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衛中郎將奉命將空空兒送來大理寺獄。因皇城天黑即關門落鎖,進去很是費了一番周折,守衛順義門的監門衛士本不欲奉京兆尹命,但聽說是要進來的是侯彝的朋友,便破例開了門。獄卒領空空兒來到獄中,卻見牢房裏麵布置一新,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桌案上有紙有筆,有酒有肉,角落中更是堆滿衣服、棉被、食盒等物,想來是百姓們自發送來的禮物。侯彝正側倚在一張榻上秉燭讀書,那榻上鋪了厚厚的裘皮,看上去又柔軟又溫暖。
侯彝道:“這我知道,不過聽說這裏獄卒上上下下都得了好處,我還以為是你向魏博進奏院借了錢。”空空兒道:“或許是波斯公主所為。”當即原原本本說了薩珊絲花重金收買京兆尹李實府中下人,得知李汶在遇刺前已經死去,自己由此得到啟發,趕去找了萬遷確認,又去親仁坊檢查屍首,有了重大發現,隻是略過與第五郡和蒼玉清見麵一節不說。
事情突然起了重大變化,侯彝也深感意外,半晌才道:“原來早已經有人搶先動手。”空空兒道:“而且凶手十分高明,不露痕跡。隻是我始終想不明白之前為何京兆尹一心認定李汶是死於中毒。”侯彝道:“這很容易解釋,京兆尹大概也聽說過所謂宮廷秘藥的事,他見屍首驗不出中毒跡象,便以為李汶是死在宮廷秘藥下。當然,他也知道李汶是代他而死,死的人本該是他自己,一想到秘藥涉及宮廷,事態複雜,難免恐慌。聽說太子為人忠厚,很不喜歡京兆尹禍國殃民,宮中不待見他的大有人在,他殺了宦官轄屬的教坊都知成輔端,打狗也要看主人,多少得罪了宦官勢力,正因為他不知道是誰要他死,所以才格外恐慌。”
空空兒道:“原來如此。難怪我揭破李汶死因時,京兆尹大大鬆了口氣。”侯彝笑道:“你真不該告訴他,讓他日夜擔憂才好呢。不過那毒藥既然如此厲害,怎麼又有一個如此風雅的名字——美人醉?”空空兒道:“不過是傳說而已,未必真有。”
侯彝道:“你來見我,是因為想不出誰是凶手麼?”空空兒道:“是。我想凶手應該早潛伏在樓中,等仆人退出去後,突然從背後捂住了李汶的嘴,然後用短棒之類的鈍器擊打在他後腦勺上,一棒致命。”侯彝道:“如此,凶手肯定武功不弱,且能殺人後從容將屍首擺好在臥榻上,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很可能是江湖人物。”空空兒道:“是,我也這麼認為。小弟倒是認得一人,武功既高,也是以短棒為兵器,隻是此人隻為錢殺人,殺人後必取首級,李汶死狀,完全不是他的風格。”
侯彝道:“你說的可是王翼?”空空兒道:“是,王翼人稱兀鷹,為人狠毒,卻十分驕傲,這般偷偷摸摸掩飾殺人手法的方式,他是不屑做的。”侯彝道:“嗯,京兆尹仇家不少,民憤極大,希望他死的人成千上萬,要找出真凶,怕是難上加難。就算真的能找到他,我也不希望空兄將他交給京兆尹換我出來。空兄,你可要答應我。”
空空兒明知道如果十日內不交出真凶,李實肯定會使壞往死裏折磨侯彝,但他卻不能拒絕侯彝的請求,換作是他自己,也一定會這麼做,沉吟片刻,點頭道:“好。”
侯彝這才長舒一口氣,笑道:“別盡顧著說話,這裏有酒有肉,來,咱們好好喝上幾杯。”豪氣幹雲,渾然不將自身生死放在心上。空空兒道:“好。”扶侯彝坐起來,酒杯碗筷都是現成的,倒出來兩杯酒一嚐,竟是上等美味的好酒,一口氣連喝三杯,這才讚道:“好酒!”又道,“少府身上有傷,還是少喝酒為好。”侯彝道:“不過一點皮肉之傷,況且你送來的藥靈驗無比,已經好了許多。”
空空兒道:“今日侯從事特意找我問及少府,少府可有什麼話要小弟轉告?”侯彝連連搖頭,道:“別提我這位長兄,當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不過將來空兄回去魏博,可代我去見見家母,告訴她老人家,我侯彝可沒有給侯家丟臉。”
空空兒聽他有囑咐後事之意,料來他精明過人,意識到此案複雜,牽涉過多,怕是凶多吉少,心中很是難過,可勉強說些安慰的話對侯彝這樣的人也顯得多餘,隻好應道:“好。還有麼?”侯彝道:“自我被關在牢裏來,心緒一下子寧靜了許多,仔細回想以前的事,倒真想起以個人來。”
空空兒見一向豪爽的他突然露出些忸怩之色來,問道:“是女人麼?”侯彝點點頭,道:“我未中進士前,曾經在嵩山苦讀,借住在中嶽寺裏,寺廟附近有家酒肆,隻有父女二人,父親名叫唐大,女兒小名阿寶。我常去酒肆飲酒,久而久之,終於與阿寶熱戀,當時私愛纏綿,不能自割,曾齧臂為誌。後來我赴京趕考,中進士後又忙於參加吏部的考試,如此過了一年多,終於順利步入仕途,再去嵩山接她父女,酒肆卻已經成為一片焦土。問起附近僧人,才知道是山中山棚所為,這些人以射獵為生,不務農桑,居無定所,驕悍好鬥,連官府也不放在眼裏,時常出山搶劫殺人。唉,我本有意娶阿寶為妻,想不到隻一年有餘,便是天人永隔,這也算是我生平憾事。多年來我沉浮宦場,營營役役,顧不上娶妻,慢慢也淡忘了阿寶,如今靜下心來,往事曆曆在目,誓言猶在耳邊,我才知道,她依舊還在我心底。人生匆匆,不過百年,我如今才算明白,至死不能忘懷的總是情和愛,其他一切悲歡得失隻是暫係心頭。空兄,這番話我從未對旁人說過,你可不要笑我。”
空空兒歎道:“怎麼會呢?”他自己也有過同樣的經曆,感情創傷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為紛繁世象在心中的投影所掩蓋,但當人生雜事隨死之將至而化為雲煙,昔日歡愛與痛苦的印跡就如水落石出,讓人最後去忍受和享受。
太息一回,侯彝又問道,“空兄可有心愛的女子?”空空兒黯然道:“有,不過她早嫁給了旁人。”
侯彝道:“世間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我都是可憐人。不過侯某能識得空兄這樣的朋友,死而無憾。”空空兒道:“好個死而無憾。”侯彝忽爾靈光一現,笑道:“空兄,你我就此結為異性兄弟如何?”
空空兒自是喜出望外,當下兩人敘了年歲,空空兒二十六歲,侯彝三十三歲,卻是比空空兒大了七歲有餘,自是侯彝為兄長。侯彝還欲起身,空空兒忙道:“義兄身上有傷,何必拘泥虛禮?你我同飲三杯,就當是向天拜了三拜。”侯彝道:“好極了。”二人一起飲了三杯,就此結為兄弟。
兩人均是喜不自勝,侯彝道:“我在家中排行老四,上麵有三位兄長,都不怎麼和睦,想不到今日能有幸與賢弟結為骨肉至親。”空空兒道:“小弟從來就是孤身一人,倒是我高攀了。”侯彝道:“魏博兵馬使田興不也是你義兄麼?”空空兒道:“嗯,他是我母親在世時做主認的義兄,跟你不同。”言下之意,自然是侯彝要比田興更親。
侯彝聽了十分歡喜,道:“賢弟,愚兄有句話勸你,還是盡早離開魏博為好,朝廷與藩鎮戰戰和和多年,早已經是勢不兩立,隻是當今皇帝老邁羸弱,無力應付藩鎮之叛,隻好狂征暴斂,大肆聚集錢財,將來太子即位,便可以利用這些錢做軍費討伐藩鎮。”空空兒道:“義兄是說皇帝任用李實這樣的貪官其實是有意為之?”侯彝道:“這隻是愚兄個人推測。但無論如何,如今府庫充實,將來若有強勢的新皇帝登基,戰爭不可避免。”
二人正傾心交談間,忽有獄卒急奔過來道:“侯少府,宮裏來人提你了!”侯彝莫名其妙,問道:“什麼宮裏來人?”
獄卒不及多說,隻匆匆開了牢房,隻見一名黃衣宦官領著數名神策軍士攜著擔架進來。那宦官好奇地打量著牢中的陳設,尖聲尖氣地道:“喲,這哪裏是牢房,簡直比客棧的上房還要豪華。”目光一轉,落在空空兒身上,問道:“你是誰?”獄卒忙道:“回中使話,他是京兆尹派來調查案子的人,名叫空空兒。”
那宦官點點頭,問道:“你就是萬年縣尉侯彝?”侯彝勉力坐直身子,道:“是,中使深夜至此,有何見教?”宦官道:“聖上要見你。”侯彝隻在群宴中遠遠見過天子,從未被單獨召見,不禁大奇,道:“聖上為何要見我?”
那宦官名叫俱文珍,也是宮中相當有實權的人物,不耐煩地道:“聖上召見你一個小小的萬年縣尉,還需要理由麼?”揮了揮手,幾名神策軍士搶上前來,七手八腳地給侯彝上了手銬腳鐐,將他扶上擔架。
俱文珍斜睨了空空兒一眼,似乎也沒有把這位“京兆尹派來調查案子的人”放在眼裏,冷笑一聲,揮手道:“走吧。”
空空兒久聞當今老皇帝又刻薄又糊塗,且喜怒無常,料到侯彝深夜被五花大綁地帶進大明宮中,必然凶多吉少,卻是無力阻止,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義兄被抬了出去。他一時憂懼難安,對獄卒道:“我想留在這裏等侯少府,可以麼?”獄卒見他謙和有禮,遲疑半晌,最終還是點頭同意,道:“郎官請便。”也不鎖牢門,聽任空空兒留在牢房裏麵。
空空兒便坐下來一邊喝酒,一邊翻看侯彝留在臥榻上的書籍,酒倒是喝幹淨了,可書拿在手中連半個字也沒有看進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聽得前麵有人低聲叫道:“侯少府!侯少府!”
空空兒聽出是第五郡的聲音,原以為她少女頑皮心性,隻是開玩笑,沒想到她真會來到大理寺獄營救侯彝,大吃一驚,忙聞聲尋去。這牢房坐北朝南,東、西、北三麵均是石壁,隻在南麵用鐵柵欄與走廊隔開,走廊的頂部開有一排小窗,原是透氣用的,那聲音便是從氣窗傳來。空空兒料到她是靠吉莫靴攀上了大獄房頂,匆匆走到氣窗下,低聲道:“侯少府被帶去宮中了,你快走!”
第五郡奇道:“咦,怎麼你……”忽聽得背後羽箭破空之聲,倉促之下一個鷂子翻身翻上房頂。行蹤一露,頓時羽箭聲大作,有人高喊道:“有人劫獄!”
空空兒急忙趕出監獄外,卻見一蒙麵人已被密密麻麻的羽箭迫下屋頂,院中獄卒及外麵巡視的金吾衛士已聞聲圍了上來,高牆上守衛的弓手不敢再隨意放箭,隻點燃了火炬照明,整個大獄頓時被照得亮如白晝。
空空兒一見身形就知道那蒙麵人是第五郡,眼見她陷入重圍之中,有心援救,他的浪劍已經在入皇城前交給守門衛士,手無兵刃,忙裝出酒醉的樣子,踉踉蹌蹌衝入圈中,一頭撞向第五郡,低聲道:“製住我。”第五郡一怔,道:“你又不是王親貴族,製住你有什麼用?”但別無脫身之計,還是依言反擰住空空兒手臂,將匕首架在他頸間,喝道:“讓開!不然我殺了他!”
當值的獄丞早已經趕到,見黑衣人挾持的人質一身便服,並不認識,問道:“他是誰?”獄卒道:“是京兆尹派來調查李中丞遇刺一案的人。”獄丞更是驚訝,道:“他醉得如此厲害,你們還敢放他進來?”獄卒道:“不是,他進來時還是好好的,後來才與侯少府一道喝酒,大概喝得太多了。”
李實指派護送空空兒前來大獄的金吾衛中郎將也在當場,生怕日後被京兆尹追究責任,忙道:“他叫空空兒,是魏博巡官,京兆尹派他來查案。”
獄丞隻負責管理獄中犯人,既然來的黑衣盜賊沒能劫走犯人,挾持的人質跟大獄毫無幹係,當然樂得趕緊將疏忽職守的責任推給監門衛、金吾衛,忙道:“快些讓開,讓開,快讓他們出去。”
第五郡便推著空空兒往前走,獄卒和衛士自動讓開一條道來。出來高牆,便是大理寺官廨,隻見左右兩邊金吾衛士人頭湧動,已經將各處出口堵死。
右金吾衛大將軍袁滋今夜當值布政坊金吾廳,聞訊親自帶兵趕來。忽見一蒙麵女子挾持著一男子出來大獄,便下令弓箭手示警。一名金吾衛士射出一箭,正落在空空兒腳尖前一寸之地。第五郡笑道:“哎喲,袁大將軍親自來了,看來這些金吾衛士不願意顧你的死活了。”揚聲叫道,“喂,這醉鬼還給你們!”將空空兒往前一推,急奔幾步,一腳踏上官廨牆壁,竟如壁虎遊牆一般在牆上行走,瞬間上到屋頂,沒入在黑暗中。在場的人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情形,無不驚得目瞪口呆。
袁滋年近六旬,雖是金吾衛大將軍,卻是文人出身,因出使南詔有功才累至高官,無尺寸軍功,臨場應急的能力極差,半晌才會意過來,連聲叫道:“放箭!放箭!”然而黑幕魆魆,早不見了黑衣人蹤影,弓箭上弦,又朝哪裏去射?
中郎將忙將空空兒扶起,問道:“空巡官有沒有受傷?”忽聞見他滿身酒氣,不禁皺起了眉頭,道,“空巡官是住在崇仁坊麼?我這就送郎君回去。”空空兒嘟囔道:“我不回去,我要在這裏等侯少府回來。”
中郎將知道盜賊飛簷走壁闖入皇城非同小可,明日一早就會鬧翻天,今晚當值的獄卒、金吾、監門衛士個個脫不了幹係,急於離開這裏,免得受到牽連,忙道:“都醉成這樣了,還等什麼侯少府?”命手下衛士一左一右強行攙住。
袁滋奔過來叫道:“站住!你是左金吾衛郭大將軍的人?”中郎將道:“是。”袁滋盯著空空兒問道,“這人是誰?”中郎將道:“是京兆尹派來的人。”袁滋皺了皺眉,沉吟半晌,才揮手道:“你們去吧。”
中郎將如釋重負,忙出來皇城,扶空空兒上馬,一路牽著奔來崇仁坊,持京兆尹令牒強行叫開坊門,將空空兒送回魏博進奏院。
魏博諸官田興、曾穆、侯臧等人均未歇息,正在議事廳中議事,忽聽見外麵喧嘩不止,趕出來一看,原來是空空兒醉酒被金吾衛士送了回來。田興忙命人先扶空空兒進去,又向曾穆要了一些錢遞給那中郎將,道:“多謝。”那中郎將哪裏敢要,隻道:“空巡官適才被盜賊挾持,摔了一跤,你們最好仔細看一看他有沒有受傷。”也不及說明經過,匆匆帶人趕去親仁坊向大將軍郭曙稟告。
田興聽說,忙趕來檢視空空兒傷勢。空空兒不過是佯裝醉酒,眼下騎虎難下,隻好繼續裝下去。又關心侯彝生死安危,喃喃道:“侯少府……侯少府……”果然侯臧搶過來問道:“他怎樣了?”空空兒道:“他被皇帝派人押去了大明宮。”侯臧一愣,問道:“什麼?”空空兒卻不再言語,隻裝作閉目不醒。
侯臧忙招手叫過一名衛士,命他速出去打探侯彝消息。那衛士為難地道:“現下正是夜禁,出不了坊門……”侯臧揚手打了他巴掌,怒道:“你不會想辦法出坊門麼?”那衛士不敢分辯,飛一般地跑了出去。
田興雖想知道究竟,可見空空兒一身酒氣,醺醉不醒,隻好命人送他回房歇息。聶隱娘笑道:“不如我和存約送空郎吧,正好也是順路。”
趙存約聽妻子這般說,便上前將空空兒負在背上。夫妻二人一前一後來到後院,聶隱娘先進房將油燈挑燃,趙存約忽然側身一甩,使勁將空空兒摜到地上。他一發力便為空空兒覺察,習武之人自然而然地有所反應,空中一旋身,消去大半力道,最終屁股著地,還是痛得不輕。
聶隱娘笑道:“這裏又沒有外人,空郎還是別裝了。”空空兒從地上爬起來,道:“原來隱娘早看出來了。”聶隱娘道:“你道別人都看不出來麼?也隻有兵馬使才相信你是醉酒。”
空空兒無言以對,半晌才問道:“隱娘找我有事麼?”聶隱娘道:“聽說進奏官下令不準空郎再支取一文錢。”空空兒苦笑道:“當真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聶隱娘道:“進奏官這麼做,實在是有點過頭了。”空空兒道:“其實他也沒錯,我確實沒有替魏博做過什麼事。”聶隱娘笑道:“既然空郎這麼講,我也沒話可說。我知道空郎性子,不願平白受人恩惠。隱娘倒有件事想找空郎幫忙,願以千金酬謝。”
空空兒知她夫妻武藝高強,尤其聶隱娘號稱“江湖第一奇人”,武功到底有多高,從來也沒有人見過。她夫妻二人又極得節度使寵幸,在魏博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又有什麼事輪得到他來幫忙?聯想起當日這夫妻二人與殺手王翼及另一名神秘人聯袂刺殺舒王一事,刺殺皇族罪名何等重大,等同於謀逆反叛,這幾人如此膽大妄為,事不成還公然出入進奏院,有恃無恐,料來也是受魏博節度使的指使,看來侯彝說得不錯,朝廷與藩鎮之間的戰爭早晚要來臨。
聶隱娘見他不答,道:“怎麼,空郎交上了波斯公主薩珊絲這樣的豪闊朋友,已經不缺錢了?”空空兒道:“沒有。隻是隱娘要做的事,定然非同小可,我能力有限,怕是難以幫上忙。”聶隱娘道:“也好。不過如果空郎改變主意,盡管來找我。”空空兒道:“好,多謝。”
趙存約一直沉默不語,突然冷冷道:“可別指望這小子幫忙,他不來搗亂壞事就不錯了。”空空兒知道他尚且記恨當日無意中幹預了刺殺舒王一事,也不分辯,道:“多謝趙巡官適才那醒酒一摔,我可要睡覺了。”聶隱娘忙道:“走吧。”牽了丈夫的手出去,回身將門掩好。
空空兒人是躺下了,心中掛念侯彝,又哪裏睡得著,可要打探消息怎麼也要等到夜禁結束。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以前最煩長安催人醒的三千晨鼓聲,現下卻是熱切盼望它快點響起。好不容易等到五更二刻,終於聽到鼓聲響起,他忙從床上一躍而起,匆忙到院中井邊提水洗了把臉出來。
天光未明,坊門才剛剛半開,崇仁坊坊正見空空兒趕早出坊裏,行色匆匆,難免起疑,上前問道:“郎君可是有什麼急事?”空空兒道:“著急得很。”閃身出了坊門,卻見朦朦晨色中有無數金吾衛士在大街上往來巡弋,刀劍錚錚,戒備森嚴,不由得令人緊張,大約是因為昨晚第五郡大鬧皇城的緣故。
空空兒走不多遠便被衛士攔下喝問,反複解釋,等到了皇城順義門,天光早就大亮。忙上前向城門衛士打聽侯彝下落。衛士道:“我等是新換防來的,不知道裏麵情形。請郎君趕快離開,不要在城門附近盤桓,不然格殺勿論。”
空空兒又想起自己的浪劍還在昨晚當值監門衛士手中,一問起來,那衛士道:“這我們也不清楚,郎君可去對麵布政坊右金吾衛問問看。”空空兒依言往布政坊而來,倒是順利從右金吾衛找金吾廳侍者領回了浪劍,可一樣打聽不出侯彝下落。
空空兒無奈,隻得轉身趕去親仁坊見左金吾衛大將軍郭曙,一是應昨晚之約,二來也想請他幫忙打聽侯彝下落。郭府宅邸巨大,占有親仁坊坊區的近一半,各個院落之間來往,須得乘車而行,有人稱之為“堂高憑上望,宅廣乘車行”。空空兒一時也分不清郭曙到底住在哪裏,便隨意來到最近西坊門的大門前,向門夫道:“在下空空兒,郭曙大將軍命我今早來見他,他人可在裏麵?”那門夫哀歎道:“郎君來得不巧,大將軍昨夜已經過世了。”
空空兒大吃一驚,忙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門夫道:“大將軍在書房外摔了一跤,磕破了頭……”
忽見十數名矯健騎士疾馳而來,當先的是兩名女子:一名二十五、六歲的黃衣女子,頭帶胡帽,遮住了大半邊臉;另一名白衣女子十六、七歲年紀,似是那黃衣女子的侍女。
門夫慌忙迎上前去,結結巴巴地道:“王妃……王妃……”
白衣侍女搶先翻身下馬,扶那王妃下來。王妃將侍女的手甩開,看也不看門夫一眼,徑直朝裏走去。她氣派極大,眉目之間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犀利和威嚴。
那些隨從盡是一色黑衣勁服,有人看到空空兒帶劍站在門邊,忙搶上前來,將他推到一旁,喝道:“你想做什麼?”門夫忙跟過來解釋道:“他是來求見郭大將軍的。”
那王妃聞言頓住腳步,回頭凝視空空兒,見他神色泰然,大異常人,命道:“帶他進來。”一名隨從上前奪下空空兒手中浪劍,另有兩人抓住他手臂,一左一右挾持著進來郭府。
卻見大批男女聞訊趕出堂前來迎接王妃。郭氏一族門丁興旺,論地位,以郭子儀第六子郭暖一支最為顯赫,郭暖時已去世,其四子郭鑄、郭釗、郭鏦、郭銛均在朝中為官,郭釗妻沈氏為代宗女長林公主之女,郭鏦和郭銛分別娶了太子李誦的女兒,不但是兄弟,而且有連襟的名分,郭暖之女則嫁給太子李誦長子李淳,封為正妃。這被門夫稱作“王妃”的年青女子正是郭暖之女郭念雲。她年紀雖輕,卻因為嫁入皇室為親王正妃,身份顯赫,在郭子儀孫輩中地位最高,連長輩、兄長也要向她下跪行禮。
忽聽見環佩叮當,有人叫道:“升平長公主到!”卻見婢女簇擁一名豔裝老婦人到來,郭念雲忙上前行禮,叫道:“母親!”
那老婦人正是代宗皇帝之女升平公主,泣道:“女兒,你七叔去了。”郭念雲道:“人死不能複生,還請母親節哀。”她甚是鎮定,神色也不見得如何悲傷。
升平公主先是一愣,隨即道:“你七叔於我郭家有大功,沒有他,就沒有你們的今天,你可得好好記得。”郭念雲道:“是,女兒知道。”
原來升平公主並不怎麼得同父異母的兄長德宗皇帝的喜歡,曾因宮廷密事觸怒德宗,被囚禁在冷宮中,郭暖也被軟禁。幸虧涇陽兵變時郭曙意外遇到逃難的德宗皇帝,誓死追隨護駕,立下大功,才挽回了郭氏一門恩寵。德宗皇帝不僅親信郭曙,命他輔佐最寵愛的舒王李誼,還主動與升平公主結親,將其唯一的女兒娶為皇長孫李淳的正妃。若是沒有郭曙,以德宗皇帝為人之猜忌陰刻,郭家的狀況當真難以預測。隻不過郭曙得寵於皇帝後與舒王李誼交好,而郭念雲卻是太子李誦的兒媳婦,由於舒王和太子在儲君問題上的競爭關係,郭曙素來與郭念雲疏遠,郭念雲也對這位七叔很是提防,這也是升平公主為什麼今日刻意提醒女兒不要忘記郭曙大恩的緣故。
郭念雲不願意當眾多談這些,當即上前攙住母親往堂內走去。郭鏦見妹子身後的隨從攜著一名陌生人,問道:“他是誰?”郭念雲道:“這人一大早來到府前要見七叔,我見他行跡可疑,命人先將他帶進來。來人,先將這人關起來,回頭再細細審問。”言語中有一股不容人質疑的凜然氣度。
空空兒心下大奇,暗道:“僅僅因為我清晨求見郭大將軍一句話,他們就要強行扣押我,就算郭門勢大,可這也說不通。莫非……郭大將軍是死於非命?也是,我昨晚見到他時他還好好的,他武將出身,怎麼會摔一跤磕破頭就過世?”一念及此,忙掙紮叫道:“是郭大將軍約我今早來見他。你們不能扣押我,我昨晚人根本不在親仁坊內。”
郭鏦止住隨從,走到空空兒麵前,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空空兒道:“郭大將軍若不是死因可疑,你們也不會如此隨便抓人。不過我昨晚確實不在親仁坊內,郭大將軍屬下的中郎將可以作證。”
郭鏦道:“你叫什麼名字?”空空兒道:“空空兒。”郭鏦道:“呀,空空兒,我還真聽七叔提過你,他說你是人走到哪裏,麻煩就會跟到哪裏。”
郭念雲叫道:“三哥!”郭鏦對這位妹妹甚是畏懼,不敢再多問,揮手命人將空空兒帶走。
空空兒本可出手抗拒,可如此於事無補,隻好任憑那些隨從將自己押走。路上正好遇到昨晚的中郎將,空空兒忙叫道:“將軍!”那中郎將道:“你是來見大將軍的麼?大將軍已經過世了。”雙眼紅紅,似是剛剛哭泣過,顯是很為郭曙之死難過。
空空兒道:“是,可這些人懷疑我,要將我關起來。”中郎將便道:“這人是魏博巡官,確實是大將軍召他今天早上來府中,各位還是放他去吧。”
那郭念雲的隨從甚是倨傲,雙眼一翻,道:“王妃要關押他,誰敢放人?不上綁就已經很客氣了。”也不理會中郎將的說情,將空空兒押進柴房鎖起來,另派了兩人守在門口。空空兒拍門叫道:“喂,你們不能濫用私刑,將我關在這裏。”卻是無人理睬。
過了一個多時辰,跟隨郭念雲的白衣侍女匆匆到來,她名叫郭窈,是王妃的心腹侍女,命人放出空空兒,道:“請跟我來。”言語甚是客氣。
曲曲折折走了許多路,穿過兩個大院落,終於來到一處清幽小院。四下隨從環伺,郭念雲和郭鏦正站在院中一塊大山石旁低聲交談。
郭窈道:“這位是廣陵王妃。”空空兒微微欠身行禮,道:“王妃有禮。”郭念雲道:“你說大將軍要見你,是什麼事?”空空兒道:“這個我也不知道。”當下說了昨晚去李汶府邸途中遇到郭曙一事,道,“是大將軍說有重要事情要問我,但具體什麼事我也不知道。”
郭念雲道:“你跟我進來。”引著空空兒進來房中,道,“這裏是大將軍的書房,昨晚他一直在書房中,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出去院子,有下人聽見他在院中跟人說話,再進來上茶水他時才發現他已經倒在山石下過世了。”
空空兒猜她以堂堂王妃之尊,不會沒來由地跟自己說這些,無非是想讓自己幫助查明郭曙真正死因,當即點點頭,道:“請王妃準許我四下看一看。”郭念雲道:“郎君請自便,這裏一切都是原樣,沒有動過。若有什麼發現,告訴我三哥即可。”空空兒道:“是。”郭念雲一揮手,便即帶了郭窈、隨從退出書房,隻留下空空兒、郭鏦及幾名仆人。
空空兒先走到書案前,卻見案中擺有一張白紙,中間左首的位置寫有一個“雨”字,不禁大奇,暗道:“昨晚大將軍回來府中,有什麼事掛在心間,難以成眠,所以來到書房消磨時光,苦思冥想下,隨手寫出的字也該與這件事有關,說不定正是他次日打算問我的重要事情。‘雨’,到底是人名,還是單指李汶遇刺那晚的大雨?莫非他在青龍寺見到客房外的泥鞋印時就已經懷疑到我?所以他才說有重要事情要問我,而不是有重要事情要告訴我。不過就字的位置來看,他並沒有寫完,應該是聽到外麵有動靜,所以才匆匆放下筆出去察看。既然有下人聽到他在院中說話,那麼弄出動靜的引他出去的人一定是他認識的熟人,這郭府上上下下起碼有幾千口,這可難找了。”
檢視完書房,見再無可疑之處,便來到院中山石下,果見石下泥地裏有一道腳下滑過的痕跡,山石上齊人高的地方有一處血跡。空空兒問道:“郭大將軍身上可有別的傷口?”郭鏦道:“沒有。七叔死狀並不可疑,確實是撞上山石而死,但你也知道,我七叔是武將,雖然年紀大了些,身手卻依舊敏捷,怎麼可能平白摔一跤?”
空空兒道:“可貴府既大,人口又多,要找出這個推他撞上山石的人實在很難。”郭鏦道:“你認為會不會跟七叔一早要問你的重要事情有關?”空空兒道:“這個……”
忽有一名仆人奔進來叫道:“京兆尹來了,指名要這位空郎君出去。”郭鏦道:“咦,你還真是如七叔所言,人走到哪裏,麻煩就跟到哪裏。不過還請郎君對我七叔的意外保密。”
空空兒料來李實必是來追問殺死李汶的凶手,正好要向他打聽侯彝下落,便道:“那是當然,請讓我到郭大將軍靈前拜祭,聊表寸心。”他與郭曙幾次在非常情況下見麵,雖無任何深交,卻也對這位沒有架子的大將軍頗有好感。
郭鏦道:“有心。”領著空空兒來到靈堂。卻見堂中人頭攢動,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都是穿著麻布孝服的郭氏子孫,不過不見升平公主、郭念雲等人。雖則白花花一片,神態卻是各異,可見郭曙之死也不是人人悲傷難過,這也算是大家族的一大特色。
郭鏦命仆人點了一柱香,空空兒接過來,鞠了三個躬,恭恭敬敬將香奉上。郭鏦取過浪劍還給他,送他出來。李實已經祭奠過郭曙,正在堂前等候,一見麵便上前握住郭鏦的手,道:“郡馬爺節哀。”郭鏦道:“尹君有心。”輕輕將手抽了回來,道:“尹君要的人就在這裏。”
李實見郭鏦態度相當生份,似是不願意與自己深交,心道:“郭曙一死,你們郭家再無執掌兵權的人,你以為你娶了太子的女兒就會是天子嬌客麼?將來即位的可未必是太子,若是舒王即位,你們那位老成厲害的廣陵王妃也別想當皇後,還有什麼可倚仗的?”表麵卻若無其事,客氣地道了謝,領著空空兒出來郭府,幹笑道:“空巡官昨夜在大理寺獄大鬧了一場,一早又趕來郭府被廣陵王妃親自下令扣押,還真是忙得不可開交。”
空空兒料來他是從那中郎將那裏得知了消息,對方明明是自己痛恨之極的人,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卻不得不與其周旋,道:“昨夜侯少府被神策軍帶去了皇宮,尹君可有他的消息?”
李實是官場老手,早見空空兒真心關切侯彝,正好要拿此來挾製他,哪裏會輕易告知其下落,隻冷冷道:“空巡官尋找真凶一事,可有什麼眉目?”空空兒道:“沒有。其實尹君真該好好感謝刺客。”李實道:“噢?這話怎麼說?”空空兒道:“若不是刺客刀傷在後,李中丞之死怎麼可能引起尹君懷疑?凶手精心布置,沒有留下痕跡,想來是有所圖謀,要讓人以為他隻是死於意外。幸好刺客誤打誤撞的一刀揭破了天機,如今尹君日夜警惕,真凶再無機會下手,豈不是該感謝刺客?”李實聽了,並不答話,隻是哼哼不已。
空空兒道:“我還有事,先行告退。”李實道:“等一下,你昨日去過永寧坊找萬遷,是也不是?”空空兒道:“是,我隻是找萬老公問一些驗屍的事,萬老公也沒有透露什麼,還請尹君不要為難他。”李實冷笑道:“本尹哪裏有功夫去為難他?萬遷如今被人打得下不了床,據說還是你們魏博的人下的手。”
空空兒大為意外,忙往永寧坊趕來,到萬家院前正遇到萬年吏。萬年吏一見空空兒就上前作揖懇求道:“空巡官,你怎麼又來了?求求你,你可別再來了我們家了!”
空空兒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萬年吏道:“聽說是一直跟蹤空巡官的人自己跟自己打了起來,打贏的兩人又闖來我家來,向我爹逼問到底跟你說了什麼,我爹不肯告訴他們,他們就開始動手打人。”空空兒道:“萬老公人可好?”待要進去看望萬遷傷勢,萬年吏挺身攔在門口,可憐巴巴地哀告道:“不敢勞空巡官大駕,空巡官隻要不再來我家,我們父子就已經非常感恩戴德了。”
空空兒愧疚之極,道:“實在抱歉。”心道:“跟蹤的人確實很可能是魏博的人,他們被我甩掉,遷怒萬老公,這也說得通,可魏博軍令森嚴,他們怎麼會自己跟自己打起來呢?”百思不得其解,忙問道:“那些人去了哪裏?”萬年吏道:“打人的人麼?都被坊正派人捉去了萬年縣,可惜侯少府人不在,沒人主事,縣令聽他們自稱是魏博的人,又下令放了。空巡官現在回去魏博進奏院,肯定就能看見他們了。”
空空兒道:“吏君,此事因我而起,我一定會給萬老公一個交代。”萬年吏道:“空巡官,你可別嫌我說話不中聽,你想想看,你是魏博武官,被你們自己人監視跟蹤,你怎麼交代?又如何交代?再說了,我爹也不需要交代。求求你,你別再來了。”
空空兒也不答話,匆忙轉身奔回親仁坊,來到昨日第五郡領自己來過的鹹宜觀,卻見大門緊閉,甚是蕭然。空空兒心道:“這裏不是道觀麼?怎麼現在道觀都不讓人隨便進了。”上前抓住門環扣了兩下。等了好一會兒,大門才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名女道士的臉來,細聲細氣地問道:“郎君找誰?”空空兒道:“第五郡在麼?”那女道士遲疑了下,又柔聲問道:“郎君尊姓大名?”空空兒道:“空空兒。”
大門迅疾合上,空空兒隻好又幹等著。過得半刻,那溫柔秀美的女道士終於又來開門,低低笑道:“第五郡說她不在。”空空兒見她讓在一旁,忙閃身進去,又問道:“清娘還在這裏麼?”女道士道:“嗯,她倒是不在。”空空兒心道:“看來她傷勢已經好了。”心中略略鬆了口氣。
卻見第五郡虎著臉走出來,道:“我不是叫你不準再來這裏麼?”空空兒道:“是,事情緊急,還請郡娘子見諒。”第五郡道:“是侯彝出事了麼?”空空兒道:“昨夜郡娘子來之前,侯少府已經被神策軍帶去宮中,生死不明,如今總也打探不到消息。我還有一些別的事要趕去處理,如果娘子偶然知道了侯少府下落,可否通知我一聲?”第五郡道:“我就算能打聽到,為什麼要告訴你?”竟是絲毫沒有要感謝空空兒昨夜救命之恩的意思。
空空兒道:“那就當我欠娘子一個人情,如何?”他早知這第五郡非等閑之輩,不但擁有吉莫靴這等異物,而且敢擅闖皇城,陷入重圍後也沒有絲毫慌亂,如今滿大街都是搜捕她的金吾衛士,可她竟似毫不在乎,雖然她昨夜未露麵容,但有這份鎮定氣度,也可謂十分了得了。
第五郡想了想,道:“那好,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去崇仁坊找你。”空空兒勸道:“郡娘子可別再四處去飛簷走壁了,如今這長安城裏危險得很。”第五郡道:“危險?這裏最危險的人就是你了,我可是聽人說你是個大麻煩。”
空空兒也不分辯,隻道:“若是娘子不願意讓魏博的人見到,可以去告訴我一個叫羅令則的朋友,就住在崇仁坊軟禁吐蕃內大相的宅邸旁邊。”第五郡道:“好,我知道了,你走吧。”
空空兒遲疑問道:“清娘可還好?”第五郡道:“你很關心她麼?”
空空兒也不知道怎麼會突然問起蒼玉清來,見第五郡嘲笑地盯著自己,一時無言以對,半晌才道:“告辭了。”
離開鹹宜觀後,空空兒徑直趕回崇仁坊,找到進奏官曾穆質問道:“進奏官派人跟蹤監視我也就罷了,為何還讓他們毆打不相幹的老人家?”曾穆奇道:“哪裏有這種事?我確實下令不準櫃坊再支錢給空巡官,可沒有派人去跟蹤你,如今這進奏院上上下下都忙得很,哪裏有空餘的人手?”
空空兒早料到曾穆絕不會承認,確實如萬年吏所言,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做出交代,隻能憤憤回來房中。又覺得呆在魏博進奏院實在窩火,便攜劍往羅令則宅邸而來。到了吐蕃內大相宅邸前,卻見守衛的已經不是當日所見的老弱殘兵,而是一隊隊的神策軍士,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變故。
來到羅宅門前,敲了半天門也不見有人來應,正要轉身離開,門“吱呀”一聲開了,羅令則笑道:“原來是空兄。你怎麼不叫喊一聲?我還以為是……”朝隔壁指了指,道,“這些神策軍大爺們來了這裏,總是來借各種東西,有借無還,所以我可不敢再輕易開門。”空空兒道:“隔壁為何突然多了這麼多神策軍士?”
羅令則一邊引他進來院子,一邊迅速將門關上,道:“你不知道麼?道上傳聞,吐蕃讚普出五百萬貫的高價,招徠江湖俠客營救論莽熱回吐蕃。以吐蕃財力,這五百萬貫可就是傾其國力了。”空空兒道:“吐蕃肯出這麼多錢來換回這論莽熱,想來他也是個人物,朝廷何不將他盡快處死,以永絕後患?”羅令則歎道:“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唉,朝廷官場上的事,我們這些平民百姓是永遠搞不明白的。”
空空兒見那塊大玉石頭仍在原地,頗為驚奇。羅令則笑道:“倒是有胡人來買,出價二十萬貫,不過我想還是留著它吧,鎮宅。”又問道,“侯少府情形如何了?”空空兒便說了侯彝被神策軍士帶去大明宮一事,道:“目下始終打聽不到侯少府下落,我擔心得很,一度在想他會不會已經被皇帝秘密處死。”羅令則道:“決計不會,當今皇帝苛刻貪婪,但為人卻十分精明,當年李適雖被立為太子,代宗皇帝鍾愛的卻是鄭王李邈,李適鬧出了許多事,但最終還是他登基即位,沒有極高明的手腕是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