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飛來之錢(1 / 3)

空空兒回到房中後不久,曾穆守諾派人送來一大桶西市腔酒,不過這西域釀造的葡萄酒過酸過軟,不合他口味,隻飲了一杯就放下了,倒是滿室那股果香味沁入心脾,讓他回想起峨眉山的果樹飄香來。

燈下發了一會兒呆,便慢吞吞地挪去浴桶,欲將泡在水中的浪劍取出,忽見水中倒映著一蒙麵黑影,驚然抬頭間,房梁蹲著的黑衣人已經躍了下來,笑道:“你就是空空兒麼?”

空空兒藥力未過,雖可照常行走,但手腳依舊酸軟,不過他生性沉靜,也不著急取劍,淡淡答道:“如假包換。”那女子道:“怎麼跟昨晚醉酒的樣子大不一樣啊?你的名字怪有趣的,像個僧人的名字。”

空空兒道:“娘子深夜到訪,有何貴幹?”那女子道:“貴幹當然有。喂,先別動手啊,咱們今日好說好散。”聲音清脆嬌嫩,十分好聽。

空空兒見她並無惡意,也不知道自己中了迷藥,心念一動,問道:“你是昨晚要殺我的人?”那女子道:“是啊。”空空兒道:“那你昨晚為什麼又不殺我?”那女子道:“我本來是要殺你,是玉清姊姊不想殺你。”空空兒道:“那你為什麼要殺我?”那女子道:“這說起來話可就長了。不過今晚我不是為了這件事來的,我來取回那塊玉佩,那是我送給玉清姊姊的禮物,你可不能強占了。”空空兒道:“還你不難,隻要小娘子告訴我你是從哪裏得來的玉佩。”那女子嗔道:“我憑什麼要告訴你?你拿了人家東西,還要反過來要挾人家,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她強詞奪理,空空兒也辯她不過,隻好道:“你們昨夜沒來由地打暈了我,總該給個交代吧。”那女子道:“是玉清姊姊打暈你,不過你也趁機偷了她玉佩,兩下豈不是扯平了?”空空兒道:“可是這塊玉佩來曆非凡……”那女子道:“來曆非凡又不關你的事,我隻問你一句,你憑什麼霸占人家的東西?”

空空兒一時無語,玉佩確實是對方之物,他沒有理由強占,當即道:“玉佩不在我這裏,不過我會設法取回來還給娘子。”他說的是實話,適才曾穆將玉佩搜走,一直未還給他。

那女子道:“當真?”空空兒點點頭。那女子道:“那好,四日後,你帶著玉佩到升平坊樂遊原來,咱們不見不散。”空空兒道:“好。”那女子見他爽快,十分歡喜,道:“那咱們一言為定,四日後再見。”話音未落,身形拔起,雙腳磴著柱子,如在平地行走,一直走到屋頂,縱身從兩根椽子間的洞中飛了出去,如飛鳥般輕捷。

空空兒見狀不禁呆住,若不是親眼看見,實在是難以相信。他聽這女子聲音,不過二十歲年紀,竟能憑空行走,不須借助繩索等工具,輕功如此了得,就連他那以飛簷走壁擅長的師弟精精兒怕是也不及其一,當真是世界之大,能人層出不窮。

歎息一回,無語睡下,躺下沒多久晨鼓響起,好不容易等三千鼓聲“咚咚”敲完,才翻了個身沉沉睡去。到正午東、西市開市的鼓聲響起,又將空空兒驚醒,這回卻是再也睡不著了。他穿好衣服起床,外麵婢女早等候多時,慌忙端茶送水進來,要為他梳頭洗臉。空空兒不慣人服侍,隻道:“我自己來。”

洗漱完畢,徑直來到進奏院櫃坊。掌管櫃坊的小吏一見他出來,慌忙取了幾吊錢奉上,道:“這些錢可夠麼?”

空空兒道:“足夠了,多謝。”又問道,“吏君可知道仰月麼?”小吏道:“知道啊,那是一種極少見的銅錢。”空空兒道:“這幾日我總從你這裏支錢買酒,你可有給過我一枚仰月?”小吏笑道:“這小人可就不知道了,商人們拿錢存進來時都是成吊穿好的,這裏每天少則千緡、多則數萬緡錢進來,小的哪有功夫去一個一個翻檢?”空空兒道:“這麼說,即使真有仰月,要想找到具體存錢的人也是很難了?”小吏笑道:“不是很難,而是根本不可能。”

原來進奏院除了作為藩鎮在京師的聯絡機構外,還經營著一項重要業務,名為“飛錢”。商人先在京城把錢交存給諸道進奏院,領取半張文牒,上麵記載著交錢人的姓名、錢款數額,以及取錢機構的名稱、地點等詳細信息,另有半張文牒由進奏院寄回本道。商人輕裝登程,即可憑半張文牒到異地指定機構取錢。不過進奏院所接受商人的現錢,並非全數押運回本道,而是往往充入本道向朝廷交納的賦稅,或是作為進奏院在京師的活動經費,這樣,諸道也省去了運送大量現錢往京師的勞頓和麻煩。“飛錢”在商業繁茂之地的長安、成都、揚州等地尤其盛行。空空兒身上沒有錢,每日出進奏院前向櫃坊的小吏所領的銅錢,正是欲到魏州的商人存進進奏院的錢。

空空兒道:“每日有這麼大筆的現錢進來,肯定不會都放在這裏吧?”小吏道:“是,每日隻留五十緡在櫃坊供進奏院隨時支取零用,其餘都要清點入庫。不過,就算這樣,要由仰月銅錢本身找到存錢的人也是不能的,五十緡五萬個銅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每日也是用多用少,有時根本不用,不足量時才會在當晚盤點時從新存進來的錢撥過去差額補上,今日空巡官領的錢,既可能是多日前存進來的舊錢,又可能是昨日的新錢,實在難以分辯。”他口齒伶俐,解釋得非常清楚。空空兒笑道:“你倒是說的明白。”小吏笑道:“不瞞空巡官,小的自小在魏州賭坊混大,別的不會,就記帳不會錯。”

空空兒凝思片刻,道:“那好,你將最近一個月來進奏院存錢的商人名冊給我看看。”小吏道:“怕是有幾十個。”利落地翻出名冊來,指給空空兒看,確實有二、三十個名字,其中有幾個名字極怪,不像中原人的名字,料來是胡人的緣故。

空空兒見有幾個名字後印有一頭舉著彎刀的獅子圖案,問道:“為什麼這幾個人名字有圖案?”小吏道:“噢,這是波斯公主薩珊絲的印記,這些人全是她的手下。誰能想得到,她的國家都讓人給滅了,她自己卻成了長安城最富有的人,聽說就連當今皇帝都曾找她借過錢。不滿巡官說,咱們進奏院庫裏的錢一大半是她手下人存進來的。”

原來這薩珊絲是波斯帝國薩珊王朝的後裔。薩珊王朝是古波斯帝國最後一個王朝,長期與羅馬、拜占庭帝國爭霸,曾輝煌盛極一時。後來大食人崛起,攻滅薩珊王朝,末代國王伊嗣俟三世之子俾路斯在西域無法立足,率大批波斯貴族來到長安,被封為右武衛將軍。高宗皇帝為了安撫他,專門為他在長安城內修建了一座拜火寺。雖則離故國越來越遠,複國的雄心還在,隻是俾路斯始終沒有得到高宗皇帝的武力支持,最終客死中土。俾路斯之子泥涅師師王子繼承了父親遺誌,一直依靠波斯商人的雄厚財力在長安活動,高宗皇帝終於被打動,冊立泥涅師師為波斯王,任命吏部侍郎裴行儉為“安撫大食使”,發波斯道行軍,送俾路斯返回波斯。裴行儉率軍護送泥涅師師到達安西碎葉後,發現大食人正橫行中亞,銳不可擋,而唐軍因路途遙遠、供給困難,難以與其爭鋒,便放棄了武力支持泥涅師師複國的計劃,隻將他護送到吐火羅地區。泥涅師師遂召集舊部,與大食抗戰二十餘年,最後還是難成氣候,無奈地返回唐朝,被授予左威衛將軍,不久後即病死於長安。至此,波斯帝國的複興之夢徹底破滅。到了波斯公主薩珊絲這一代,已經隻以安逸享受為樂事,絲毫沒有再光複故國的念頭了。

空空兒久聞波斯商人極善於經商,個個富有,俗語有“窮波斯”之稱,意思是在中原的波斯人沒有一個貧窮的,薩珊絲既為波斯公主,是這群人的首領,富甲天下也不足為奇,隻點了點頭,見那名冊上的人名並無異常之處,深感要從仰月原主身上查明那兩名女子的來曆沒有任何希望,當即還了名冊給小吏,攜劍出來進奏院。

出崇仁坊南門時,聽到路邊一群小孩子一邊蹦蹦跳跳,一邊打著拍子哼唱道:“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賤田園?一頃麥苗五碩米,三間堂屋二個錢。”童聲稚氣,吐字卻是相當清楚,赫然是前日在翠樓上聽那教坊優人成輔端唱過的曲子。

一路往南,徑直往郎官清酒肆而來。一進蝦蟆陵,遙遙望到兩名坊卒倚靠在翠樓門前的石獅上,頗為無聊地撓頭聊天,大約是奉了坊正之命監視翠樓裏麵的人,防他們逃逸。翠樓門窗緊閉,嚴密中卻照舊有詭異的氣息彌漫出來。

酒肆店主劉太白早聞聲迎了出來,笑道:“我還以為郎君不會再來了。”空空兒道:“怎麼會呢?”劉太白道:“昨日差役來問了不少郎君的事情,我可是什麼都沒說。”空空兒知道他其實是怕攬禍上身,無論差役問哪位客人,他都會推說不知道的,也隻一笑了之。

進來堂內,卻是空無一人,就連每次來必定遇到的羅令則和另一位熟客也未見到。

劉太白似是猜到他心思,歎道:“昨天就是這樣了。唉,對麵出了見血的事情,不吉利,熟客們都不來了。”空空兒聽了心中一動,問道:“每次坐在窗下的那位三十來歲的公子是誰?”劉太白一愣,道:“誰?”空空兒道:“昨天下午有位娘子往對麵翠樓送綢布,他還特意出去跟那位娘子打了招呼。”劉太白恍然大悟道:“噢,是王少府。”當即大致說了王立和王景延來曆。劉太白本不愛說人是非,不過空空兒曾於酒肆有大恩,王立也不會再來,告訴他也無妨。

空空兒心道:“原來這王立也住在崇仁坊。按店主所說,他每日上午必來郎官清酒肆,兩年來風雨無阻。而昨日上午翠樓命案因為沒有屍首,侯少府不令張揚,根本沒有在長安傳開,甚至到晚上時連我義兄都還不知道,王立如何能未卜先知,知道酒肆對麵出了事?再巧不過的是,他情婦王景延昨日也去過翠樓,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麼關聯?”

正沉思間,又聽見劉太白道:“王少府昨日沒來,今日倒是早早來了。”空空兒道:“怎麼不見他?”劉太白道:“他補上缺了,等了兩年,終於等到吏部的調職通知。今日是來結算以前欠下的酒錢,很快就要離開長安去外地上任了。”空空兒這才釋然,道:“原來如此。”又問道,“我前幾日是不是付給店家過一枚特別的銅錢?”

劉太白“啊”了聲,道:“郎君是來要回那枚仰月的麼?隻怕已經遲了,我……我已經將它賣了。”空空兒道:“店家將那枚錢賣給誰了?”劉太白道:“這個……”空空兒道:“我絕不是想要回來,隻是想知道誰買了它。”劉太白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是老唐幫忙轉的手。”

空空兒再三向劉太白保證絕不會為難老唐,這才問明老唐即是榷酒處胥吏唐斯立,忙空腹飲下兩瓶清酒,到酒肆門前的小攤買了兩塊畢羅,邊遲邊趕來宣陽坊榷酒處。唐斯立人卻是不在,說是往東市收酒稅去了。剛出來榷酒處,即見到萬年縣尉侯彝正虎著臉走出縣廨,身後跟著大批差役,一望見空空兒,頓如見到救星,遠遠叫道:“空兄!”回身對一名差役交代了幾句,那差役躬身領命,自率其他差役去辦事了。

空空兒道:“少府你這是……”侯彝道:“空兄可算救了我了。”說明原委,原來京兆尹李實正派他帶人去抓街上傳唱一支《三間堂屋》曲子的人。

空空兒十分驚異,問道:“是那支‘三間堂屋二個錢’麼?”侯彝道:“原來空兄也聽過。”蹙緊了眉頭,“我最煩這種做了壞事還不讓老百姓數說的爛事,幸好遇見你,若是京兆尹責罰,我就說去辦你的案子了。”空空兒愕然道:“我的案子?”侯彝道:“你前晚不是差點被人殺了麼?你是魏博巡官,在萬年轄區遇刺,當然重大要案,我得親自處理。”

空空兒道:“那麼翠樓命案……”侯彝無可奈何地道:“那件案子京兆尹說要親自察辦,已經不歸我管了。空兄,你也算是官場上的人,該知道許多事情不是你我所能決定的。”空空兒道:“未必隻有這一條道,咱們走吧。”侯彝道:“去哪裏?”空空兒道:“去追查要前夜要殺我的人。”

侯彝眼睛一亮,道:“對,那兩名女子或許正是無頭命案的真凶。空兄可是有了什麼新線索?”空空兒便說了昨夜一女子來索回玉佩一事。侯彝驚道:“那女子竟敢闖入魏博進奏院,空兄為何不當場拿下她?”空空兒道:“我當時中了迷藥,藥勁未過,況且那女子也並沒有惡意,她隻是想要回玉佩。”

侯彝聽說對方公然約空空兒四日後在樂遊原見麵,更是驚奇,道:“那女子真可謂膽大包天了。”

空空兒歎道:“那女子年紀雖輕,輕功卻是極高,在牆上行走如履平地,我生平從未見過,隻怕合你我二人之力,也未必拿得住她。”侯彝先是愕然,隨即哈哈大笑道:“空兄,你上當受騙了,那女子不是輕功高,肯定是穿了一件寶物。”

空空兒一呆,道:“什麼?”侯彝笑道:“空兄可聽說世間有一件寶物名叫吉莫靴?”空空兒搖了搖頭:“從未聽過。”

侯彝道:“也是,這些都是宮廷密事,江湖上難以耳聞。吉莫靴本是隋宮舊物,人穿上它後可以飛簷走壁,輕而易舉,所以又被稱為‘壁龍’,隋亡後歸霍國公所有。太宗皇帝即位後,有一陣京城鬧飛盜,達官貴人家經常有貴重財物失蹤,就連太宗皇帝禦賜給司徒長孫無忌的馬鞍馬鐙也被偷走。當時馬夫親眼看見一個人像飛鳥一樣飛進宅院,輕盈地割走了馬鐙,趕出去追趕,卻早不見了人影。搜捕了許久,搞得長安雞飛狗跳,也未能擒住這飛天大盜。後來還是霍國公自己領著幼弟柴昭到太宗皇帝麵前請罪,原來那飛盜就是穿著吉莫靴的柴昭。”

空空兒這才明白究竟,道:“原來如此。”侯彝道:“我上任後翻閱萬年縣的陳年卷宗,在櫃角的幾頁殘卷上看到這件案子的記載,還一度好奇那吉莫靴後來去了哪裏,不過找來找去也找不到下落,想來應該是被收入了宮中。這女子有吉莫靴這等世間罕見奇物,另一名女子身上又有李輔國故玉,想來大有來曆,我到時跟空兄一塊兒去,看看她們到底是何方神聖,也好有個照應。”

空空兒道:“甚好。”又說了從郎官清酒肆追查仰月得到的線索。侯彝道:“我知道唐斯立,謹小慎微的一個人,也不怎麼愛說話。榷鹽院、榷酒處那些胥吏常常在商家、店鋪身上榨取油水,唯獨他從來不幹這種事,所以聲名很好。”

二人來到東市旗亭,唐斯立正在跟管理市場的市令交談著什麼,聽說萬年縣尉找他,極是詫異,走過來問道:“少府有何見教?”侯彝道:“是這位空兄有事找你。”空空兒道:“吏君可曾為郎官清酒肆店主轉手過一枚仰月銅錢?”唐斯立道:“是的。有什麼不妥之處麼?”空空兒道:“不知吏君將它轉給了誰?”唐斯立遲疑道:“這個……莫非是原主想要回去?”

侯彝搶著道:“絕非此意,這枚仰月是空兄取自魏博進奏院櫃坊,不知道是哪個商人存進來的,其實也不是他本人之物,他隻想知道是誰出大價錢買了這枚仰月。”唐斯立道:“原來如此。少府親自陪空君前來,小吏本該坦誠相告,隻是買主為人謹慎,不知道他是否願意聲張,還望多給一點時間,讓小吏問過買主再說。”空空兒見他嚴謹誠懇,也不便勉強,道:“好。”

下來旗亭,空空兒道:“少府搶先告訴唐斯立仰月其實非小弟所有,莫非是想試探他是否跟那兩名女子有牽聯?”侯彝笑道:“正是此意,這人不動聲色,直接問是問不出個所以然的,他若是有牽連,自會將這話告知那兩人,那兩人也就明白空兄不是她們要找的人,三日後在樂遊原與那女子見麵,自可見分曉。”空空兒道:“可是她們當晚沒有殺我,一定是已經有所發現。”侯彝道:“未必。當晚翠樓出了那麼多事,除了那兩名女子外,還有那力證空兄無辜的神秘證人也進過翠樓,怕是有許多意外。”空空兒又想起當晚羅令則拍門叫喊一事來,一時疑念頗重。

卻見一輛驢車堵住了旗亭出口,正有一名高大的胡人指揮數名腳夫來回忙碌,往車上裝運綾羅綢緞,一樓的一間綢緞鋪已是半空。空空兒見一名腳夫抱著的綢布花樣似乎在哪裏見過,心念一動,上前問道:“這間綢緞鋪怎麼了?”那胡人笑道:“原來的王家娘子不做了,轉讓給我了,我要將這裏改成寄附鋪。”竟是能講一口流利的漢話,想是長年呆在中原的緣故。

空空兒道:“你說的王家娘子是叫王景延麼?”胡人道:“是呀,郎君原來也認識她。”空空兒道:“她是要隨她郎君到外地上任麼?”胡人道:“不是呀,她明明說有急事要回老家。要不是真有急事,哪能將這麼好位置的鋪子輕易轉手?”

旗亭位於東市中心,二樓是市令、市丞辦公的場所,王景延的綢緞鋪就在旗亭一樓,自然是黃金地段。那胡人以低價錢得了這麼個好的鋪子,越想越樂,眉開眼笑,嘴都合不上。

侯彝見空空兒沉思不語,問道:“空兄可是有什麼發現?”空空兒便說了王立和王景延之事。侯彝道:“你是說王景延前日下午去過翠樓?王立每日都在郎官清酒肆飲酒?怕是沒有這麼巧。”空空兒道:“是,我本來也懷疑過王立,可酒肆店主說他新補上了缺,馬上要去外地上任。但剛才這胡人說王景延是有急事回老家,她供養王立兩年,為何在情郎正要新官上任時回老家?即使是不求回報,也不該將賴以謀生的鋪子轉手。”侯彝也深以為然,道:“而且正好是翠樓發生命案後。你不是說他們住崇仁坊麼?走,咱們去瞧瞧。”

崇仁坊就在東市西北,距離不遠。到坊門武候鋪向衛士打聽王立住處,無人知曉,一問王景延,一名衛士立即笑道:“王家娘子麼?就住在吐蕃內大相論莽熱的旁邊。那處宅子雖然小,卻是昔日大將軍哥舒翰愛妾裴六娘所有,傳說其姿容絕世,偏巧王家娘子也是個美人。”

侯彝一聽說王宅在吐蕃內大相宅邸西麵,道:“一說論莽熱我就知道了,多謝兵大哥。”

拐上北街,便見到前麵一處大宅,大門緊閉,門檻上卻坐著幾名老兵閑聊。侯彝道:“這裏麵住的就是吐蕃內大相論莽熱。”空空兒道:“是那名被西川節度使韋皋擒獲的吐蕃大將麼?”侯彝道:“正是。韋皋這人雖然私心過重,但在邊防上確實是居功至偉,上次大敗吐蕃三十萬大軍,也為本朝出了多年來的惡氣。”

自唐高宗以後,吐蕃日益強大,除了稱霸雪域高原,更是四下擴張,成為唐朝西麵的嚴重威脅。韋皋上任西川節度使後,主動派遣使者與雄踞雲南的南詔國通好,斬斷了南詔與吐蕃聯盟,又連年擊敗吐蕃在西南的進攻。三年前,吐蕃軍攻打靈、朔等州,天下精兵盡在藩鎮之手,朝廷無力發兵往西北援救,德宗皇帝遂命令韋皋自西南出兵牽製吐蕃。韋皋經營西南多年,不負眾望,接連大破吐蕃軍,拔城奪寨,終於激怒了吐蕃讚普,將攻打靈、朔的軍隊盡數調往蜀中,吐蕃內大相論莽熱更是親自率領十萬大軍趕來增援,不料半路中了韋皋埋伏,損兵折將布說,自己也當了俘虜,被押送到長安獻俘。這是唐朝自立國以來所擒獲的職務最高的吐蕃將領,德宗皇帝很是欣喜,為了示恩,並沒有處死論莽熱,隻將他軟禁在崇仁坊的宅邸中。韋皋以此功被加封為檢校司徒,兼中書令,封南康郡王,一躍成為節度使中最顯赫的人物。

這些掌故往事侯彝自是一清二楚,歎道:“若是藩鎮肯聽命於朝廷,不像今日這種四分五裂的局麵,哪裏輪得到吐蕃到我國土撒野,導致西北大片土地淪陷敵手?空兄,你既身在藩鎮,又與兵馬使田興是結義兄弟,有機會還要多勸勸魏博節度使。”

魏博獨立朝廷數十年,朝廷先後以三位公主下嫁,現任魏博節度使田季安更是嘉誠公主的養子,也就是當今德宗皇帝的嗣侄,都未能籠絡魏博心向朝廷,哪裏輪得到空空兒去勸?侯彝不過激憤之下隨口一句話,空空兒竟然是十分鄭重,沉思半晌,才道:“是。”

說話間早已經到了王景延宅邸,卻見正門大開,門前槐樹下拴著幾匹高頭大馬,空空兒一眼便認出這些馬是中原罕見的大宛純種,心頭更加疑雲大起。走到門檻前,院中正有一名玄衣男子與一服飾豔麗的女子站在一塊四、五尺來長的青色條石前說笑,另有兩名壯健男子垂手站在廊下,穿著相同青衣,當是那一男一女的仆從。

侯彝朗聲問道:“王家娘子在麼?”院中四人回過頭來,玄衣男子笑道:“空兄,怎麼會是你?”

原來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曾與空空兒一道在翠樓飲酒的羅令則。他身旁的女子二十來歲,金發碧眼,身材凹凸有致,卻是胡人女子。

空空兒也想不到竟然在這裏重遇羅令則,問道:“羅兄如何在這裏?這裏不是東市綢緞鋪王家娘子的住處麼?”羅令則道:“王家娘子?這我可不知道,這是一位叫王立的郎君轉售給我的,你也見過他呀,就是在郎官清酒肆中總坐在南窗下的那個。”空空兒道:“羅兄何時買的房子?”羅令則道:“就在今日早上。空兄,你來得正好,你看看這塊大青頭可有奇特之處?”空空兒道:“這應該是原先的主人用來搗衣服用的吧?”羅令則笑道:“正是。可剛才公主說這是一塊上好的於闐玉石,價值可以買一百處這樣的房子。噢,空兄,我為你引見,這位是波斯公主薩珊絲。”

難怪能擁有好幾匹大宛名馬,原來這胡人女子就是號稱“天下首富的波斯公主薩珊絲。她在長安出生長大,除了容貌外,談吐漢人與漢人無異,人也頗為友善,向空空兒笑了一笑。空空兒微微欠身點頭,算作回禮。

羅令則道:“實在難以想象,這宅子才索價五百緡,裏麵竟然有這樣大一塊玉石,少說也有二、三百來斤。”侯彝道:“這處宅子原是天寶名將哥舒翰愛妾裴六娘所有,哥舒翰本是突厥人,父親是哥舒部落酋長,母親則是於闐公主,他愛妾宅邸有於闐玉石,也沒什麼可稀奇的。”

羅令則聞言十分驚奇,問道:“這位是……”空空兒心道:“前日侯少府將我從翠樓中捕走,你擠在人群中不是親眼瞧見了麼?”也不說破,忙為羅、侯二人引見,介紹羅令則時隻說是郎官清酒肆的酒中知己。羅令則哈哈大笑,道:“好個酒中知己,空兄,不枉我對你另眼相看。”

薩珊絲道:“哈,原來你就是萬年尉。”侯彝道:“是,下臣萬年縣尉侯彝,參見公主殿下。”薩珊絲笑道:“侯少府,我剛剛在你們縣廨那邊買了處宅子,咱們以後就是鄰居了。”侯彝道:“是,自公主搬來隔壁,夜夜笙歌,縣廨值夜班的差役可都高興壞了。”

他言語中頗有譏諷之意,薩珊絲卻不但不怪,反而喜歡他說話有趣,笑道:“少府,府裏今晚有個宴會,如不嫌棄,也帶上你的朋友一道來喝杯水酒吧。”侯彝道:“承公主盛情相邀,隻是事不湊巧,下臣恰好今夜當值。”他不願意與這整日無所事事的波斯公主浪費唇舌,問道:“這宅子原來的主人呢?”

羅令則道:“王立補上了山南西道的官,所以先賣了房子,他自己搬去客棧了,等吏部手續辦完,馬上要離開京師了。”侯彝道:“閣下可曾動過這房裏的東西?”羅令則道:“沒有沒有,昨日我才得知這裏有房要賣,仔細看過房子,今早跟王立交接了錢和房契,又幫他搬家去客棧……”侯彝道:“他在哪家客棧?”羅令則道:“親仁坊西門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