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任西川節度使韋皋頗為傳奇,他年青時遊曆蜀中,為西川節度使張延賞之女張恩慈青睞,主動下嫁為妻,卻被嶽父、嶽母嫌棄,以致三十八歲前還是個默默無名的小人物,最後受不了嶽父母的白眼,不得不離開成都,投在隴右節度使張鎰手下做了一名幕僚,很快因為才幹突出得到重用。公元783年,長安發生“涇原兵變”,京師長安被亂兵攻占,德宗皇帝李適也不得倉皇出逃。鳳翔兵馬使李楚琳響應叛軍,殺死了隴右節度使張鎰。另一叛將牛雲光還想邀請韋皋一道投奔叛軍,結果被韋皋果斷殺死,他隨即趕去奉天投奔落難中的德宗皇帝,當即被封為授隴州刺史、奉義軍節度使。叛亂平息後,又進封為左金吾衛大將軍,不久更是以有功之臣出鎮蜀中,替代他嶽父張延賞成為劍南西川節度使。張延賞當年曾當眾羞辱韋皋,而今女婿風光歸來,羞愧難當,不敢麵對,連夜收拾細軟從後門溜走。
韋皋上任後,大顯身手——到西川之初,即以高壓嚴酷手段平定內亂,加重賦稅,大肆搜刮民間財物,以錢財厚結天子,極討貪財的德宗皇帝的歡心;數年後,西川府庫充實,他又提高蜀中將士軍餉,軍中凡有婚配喪葬時,一概供給所需的全部費用,由此得將士死力;在外敵上則采取分化瓦解的措施,南撫南詔,西擊吐蕃,在解決邊患上取得了赫赫戰功;等到地位徹底鞏固後,他開始緩解蜀中百姓的負擔,每隔三年免一次賦稅;又因為成都僅西郊繁盛,花費巨資修繕城東的大慈寺,極大地帶動東郊經濟繁榮,在南城外萬裏橋一帶創建新南市,大興市井,開拓通衢。一係列恩威並舉措施的成功,為韋皋帶來了巨大的名利和聲望。
蜀人感激韋皋,“錦江春酒肆”的老板娘卓二娘也是其中之一,隻因她家酒肆大大受惠於韋皋開拓的新南市。她早已經過了不惑之年,露出些勞碌婦人的老態來,然則眉目間還是多少有些年輕時的風情,正倚靠在酒肆門口,手裏拿著一把竹製的蜀扇,張開如滿月,往自己汗津津的臉上猛扇。
如此炎熱的夏季,多少會影響酒肆的生意,雖說一大早有人來訂了五十壇燒酒,夥計們都派出去送酒了,然此刻臨近正午,夥計一個沒回來不說,也沒有一位主顧上門,這讓喜歡熱鬧的卓二娘著實有些不快,那張圓臉上常掛著的笑容也不見了,替代為一種無可奈何的怨恨。一轉頭,見丈夫魚成正縮在櫃台後打盹,一腔怒氣正無處可發,立即走過去,將扇子往櫃台上重重一敲,喝道:“死人,活兒幹完了嗎?又偷起懶來了!”
魚成瞬間驚醒起來,他是入贅女婿,人本分老實,受妻子的頤指氣使慣了,慌忙應道:“是,是,我這就去酒窖。”卓二娘看見丈夫這副窩囊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怒道:“我卓二娘怎麼就嫁了你這麼個……”
忽見那住在後院二樓天香號上房的精公子施然出來,一身翻領胡服既華麗又醒目,腰間掛著的承露香囊及玉佩隨著矯健的步子來回晃動,愈發顯得風姿瀟灑、玉樹臨風。卓二娘忙舍了丈夫,迎上前笑道:“精郎,今日可起得早。”
這位精公子二十四、五歲年紀,名叫精精兒,新來成都沒幾天,據說約了人在萬裏橋東麵七、八裏處的合江亭碰麵,因而選了錦江春住下,陸路、水路都方便。他孤身一人,似商非商,似士非士,卻是一身貴氣,作派奢侈大方,就連閱人極多的卓二娘也看不出他的來路,隻是一力奉承。
精精兒笑道:“二娘又在笑話我了。”他自住進錦江春以來,均是天黑前到酒肆對麵的米氏櫃坊拿飛錢兌換大把銅錢,再雇了車馬進內城玩耍,大清早才回來酒肆睡覺,一直睡到下午才起,確實如卓二娘所言,他今日是起得早了。
精精兒雖不明說去了何處,但像他這樣年青英俊、輕佻風流的貴公子,明眼人一眼就瞧得出他是去尋樂子了。卓二娘暗中問過車夫,果然說他是去了內城找女人,且到的並非娼妓雲集的花林坊,而是位於錦浦坊的樂營,足見其人眼光不同一般。
卓二娘雖早猜到精精兒夜夜流連風月,卻也從不點破,忙引他到窗邊臨江的桌子坐下,問道:“精公子今日想吃點什麼?”精精兒道:“嗯,天兒這麼熱,多了也吃不下,來一壺燒酒,兩盤下酒的冷菜。”卓二娘道:“好咧。”回頭揚聲叫道:“一壺燒酒,兩盤下酒冷菜。”
精精兒笑道:“為何西川的菜總是做得比江南好吃呢?”卓二娘笑道:“這是因為西川食用井鹽,江南習慣吃池鹽,池鹽發苦……”
話音未落,隻聽見外麵車馬轔轔,卓二娘知道來了客人,忙道:“郎君請稍候。”匆匆迎出門來,隻見四名玄衣帶刀隨從正護著一輛精致的馬車停在酒肆門口的大黃桷樹下。那黃桷樹的年紀比卓二娘祖父的祖父還大,憑江而立,華蓋如雲,根盤河岸,如龍蛇波濤,極是遒勁。
卓二娘認得那輛馬車,“哎喲”一聲,又驚又喜,精神大振,連聲嚷道:“來貴客了!來貴客了!”
車夫大約四十餘歲,顧不上擦去額頭汗水,先搶過去卷起竹簾,先聽見環佩之聲,馬車中鑽出來一名碧衣女子,二十歲出頭,麵容清秀姣好,身材嬌弱,肩若削成,腰若約素,極見窈窕,隻是金瓚玉珥,珠圍翠繞,華麗得有些俗豔。
女子躍下馬車後,垂首侍立在車旁。車中又出來一位老者,約摸五、六十歲年紀,須發花白,穿一身最通行的灰色常服,戴著一副軟角襆頭,慈眉善目,相貌憨厚,看上去甚至有些木訥。他扶住女子的手,一個跨步跳下車來,矯健敏捷,與他的花甲年紀渾然不符。
卓二娘早等在一旁,上前襝衽行了一禮,笑道:“這大熱的天,韋夫子怎麼親自跑來了?若是想喝燒酒,派人來說一聲,我親自給夫子送過去。”那韋夫子笑了一笑,慢吞吞地道:“突然想來這裏看看。”卓二娘當然求之不得,興高采烈地道:“快,快些請進。”
早有兩名隨從搶先進入酒肆,見堂內最好位置的一桌已經有人占著,當即過去喝道:“快些讓開。”
這一桌坐的正是精精兒,轉過頭來,打量了二人一眼,不以為然地道:“莫非這張桌子是你家的不成?”
這兩名隨從是兄弟,分別叫唐棣、唐楓。唐棣道:“不錯,我家主人來錦江春定要坐這張桌子。”精精兒笑道:“凡事抬不過一個理字,明明是我先來的……”唐楓不待他說完,上前一步,右手去按刀柄,武力要挾的意思不言而喻。
卓二娘忙趕過來道:“精郎,正好你點的酒菜還沒有上來,不如就勞你大駕……”話說到這裏就頓住了。她能將一家小小的燒酒店做到今日的規模,除了得益節度使韋皋的商市政策,個人秘訣無非就是“厚道”二字,明知道精精兒有些來曆,眼前是強人所難,可是又不得不如此,不由得露出了難堪的神氣來。
不料那精精兒卻甚是機靈隨和,立即笑道:“二娘說的極對,我讓開便是。”卓二娘忙道:“多謝精郎,今日的酒錢不必記帳,算是我請客。”精精兒微微一笑,眼光往那碧衣女子身上掃得一掃,這才起身挪到堂中坐下。
碧衣女子迅疾從懷中取出一塊錦帕,往精精兒坐過的椅子上抹了幾下,這才扶了韋夫子過去麵朝窗口坐下,自己隻垂手站立一旁,神態極是謙卑恭敬,似是婢女,隻是豐容靚飾,又似是那老者的孫女。唐棣、唐楓一左一右站在老者身後,另兩名隨從分別名叫晉陽、楚原,則分守在酒肆門口,竟似不預備再放酒客進來。
卓二娘慌忙趕去廚房交代幾句,再自己親自服侍韋夫子那一桌。不多時,菜流水般地端上來,擺了滿滿一桌子。碧衣女子忙上前擺碗筷、斟酒,一雙玉手纖若玉蔥,唯有右手中指上有一圈肉環凸起,倒似戴著個肉戒指,煞是紮眼。
韋夫子凝視著那肉環在自己眼前來回晃動,一時間回憶起無數往事來,微微歎了口氣,道:“玉簫,你也坐吧。”玉簫道:“奴婢不敢。”聲音又是溫柔又是嬌媚,有一股奇特的魔力,令人怦然心動。韋夫子似是大模大樣慣了,不再多言,也不動碗筷,隻是眯起眼睛,朝窗外的流江望去。
精精兒聽在耳中,這才知道名叫玉簫的碧衣女子是韋夫子的下人,不過看她妝扮如此富態,大約也不是普通婢女,或許是姬妾也說不準。正巧廚子魚三端上來涼菜和燒酒,精精兒忙低聲問道:“那一桌坐的是誰?”
魚三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神態甚是急切,倒不似說不知道,而是讓精精兒不要多問。精精兒更是好奇,一雙眼睛在那玉簫身上溜來溜去。
隨從唐楓從旁瞧得一清二楚,當即朝精精兒怒目而視。精精兒佯作不覺,依舊放肆地打量玉簫。那唐楓雖然生氣,卻不敢擅自發作,便上前朝那老者附耳低語幾句,又朝精精兒指了一指,大約是在訴說精精兒如何對玉簫無禮。韋夫子隻是擺了擺手,並不以為意。玉簫聞言側過頭來,望了精精兒一眼。精精兒朝她微微一笑,玉簫慌忙扭轉了頭,看著韋夫子麵色越陰越重,心裏越發不安,白皙如玉的鼻梁上登時滲出細密的汗珠來。
精精兒暗道:“這玉簫容貌風姿其實不在秋娘之下,隻是不大懂得打扮,定是貧苦人家的女兒,被父母賣給了這年紀足以做她祖父的韋夫子作妾。”他雖然性情風流,想到往日一位舊識也是因為家貧被賣做歌妓,心中不由自主地對這玉簫生出幾分同情來。
忽聞得酒肆外有人高聲叫道:“嬸嬸,我今日在雪嶺上尋到一味好藥!”
隨即便有一名身材短小的青年男子欣喜奔進酒肆來,手中舉著一把奇形怪狀的青草。韋夫子的隨從晉陽見他冒冒失失,忙上前攔住,忽望見那男子臉上長滿雀斑、容貌極醜,更是生就一雙鬥雞眼,來回骨碌骨碌轉個不停,愈發覺得其人麵目可憎,當即將他朝外一推,喝道:“快滾開。”
晉陽身懷武藝,這一推勁道極大,那男子連退數步,方得站定,愕然問道:“你們是誰?憑什麼推我?”他眼睛天生缺陷,無法遠視,個子又矮,隻能仰起頭來說話,模樣甚是滑稽。
卓二娘忙趕過去道:“這是我老伴兄弟的兒子鄭注,剛從翼城老家來,沒見過世麵。”晉陽卻依舊不肯放鄭注進來,隻拿眼去望韋夫子,等他示下。
卓二娘道:“韋夫子,我這侄子年輕不懂事,還請您高抬貴手……”韋夫子緩緩問道:“既是你老伴的侄子,為何不姓魚,卻是姓鄭?”卓二娘道:“這個……一時也說不清楚。”似乎有難言之隱。
卻聽見那鄭注道:“天下本是一家,姓魚的姓鄭的又有什麼分別?”韋夫子見他言語機智敏捷,頗為歡喜,示意晉陽放他進來。又問道:“二娘,你侄子可曾讀過書麼?”卓二娘笑道:“鄉下窮人家的孩子,哪裏念得起書?就跟著一個郎中念過幾本醫術,懂得一點皮毛醫術。”韋夫子笑道:“那他該先醫好自己的眼睛才是。”他一發笑,隨從們也跟著一齊笑了起來。
卓二娘不敢接話,隻跟著訕笑了兩聲,走過去擰住鄭注的耳朵,拉著往堂後走去,邊走邊罵道:“還不快回房去洗洗,瞧你這身臭汗,可別熏壞了貴客。”她身材比鄭注足足高出一頭,這一拎當真如老鷹捉小雞一般。鄭注大聲呼痛,卻是不敢還手反抗。眾人見狀,無不哈哈大笑。
恰在此時,一個人影閃身進來酒肆,飛快地奔近夫子那桌,手腕一翻,刀光閃動中,一柄兩刃匕首閃電般地捅向那韋夫子。隨從們的注意力全在卓二娘跟鄭注身上,待得驚覺有刺客行刺時,已是上前援救不及。那韋夫子生死關頭,倒是臨危不亂,伸手一拉,頓時將玉簫拉到自己麵前。那柄匕首來勢極快,瞬間已到玉簫胸前,玉簫尖叫一聲,動也不敢動,隻眼睜睜地望著刺客。
那刺客是名三十六、七歲的中年男子,見她一張俏臉雖因恐懼而扭曲變形,卻是似曾相識,令他想起一位故人來,心下微有遲疑,生生頓住匕首。電光火石間,四名隨從已拔出腰刀,圍住刺客。四人均是武藝精湛之輩,各自舞起一團刀光,攻上前去。刺客順手抄起一張椅子,揮舞成圓圈,隻聽見那木椅“嗤啦嗤啦”幾聲脆響,橫木、腿腳均為腰刀斬斷,卻也由此將隨從逼退。
事情發生時,卓二娘正拎著鄭注走到堂口,忽見陡生奇變,“媽呀”叫了一聲,當即癱倒在地,抱著頭,全身抖如篩糠,不敢多望一眼。鄭注卻極是鎮定,飛快地搶到櫃台後蹲下,從縫隙中偷看堂內爭鬥情形。
那韋夫子得了一個空隙,已經起身拉著玉簫退到牆角,與刺客中間尚隔有唐棣、唐楓兩兄弟。刺客見一時再難以近身,當即揚起匕首,朝韋夫子擲出。那匕首勢道勁猛,劃出一道亮光,直奔牆角。韋夫子卻又故伎重施,將玉簫擋在胸前,竟是拿她身子當作盾牌一般使喚。玉簫見匕首迅若流星,瞬息已到眼前,知道再也無幸,心中一酸,閉目待死。
忽地從旁側飛過來一件物事,正好撞在那柄匕首上,“嘩啦”一聲脆響,燒酒濺了玉簫滿身。她忙睜開眼睛,隻見那柄匕首已經釘入牆上,直沒入柄,這才知道自己還活著。往堂內望去,除了四名隨從正圍住刺客狠鬥外,再無旁人,隻有那坐在堂中的年輕公子正悠閑地吃菜,桌上卻是少了隻酒壺,立即明白是他用酒壺打偏匕首,救了自己。
韋夫子將玉簫推開,見那刺客雖然武藝不弱,以一敵眾,卻是沒有兵刃,明顯處在了下風,肩頭已然挨了一刀,正汩汩冒血,當即叫道:“要留活口。”隨從大聲應命。韋夫子這才走到精精兒身邊,道:“想不到郎君年紀輕輕,原來身懷絕技。多謝適才援手。”精精兒不笑道:“夫子不必謝我,我又沒有救你,我救的是你身後的那位玉簫娘子,你讓她來謝我便好。”
那韋夫子吃了個軟釘子,又聽見對方言語輕浮調笑,甚感難堪惱怒,不過他生性陰沉,又見對方身手不凡,有心攬為己用,忍得一忍,回頭喝道:“還不快來謝謝恩公救命之恩?”玉簫忙走過來,朝精精兒跪下,謝道:“多謝恩公救命之恩。敢問郎君高姓大名?”
精精兒不過是不恥韋夫子輕視下人生命、拿女人當盾牌使,隨口說一句戲謔之語,想不到玉簫會向自己下跪,忙上前扶道:“在下精精兒,不過是舉手之勞,娘子何必行此大禮?”攙住她手臂,隻覺得她全身又輕又軟,柔若無骨,又聞見她鬢發上的鬱金油香,不由得心中一蕩。玉簫微微仰首,眼波流轉,似笑非笑地朝他望了一眼,立即又低下頭去,蒼白的兩頰泛出一層紅暈來。
忽聽得“撲哧”一聲,聞聲望去,竟是那刺客寡不敵眾,尋機退到窗口,翻身投入了流江中。四名隨從微一遲疑,唐棣、唐楓兩人旋即跟著躍入江中,晉陽、楚原奔過來稟道:“主人,刺客掉下了流江,不過他挨了兩刀,逃不了多遠。請主人立即回府,以防刺客在周圍還有同黨。”
韋夫子麵色如鐵,也不答話,徑直走到窗邊翹望,那刺客已然不見蹤影,隻有唐棣、唐楓兩名手下浮在河麵,茫然四下搜尋。心中暗罵一聲,叫道:“你們兩個先上來。”當先走出酒肆。
玉簫見韋夫子出了門,慌忙跟上前去,臨到門口,又特意回過頭來,朝精精兒望了一眼,見他正朝自己微笑,回以羞澀一笑,這才碎步追將出去。
外麵大黃桷樹下車馬俱在,隻有車夫老張俯身仆倒在翳翳樹蔭下,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晉陽搶過去,將他身子翻過來一搭鼻息,即回頭稟道:“老張隻是暈了過去。”
韋夫子走到河邊,唐棣、唐楓正濕漉漉地爬上岸來,河麵上波光粼粼,煞是刺眼,依舊不見刺客人影,沉吟片刻,回頭命道:“立即派人封鎖出城道路,務必要尋到刺客,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晉陽應道:“是。”上馬飛馳回城傳令。
韋夫子卻不肯就此離去,依舊在樹下徘徊,若有所思。唐棣等人盡是韋夫子心腹隨從,熟知他性情,雖然著急,卻不敢上前相勸。幾人交換一下眼色,楚原遂走近玉簫,低聲道:“此地凶險異常,娘子何不上前勸勸主人,請他盡快回府。”
玉簫隻是咬著嘴唇,既不答應,也不拒絕。楚原急道:“娘子……”玉簫搖頭道:“玉簫身份卑賤,太尉豈能聽我所言?”
原來這韋夫子就是西川節度使韋皋,唐代極重視科第,他非科舉正途出身,心中耿耿於懷之餘,尤愛附庸風雅,微服出遊時隻命人稱他為“夫子”。他生性不喜張揚,出門不愛擺出節度使的儀仗,偶爾也會便服到錦江春酒肆來坐坐,不為享受平常百姓的樂趣,而是想回憶一些以前的舊事。他年輕時寄居丈人張延賞——也就是前任西川節度使——籬下,過了而立之年尚且一事無成,為嶽父、嶽母所輕視,備受侮辱,幸得妻子張氏還算賢淑,總是暗中安慰他。有一次,韋皋偶爾來到錦江春酒肆,見店主卓俊視女婿魚成為親子,親手教他釀酒手藝,魚成忠厚老實,勤勤懇懇,卻為妻子卓二娘所瞧不起,恰好與他自己的情形相反,不由得感慨萬分。回到節度使署後,韋皋向妻子張恩慈講了這件事,張恩慈說:“好男兒誌在四方。我父親既然如此歧視你,夫君何必再忍氣吞聲,為血性男兒所恥笑?不如就此離開,我願意辭家事君子,哪怕是住荒野茅屋,炊菽羹藜,簞食瓢飲,也活得舒心快樂。”於是稟明父親,要跟隨韋皋離家出走。張延賞厭惡女婿已久,也不挽留,隻給了五十匹絹布當作路費,價值四十貫錢。不過多虧得張恩慈支持韋皋離開了成都,不然哪有他後來的飛黃騰達?韋皋回來鎮蜀後,對錦江春酒肆也總有一種特殊的情懷,於是從府庫裏拿錢出來建起了新南市,又派人以低價強買進錦江春酒肆東麵的一大塊地,再以原價轉手給魚成,有了他的暗中支持,錦江春酒肆自然蒸蒸日上。加上他年老後愛上了燒酒,認為能活血健身,節度使府署中宴飲必用錦江春,上行下效,大小官員也爭相以飲錦江春為榮,以致釀酒反倒成了錦江春的主業。
韋皋適才在酒肆遇刺,雖表麵不動聲色,內心著實惱怒,若換作別的酒樓客棧,他一定會派兵立即查封,將所有人都關押起來審訊清楚,偏偏他相當熟悉錦江春,知道這家人上下視他為孔明再世,決計不會與旁人勾結害他。倒是那個出手相助的年輕人來曆頗為可疑,說話帶有江南口音,又身懷絕技,在這個時候來到蜀中做什麼?沉吟片刻,正預備命人去查那年輕人的底細,忽聞見馬蹄得得,一名牙兵疾馳近來,翻身下馬,躬身稟道:“太尉,劉使君回來了,正在府署候命。”
劉使君就是劍南西川支度副使劉辟,他是貞元年間的進士,登宏詞科,被韋皋招為從事,後因才幹出眾,連年升遷,累官至支度副使,已是韋皋身邊最重要、最心腹的謀士。不然的話,這次韋皋也不會派他去京師打探朝廷虛實動向。
自去年年底以來,京師風起雲湧,發生了不少大事:譬如去年十月時神策軍中尉楊誌廉莫名身故;禦史中丞李汶深夜於京兆尹府邸遇刺;緊接著舒王求雨成功,聲望大著,傳說他得到了至寶玉龍子,即將被德宗皇帝改立為新太子;隨即發生了原太子李誦神秘中風事件,不但腿腳不便,難以下床行走,而且從此再也說不出話來,成了本朝開國以來第一位啞巴太子。
而韋皋兄長韋聿和西川進奏院自京師送來的密信均說,太子其實並不是對外所宣稱的中風,而是中了一種無風無影的奇毒,幸好有人誤打誤撞用所謂的“天河水”緩解了部分毒性,後來又有監察禦史李絳用針炙逼毒,才算勉強保住了性命,隻是從此半癱在床,而且舌頭僵直,無法再開口說話。不過太子仁厚,不願意張揚,隻說中風,不提中毒,以免四下株連無辜。
然而堂堂大唐帝國,將來總不能由一個啞巴皇帝來主政,所以太子雖然未死,地位已是岌岌可危。傳聞把握神策軍兵權的宦官們均支持舒王即位,一是太子及東宮集團王叔文、劉禹錫等人素來厭惡宦官,二來太子名份已久,立舒王才能有擁戴之功。到今年新年正月初一時,皇親國戚們到大明宮向德宗皇帝恭賀新年,老皇帝不見太子,才知道李誦中風癱瘓,康複無望,一時悲慟感傷,憂形於色,當即留下舒王李誼在宮中長談。然而正當德宗皇帝要召翰林學士擬詔改立太子時,忽然患了重病,正月還沒有過完就撒手西去,因死前沒有來得及立下遺詔,大宦官俱文珍、薛盈珍等人緊急召翰林學士衛次公、鄭絪、李程、王涯等人到金鑾殿起草遺詔,提出太子病重,要立舒王為帝。眾翰林學士瞠目結舌,不敢接話。衛次公突然高聲喊道:“太子雖然有病,卻是先皇長子,朝廷內外,早已屬心。就算是萬不得已,也該立太子的長子廣陵王。不然的話,朝中會出大亂子。”鄭絪等翰林學士本來畏懼宦官,不敢出聲,忽然有衛次公帶頭反對立舒王,立即紛紛附和。宦官們怕事情鬧大不好收場,又想到反正太子疾病纏身,又不能說話,很容易控製,便順勢表示同意。最終,當了二十六年太子的李誦在爭議中即位,因為他無法上朝理政,朝政遂隨落入東宮舊屬王叔文、王伾之手。
王叔文是天下有名的圍棋高手,自小誌向遠大,他一掌權,立即借新皇帝順宗之手廢止宦官把持的宮市,懲罰貪官汙吏,貶斥了臭名昭著京兆尹李實,做了一些利國利民的好事,於是市裏歡呼,人情大悅。他深感鼓舞,任用名流士子柳宗元、劉禹錫等人,開始了一係列的政治改革措施,並有意鏟除長期以來把持神策軍兵權的宦官集團,史稱“永貞革新”。然而唐朝極重視官員門第郡望,王叔文出身寒微,在朝中沒有任何根基,完全靠控製深宮病中的皇帝來頒布政令,行事詭異,不但遭到了宦官集團的極力抵製,也引起朝野卿士的反感。尤其其同黨王伾趁掌權之機,廣開受賄大門,收取金錢財物無數,更是為內外憎恨。王叔文與他本人薦用的新晉宰相韋執誼之間也是矛盾重重,政見多有不和。
順宗皇帝久病不愈,雖然有時也被人扶至金殿上朝,然則無法開口說話,群臣隻能瞻望,無法奏對,朝野憂懼,希望能夠早日立太子。順宗長年沉溺女色,兒子眾多,其中以長子廣陵王李淳最為英睿,理該立為太子,然而王叔文等人擔心太子一立,大權就此旁落,不斷從中阻撓。大宦官俱文珍、薛盈珍等人因為想立舒王一事得罪了順宗皇帝,遂決意投靠廣陵王李淳,以獲得新的恩寵。在宦官們的精心策劃下,某一日,順宗上朝時,翰林學士鄭絪、衛次公、李程、王涯已在金鑾殿等候,奏請草製立太子。王叔文還待反對,鄭絪書寫“立嫡以長”字呈上給皇帝,順宗點點頭,廣陵王李淳遂被立為太子,更名李純。
此後,以王叔文為首的原東宮集團與新太子集團矛盾不斷,宦官也趁機在其中興風作浪。擁兵在外的各藩鎮節度使眼見時局動蕩,詭譎難測,紛紛派遣心腹前往京師長安,窺測朝廷動向,想要趁火打劫者大有人在。數日前,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也派出得力副手支度副使劉辟以奏事為名,到長安去摸底,這才不過幾天,劉辟竟然就已經從長安回來,他料想應該是京師起了重大變化,大為詫異,再也顧不上理會旁事,忙揮手道:“回府!”
車夫老張猶自昏迷不醒,隨從楚原一時也顧不上他,任他躺在原地,扶了韋皋、玉簫先後上車,自己親自趕了馬車,徑往城中駛去。
馬車飛奔如閃電,車內卻是平穩舒適。韋皋示意玉簫打起車窗上的竹簾,依依回望——整個新南市雖不及內城那般繁花似錦、林木蔥鬱,然則在刺眼的豔陽下卻顯得格外輝煌壯麗,而這全賴他一手打造,頓時心頭湧上難以名狀的自豪和成就感。西川被他治理得如此繁華,若是三川都在他手中,豈不是錦上添花?他已經位及三公,要錢有錢,要權有權,所求者無非三川而已。這次他派劉辟進京,正是要向當權者求領三川節度使,也不知道事情辦得如何,這也是他一聽到劉辟回來成都,就急不可待地要趕回府署的原因。
劉辟行程比計劃大大提前,而且預先沒有傳遞書信,表明事情必然辦得並不順利,可這不應該呀——王叔文一介書生,僅因為善於弈棋入侍東宮,太子當了皇帝,才得以入翰林院,雖說翰林學士能參予機密,位比宰相,有“內相”之稱,畢竟他隻是個新晉,在朝中沒有任何影響力,眼下又因為想奪取神策軍兵權得罪了宦官集團,正是需要藩鎮支持的時候,難道他會不識時務,拒絕自己統領三川的請求?
一時間,韋皋百思不得其解,目光落在一旁的玉簫身上,見她低垂著頭,雙手來回絞著裙裾,露出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來,便問道:“你是不是很喜歡酒肆中那位出手救你的郎君?”玉簫正百無聊賴,聞言大驚失色,慌忙拜伏在韋皋腳下,顫聲道:“玉簫隻知道一心一意侍奉太尉,不敢有任何別的念頭。”韋皋道:“嗯,諒你也沒這個膽子,起來吧。”玉簫這才站起,縮緊身子坐在一角。韋皋顧不上再去理會她,喃喃道:“到底是誰派來的刺客?”
玉簫不敢接話,隻暗中窺探韋皋顏色,卻見他眉頭緊鎖,前額露出一道道溝壑般的皺紋來,一雙眼睛又是困惑又是緊張,自她被當作禮物送給韋皋以來,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般神色。
西川節度使府署位於城正中心摩訶池畔,署府即隋代蜀王楊秀的王宮,四周環有城垣,稱為牙城,城牆上盡是全副武裝的牙兵。
先行趕回的侍衛晉陽已將韋皋在錦江春酒肆遇刺的消息稟告邢泚、崔綱二位牙將。這二人統領牙兵,負責節度使府署和節度使本人的護衛,正調動軍隊,一隊隊牙兵從牙城中飛馬馳出,趕往流江一帶搜索圍捕刺客。節度使府署正城門又稱大衙門,兩頭大石獅子各自昂首挺胸,靜默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似乎早已習慣了人仰馬翻的各種情形。
韋皋車馬剛進牙城,劉辟已經聞訊趕出來相迎。他進士出身,登宏詞科,本人書卷氣極濃,恭謹有禮,一副儒雅君子模樣。身後還緊緊跟著一人,三十來歲,年紀比劉辟小一些,渾身上下透露出幹練與成熟,這是支度判官盧文若,不但是劉辟的得力副手,其妹盧若秋還嫁給了韋皋之子韋行式,跟韋皋是姻親。見到韋皋扶著玉簫下車,二人慌忙上前行禮。
劉辟問道:“太尉遇刺,可有受傷?”神情極見關切之色。韋皋搖了搖頭,劉辟這才長舒一口氣,道:“萬幸!”韋皋著急向他問朝中政事,道,“去百尺樓再說。”
百尺樓位於節度使府腹心,恰在外署與內苑交界處。樓分四層,高達百尺,故稱“百尺樓”。一層設廳寬闊宏大,樓東即是摩訶池,水波粼粼,廣垠千畝。靠近百尺樓的西岸水麵上建有水榭,與設廳通連,湖光水色,楊柳依依,風景旖旎,是舉行宴會的理想場所;二層定秦堂為議事廳;三層為節度使私人書房,稱芸暉堂,藏有無數奇珍異寶;四層為穿廊花廳,既能俯瞰成都全城,內中又收藏有許多名人字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