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飛來之錢(2 / 3)

侯彝與空空兒交換了了一下眼色,均對王立越來越懷疑——他既然還沒有辦完吏部手續,少不得要來回跑尚書省吏部司,就算他要趕著賣掉房子,尚書省都堂明明就在崇仁坊西麵,何必舍近求遠,非要住到親仁坊去?

侯彝將空空兒拉到一旁,低聲道:“我去找王立。空兄,你留在這裏四下看一看。不過,你可得留意你這位酒友。”空空兒一呆,道:“什麼?”侯彝道:“我認得他的聲音,他就是當晚向我證明你無辜的神秘證人。”

空空兒早猜測過可能會是羅令則,聞言也不十分驚訝。侯彝道:“原來你早知道。”空空兒道:“我想到過是他,不過不能肯定。”侯彝目光炯炯,凝視著他,問道:“你怎麼會知道?按照羅令則的說法,你不是早已經暈過去了嗎?”空空兒道:“這個……”一時不知道該不該牽扯出羅令則來。侯彝肅色道:“你留在這裏等我,不可離開。”空空兒道:“是。”

忽聽得薩珊絲叫道:“少府,你二人在說什麼悄悄話呢?”侯彝忙道:“下臣還有要緊事,先告辭了。”薩珊絲笑道:“這般著急?椎奴,快去牽一匹馬給侯少府。”

一名青衣仆應了聲,飛奔出門解馬。侯彝大感意外,不由得一愣,不過他為人豪爽,也不推辭,笑道:“那可要多謝公主了。”薩珊絲道:“少府何必客氣,咱們可是鄰居。”侯彝微微一笑,出去從青衣仆手中接了馬韁,飛身上馬而去。

薩珊絲道:“這位空郎……”空空兒道:“在下眼淺,想留下來好好看看這塊大玉石。”薩珊絲道:“不過是塊大玉而已。羅郎,不如邀請你這位酒友一起去我家中喝上一杯。”羅令則道:“那當然好。不過請公主先回去,我還有些話要對空兄說。”薩珊絲笑道:“你們男人什麼時候也有那麼多秘密了?那好,我先走了。”羅令則忙上前扶了她的手送出門去,又站在門口指著馬匹說了好一陣子,才見薩珊絲主仆三人上馬了。

空空兒見羅令則跟這波斯公主甚是親昵,更加猜不到他來曆,等他進來院子,便徑直道:“多謝羅兄暗中為我作證,不過侯少府適才已經識破了你的聲音。”羅令則道:“空兄不怪我麼?”空空兒道:“怪你做什麼?”羅令則道:“我明明可以挺身而出,說出真相來,卻任憑你被差役帶走。”空空兒道:“羅兄不願意卷入,自然是有難處。況且羅兄真的是救了我,前晚那兩名女子本來要舉刀殺我,是羅兄在外麵拍門大叫,轉移了那兩人的注意力……當時酒醉渾然不覺,現今想起來真是好險……”羅令則大奇,道:“什麼?原來那兩名女子要殺的人是你?可是為什麼又沒有下手?”空空兒道:“這個我也不知道。”

羅令則回身關好院門,請空空兒到那大玉石上坐下,道:“我與空兄雖然一見如故,到底還是萍水相逢,你僅僅因為在人群中見到我掉頭而去就知道我有苦衷,始終沒有說出我來,這等情義好生讓人佩服。今日我將實情告訴你,但你切不可告訴旁人。”空空兒道:“如此,羅兄還是不要告訴我的好。我答應了侯少府要助他破案,倘若羅兄有嫌疑,我怎能不說實話?”

羅令則更是欽佩,道:“空兄真是條漢子。好,今日我實話實說,你告訴侯少府也無妨。前日空兄喝醉睡下後,翠樓又來了一位老年客人,我便起身告辭……”空空兒道:“羅兄可還記得這老者模樣?”羅令則道:“不但記得,我還認得他,他正是家父家母的死對頭。”空空兒大吃一驚道:“什麼?他叫什麼名字?”羅令則搖頭道:“這個恕我不能相告。空兄,請你相信我,我決不是有意瞞你,不告訴你隻會對你有好處。”空空兒更加不解。羅令則道:“況且此人身份一旦暴露,艾雪瑩一家必死。”空空兒聽他說得鄭重,便點點頭,不再追問那無頭老者姓名。

羅令則又道:“本來我認得那人,他卻不認得我,但我臨走的時候,他又特意叫住我問我來曆。我知道我與家父容貌甚像,怕那人已經認出我,擔心他日後加害,決意先下手為強,殺了他……夜間我帶著短刀來到翠樓門口,見樓上、院內一片漆黑,感到不同尋常,保險起見,有意借口遺落了東西叫門,始終無人應聲,愈發覺得事情不對勁。正好對麵郎官清酒肆關門打烊,店主看見了我,我隻能假意離開。但後來我又摸黑重新回來,還沒到門口,就看到有兩人翻牆出來,身形分明是女子……”

空空兒道:“然後羅兄也翻牆進來了?”羅令則道:“是。我翻過來時看見艾小煥暈倒在牆角,手裏提著你的劍,也顧不上細看,奔進翠樓,看到張媼和艾雪瑩都暈了過去,那瑩娘更是被人剝光衣服,再見我那死對頭已經倒在臥榻上,頭卻是沒了,我這才知道有人搶在我前頭下了手。出來翠樓時,我想起空兄也在翠樓,忍不住進來客房看了一眼,看到空兄倒在床上不醒人事,想來是酒醉未醒,仍在夢寐之中,因而沒有多理會,當即離開了翠樓。至於後來空兄的劍為何染上了死者鮮血,內中情形,就不是我所能知曉。”

空空兒歎了口氣,這內中情形確實有點複雜:想來那位老者是翠樓的常客,時常虐待艾雪瑩的肉體取樂,艾雪瑩對此隻能忍氣吞聲,然而艾小煥卻一直記恨在心,從在郎官清酒肆見麵起,他就對空空兒的長劍有興趣,後來見空空兒酒醉,趁機偷了劍出來,也許隻是為了玩耍,也許真有要殺死老者的心思,卻被進來行凶的刺客打暈在牆下。然而當他第二天清晨醒來進樓看到那老者被殺的情形後,不但不驚慌,反而提劍上去,往那老者身上猛戳,以發泄長久以來積累的仇恨,直到聽見空空兒上樓,才意識到闖了禍,順手將劍塞給原主,自己跑出去躲了起來。可空空兒因艾雪瑩懇請的緣故,不肯說出這一段細節,外人自然難以明白其中究竟。

羅令則道:“我本不願意出麵指正,因為那兩名女子雖是殺人凶手,實際上卻是我的大恩人,不過見到空兄為此身陷牢獄,小弟寢食難安,隻好想出個蒙麵匿名的法子去約見侯少府。我坦白說一句,若是空兄要幫助侯少府去抓捕那兩名女子,我是一定不會讚同的。”

空空兒道:“羅兄,那兩名女子不是殺人凶手,她們當晚確實隻為我而來。”羅令則愕然問道:“不是她們麼?”空空兒道:“羅兄拍門叫喊到重新回來花了多長時間?”羅令則道:“不過半刻功夫。以那兩人的身手,殺幾個人綽綽有餘了。”空空兒道:“羅兄可看到那兩人提著人頭?”羅令則道:“這我倒沒有看清楚,當時雖有月色,可畢竟隔得太遠……”

空空兒道:“羅兄拍了半天門,為何翠樓裏沒有動靜?”經他提醒,羅令則才恍然大悟,道:“原來當時翠樓的人已經死的死、暈的暈了。”

空空兒道:“正是。可羅兄拍門叫喊前,那兩名女子已經製住我,她們跟跟我說話時刻意壓低了聲音,生怕旁人聽見,可見她們並不知道翠樓裏麵出了事情,凶手也絕不是這兩名女子。倒是賣給羅兄這處宅子的人有許多可疑之處……”

羅令則驚道:“空兄是說王立有嫌疑?”空空兒道:“是。”當即說了王立及王景延的可疑之處。羅令則道:“這不可能。王立是官場中人,為補缺已在京城耗了兩年,他這樣看重前途功名的人,怎麼可能去殺……”他及時住了口,沒有說出下麵的名字來。

空空兒也覺得王立是候補官員、王景延是女商人,二人均沒有殺人動機,隻是這對男女在案發前到過翠樓,案發後又以不同理由各自離開京師,實在太過巧合,不由得人不懷疑。沉吟片刻,問道:“侯少府已去尋王立問話,我想在這處宅子四下瞧一瞧,不知道是否方便?”羅令則道:“當然方便,空兄請隨意,不必客氣。”

空空兒便步入正堂,卻見堂內幹淨整潔,布置得體,並無淩亂的搬遷之像,這愈發不可思議了。他一眼留意到堂上那架屏風並未擺正,上前一看,屏風似被移動過,右腳柱臨近處有個明顯的淺色圓斑,顯然那才是腳柱原來所在的位置。他俯下身來,卻見那紅漆腳柱上有一塊顏色格外深些,微一沉思,從內房案上尋到一張黃紙,到院中水井取水滴了幾滴在上麵,等水潤開,拿進來按在腳柱那塊深顏色上,須臾取下來,卻是幾根清晰的手指血印。

羅令則一旁瞧見,愕然不已,問道:“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空空兒道:“應該是殺人後留下的痕跡。”用力將屏風腳柱抬起,往下一掏,原來腳柱是空的。

羅令則道:“殺人?王立是前任縣尉,怎麼可能殺人?”空空兒道:“這血手指甚是纖細,應該是女子所留,我猜是王景延殺了人,又趕回來取了藏在腳柱裏的重要東西,這才離開。”羅令則連連搖頭,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空空兒又往各間房細細查看,卻再無其它可疑之處。

忽有人拍門叫道:“空郎君,你在裏麵麼?少府請你速去縣廨。”空空兒應了聲,攜了那片血紙張出來,見一名萬年差役正站在門口,問道:“少府可曾找到王立?”差役道:“少府倒是帶了個人回來,不過又被事情纏住了,所以特意命小人來請郎君過去。”

空空兒料來侯彝要同自己一道審問王立,道:“好。”又回身問羅令則道:“羅兄當真要住進這宅子麼?怕是有些不祥。”羅令則笑道:“為何住不得?即使真有血光,也是人凶,並非宅凶。”空空兒點頭道:“羅兄高識,是小弟愚笨了,怕是日後還要再來叨擾。”羅令則道:“你我既是酒中知己,何須客氣,可別再提‘叨擾’二字。”空空兒道:“是。”當即與羅令則拱手作別,隨同差役來到宣陽坊。

到萬年縣廨,一名三十來歲的絳衣婦人正在門前徘徊,見到空空兒即爽朗笑道:“空郎,想不到會在這裏遇到你。”空空兒更是驚異,問道:“隱娘,你何時來了長安?”隱娘笑道:“剛剛才到,與侯從事一道來的。”

這隱娘姓聶名隱,人稱聶隱娘,在魏博也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聲名不在空空兒之下。她本是魏博大將聶鋒之女,但因是女子,幼年並不為父親鍾愛,十歲時被一中年女尼搶去,十七歲神秘歸來魏州時,已經練就了一身非凡本領。此後奇異傳說不斷:據說其人一到半夜就神秘失蹤,天亮時才回來,她父親也不敢過問;又自願下嫁一地位卑賤的磨鏡少年,聶鋒明明不願意,也不敢說不,隻給了一大筆錢財,讓他們搬去另外的宅子居住。聶隱娘名氣越來越大後,終被禮聘入節度使府擔任侍衛,雖無官職,地位卻還在其父之上。

空空兒知道聶隱娘是魏博節度使田季安身邊最親信的紅人,向來寸步不離,一時不知道她為何來了京師,想來此次侯臧進朝一定有什麼特別的任務。他雖然藩鎮屬官,卻向來不理事,也不願意多問,隻道:“晚上回進奏院再見吧。”聶隱娘道:“好。”

剛進大門,便見侯臧怒氣衝衝地出來,似乎發生了什麼極不愉快的事。空空兒素來不喜歡此人,當即讓到一旁。侯臧仿若未見到他一般,大踏步地擦身而過。

差役領空空兒進來公房,侯彝正虎著臉搓手不止,見空空兒到來,忙命差役去帶王立。空空兒也不問他與長兄侯臧如何會麵一事,隻說了在王景延故宅的發現。侯彝忙接過黃紙,水早已幹透,那圖案雖因為濕氣沁滲略有些變形,但還是可以辨認出是幾根纖細的女子手指。

侯彝歎道:“可惜沒有了屍骨,又沒有苦主來報官,不然這可是鐵證了。”他指的是傳統滴血入骨的驗血方法,被害者的血滴到本人屍骨上,血會滲入骨中,若不是本人或至親的血,則不能滲入,這法子也常常被用來認親。

過了一會兒,兩名差役押著王立進來,侯彝也不拐彎抹角,徑直將空空兒取到的血手指拿給王立看,道:“這是自屏風腳柱上取到的王景延的指印,她殺了人,現已畏罪潛逃。王少府以前也是縣尉,該知道律法如山,還請將實情相告為好。”

王立恂恂局促,雖然緊張,卻還是頗為鎮定,問道:“什麼殺人?殺了什麼人?我不明白少府在說什麼。”

侯彝道:“王少府任命已下,前程一片大好,難道真要為一女子賠上身家性命麼?”王立不悅地道:“侯少府這是什麼話,我與景延隻是同居,並沒有成親,即便是她殺了人,也不該連坐到我。”侯彝道:“如此說來,王少府倒是深謀遠慮了。”

王立紅了臉,訕訕道:“我倒是提過,是景延自己不願意嫁我。”忽然提高了聲音道,“況且你們並無實證,僅憑屏風腳柱上的一塊血跡,怎麼就能肯定是景延殺人?說不定是某日她弄傷了手,不小心按到了腳柱上。”侯彝道:“既是弄傷了手,還要將手按到腳柱上,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王立道:“腳柱裏放著房契,或許是景延去取房契時弄傷了手,弄也說不準。”他自知難以自圓其說,然而他熟悉律法,知曉要定罪須得眾證,現在既沒有死屍,也不夠三人的證人數,甚至連嫌疑人王景延都沒有找到,他隻要一口咬定與自己無關,事情最終隻能不了了之。

侯彝道:“那好,我問王少府一句,為何要搬去親仁坊客棧?”王立道:“那處宅子已經脫手賣掉,我當然要搬出來。”侯彝道:“我問的不是你為何要搬出來,而是你為何要搬去親仁坊?你家不遠處不是就有客棧麼?為何要舍近求遠?”王立道:“這是個人喜好,崇仁坊住得太久,我想換個地方。”

侯彝道:“嗯,王少府不肯說實話,我隻能暫時將你留在這裏,等找到王景延時再來對質。來人,將王少府收押下獄。”王立忙抗聲辯道:“少府不能拘押我!本朝律法,不限有罪無罪,據狀應禁者才予囚禁。敢問少府,本案‘狀’在哪裏?”

侯彝一時被問住,隻得揮手命差役退下,道:“王少府,你我同朝為官,又是同行,我也不想為難你,你隻須說出王景延的下落,便可無事離開這裏,再也不會耽誤前程。”王立搖頭道:“不是我不想告訴侯少府,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景延去了哪裏。”

侯彝見他麵容哀傷,不像是說謊,深感愕然。忽聽得空空兒插口問道:“那人頭是不是還埋在宅子裏麵?”王立接道:“是啊,你怎麼會知道?”一言既出,才深悔不及。侯彝大喜過望,忙命人押了王立,與空空兒一起望崇仁坊而來。

卻見王景延故宅大門緊鎖,羅令則早已離開。侯彝命人砸開大門,衝了進去。空空兒直奔院中那塊青色條石,卻見壓痕勒然,果然有搬移過的痕跡,回頭一望王立,他臉如死灰,又是沮喪又是驚惶,深信自己的推測沒有錯,便站到條石一端,俯身搬住兩角,大喝一聲,將那幾百斤重的條石掀了起來。頓時喝彩聲如雷,數名差役齊聲叫好。

侯彝道:“還不上去幫忙?”差役們忙一擁而上,從旁協助空空兒將條石挪開數步,這才放下來,那條石重重砸在地麵,揚起一陣塵土。

卻見那條石原先所在之處的正中央有一小坑,剛好能容納一個人頭,土中血跡宛然,卻是沒有首級。這一下,不僅空空兒愕然,就連王立自己也十分驚訝,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來。

一時間,院中靜悄悄地,連聲咳嗽都聽不見。過了好半晌,侯彝才問道:“人頭在哪裏?”王立道:“我怎麼會知道?”

正僵持間,忽有差役飛奔而來,道:“京兆尹召少府速去京兆府。”侯彝皺眉道:“又有什麼事?”他雖不滿京兆尹為人,卻不敢公然違令,當即叫過一名差役低聲囑咐幾句,命人押王立回萬年縣廨監禁,又對空空兒道:“空兄,天色不早,很快就要夜禁了,你請先回進奏院,我明日再來找你。”空空兒道:“好。”

魏博進奏院與王景延故宅在同一坊區,隻隔了兩條街道,空空兒到進奏院門口,卻不進去,隻向衛士交代了聲,即趕在夜禁前來到宣陽坊楊國忠故宅。

門口站著個又黑又壯的胡奴,空空兒上前打聽羅令則下落。那胡奴道:“羅郎正陪公主在菊苑賞花。郎君是來參加晚宴的麼?”空空兒道:“不是,我有要緊的事來找羅兄。”那胡奴聽說,便招手叫過一個小胡奴,命他帶空空兒進去。

一路逶迤,果見廳堂高大,亭台精致,曲曲折折穿過幾道回廊,終於到了一處花園,種滿各種菊花,主要是黃、白及紅紫三色,香氣馥鬱,沁人心脾。羅令則與那波斯公主薩珊絲帶著幾名仆人,正站在一大簇綠色菊花前指指點點。

小胡奴領著空空兒上前稟告,羅令則一見到他即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空兄,快些過來,同公主一道賞這‘綠牡丹’。”

空空兒見那球狀菊花確實開得奇特,外部花瓣淺綠發黃,中部花瓣翠綠向上卷曲,心瓣濃綠正抱,光彩奪目,想來也跟翠樓門前的黃金印一樣,是菊花中難得的珍品。他匆忙趕來當然不是為了賞花,當即肅色道:“羅兄,我有話要對你說。”羅令則道:“賞完花再說不遲,日頭馬上就下山了,快看。”

但見陽光一絲一縷地從花叢上移走,繡球一般的菊花漸漸由淡轉濃,片刻後,花色變成濃豔的翠綠色,青翠如玉,晶瑩欲滴,原來這綠牡丹竟是會隨著日光變換顏色。空空兒從來沒有見過這般情形,一時間大感新奇。

薩珊絲嬌笑道:“空郎既然來了,就留下來參加今晚的宴會吧。”也不理會空空兒是否願意,轉頭道,“羅郎,你們先談,我去前麵招呼客人。”羅令則道:“是。”等薩珊絲帶著仆從走遠,才問道:“空兄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空空兒道:“羅兄將那人頭藏去了哪裏?”羅令則道:“什麼人頭?”空空兒道:“翠樓被殺的無名老者的人頭,也就是被王景延埋在那塊大玉石下的人頭。”

羅令則道:“空兄如何肯定是我拿走了人頭?”空空兒緩緩道:“因為你說過,若是我要幫助侯少府去抓捕那兩名女子,你是一定不會讚同的,可見你是真心感激凶手幫你除去心腹大患。我在你的新宅子發現了屏風上的血指印時,你已經猜到王景延就是凶手,所以我前腳出門,你後腳就將玉石下的人頭取出藏起來,好為她脫罪。”羅令則道:“空兄,你說的事我無法承認。若是你有證據指認我是幫凶,要來抓我去官府,我也絕不會抗拒。”

空空兒搖了搖頭,緘默良久,才問道:“死在翠樓裏麵的那個人,一定不是什麼好人吧?不然何以羅兄甘冒奇險,助一個毫無幹係的婦人脫罪。”羅令則笑道:“這個問題我也不能回答,所謂好與壞,常常隻在一線之間。”

滿園的菊花明豔而幽靜地綻放著,滿園的芳菲如魅影般翩翩遊走著。眼下的處境,這樣的氣息,給人帶來一絲深遠的恬靜,卻又有一線難言的傷懷。二人都不再說話,心緒不由得徜徉迷離了起來。恰在此刻,夜鼓聲響起,天色漸漸幽暗了下來。

當晚空空兒終於還是留在了薩珊絲的新宅中,一是夜禁回不了進奏院,他早上支取的幾吊錢盡數付給了郎官清酒肆和買畢羅的小攤販,身上再無一個銅板,沒有錢住客棧,二是這位波斯公主藏酒極豐,對空空兒這樣嗜酒如命的人來說確實說難以抵擋的誘惑。

晚宴客人不少,大多是胡人,不過也有幾位難得的貴客,譬如左金吾衛大將軍郭曙,又如舒王李誼。

以波斯公主薩珊絲為首的一群人對李誼的奉承也可以看出這位皇子非同凡響的地位,原來再過兩天就是李誼生辰,今晚的宴會是特意提前為他祝壽而辦。隻是這位舒王很是高傲,話也不多,對麵前堆積如山的禮物沒有絲毫興趣,薩珊絲向他引見羅令則等人時,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到是護衛舒王前來的大將軍郭曙看到空空兒後很是驚訝,不嘴角微微蠕動了一下,終於還是未問出聲來,大約是因為舒王在場的緣故。

當下舒王坐了上首,依古風分案而食,席地而坐,餘人各分左右坐了幾排,宴會終於在清揚柔和的琴聲中開場,據說這是薩珊絲特意為李誼所作的安排,因為他不喜歡喧鬧繁雜的歌舞場麵。那彈箏的女子二十歲出頭,削瘦清秀,—肌妙膚,襯著如雪的麻衣,更顯得弱骨纖形。薩珊絲府中豔裝美婢不少,然而與那女子一比,立時相形見絀。琴聲一起,舒王的目光便落在了那女子身上。

羅令則陪坐在薩珊絲身邊,問道:“這位彈箏的娘子也是府上樂妓麼?”薩珊絲笑道:“不是,我府裏哪有這麼清淡的人?偏偏名字也叫清娘,是臨時從郭府請來的。”

李誼朝那彈箏女子望去,她正專心致誌地埋頭彈琴,皎皎素衣,纖纖玉指,勾劃撫抹之間,自見一種沉靜的風情。忽見她抬起頭來,心頭不禁一喜,然則她瞧的卻不是自己,而是坐在最下首埋頭飲酒的無名酒客。

當那彈箏女清娘抬頭望向對麵坐在一排胡人身後空空兒的時候,他也正將眼光轉向她,他並不是有心要去關注她,這隻是習武之人的一種本能。然則當二人目光一相遇,她即露出羞澀的神情,迅疾低下頭去。空空兒卻仿若發現了至寶,目光再也難從她身上移開。

忽有人拍輕輕了拍空空兒左肩,低聲道:“這位郎君,郭大將軍請你出去一下。”空空兒回頭一看,是一名婢女,料來是郭曙有事要找自己,當即離席,來到花廳外。郭曙隨即跟了出來,問道:“你是叫空空兒吧?翠樓那件案子如何了?”

空空兒心道:“這位大將軍倒是有趣,他關注案情,不去問侯少府,倒來問我這樣一個不相幹的人,大概已經知道我亦牽連其中,不得不追查真凶好還自身清白,到底是郭家的人,消息靈通得很。”當即答道:“聽說京兆尹要親自處理此案,具體情形,將軍還要去問京兆尹才行。”郭曙道:“我已經問過京兆尹,現在是在問你。”空空兒道:“這個……”

忽聽到西首牆角有輕微響動,轉頭一望,一條黑影倏忽飆了過去。郭曙頓時覺察,喝道:“來人!”他今晚扈從舒王出行,特意比平時多帶了兩隊金吾衛士。當即有數名在四周警戒的金吾衛士奔過來,郭曙道:“去那邊看看。”金吾衛士當即應命去搜索牆角。

郭曙見空空兒氣定神閑,仿若無事般巍然不動,不由得一愣,道:“你倒是鎮定。”空空兒道:“嗯。”忽聽得堂內羅令則大叫一聲:“殿下小心了!”隨即有碗碟砸碎之聲。

郭曙大驚失色,轉身奔進花廳,卻見兩名身穿金吾衛士戎服的男子不知何時闖進了堂內,正各執橫刀,一人攻向挺身擋在李誼身前的兩名小黃門,另一人右腳被一名小黃門拖住,正舉刀欲斬,一旁羅令則抓住座下蜀錦軟褥,搶上前來迎上橫刀使勁一繞,那蜀錦又軟又韌,竟沒有斷裂。羅令則用這個笨法子將對手刀刃卷住,對方卻也不肯鬆手,兩下使勁爭奪了起來。薩珊絲等胡人人數雖然不少,卻盡是養尊處優、貪圖享樂之輩,哪裏見過這種刀光劍影的場麵,或坐或站,早就駭異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