多家客棧,方便因夜禁困在坊區的客人投宿。
萬遷道:“有勞。”又肅色道:“今日對二位所言,小老兒從未對旁人提起過,就連犬子也不知道……”侯彝道:“多謝萬老公信得過侯某。老公請放心,無論有任何事,絕不會牽扯進老公來。”
萬遷這才鬆了口氣,道:“我也要謝謝你們二位,今日總算說出了心中積鬱多年的秘密,放下了一塊大石頭。這位郎君,玉佩還給你,犬子不成器,還請你大人大量……”空空兒道:“老公哪裏的話。萬事都有因果,這玉佩若沒有這一番機緣,我怎能從老公這裏聽到這麼多故事?”萬遷道:“這麼說,你不會告發犬子?”空空兒道:“不會。”萬遷又望著侯彝,侯彝哪裏有心思去追究萬年吏的瀆職,隻好道:“空兄既不願告發,沒有了告主,我也無從追究。不過老公也該好好管教一下令郎,殊不知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萬遷歎了口氣,道:“少府說的極是。”侯彝便送他到門口,命差役領他到南門的客棧住宿。
送走萬遷,侯彝見空空兒在燈下望著那塊溫潤神秘的玉佩凝思,問道:“你認為凶手會是那兩名蒙麵女子麼?”空空兒道:“有可能。不過,我感覺她們是衝我本人來的,那女子舉刀要殺我時,我可以看到她目光中的恨意。”侯彝道:“她們說了些什麼?”空空兒道:“那兩名女子隻反複向我追問‘仰月’一事。”侯彝道:“仰月?那不是一種罕見的銅錢麼?”空空兒道:“原來是銅錢。”
侯彝道:“空兄既不知情,說不定她們是找錯了對象,所以後來才隻將你打暈過去,並沒有殺你。後來她們找上翠樓,殺了真正的尋仇對象,用你的劍割走首級。”空空兒搖頭道:“那兩名女子用茶水潑醒我時,我的佩劍早已經不見了,她二人均使用匕首做兵器,並沒有收去佩劍。而且,我的劍並不是真正的凶器,死者死後,有人拿了我的劍在屍體上亂戳一通,所以劍上才會有那些血。”侯彝道:“你說有人故意栽贓你?”空空兒道:“不是,那人完全是無心的。”
侯彝道:“空兄,請你再詳細描述一下屍首的詳細情形,任何能想到的細節都不要放過。”空空兒道:“是。”當即詳細描述了經過,又道:“斷頸之處刀痕齊整,下手之人一刀斷頭,手法幹淨利索,必定武藝了得。他上身那些傷口深淺不一,肉色幹白,更無血花。”侯彝道:“人死後血脈不行,戳割屍首的傷口往往血不灌蔭。如此,我推斷死者當是死在半夜。”空空兒道:“是,我也這樣認為。”
侯彝沉吟道:“這樣的話,艾雪瑩就難脫嫌疑了。試想那凶手在半夜殺了人,若是要用化骨粉處理屍首,肯定早就處理了。而空兄清晨還見過屍首,趕出去報官再回來不過一刻功夫,這麼短的時間,隻有艾雪瑩才有機會。”空空兒搖了搖頭,道:“她絕不是凶手,也不是幫凶。”
侯彝皺眉道:“空兄昨天不是才第一次見艾雪瑩麼?”言下之意,竟似在責備空空兒為美色所迷。空空兒忙道:“少府別誤會,還有一處細節我未來得及詳說……這個,當我趕到樓上的時候,瑩娘子一絲不掛地倒在地上,全身傷痕密布,跟萬老公所描述的元夫人的情狀一模一樣。”侯彝大吃一驚,道:“竟有此事?”空空兒道:“我當時隻是覺得離奇,所以脫下了外衣給她蓋上,剛才聽了萬老公講述李輔國被刺一事,才感到其中大有詭異之處。”
侯彝沉思半晌,恍然大悟道:“那個拿劍刺屍體的人就是艾小煥,是也不是?”空空兒見侯彝轉瞬即猜到真相,知道這位少府精明過人,有些事情瞞也瞞不住,當即坦承道:“我答應了瑩娘子,絕計不將小煥牽扯進來,還望少府成全。”侯彝道:“空兄寧可自己承受殺人嫌疑也要遵守諾言,如此高義,我當然要成全。”又道,“這件案子著實棘手,怕是刺客和死者身份都非同小可。抱歉,空兄,我知道你是無辜的,可還是要暫時委屈你一下,在萬年縣獄裏呆上兩天。”
空空兒知道他有意如此,好令真凶放鬆警惕,點頭道:“甚好。”又試探問道:“少府是不是已經私自放了劉叉?”侯彝道:“嗯,我們還一道痛飲了幾杯,不然我何以能知道你魏博巡官的身份?你能猜到我的作為,足以成為我的知己。”
空空兒道:“可少府有公職在身,如此不是瀆職麼?”侯彝笑道:“大不了不做這縣尉了。”空空兒見他看淡名利,很是佩服,道:“改天定要與少府好好喝上幾杯。”侯彝道:“這是當然。”隨即命差役進來,重新給空空兒上了械具,帶回大獄監禁。
剛剛和衣躺下,忽然又有差役來報道:“適才有人到縣廨門前投書,是指名給少府的,封皮上寫有‘事關翠樓命案’的字樣。”侯彝拆開一看,上麵隻寫有“一人即出縣廨”六個字。
侯彝問道:“投書的是什麼人?”差役道:“那人戴著頂胡帽,扔下書信就走了,來不及看清麵孔。”侯彝道:“好,我知道了。”即攜了佩刀,出來縣廨大門,左右一望,空無一人,隻有西麵原楊國忠住處燈火映天,樂聲、人聲喧鬧不止,這是那位新搬進來的波斯公主薩珊絲又在大開夜宴了。
又等了片刻,忽見北麵巷中有火光閃了幾閃,侯彝便走了過去,近巷口數步時,聽得有男子道:“少府請停步,不然在下可就轉身走了。”他這才隱約看到一名戴著胡帽的男子正躲在巷角暗處,當即頓住腳步,手扶刀把,喝道:“你到底是誰,為何藏頭縮尾,不敢以真麵目示人?”那人笑道:“在下好心來提供翠樓案情線索,少府何以如此厲聲見斥?不過少府果然是位信人君子,當真一人孤身前來,在下佩服得緊。”
侯彝聽他言談彬彬有禮,似是個斯文人,便道:“閣下既然知書達禮,難道不知道匿名投書是不能用作案情采證的麼?”那人道:“在下久聞萬年縣尉侯彝俠肝義膽,豪爽過人,想來也不是什麼拘泥於律法的俗人。”侯彝道:“那好,你有什麼線索?”那人道:“少府抓錯了人,今日少府從翠樓抓走的那人並不是凶手。”
侯彝道:“你如何得知?”那人道:“不瞞少府,在下是一登徒浪子,暗中仰慕瑩娘已久,隻是不得其門而入,昨晚我冒險去了翠樓,打算一親芳澤。我等在牆外尋找機會的時候,看到了兩名黑衣人從牆頭翻出,看身形應該都是女子……”
侯彝道:“你是說你親眼看見兩名女子從翠樓裏出來?”那人道:“是,在下所見還不隻這些。等那兩人走遠,我也翻牆進了翠樓,看到一個小孩子提著一把劍躺在牆根下,人已經暈了過去。我認得他,他是瑩娘的弟弟艾小煥。”
侯彝道:“然後呢?”那人道:“在下摸黑進了翠樓,先看見張媼倒在樓梯口,到二樓又看見了無頭屍首和全身赤裸的瑩娘……”
侯彝呼吸陡然急促了起來,忙問道:“你可還記得什麼細節?”那人道:“我可是嚇壞了,沒有特別留意,趕緊跑出來,又見東首一房房門大開,有人在呻吟,大著膽子進去一看,是一個渾身酒氣的男子躺在那裏,不過人沒有死,隻是暈了過去……我再不敢停留,又匆忙翻牆出來,也不敢聲張……但心中還是很好奇,今早來到翠樓打探究竟,看到少府抓走的那人正是我見過的暈死過去的酒客……”
那男子描述的過程十分清楚,也與空空兒所講述的情形完全相符,相當可信,想來他應該不會是空空兒的朋友,來有意為其脫罪,空空兒自清晨報官後便處在監視之下,沒有與外麵暗通消息的機會,至今沒有公開審訊,他的供詞外人也不得而知。況且,以侯彝所觀察的空空兒的為人,大概也不屑於做這類的事。
侯彝問道:“既然你害怕牽扯出你,為何又冒險約我出來?”那人道:“在下不忍見到少府抓錯了好人,反而讓真凶逍遙法外。”侯彝道:“你要知道,我追查出你身份並不難,你若不是家在蝦蟆陵,就是住在翠樓附近的客棧。”那人道:“是,不過在下也知道少府決不會這麼做。在下不願意以真麵目示人,自然有天大的難處,強人所難,非君子所為。再會!”一語既畢,轉身就走。
侯彝道:“哎,你……”他本可以疾步追上去,但既然對方稱有天大的難處,又肯冒險來告知所見所聞,比起許多生怕惹事上身的人已是強上百倍,當即對巷中大聲喊道:“多謝了。”
黑暗中寂然無聲,那男子早已經去得遠了。
回來縣廨,侯彝思索了一會兒,命人自獄中放出空空兒,轉述了適才神秘男子所言。空空兒心道:“莫非這人是羅令則?也不對,我明明聽見他喊叫了幾聲就走開了。不是他,又會是誰呢?”
侯彝道:“既然有證人證實你無辜,你也不必再背負殺人嫌疑蹲在大獄了。空兄,實話說,這案子極難,雖然你和今晚那匿名男子都能指認凶手是那兩名女子,可現下沒有屍首,無從立案,要找到那兩名女子也極難。唯一能進一步突破案情的,隻有艾雪瑩本人,可是她……”空空兒道:“少府是想讓我去問她?”侯彝道:“正是此意。”空空兒道:“隻怕希望不大,不過我願意試試。”
忽聽得外麵有差役飛奔而來,氣急敗壞地稟道:“京兆尹到了!請少府快去前門迎接!”侯彝道:“京兆尹住在升平坊,不顧夜禁連夜趕來,莫非也是為了無頭命案?”忙囑咐空空兒道:“空兄可自行在我住處歇息,我去去就回。”空空兒道:“是。”
等侯彝出去,空空兒和衣躺在床上,哪裏睡得著?這起命案實在太多蹊蹺,殺人不難,割走首級也不難,可為何單單在他發現屍首趕去報官後有人處理了屍首?莫非真的是艾雪瑩所為?可她那麼柔弱,那麼溫婉,她又從哪裏弄到傳說中神秘的化骨粉?
正凝思間,忽聽得門外有差役叫道:“空郎睡下了麼?尹君請你出去。”空空兒立即會意,肯定是田興知道自己被抓來萬年縣,所以去找了京兆尹。出來一看,果見田興正陪著一高大肥胖老者站在堂前,那老者當是京兆尹李實了,侯彝垂手站在一旁。
田興一見空空兒出來,驚喜道:“空弟,你失蹤兩天,倒教我好找!”又道,“你既被抓來萬年縣,為何不找人通知我?”空空兒見義兄麵容憔悴,大有焦慮之色,知道他為找自己費了不少心,隻好道:“抱歉……”
那李實笑道:“找到人了就好。兵馬使,我這就派人送你們回崇仁坊進奏院吧。”田興道:“是,田某深感尹君大恩。”李實道:“兵馬使客氣!不過說起來其實也是一家人,這位侯少府的兄長,就是魏帥府中的侯臧侯從事。”田興道:“是,我也早聞侯少府大名。少府,令兄近日即到京城,到時再圖良晤。”
侯彝對田興態度卻甚是冷淡,佯作未聞。李實轉頭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侯少府,你明日一早到京兆府來,本尹有話問你。”侯彝道:“是。”
空空兒久聞京兆尹惡名,擔心侯彝會因捉拿自己一事受到李實責罰,正要為他開脫幾句,卻見侯彝朝自己搖了搖頭,當即便住了口。等差役取來空空兒的長劍原物奉還,田興道:“咱們走吧。”
有京兆尹派出的官吏持令牌開道,一路暢通無阻。回到進奏院,田興才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田興是魏博兵馬使,朝中之事一旦牽扯進藩鎮就更加複雜,空空兒不欲他卷進來,隻道:“有人誤拿了我的劍,引起一點小誤會而已。”田興素來信任他,聽他這麼一說,也不再多問。
空空兒見義兄眉頭深鎖,問道:“是不是義兄向朝廷求撥軍餉並不順利?”田興道:“本來聖上已經同意,責成兵部去辦,但突然有個比部員外郎武元衡冒了出來,上奏說魏博從來不入賦斂,如今朝廷府庫物資缺乏,怕是一時間難以拿出五十萬緡撥給藩鎮,聖上又聽信他的話,說再延緩些日子。”
空空兒心道:“這武元衡說的其實不錯。”他不願意操心魏博之事,知道義兄自幼喜好讀書,熟知朝中典故,便取出那塊蒼玉,問道:“義兄可知這玉佩來曆?”
田興接過玉佩,移到燈下仔細打量,道:“這似是朝官佩玉,並非普通裝飾用的佩玉。空弟從哪裏得來的?”空空兒道:“不是我的,臨時借來的。”田興道:“是塊好玉。”將玉佩還給了他,又道,“明日聖上要在大明宮麟德殿賜宴,空弟從沒有進過皇宮,不如這次與我一道去吧。”空空兒忙推謝道:“小弟粗陋,哪堪麵見天子?”田興知他性情,隻好道:“也罷。”
再無它話,各自回房休息。空空兒房中早有人灌好了一大桶熱水,供他洗浴。他手上猶沾有那無頭屍首的血跡,當即脫了衣裳躍入桶中,又將長劍也豎在木桶中,任其浸泡。熱氣侵入肌膚,通體舒泰。正閉目享受時,忽有人輕輕敲門,空空兒問道:“是誰?”一個女子聲音道:“奴家給空巡官送酒食來了。”空空兒被關了一天,隻吃了兩頓粗食糲飯,一聽說有酒,立即來了精神,忙道:“進來吧。”
一名青衣婢女推門出來,空空兒道:“放在桌上。”那婢女將酒菜放好,又去清檢空空兒甩在地上的衣物。空空兒忙道:“不用了,你先下去。”婢女道:“是。”
等婢女退出,空空兒迅疾躍出木桶,隨意抓了件衣服披上,急不可待地衝到桌案旁,抓起酒壺仰頭便喝,瞬間已經見底。酒沒喝夠,酒癮卻被勾了起來,忙穿好衣服,欲再去找些酒來。剛拉開門,正見魏博進奏院都知進奏官曾穆率一群兵士站在門口,心知不妙,問道:“出了什麼事?”曾穆道:“來人,將空空兒拿下了。”
兵士大聲應命,上前來拿空空兒手臂。空空兒待要抗拒,卻是手腳酸軟,使不出半分力氣,這才知道酒中事先被人下了藥,不由得又驚又怒,道:“曾穆,你憑什麼拿我?”
早有兵士搜出那塊蒼玉,獻給曾穆。曾穆道:“就憑這個。蒙上他眼睛,帶他去密室鎖起來,我要好好審他。”
曾穆緊跟進來密室,將那塊玉佩舉到空空兒麵前,問道:“你從哪裏得到的這個?”
空空兒與曾穆並無深交,也不大喜歡此人,不過既然同為魏博屬官,若對方好言好語相問,他也許還會實話實說,可這人利用他嗜酒如命的弱點往酒中下藥,又將他弄來這麼個地方鎖起來,不免激起了他心中傲氣,當即冷冷道:“進奏官可知道這玉佩的來曆?”
曾穆道:“就是因為知道才將你押起來。空空兒,你不要以為跟兵馬使是結義兄弟就有恃無恐。快說,這玉佩哪裏來的?”空空兒道:“我不想說。”曾穆道:“我敬你在魏博也是威名赫赫的好漢,不想對你用粗,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空空兒譏諷道:“你給我吃藥酒,就是好漢所為麼?”曾穆也不動怒,道:“此事事關重大,少不得要得罪了。來人……”
忽有兵士奔下地道稟道:“兵馬使有急事要見進奏官。”曾穆冷笑道:“他消息倒是快。罷了,請兵馬使下來密室。”
過得片刻,兩名兵士舉著火把領田興下來,他隻穿著單衣,大約得知空空兒被抓時已經睡下,來不及穿外衣便趕了出來。他來過進奏院多次,卻還不知道還有這樣一間地下密室,一見石室中的情形,不悅地問道:“曾穆,你這是做什麼?為什麼要將空空兒扣起來?”曾穆道:“使君有所不知,空空兒是朝廷的密探。”
田興道:“怎麼可能?他可是我魏博人,他母親跟我母親同鄉裏。”曾穆道:“是,可他自幼到峨眉山學藝,不在魏博長大。”田興怒道:“這是什麼話?人不在魏博一陣子就成了朝廷的密探麼?你一直在京師任進奏官,是不是也成了朝廷的密探?”
曾穆忙道:“使君別生氣,下官有證據。”拿出那塊蒼玉給田興看,道,“這是昔日大宦官李輔國的佩玉。”田興道:“那又如何?”曾穆道:“當年李輔國在臥室遭人刺殺,割去了首級、右臂,此後無人見過這塊蒼玉,直到八年前……”田興心中一動,道:“那不是我堂兄去世的那一年麼?”
田興堂兄就是上一任魏博節度使田緒。田緒是首任魏博節度使田承嗣親子。田承嗣共有十一個兒子,但其生前最喜歡的養子田悅及從侄田興,田興的名字就是田承嗣親取,認為他將來“必興其宗”,不過田承嗣死時田興才十五歲,所以田承嗣在臨死前將節度使的位子傳給了養子田悅,這也是藩鎮世襲之先例。田悅即位後曾公然稱王與朝廷對抗,引來戰火連年,將士怨言甚多,田緒趁機殺死田悅自代為節度使,又娶了當今皇帝德宗的妹妹嘉誠公主為妻。嘉誠公主出嫁魏博時,德宗親自到望春亭送行,覺得翟敝不可乘,以金根車代替。公主乘金根車出嫁,遂成傳統。嘉誠公主聰慧有識,與田緒成親後頗得魏博上下敬重,由於沒有生育,將庶子田季安收為養子,田季安由此寵異諸兄。八年前田緒死後,魏博節度使的位子就傳給了田季安。不過田緒死時才三十三歲,壯年身死,曾經一度引來諸多猜疑,魏博軍心由此浮動,當年田季安十五歲,孤弱無力,幸得田興挺身而出,多方安撫,才算穩定了局麵,因而日後田季安猜忌同族,殺了不少人,唯獨對田興十分信任,委以兵馬使的要職。
曾穆道:“正是。”頓了頓,又道,“兵馬使是自己人,下官也就實話實說,前任魏帥並不是嘉誠公主聲稱的暴病身亡,而是遭人刺殺,且被割去了首級。”田興大吃一驚,道:“什麼?”曾穆道:“下官當時任衙將,那晚是嘉誠公主生辰,魏帥和公主都喝多了,下官扶著魏帥回房躺下,婢女扶著公主去了一趟茅房,下官先退出來,左右巡視一番後打算回家睡覺,還沒有走多遠,就聽見房中公主驚叫……進去一看,魏帥倒在血泊中,首級已經被人割去。下官當即要出去調兵追捕刺客,公主卻一把抓住下官哭個不停,那時候下官看見地上有塊玉佩,就是這塊蒼玉……”
田興聽得驚心動魄,道:“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你怎敢隱瞞不報,還對外謊稱堂兄是得了急病而死?”曾穆道:“這是公主的意思,下官不敢違抗。若是以真相公告,人心猜忌,軍心不穩,對魏博又有什麼好處?”田興默然不語。
曾穆道:“這塊玉佩既非魏帥、公主所有,定是刺客所留,嘉誠公主認出這是李輔國的故玉,認為凶手一定不是普通人,所以派我攜來京師,一麵任進奏官,一麵尋訪凶手。後來下官去親仁坊郭府為升平公主賀壽,無意中被升平公主看到這塊玉,強行索去……”
昔日郭子儀雄才膽略名聞四方,舉國上下享有崇高的威望和聲譽,田承嗣、李靈曜這些叛將軍均對他心服口服。田承嗣曾指著自己的膝蓋說:“我這雙膝蓋不向別人下跪已有多年了,現在要為郭公下跪。”每逢郭子儀生辰,魏博都會派人賀壽,這種習慣也延及後世,郭府中有重要人物生辰,進奏院也會預備一份賀禮。
田興道:“這塊玉佩既為升平公主所得,如何能肯定有這塊玉的就是朝廷密探?”曾穆不願意細說,隻道:“這塊玉每次一出現,就會有重大命案發生,昨晚空空兒留宿在蝦蟆陵翠樓中,聽說那裏也發生了無頭命案。”
田興一直在為向朝廷索要軍餉一事忙碌,絲毫不知道翠樓命案,駭異得呆了,半晌才道:“什麼?空弟,莫非你是因為此事才被萬年縣尉捕去?你……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曾穆所講田緒被刺之事空空兒也是頭一次聽聞,隻覺得千頭萬緒,事情似乎越來越複雜,聽義兄質問,隻好答道:“這件事本來就與我無關,又何必勞煩義兄。”
曾穆冷笑道:“與你無關?你身上有這塊不吉利的玉佩,你留宿的翠樓又發生命案,聽說凶器正是你那把削鐵如泥的浪劍。總之,空空兒,今日你不說明白,休想走出這扇門。”
田興道:“空弟,你適才說玉佩是臨時借來的,既然事關我堂兄之死,還望實情相告,這玉佩到底是怎麼回事?”空空兒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不想說。”
田興知他脾性,一旦決定的事,一百匹馬也拉不回來,一時無可奈何。曾穆道:“使君也聽見了,他分明就是心中有鬼。請使君暫且回避一下。”田興知道曾穆是要對空空兒嚴刑拷打,忙道:“進奏官這一套法子在空弟身上行不通的。我以性命擔保,他決計不是你所說的朝廷探子。”
曾穆也知道田興在這裏絕不會讓自己刑訊空空兒,便道:“那好,請使君準許下官派人將空空兒押回魏博。”田興遲疑道:“這個……進奏官,請你先出去,我有話對空空兒說。”曾穆倒也爽快,幹脆地應道:“是。”揮揮手,帶著兵士退了出去。
田興轉頭勸道:“空弟,你這次肯主動跟我一道來京師,不就是為了明年回峨嵋拜祭你師傅麼?若真讓進奏官送你回魏博,嘉誠公主性情嚴峻,執法甚嚴,後果實是難以預料,你何必賭一時之氣耽誤了祭師大計?”
空空兒被他說中心事,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道:“這玉佩是從昨晚要殺我的人腰間取下的,玉佩裏麵的是是非非我一概不知。至於翠樓凶案,我確實看見過一具無頭屍首,但屍首後來又不見了。”
田興驚道:“竟有人要殺你?”空空兒道:“是,我昨晚喝醉了酒,她們本來已經可以得手,後來不知道怎麼隻是打暈了我,在我昏過去的那一刹那,我從其中一人腰間取下了玉佩。”他有妙手空空兒之稱,手上功夫自然相當了得。田興素知義弟之能,問道:“你說他們?刺客是兩個人?”空空兒道:“嗯,義兄不必憂心,既然這件事找上了我,我自會查個清楚明白。”
隻聽見曾穆進來拍手笑道:“好,空空兒一諾千金,可不能失言。來人,快些放了空巡官。”
田興這才明白曾穆是在利用自己套取空空兒的諾言——這曾穆心思機巧,足智多謀,在魏博素有“智囊”之稱,他早知道空空兒淡泊名利,軟硬不吃,用強難以令他屈服,請他幫忙查找他未必答應,他雖名義上是藩鎮的人,卻從來不理會藩鎮的事,所以想了個這樣的法子,不然哪有那麼巧,他剛抓了空空兒,就有人趕去通知了田興——雖心中不快,亦不便多說什麼,隻將空空兒從那鐵椅上扶起來。
曾穆道:“空巡官,得罪了。”空空兒苦笑道:“沒什麼,隻是別再往我酒中下藥了。”他藥勁未過,仍是手腳酸軟。
曾穆頗為尷尬,道:“是是。我這就派人多送美酒去空巡官房中。”又肅色道,“事關重大,還望二位嚴守機密。尤其是前任魏帥之死,切不可對旁人泄露半句。”田興道:“這是自然,這本就是我田家機密大事,空弟雖不姓田,卻是家母親收的義子,也算是半個田家人。曾進奏為我田家的事如此操勞,田某反倒過意不去了。”曾穆聽出他話中譏諷嘲諷之意,冷汗直冒,連聲道:“不敢,不敢。下官這就送二位回房。”
田興問道:“我堂兄遭人刺殺之事當今魏帥知道嗎?”曾穆道:“不知道。嘉誠公主說怕魏帥知道後一意複仇,不理軍務,要等到尋訪到真凶再告訴他。”田興道:“這樣也好。公主深謀遠慮,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比擬。”曾穆笑道:“誰說不是呢。”當即各自回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