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飛來之錢(3 / 3)

郭曙道:“有刺客!有刺客!”一邊大叫,一邊朝堂上奔去。話音未落,兩名小黃門已倒在血泊中,刺客又舉刀逼向李誼。李誼剛及從錦褥上爬起,手無兵刃,連退兩步,背後即是屏風,眼見無路可逃,刀光霍霍,近在眼前,刹那間冷汗直冒。但他畢竟出生在皇室,又年過中年,經曆過許多大風大浪,涇陽兵變時也曾親自提劍為德宗皇帝開路,死到臨頭時,疑慮反倒戰勝了恐懼,死死瞪著那刺客臉上的儺神具,心道:“到底是誰要殺我?是太子麼?除了他還會有誰?”

忽聽見破空之聲,一件黑乎乎的物事不知道從哪裏飛了過來,正好砸在那刺客後腦上,發出“璫”地一聲脆響,原來是個空酒壺。刺客吃痛之下,呆了一呆,順勢向前一撲,左手扯住了李誼手臂,右手揮刀往他頸中抹去。李誼“哎喲”一聲,使勁一甩,竟然又甩脫了刺客。郭曙已經趕到,揚刀朝刺客背上砍來,他雖然並無赫赫戰功,年青時隻好嬉戲狩獵,但畢竟將門虎子,郭家刀法一起便見威力。那刺客聽到風聲,識得厲害,旋身一擋,姿勢極是嫻熟,顯是員沙場老將。

郭曙一愣,問道:“你是誰?”那刺客卻是不答,見外麵呼喝聲大起,大隊金吾衛士湧了進來,料來今夜再難以得手,忙吹了聲口哨。

另一名刺客腳下被小黃門死命抱住不放,手上則繼續與羅令則爭奪兵刃,仿若市井之徒搶奪財物,情形煞是可笑,聞聲便鬆了手。羅令則正出大力奪刀,“哎喲”一聲,仰天摔在地上。

郭曙搶過去擋在李誼麵前,喝道:“將這二人拿下了。”金吾衛士發一聲喊,正要圍上去,隻聽見外麵銅鑼聲大起,有人高喊道:“失火了!失火了!”胡人愛惜財產勝過生命,失火可比刺客重要多了,這才驚醒過來,爭先恐後地往外湧去。

那失去橫刀的刺客一腳踢開小黃門,從懷中掏出一根竹筒來,一扯即燃,向金吾衛士甩去。忽聽得空空兒叫道:“那是霹靂山鬼,有毒,快些讓開!”愕然間,竹筒已在衛士腳下“砰”地一聲炸開,原來是個爆竹,本身威力並不大,然則頃刻間黃煙滾滾冒出,稍近者立時呼吸艱難,扔掉兵器,雙手捂住喉嚨,劇烈地咳嗽起來。眾人這才知道黃煙有毒,紛紛退開。郭曙急忙護著李誼往側門退去。那刺客又掏出一根竹筒,專往人多的地方扔去,刹那間毒煙彌漫,場麵一片大亂。

那兩名刺客趁機並力一衝,跟在胡人身後,輕而易舉地衝出花廳。空空兒正站在門邊,隻用衣襟捂住口鼻,並無任何出手阻攔之意。那扔出爆竹的刺客卻特意停下來,狠狠瞪了他一眼,這才從容離去。

那彈箏女清娘一直凝神關注堂內情形,見李誼已經退出花廳,毒煙漸漸擴散開來,慌忙抱了箏往外麵跑去。空空兒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見她一動,立即跟了出去。

走進回廊,清娘停下來問道:“你總跟著我做什麼?”顏色如玉,卻是冷若霜雪。空空兒道:“我以為娘子自己知道。”清娘臉現慍色,道:“我不知道,你也別再跟著我。”空空兒道:“那好,兩日後樂遊原上見吧。”清娘一愣,道:“什麼?”空空兒道:“你那位同伴約了我三日後在樂遊原上見麵,你不知道麼,玉清姊姊?”

原來空空兒自清娘望向他那一眼時,便本能地覺得她的眼神似曾相識,很像那晚在翠樓要殺他的蒙麵女子,到後來見她在危急關頭飛出酒壺砸中刺客,露了一手功夫,心中愈發肯定,隻是想不到她竟然是郭府的樂妓。

不料那清娘雖被識破身份,反應卻很是奇怪,隻淡淡看了空空兒一眼,隨即又朝前走去。空空兒見她不理不睬,微一遲疑,又跟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後,到得大門,門口卻是聚集了不少胡人,吵鬧不止,都是因為金吾衛士封鎖了大門,不準人出入。

見此情形,清娘隻得又停下來,回頭問道:“你去樂遊原做什麼?”空空兒道:“歸還娘子的玉佩。”清娘道:“我沒有丟什麼玉佩,郎君怕是認錯人了。”空空兒道:“那好吧,抱歉。”

兩人都不再開口。隻見許多人在院裏來回亂跑,起火的房屋在最西麵,火勢不大,很快被撲滅。又等了一刻,門外馬蹄聲、人聲、奔跑聲、號令聲不斷,越來越多的金吾衛士趕到,將薩珊絲的宅子重重圍了起來。舒王在金吾衛大將軍的眼皮底下被裝扮成金吾衛士的刺客行刺,明天肯定有許多人要丟官丟職,人人隻盼能抓住刺客,好將功折罪。所有仆人、婢女、客人都被聚集到一處廳堂中軟禁了起來,空空兒的隨身長劍也被收去。隻是不見羅令則,也不知是混亂中離開了這裏,還是因為營救舒王有功格外受到優待。

內外搜捕,擾攘了一整夜,整個宣陽坊都被仔細查過,卻始終未發現刺客蹤影,隻在薩珊絲的菊苑中找到了四個儺神麵具,想來刺客早就脫下麵具,混在金吾衛士中逃脫了。可既然有四個麵具,表明該有四名刺客,為何行刺時隻有兩人露麵呢?

到天亮時,有名中郎將進來,一一核驗過身份,才將眾人放走,唯獨留下空空兒,道:“大將軍要見你。”

帶著空空兒重新回來昨夜宴會的花廳,隻見杯碟遍地,一片狼藉,黃煙雖早已消散,堂中還是有股嗆鼻的氣味。好在這種毒煙隻是令人短時間內失去行動能力,並不致命。

郭曙依舊一副從容氣度,正立在堂下把玩空空兒的長劍,見他被帶進來,將劍入鞘插好,歎道:“出鞘鋒芒畢露,入鞘則樸實無華,當真是一柄好劍。”又意味深長地問道:“你可知道這柄劍的來曆?”空空兒道:“聽說名叫浪劍,產自西南的浪詔部落。”郭曙道:“不錯。玄宗皇帝在位時,為了牽製吐蕃,暗中支持南詔統一了雲南,浪詔被滅,南詔王特意向玄宗皇帝進貢了這柄浪劍,表示感激之意。這是柄精利之劍,中原僅此一柄,本該收藏於皇宮內府之中,又如何到了你手裏?”空空兒一時沉吟不語。

郭曙道:“你不願意說,我來替你說,昔日安史之亂,安祿山占據長安,得到了這柄浪劍,又將它賞賜給最心腹的愛將田承嗣,也就是你所效力的魏博第一任節度使。至於後來田氏為何又將浪劍給了你,則非我所能知曉。不過,你不覺得你帶著這樣一柄大有來曆的長劍在長安城中四處招搖很諷刺麼?”空空兒緘默許久,才道:“是,我錯了。不過這柄劍是我義母所贈,還望大將軍歸還。”郭曙道:“義母?嘿嘿,久聞藩鎮時興以養義子來養士,今日親見,方知傳聞不虛。”空空兒無言以對,隻能閉口不語。

郭曙問道:“空空兒,你認識刺客,對麼?”空空兒道:“不認識。”郭曙道:“那麼你該知道舒王年青時曾任兵馬大元帥,負責率兵討伐反叛朝廷的魏博第二任節度使田悅,與魏博結下了大梁子。”

空空兒當即會意郭曙話中暗示之意,無非是說自己認識刺客,說不定與刺殺之事牽連,說不定行刺的背後主使就是魏博,他個人生死榮辱事小,一旦朝廷與藩鎮矛盾激化,導致兵戈相向,那可就是大大的罪過了,忙道:“回大將軍話,我確實不認識刺客,不過因為久在江湖,識得其中一人的手法。”郭曙道:“他是誰?”空空兒道:“黑刺王翼,那內含毒煙的爆竹名叫‘霹靂山鬼’,是他的獨門利器。”郭曙道:“你可知道他的長相?”空空兒搖了搖頭,道:“他是江湖上最厲害的刺客,有‘兀鷹’之稱,據說見過他真麵目的人都死了。”

郭曙命人記下來,四下張貼告示緝捕王翼,又將浪劍還給空空兒,道:“你倒是個奇人,人走到哪裏,哪裏就會有事發生。”話意極耐人尋味。空空兒隻能無奈苦笑,告辭出來,正遇上侯彝。

侯彝已知道舒王昨晚遇刺一事,見空空兒從薩珊絲的宅邸出來,奇道:“空兄昨晚也在這裏?”空空兒點了點頭。侯彝微一凝思,問道:“是羅令則!你趕在夜禁前來這裏找他,是要問清楚人頭的事。”空空兒見這位縣尉轉瞬就能猜到來龍去脈,實在是太過聰明,又是驚奇又是佩服,隻道:“我也隻是推測,並沒有實證。”

侯彝道:“我這裏倒有個好消息,王立已經招供了。”空空兒道:“啊,他當真指認王景延了?”侯彝道:“空兄如何知道王立其實與凶殺無關?”空空兒道:“我看他不像那種有擔待的人。隻是,王景延養他兩年,原以為多少有些恩情……”侯彝道:“為了名利前途,他不得不如此。”當即說了王立的供述。

原來命案那晚的半夜,王立曾醒過來一次,發現王景延不在身邊,有些驚訝,就起床點燈,批衣到院中尋找,忽有人翻牆進來,還以為來了盜賊,正要叫喊,那人忽道:“王郎,是我。”竟是王景延的聲音。二人進來房中,王立見她一身緊身黑衣,赫然一副女俠的打扮,手裏還提著一個包袱。王景延見他疑惑,便實話告道:“我身負血海深仇,一直潛伏在京師等待時機報仇雪恨,今晚總算僥幸得手。天一亮我就要去處理店鋪,然後離開京城,請王郎自己保重。”又去屏風下的腳柱取了房契,交給王立道:“這裏所有的財產都送給郎君,王郎候補選官一事,我早已經使錢幫你打通關節,隻是舍不得王郎離開,一直沒有告訴你。你等天亮可去吏部司找姓燕的官吏,他自會為你安排。”王立見她手上有血,又是驚異又是害怕,還未反應過來,她已經提著包袱出房,到院牆下輕輕一縱,便如飛鳥般越牆而去。王立這才知道這個與自己朝夕相處了兩年的女子並非常人,也終於明白她為什麼堅持不肯在家中雇仆婦,原是早有圖謀。王景延走後,王立再也睡不著,好不容易捱到天亮,趕到吏部司向姓燕的官吏打聽,當真補了山南西道的官,任命已經下來,這才知道王景延說的是真的,不由得又驚又喜。回來住處,卻意外見到王景延人在院中,搬開了搗衣的大青石,正在往土中埋東西,見他回來,歉然道:“店鋪已經處理了,隻是如今出城盤查的緊,仇家的人頭是帶不走了,我隻有將它埋在這裏。不過請郎君放心,這件事情我做得很機密,決計不會有人發現,也不會連累到你。”王立這才看到土坑中有一顆人頭,頭發花白,雙眼睜得老圓,好像還活著一般。王景延又將大青石搬回原處,壓在那人頭的上麵。那大青石少說也有二、三百斤重,王立自忖也無法搬動,不想王景延一婦道人家,竟能輕鬆移來移去,駭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王景延說了句“珍重”,便帶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袱走了,想來包袱中是轉手店鋪得的現錢。王立回過神來,立即寫了張售宅的紙條貼在門口,預備將宅子售掉。到得下午,當真有人來敲門,竟然是在郎官清酒肆見過的熟臉,王立無心談價,隻以房契上的原價五百緡出售,羅令則滿口答應,說好次日一早交錢。當晚夜禁前王立就搬去了親仁坊客棧,免得一想到那青石下的人頭就做噩夢。次日一早重新回來,與羅令則交割了房契,又搬取了一些必要的衣物等,便匆忙趕去趕往蝦蟆陵郎官清酒肆,補了欠下的酒錢。他也私下留意過,並沒有聽說長安發生了什麼離奇無頭命案,愈發深信王景延是個奇人,做事密不透風,自以為從此高枕無憂,哪知道空空兒因為追尋仰月一事,機緣巧合下很快就查到了他和王景延身上。

侯彝講完經過,又道:“王立確實與命案無關,頂多也就是個知情不報的罪名,不過他若是真報官反倒更令人鄙夷。我已經放了他,讓他盡快去山南西道赴任。”空空兒歎道:“少府替人著想,有情有義,當真是個奇男子。”

侯彝笑道:“這可不像是你空空兒說出來的話。律法不外乎人情,王立已經為補官等了兩年,我想也不必再為了這一點事盡毀他前程。”又道,“我已經通發告示緝拿王景延。不過她既隻是報私仇,肯定不是空兄所說的黑刺,她割下仇人人頭,無非是為了帶回家鄉祭奠,不料郭曙大將軍早派人知會各城門衛士,嚴加盤查,她怕就此敗露,不得不回來將人頭壓在青石下,自己單身逃走。”空空兒道:“我明白少府的意思,王景延既無力處理掉人頭,不得不冒險埋在舊宅中,那麼肯定也沒有化骨粉這等奇藥……”侯彝道:“正是此意。”

空空兒也是滿腹疑雲:那個在翠樓化掉無頭屍首的人到底是誰?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為什麼能剛好在空空兒趕去報官的空隙化掉屍首?死者到底是什麼身份?既有王景延、羅令則這等非常人的仇家,又有艾雪瑩這樣身價不菲的樂妓供他玩樂?

侯彝道:“羅令則命案當晚也在蝦蟆陵中,又是他買下了王景延的舊宅,之後人頭又離奇失蹤,很可能他就是王景延的幫凶,那化掉屍首的人會不會就是他?”空空兒道:“決計不是,羅兄買下宅子純屬巧合。”當即說了羅令則也與那無名死者有仇一事。

侯彝道:“如此,羅令則倒也情有可原,甘冒奇險幫助素不相識的人脫罪,僅僅因為對方幫他殺了仇家。”他素來讚賞高義之人,也不願意為此事再追究羅令則毀壞證據之罪,便道:“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不過羅令則可願意說出死者的姓名來曆?”空空兒道:“不願意。”侯彝道:“真是蹊蹺。如果死者當真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為何沒有苦主來告狀?也不見上頭有人來招呼,反而是悄無聲息地沒有任何動靜。”

空空兒道:“這件案子不是由京兆尹親自查辦麼?萬一他將來問起,怕是王立和羅令都難逃罪責。”侯彝道:“空兄放心,京兆尹親自察案的目的,無非是想弄點名聲,可如今既沒有屍首,又沒有苦主告狀,分明是個無頭懸案,他早就沒有興致了。”

正說著,一名金吾衛士奔出來叫道:“少府,大將軍催你速去見他。”侯彝道:“好。”自與空空兒拱手作別。

空空兒折騰了一天一夜,早就又困又乏,徑直回來崇仁坊。卻見坊角武候鋪的衛士比平常多了一倍,對進出行人也盤問得也極是嚴格,想來是因為昨晚舒王遇刺的緣故。坊門最顯眼處已經貼出了緝捕王翼、劉叉、和王景延的告示,劉叉與王景延的那兩張各自帶有畫像,容貌甚像,三人的懸賞金額分別是萬金、千金、十金,想來是因為受害者身份、地位不同的緣故。

進來魏博進奏院,正遇到進奏官曾穆。曾穆笑道:“空巡官當真是個大忙人,什麼地方有大事發生,準保少不了空巡官。”他既是魏博放在京城的眼線,肯定手下明探、暗探一大堆,早知道了昨晚舒王在宣陽坊遇刺一事。空空兒也懶得跟他多說,隻道:“還請進奏官將那塊蒼玉還我。”曾穆道:“你是要拿去歸還原主麼?”空空兒道:“是。”曾穆道:“可這蒼玉關係重大,你可別忘了你是魏博的人,答應過要找出害死前任魏帥的凶手。”

空空兒道:“那兩人不是凶手。”曾穆道:“你如何知道?”空空兒道:“她們都是女子,才二十歲出頭,八年前不過十餘歲,還是未通人事的幼稚少女,如何能進入守衛森嚴的節度使府殺人?”曾穆道:“那好,我將蒼玉給你。”從身上掏出那塊李輔國故玉,交到了空空兒手中。

空空兒原想要回玉佩極難,哪知道曾穆如此幹脆,轉念一想以他的足智多謀,定然不會輕易罷手,說不定會派人監視自己,等到自己與那女子見麵時再出後招。他生性懶散,雖然明知道會有事發生,也不願意去多想,當即謝過曾穆,回到房中歇息。

推開房門,剛一腳踏進門檻,心念忽然一動,一種奇特的敏銳感覺使空空兒頓生警覺。剛及轉身,門背後黑影一閃,有東西向他頭頂砸下,迅倫無比。他百忙之中沉肩後退,避開頭頂,但右肩已被什麼物事打到,幸好不是什麼利刃,隻生生作痛。他連退幾步,拔出浪劍來,那劍非中原之物,比普通長劍要寬要長,一出鞘便若一泓秋水,寒光凜凜。那躲在門後偷襲之人忍不住喝一聲彩,讚道:“好劍!”

空空兒見對方一身青衣,甚是普通,一張臉卻是死板沒有生氣,說話時臉上肌肉不動,沒有任何表情,如同僵屍一般,似是一張假人的臉,當即凝招不發,問道:“你是……兀鷹王翼?”

那人很是驚奇,問道:“你怎麼知道是我?”空空兒道:“我仇人不多,你不但武藝高強,而且剛才一下想要我的命,我最近得罪過得人,想來想去,應該隻有你了。”王翼道:“不錯,正是我。空空兒,你雖在魏博為武官,卻是半官半隱,實際上還是江湖人物,該知道向官府告密是犯了江湖大忌。”

空空兒心下歉疚,道:“抱歉,確實是我泄露了你的名號,你要殺了我報仇,這就來吧,我絕不會還手。”一邊說著,一邊將浪劍收入鞘中,滿室光華頓時為之一斂。

王翼道:“好。”將手中黑棒一按,那棒頭中間彈出一根尖錐一樣的東西,長約五寸,閃閃發亮,似是精鋼鑄就。他搶過來將尖錐逼近空空兒頸間,空空兒果然絲毫不加反抗。

王翼道:“為什麼?”空空兒道:“實在是抱歉,我也是逼不得已,不得不說出你的名字來。”王翼道:“我是問你為什麼絲毫不將生死放在心上?”空空兒道:“何必放在心上,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死又有何不同?”

王翼冷笑道:“別跟我打什麼機鋒啞謎!你是不是想說,你活著難受,死了反而是解脫?”空空兒道:“嗯,也可以這麼說。”

王翼見他豁達坦然,倒也十分意外,沉默片刻,一按黑棒機關,將尖錐收了進去,道:“我不殺你,殺了你沒有錢收。況且如果不是你,我哪裏能不知道自己的項上人頭值得官府懸賞萬金。一萬金,嘿嘿,我得殺多少人才能賺到這麼多。”不再理會空空兒,旁若無人地走出房去,也不知道大白天的他如何能在戒備森嚴的進奏院來去自如。

空空兒原以為以兀鷹心狠手辣之名頭,今日必死無疑,哪知道他竟放過自己,摸了摸肩頭,觸手即疼,脫下衣服一看,肩頭紫腫了一大塊,當即穿好衣服出來,到櫃坊支取了幾吊錢,問小吏道:“長安哪裏有賣外傷藥的?”小吏道:“多得很,不過最有名最好的要數西市宋清藥鋪。巡官要買藥麼?不如趁機去西市逛逛,那裏可是比咱們這邊繁華多了,有錢的富商都住那裏呢。”又多遞給空空兒幾吊錢。空空兒道:“多謝。”

西市位於皇城西南,距離崇仁坊有五、六個坊區,距離不近,空空兒向進奏院的衛士要了匹馬,騎上徑直往西而來。哪知道才到光德坊,便見無數人爭相往西趕去,還有人高聲嚷道:“殺人了!殺人了!快去看!”

空空兒早聽說西市獨柳樹是長安的法定刑場,估計這些都是趕去看行刑的人,也不以為意,隻是看熱鬧的人太多,生怕撞到了人,隻得下馬,夾在人流中往西市而去。到西市東門打聽宋清藥鋪,守門的衛士一指北麵一家店鋪,道:“那裏便是。”

進來藥鋪,隻有名五十多歲的老者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慢吞吞地往石槽中碾藥草,聽見有人進來,叫道:“鄭注,有客!”卻是無人應聲,那老者這才抬起頭來,四下看了看,嘀咕道:“準是跑去看熱鬧了,殺個人有什麼好瞧的!這一場大旱,關中死的人還少麼?”放下手中石碾,問道:“客官是看病還是買藥?”空空兒道:“買藥,想要一瓶化淤去腫的藥酒。”老者道:“有專治跌打的藥酒,一千文一瓶。”空空兒吃了一驚,道:“什麼藥酒這麼貴?”老者態度甚是從容,道:“嫌貴就別買。郎君不見今年米價更貴呢。”

恰在此時,一名披著白色羃羃的女子跨進店中,叫道:“宋老公,再要一瓶金創藥,一瓶藥酒。”空空兒見到她,不禁微微一愣,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昨晚彈箏的女子清娘。清娘卻是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根本就不認識他這個人。

那老者正是店主宋清,聞聲應道:“一瓶金創藥十文錢,一瓶藥酒十文錢,一共是兩十文。”清娘便掏出兩串銅錢交付,取了藥酒出去。

空空兒大奇,問道:“為何那位娘子隻收十文錢一瓶,我卻要收一千文?”宋清不緊不慢地問道:“閣下是吃官家飯的吧?”空空兒道:“這個……”宋清道:“既是官家人,就得這麼貴。小店祖傳規矩:‘窮漢子吃藥,富漢子打錢。’”空空兒道:“原來如此。不過我身上沒有這麼多錢,這裏大概有一百個銅錢,可以嗎?”宋清道:“不行,一千文,一個子兒都不能少。”

空空兒見他一臉嚴肅,絲毫不肯退讓,當真哭笑不得,可也欽佩對方變相“劫富濟貧”的行徑,隻好道:“那我將馬留下,總可以了吧?”一匹馬的價值遠過一千文。宋清道:“那倒是可以。”當即遞過來一瓶藥酒。空空兒忙收入懷中,趕出來尋那清娘,卻早不見了人影,倒是有個熟悉的身影正在不遠處的胡餅店買餅。

空空兒微一凝思,便走過去問道:“隱娘,你這是在監視我麼?”聶隱娘為人爽朗,見已被對方識破,索性取下頭上帷帽,笑道:“我也是奉命行事,空郎莫要見怪。”空空兒道:“當然不會。尊夫君人呢?怎麼一直不見他?”聶隱娘道:“存約正跟隨侯從事辦事。”

存約姓趙,是聶隱娘夫君,原本隻是個街市上的磨鏡少年,形貌猥瑣,一日到聶家打磨銅鏡,不知道怎麼為聶隱娘看上,非要嫁他為妻。聶父聶鋒不敢阻攔,隻好準備了豐盛的嫁妝給女兒女婿,趙存約由此一步登天。

空空兒道:“尊夫君右肩的傷好些了麼?”聶隱娘知道他性格淡漠,斷然不會婆婆媽媽去關注自己丈夫的陳年肩傷,問道:“你已經猜到了?”

空空兒點點頭,道:“尊夫君的身姿很是特別,昨晚一見到那人影,我就認出了他。”聶隱娘歎道:“他那是長年磨鏡生涯造成的僵硬殘疾,好不了了。空郎該知道,昨晚若不是你意外出現在那裏,我和存約不敢公然露麵,我們早就得手了。”空空兒道:“我知道。不過,似乎兵馬使和進奏官並不知道這件事。”聶隱娘笑道:“王翼若是殺了你,倒是省事多了。”空空兒道:“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放過了我。”

聶隱娘沉吟片刻,道:“那好,你歸還玉佩給原主的事,我不再插手,曾穆那邊由我去應付。可我們的事你也別管。說到底,你還是魏博的人,我們大家同坐一條船,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空空兒道:“好。”

聶隱娘走出幾步,又想起了什麼,回頭叮囑道:“空郎,你這次回去峨眉後,就不要再回魏博了,呆在一個你厭惡的地方,整天靠飲酒麻醉自己度日,這對你身子不好。”眉目間露出了幾許慈愛之色,倒像是大姊姊在關愛小弟弟一般。

空空兒歎了口氣,道:“我答應了我義母,要為魏博效力十年,現在還剩五年。”聶隱娘道:“你看不出來麼?田夫人收你為養子,不過是要利用你保護她的愛子。”空空兒道:“我知道,可我答應了義母,況且義兄也是真心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