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兒聽他直呼當今皇帝的名字,頗為驚異,羅令則自己卻沒有意識到,似隻是順口而出,續道:“侯少府現在是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皇帝不敢害他性命,空兄大可放心。”
空空兒如何放心得下,道:“進奏院鬱悶得緊,小弟想來羅兄這裏住幾日,不知道是否叨擾?”羅令則先是一愣,隨即笑道:“空兄不嫌寒舍簡陋,願意來盤桓住下,當然求之不得。不過我一會兒還要去波斯公主家裏參加晚宴,空兄不如跟我一道前去如何?她那裏美酒既多,也好借酒遣懷。”
主人這麼說,空空兒也隻好同意,又問道:“羅兄如何與波斯公主結識?”羅令則道:“說來也是巧得很,小弟一直在江淮一帶遊曆,幾年前正好趕上揚州兵亂,公主當時正在揚州,被平盧節度使李師古派兵拘禁,我看不慣那些平盧兵胡作非為,趁亂救了她出來,後來才知道她原來是波斯公主。”
空空兒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羅令則是薩珊絲的救命恩人,早已相識。羅令則笑道:“不怕空兄笑話,小弟一向貧寒,買這處宅子的錢其實也是公主出的。”空空兒道:“此宅見過血光,羅兄自是不放在心上,隻是不知道將那楊誌廉的人頭到底如何處理了?”羅令則一驚,隨即泰然笑道:“空兄到底還是知道了。”他這般說,便已經承認翠樓那裏麵的無名屍首確實是神策軍中尉楊誌廉。
空空兒道:“我自己可想不到,是侯少府看到楊誌廉出殯由時日上推算到的,隻是還不及確認,禦史台就派人將他叫去。”羅令則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再相瞞。空兄和侯少府之前早已經猜到是我處理了王家娘子藏在玉石下的首級,也沒有深入追究,二位高義,小弟一直很是感激。當日空兄在翠樓發現的無頭屍首,確實就是楊誌廉。我一直不肯聲張,是因為他執掌神策軍兵權,權勢極大,能控製整個關中地區,既然他暴死在翠樓後,宮中都沒有動靜,我為何要挑明真相,給艾雪瑩一家帶來無妄之災呢?”
空空兒道:“此事確實甚奇,宮中宦官沒有聲張,大概是因為楊誌廉屍骨無存,又找不到人頭,無從對質。”羅令則道:“屍骨無存?莫非空兄以為前日楊家下葬的是空棺?”空空兒道:“難道不是麼?”羅令則道:“當然不是,不過是一具沒有頭顱的屍首而已。”空空兒失聲道:“怎麼會呢?當時我看到屍首後即趕去報官,回來後屍首便即消失不見,前後相隔不過一刻功夫,當時才剛剛解除夜禁,任誰也難以帶一具屍首離開,侯少府派人仔細搜過蝦蛤蟆,始終沒有任何痕跡。”他猶豫了下,終於還是沒有說出萬遷所傳的化骨藥粉來。
羅令則道:“你們當然找不到,那具無頭屍首已經被跟隨楊誌廉的小太監從地道運走了。”空空兒吃了一驚,道:“什麼?地道?”羅令則道:“昔日玄宗皇帝喜愛到曲江芙蓉園遊玩,但又怕頻繁出行驚擾京城百姓,於是花費巨資在西城牆內裏修建了一道夾牆密道,從興慶宮一直通到曲江。翠樓本是日嚴寺後院,並非普通民宅,修有什麼暗道也說不準。那楊誌廉來時門口不見任何動靜,肯定是經暗道進來。”
空空兒道:“即便如此,可那楊誌廉官任神策軍中尉,身邊如何不帶隨從?這於理不合。”羅令則道:“空兄,你難道沒有看到艾雪瑩身上的那些傷麼?像楊誌廉這些無根之人早已不是真正的男人,無法再享受男女歡愛,總有些變態的嗜好,他是殘缺之人,肯定不願意旁人見到。瑩娘之前不是說翠樓還有仆婦麼?想來也是因為看見了什麼被楊誌廉殺死,所以瑩娘再也不敢雇請下人。楊誌廉既然要在翠樓逗留過夜,肯定會讓手下先退回密道。”空空兒不免疑雲又起,心道:“你既然早看到艾雪瑩赤身裸體,為何不拿件衣衫蓋住她身子?嗯,有可能是因為恐慌的緣故,不過既然是準備進來殺人,後來又斷然處理掉楊誌廉首級,可不像是沒有膽量。”疑惑歸疑惑,這一點卻是不便多問。
羅令則道:“空兄清晨看到無頭屍首趕去報官後,正好楊誌廉手下自密道進來接他回去,發現出了事後,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隻好先將屍首從密道抬走。出了這樣的事,艾雪瑩當然不敢對官府說出半個字。至於後來為何宮中一派平靜,無人出麵追究楊誌廉被殺真相,則不是我所能知道。不過聽說那些大宦官內部也鬥得相當厲害,楊誌廉意外被殺,神策軍中尉的位子空了出來,不知道該有多少人拍手叫好呢。”
這件困擾了空空兒多時的無頭屍首案至此才算完全解開,回想起因貪杯去翠樓飲酒所引發的種種奇遇,一時感慨萬千。
忽聽見外麵車馬轔轔,隨即有人在門外叫道:“羅郎在麼?”羅令則忙應聲去開門,卻是個彩衣仆人,道:“我家主人請羅郎前去赴宴,也好聊謝當晚在波斯公主府上郎君挺身鬥賊的義舉。”羅令則又驚又喜,問道:“尊主是舒王殿下麼?”仆人道:“正是。外麵已經備好車馬,這就請羅郎隨小人走吧,薩珊絲公主已經到了。”
幾日前天降大雨,許多人都說是舒王誠心求雨,由此感動了上蒼,德宗皇帝也因為舒王求雨有功下詔令褒獎,而今舒王恩澤、聲望之隆已經遠遠超過太子,京師再度流傳舒王才是天命所歸的真正太子,羅令則忽得邀請,不免受寵若驚,忙道:“等我跟朋友交代一聲。”奔回院中低聲道:“空兄,舒王相邀是個好機會,我正好可以打探一下侯少府下落。”空空兒道:“如此,太感謝了。”
羅令則道:“這裏正堂三間,一間是堂屋,東麵一間是小弟臥室,西麵一間是書房,西廂房一間是茅廁,一間是廚房,另一間堆放了許多雜物,進不得人。我今晚大概是回不來了,空兄不如今晚先在小弟臥室將就一晚,明日再作計劃如何?”
空空兒尚有些躊躇,那彩衣仆人又在外麵催道:“好了麼?”羅令則道:“就這麼定了。一會兒路過坊裏酒肆,我再讓他們送些酒菜過來。”他如此細心,空空兒甚是感激,也不再推辭,道:“如此便多謝了。”羅令則笑道:“你我酒中知己,何須謝字。”自出去上車,隨那彩衣仆人去了。
主人突然離去,隻留下空空兒一人,好在他也無聊慣了,等了一會兒,當真有酒肆夥計來叫門,一人提著一個大大的食盒,一人一手一壇老酒,拿到屋裏擺滿一桌子。空空兒去摸懷裏錢袋,空空如也,不免有些局促。一名夥計笑道:“郎君不用再掏了,羅郎已經付過錢了。”
送走夥計,空空兒急不可待地奔到桌旁,先揭開泥封,搬起酒壇,倒口便喝,竟然是燒酒而不是甜酒,雖然遠不及劍南春那般清冽香醇,也不及郎官清,但性子夠烈,入口極辣。他一口氣喝下去小半壇,這才坐下來邊吃酒菜邊飲酒,到天黑時,酒菜沒有吃完,兩壇酒倒是喝得精光。外麵早已經夜禁,無事可做,便摸黑到床上躺下。
依稀夢中,又回到了外祖父家旁的那條易水河,昔日燕太子丹送荊軻刺秦於此作別,他與浣娘一起牽了手,在河邊嬉戲追逐。玩累了兩人便躺在山坡上,浣娘拿出手帕蓋在臉上,好象睡著了。然而等他醒來時,浣娘總是坐在一邊,睜大眼睛看著他,眼光像霧水一樣朦朧。迷離惝恍中仿佛又看見浣娘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空空兒笑道:“哎喲,我又睡過了,你怎麼不叫我?”忽聽見鼓聲大作,浣娘臉色一變,難過地道:“我要走了。”
空空兒吃了一驚,就此驚醒,原來是解除夜禁的鼓聲響起。坐起來一看,自己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愣了一下,才會意過來是留宿在羅令則家裏。出來將昨日的剩菜吃完權當早飯,也不及收拾,打算先趕去皇城打探侯彝消息。
到西坊門時,見數名萬年縣差役把守在門口,對出去的人一一仔細盤查詢問,似乎崇仁坊發生了大事,空空兒忙上前問道:“出了什麼事?”
那差役跟隨侯彝辦事時見過空空兒,一見他便高聲道:“他在這裏!他在這裏!”
眾差役立即一擁而上,奪下空空兒手中長劍,將他雙臂扭住。空空兒愕然問道:“你們這是要做什麼?”領頭差役道:“這可不關我們的事,是你們魏博進奏院的人報官拿你。看在你跟侯少府是朋友的份上,就不給你上鎖鏈了,不過郎君自己可得老實些,別給我們惹麻煩。”空空兒道:“到底是什麼事?”
差役們也不與他分說,隻押著他往魏博進奏院而來。到進奏院門前,十數名魏博衛士持刀站在門口,如臨大敵。
領頭差役道:“抓到空空兒了,他剛剛要從西坊門逃出去,人交給你們。”兩名魏博衛士忙上前扯住空空兒,將他押進來。卻見院中橫躺著兩具屍首,都是被人一刀割斷了喉嚨。
進奏官曾穆聞聲趕出來,一見空空兒便怒道:“瞧你做的好事!”兩名死者是他最心腹最信任的人,竟然在他自己的地盤上遭人割喉慘死,如何叫他不怒?
空空兒早已經認出那兩具屍首正是之前跟蹤過他的人,也大略猜到是怎麼回事,肯定是這二人去打了萬遷,剛好他之前就此事質問過曾穆,所以這二人昨晚被人殺死在進奏院後,他理所當然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曾穆又連聲喝道,“為什麼不綁上他?是想讓他逃走麼?”衛士慌忙去取過繩索,將空空兒反手縛住。
曾穆冷笑道:“兵馬使昨日去宮中參加舒王壽宴,至今未歸,怕是無人能救你了。空空兒,你殺死自家魏博兄弟,等同反叛,還有何話可說?”空空兒搖頭道:“不是我做的,我昨晚人根本不在進奏院。”曾穆道:“那麼你人在哪裏?”空空兒道:“借宿在一個朋友家中。”曾穆道:“你朋友人呢?叫他來作證。”空空兒道:“他去參加宴會,一直沒有回來。”
曾穆連聲冷笑道:“瞧瞧我們空巡官心計有多深,你昨日質問本官不成,心中已經起了殺機,所以假意離開進奏院去你所謂的朋友家,你朋友應該也住在崇仁坊吧?你雖然本領高強,但在夜禁森嚴的京城,隨意出入坊裏還是難上加難。半夜你溜進進奏院殺了他們兩個,再溜回你那個所謂的朋友家,神不知鬼不覺。你知道我早晚要懷疑到你,所以一大早就打算溜出坊去,以你性格,逃走不大可能,想來是要忙著去製造昨晚不在崇仁坊的證據。幸好昨夜就有人發現屍首,及時向萬年縣報了官。如今沒有侯少府再護著你,你預備如何能逃掉罪名?”
空空兒道:“我沒有做過。”曾穆道:“想來你也不會承認,我隻問你一句,他二人根本不住在一處,為何死的單單是他們兩個?怎麼,答不出來吧,我替你答,因為隻有你才知道他們兩個跟蹤過你,隻有你才這般熟悉進奏院,可以進出自如。”
空空兒知道一切都對自己不利,辯解無力,也不願意再白費唇舌,道:“進奏官殺我容易,但我沒有殺人,真凶另有其人,進奏官一心認定我是凶手,正中了奸人詭計。請進奏官給我一點時間,我自會查明真相。”
曾穆哼了一聲,道:“你自己就是凶手,還有什麼真相?無非是想拖延時間,等兵馬使回來救你。”他倒也不敢就此處死空空兒,怕將來惹怒田興,當即命道,“來人,將空空兒押下去嚴刑拷問,直到他招認畫押為止。”
忽見聶隱娘急奔過來,叫道:“且慢!”曾穆對聶隱娘頗為忌憚,聞言便命人停下,道:“隱娘是要為空空兒求情麼?”聶隱娘搖頭道:“進奏官秉公處理,空空兒罪名太大,隱娘不敢開口求情。隻是有一點,若當真是空郎殺人,適才差役阻止他出崇仁坊時他應該知道事情已經敗露,為何不趁機逃走?他隻要使出武功強衝,那些差役如何攔得住他?他卻任憑被帶回來,絲毫不加反抗,可見他並不知道進奏院發生了什麼事。”
曾穆道:“這不過是空空兒的欲擒故縱之計,他知道一旦逃走就坐實了罪名,回來進奏院至少還有兵馬使護著他。”聶隱娘道:“嗯,進奏官說的確實有理。”向衛士要過浪劍,拔出來看了以看,問道:“空空兒身上可還有其它兵刃?”
衛士忙上前往空空兒身上摸索搜了一遍,答道:“沒有。”聶隱娘道:“這就是了,這浪劍已經多日未曾出鞘,更是久不飲血,若是空空兒殺人,當找到他行凶的凶器再刑訊定罪不遲。”曾穆不悅地道:“空空兒機靈狡詐得很,肯定早已經將凶器處理掉,一時間上哪裏去找?”
聶隱娘道:“進奏官受藩帥之命主理京師一切事宜,隱娘不敢再多言,萬一……我是指萬一……其實是有人在中間搗鬼,存心挑撥我們魏博自己內訌,那不是正中了奸人詭計麼?”曾穆聞言悚然動容,一時默然不語。
聶隱娘道:“進奏官再想想看,雖則空空兒來到京師後是非不斷,但他可有做過一件對魏博不利的事?”附到曾穆耳邊低聲道,“當日我等奉命去綁架舒王,他早已認出我丈夫身形,卻從來沒有提過半個字。”曾穆道:“這可是兩碼事,不瞞隱娘說,這死的二人昨日剛剛得罪過空空兒,出手打了他的一位老年朋友。”
聶隱娘道:“嗯,既是如此,隱娘也不便再多說什麼。不過進奏官要處置空空兒,最好還是低調行事,萬一事情鬧大了,朝廷借機出麵幹預,派人來搜查這裏,我魏博許多機密就此泄露,多年心血毀於一旦,日後如何在京師立足?”
這句話切中了曾穆和魏博最忌憚的要害,也令他迅疾對聶隱娘刮目相看,不由得很是後悔昨夜一怒之下報官搜捕空空兒,忙問道:“那隱娘覺得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才好?”聶隱娘道:“不如先放了空空兒,命他戴罪立功,給他一個期限,讓他找出真凶,找不到的話再處置他不遲,打也好,殺也罷,這樣兵馬使也無話可說,不至於得罪人。”
曾穆沉吟道:“這個……”聶隱娘道:“莫非進奏官擔心空空兒會趁機逃走?隱娘願以魏博名義起誓,若是他敢逃走,無論天涯海角,隱娘當親手割下他的人頭,奉到兵馬使麵前。”
曾穆是個極聰明的人,見無論哪種結局都對自己有利,忙道:“好,就依隱娘之言。”命人解開空空兒綁繩,道:“看在隱娘的份上暫且饒你。我給你二十日期限,到時捉不到你所稱的真凶,再唯你是問。”空空兒道:“是。”
聶隱娘走到空空兒麵前,道:“你的人頭現在可是攥緊在他人手裏,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什麼都無所謂了。”空空兒道:“是,多謝隱娘。”
走過去檢視那兩具屍首頸間傷口,力道既不重也不輕,剛好致命,當是武藝了得的高手所為。沉思片刻,問道:“進奏官隻派了他二人跟蹤我麼?”曾穆道:“當然。”
空空兒心道:“前日萬老公門外起碼有四、五個大漢在朝裏麵張望,萬年吏也曾經說過他們自己先打了起來,打勝的二人——就是眼前這兩具屍首——又趕去打了萬老公。嗯,原來不止一撥人在監視我,想來另外的那幾人不是禦史台就是京兆尹的人,無非是想從我身上追查到劉叉下落。莫非是打敗的那幾人記仇報複?可他們既然連這二人都打不過,如何進去守衛森嚴的進奏院殺人?”一時難以想通,便道:“我要出去辦事了,進奏官不用再派人跟著我,我自己會回來的。”曾穆冷笑一聲,命人將浪劍還給他,譏諷道:“我可日夜等著空巡官抓到真凶的好消息。”空空兒竟然點點頭,道:“好。”
空空兒徑直出了崇仁坊,往西來到皇城向監門衛士打聽侯彝下落。一名衛士道:“已經有好多人來問過了!我們也進去問了獄丞,說是侯少府前夜被神策軍帶走後就再也沒有送回來,怕是凶多吉少。”
空空兒一時怔住,全身冰冷如墜冰窖,忽有人拍了拍他肩頭,轉頭一看,竟是第五郡,結結巴巴地道:“郡……郡娘子……”第五郡道:“我就知道你來了這裏。你站這裏發什麼呆?我叫了你好幾聲你都沒聽見。這裏是皇城,不可以隨意逗留,快些走吧。”上前牽了空空兒的手,將他拉離了順義門。
空空兒淒涼道:“侯少府他……”第五郡道:“他人很好,放心吧。”空空兒道:“什麼?他……他還活著麼?”第五郡道:“當然啦,活得好好的。隻是他不能再留在長安了,聖上下了詔令,要將他調離京師,貶為常州義興縣尉。不過也好,江南我還沒有去過,正好可以去看看他。”
空空兒聽到侯彝還活著時已經是喜出望外,又聽說他被貶為外縣縣尉,表明他案子已結,不用再遭受禦史台的酷刑審訊,也不必再被關在不見天日的大理寺獄中,如此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不免半信半疑,問道:“你從哪裏得來的消息?”
第五郡道:“怎麼,你不信?那就當我騙你的好了。”抬腳便走。空空兒慌忙追上前去,問道:“是真的麼?侯少府人現在哪裏?”第五郡道:“想知道麼?偏不告訴你。”空空兒幾次叫她,她也不予理睬,無可奈何之下,隻好緊跟她後麵。
二人一前一後來到城西北麵的通化門,通化門有“東來第一門”之稱,往來行旅絡繹不絕。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空空兒一眼就留意到了蒼玉清,她一身白衣,悠然凝視著北方,似在等待什麼人,風韻淡雅,雋麗閑遠,有一種超群曠世的豐神,幾乎可以用驚豔來形容。
忽有一輛馬車穩穩當當地停在她麵前,車後兩名隨從翻身下馬,自車內扶下來一名青衣公子,雖然麵色焦黃,卻是不失英氣俊朗,竟然是侯彝。蒼玉清迎上前去,低聲說著什麼。空空兒從不知道侯彝竟是與蒼玉清認識,也想不到會在這樣的局麵下再見到,更想不到蒼玉清等的人就是侯彝,一想到侯彝為人、性情、才幹、聲名無不遠在自己之上,不由起了自慚形穢之心,這可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感受。
第五郡見空空兒又是歡喜又是驚訝,愣在原地不動,催道:“你發什麼呆?侯少府人不是在那裏麼?”空空兒“噢”了聲,幾步搶過去,叫道:“義兄!”侯彝笑道:“賢弟,想不到會在這裏見到你。”又問道:“這位小娘子該是清娘的朋友吧?多謝你特意帶我義弟來。”
第五郡道:“原來你跟空空兒結成了異姓兄弟。”侯彝點點頭,問道:“請教娘子尊姓大名?”第五郡滿麵紅暈,頑皮中露出了幾分少女的羞澀來,道:“我叫第五郡。”
侯彝道:“第五這個姓氏很是少見,算是奇姓中的奇姓。”第五郡笑道:“是麼?”侯彝道:“不過這個姓卻有著千年曆史,據說秦始皇統一中國時,齊國田姓皇族一齊逃亡,到郊外清點人數時,隻剩下八人。為逃脫秦兵追捕,八人決定就此分道揚鑣,約定各自以第一到第八為姓,可惜的是,隻有姓第五的存活繁衍了下來。肅宗年間有一位宰相名叫第五琦,廣德年間也曾任過京兆尹,不知道郡娘子是否知道?”第五郡笑道:“他是我曾祖父。”侯彝道:“原來是名門之後。”
空空兒一直不知道第五郡來曆,這時才知道她前宰相曾孫女,但蒼玉清隻是郭府樂妓,她不但與其姊妹相稱,而且言聽計從,這在地位等級森嚴的唐代未免於情理不合。
蒼玉清忽道:“郡娘,你可別太囉嗦了,侯少府還要趕著上路。”侯彝當即會意她不願意第五郡多談家世來曆,便道:“侯某今日第一次與二位娘子見麵,雖不知道二位身份,但既然能預先知道侯某今日奉詔出京經過這裏,想來也不是普通人,定然為侯某獲釋出了不少力,這裏先行謝過。”空空兒這才知道原來侯彝並不認識蒼玉清。
侯彝還欲上前拜謝,蒼玉清忙扶住他,道:“少府身上有傷,切不可如此。少府為人高義,感動了全長安的人,出全力營救的大有人在。我姊妹身份卑微,也隻是有心無力,不過是跑個腿傳個消息而已。”淡淡看了空空兒一眼,側頭叫道,“郡娘,快將送給少府的禮物拿來。”
第五郡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的瓷瓶,道:“金銀珠寶少府原也不放在眼中,難以成禮。這是一瓶上好的金創藥,想來對少府的刑傷會有些好處。”侯彝見那瓷瓶玲瓏剔透,已是一件寶物,想,忙接過來謝道:“娘子有心。”
蒼玉清知道侯彝有許多話要對空空兒說,便道:“少府,日後再見吧,你自己一路多保重。”侯彝道:“是,‘陰天聞斷雁,夜浦送歸人’,多謝二位娘子前來相送。”他所吟誦的“陰天”正是第五琦詩中名句,第五郡顏色大悅,似還有話要說,卻被蒼玉清一把拉走。
侯彝目送二女走遠,這才對空空兒道:“賢弟,我奉詔今日之內必須離開京師,這裏人來人往多有不便,通化門外有個長樂驛,我們去那裏小坐幾刻如何?”空空兒道:“好。”奉命監送侯彝去常州的隨從欲讓出一匹馬來給空空兒,侯彝道:“不必,空弟還是與我一道乘車更方便。”空空兒便扶侯彝上車,自己也跟隨躍了出去,不勝欣喜。
侯彝微笑道:“空弟是不是喜歡那位蒼玉清娘子?”空空兒又是驚奇又是忸怩,他自己都不敢承認這一點,卻不知道如何被侯彝一眼看了出來。侯彝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過她不是普通人,空弟若真娶了她,怕是從此要卷入不少紛爭。”
空空兒不敢接口,忙問道:“那晚兄長被神策軍帶走,情形到底如何?”侯彝道:“那晚我被先是被抬到了大明宮紫宸殿,見到了聖上,聖上已經知道了我被禦史台刑訊的事,問我為什麼寧可自己忍受這樣的痛苦,也要為刺客保密。我回答說:‘確實是我藏匿了刺客,我答應了要保護他,至死也不會說出他藏身之處。還請陛下不要向臣追問刺客下落,不然臣頭上又多加了一條抗旨不遵的罪名,那可就是死罪了。’”
空空兒道:“我在魏博一直聽說當今皇帝陰險多疑,義兄這般說,他還有好臉色麼?”侯彝道:“當今皇帝確實聲名不佳,我當時也是存了必死之心。但聖上聽了,隻是歎息了一聲,便不再談論此事。隨即問了我一些對時事的看法,我沒有想到會因禍得福,有這樣親近天子的機會,當即稟告了京兆尹隱瞞旱情、橫征暴斂的事實,請求朝廷免除今年關中百姓租賦。聖上聽說有十多個交不上稅的平民被京兆尹當街杖死,深為震驚,良久無語。後來有內侍來請聖上就寢,聖上便命人去掉手銬腳鐐,先將我留在宮中療傷,後來我就一直被內侍軟禁,直到今日,突然有中使來傳詔令,聖上貶我為常州義興縣尉,限今日出京,且不得回家,不得對外人提起。我本待出了長安城再請人來請你出城相見,這樣就不算違旨,沒想到那位清娘子搶先一步,將你帶到了城門必經之處。空弟,這幾日外麵情形如何?”
空空兒道:“有一件事非告訴義兄不可,當晚你被神策軍帶走後,我留在獄中想等你回來,結果那位膽大美貌的小娘子竟然穿著吉莫靴闖進皇城,打算救兄長出去。”侯彝大為驚訝,道:“我與她素不相識,她竟甘冒奇險,舍命相救,此情此義,不知道何時才能報答?”
長樂驛位於長安城通化門外東七裏的長樂坡上,不知不覺說話間便已經到達,空空兒剛將侯彝扶下車,西麵一騎疾馳而來,馬上騎士高聲叫道:“侯少府!侯少府!”
侯彝道:“我就是侯彝,尊駕有何指教?”騎士也不下馬,道:“請少府在這裏稍候,遲些我家主人要來相送。”侯彝道:“有心,尊主是誰?”騎士道:“主人名諱不敢擅稱,務請少府稍候。”圈轉馬頭,自絕塵而去。
侯彝便先進來驛站坐下,他身上刑傷都隻是皮肉外傷,經宮中聖藥療治,痛楚已大為緩解。侯彝趁隨從不在近前,低聲道:“劉叉的安危就托付給空弟了。”空空兒道:“義兄放心。”侯彝道:“空弟不必再擔心京兆尹就尋找李汶真凶一事逼你,他弄得天怒人怨,瞧聖上神情,未必對他滿意。我有意提了李汶其實並不是死於劉叉一刀,死因至今不明,傳說京兆尹認為他是死於宮中秘藥之下。當時聖上聽了臉色大變,嫌隙既生,李實京兆尹的位子也坐不了多久了。”空空兒道:“可我已經答應了李實追查真凶,總要給他個交代。”
侯彝歎道:“空弟重信重義,真君子也,隻是這樣的性情,實在不適合呆在官場。”空空兒笑道:“小弟本來就是山野粗人,從來沒有拿自己當官場中人看待。我在魏博為官,是因為答應了義母要為魏博效力十年,再過五年,小弟卸甲歸田,又是平民一個了。”
忽聽外麵馬蹄得得,驛站前來了不少人。片刻後,三名中年文士昂然進來,均是便服打扮,當先一人一身白袍,更襯得麵色慘白浮腫,似是長期耽於女色所致,左側一人正是監察禦史劉禹錫,右側一人身材矮小,容貌醜陋。
侯彝“啊”了一聲,慌忙站起來,上前就要拜倒,他身上刑傷未愈,這一動立即牽動傷口,差點摔倒。那白袍文士忙扶住他道:“侯少府不必多禮,今日我隻是普通人,仰慕少府俠義,特來相送。”侯彝道:“是。”白袍文士道:“我有幾句話要私下對少府說。”侯彝道:“是。”回頭向空空兒使個眼色。
空空兒道:“那小弟先出去了。”他雖不知道這些人身份,但見義兄對白袍文士恭敬異常,料來也是個大官,當即退了出來。院中有數名黑衣騎士,悄立無聲,忽見空空兒攜劍出堂,立生警惕之色,各自去手扶刀柄。侯彝的一名隨從忙道:“他是侯少府的結拜兄弟。”還是有人搶進堂中看了一眼,並無異狀,打了個手勢,眾人這才鬆了口氣。
等了半個時辰,才聽見侯彝在裏麵叫道:“空弟!”空空兒聞聲進去,侯彝道:“適才沒有來得及為你介紹……”指著白袍文士道,“這位是李公子……”又指著那容貌醜陋的矮小文士道,“這位是王伾王相公,是當今書法大家……”空空兒很是驚奇,暗道:“這倒真是人不可貌相。”
侯彝又道:“這位是禦史台劉禹錫禦史,也是聞名天下的大才子、大詩人,多虧他當日在公堂上竭力維護,又及時稟報了聖上,侯彝才沒有多受刑罰苦楚。”空空兒道:“多謝。”劉禹錫道:“你打算拿什麼酬謝?”空空兒道:“禦史想要什麼?”劉禹錫道:“嗯,就拿你手中那柄劍酬謝如何?”空空兒道:“好。”這浪劍跟隨他日久,多少還是有些感情,他拿出劍輕輕摩挲了一下,便雙手奉了過去。劉禹錫哈哈大笑道:“你這個人真有趣,我跟你開玩笑的,你還當了真。”伸手將劍擋了回來。
侯彝道:“我義弟為人單純善良,劉禦史不要見怪。”劉禹錫道:“哪裏哪裏,是我這個愛開玩笑的壞毛病改不了,不然侯少府膝蓋何致受傷。”
那李公子道:“我們這就要回城了。這位郎君,不如跟我們一道回去如何?”空空兒明知道對方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平常人巴結都來不及,但自己卻想再多送義兄一程,不願意理會,隻道:“這個……”
侯彝忙道:“空弟,李公子好意,不可推卻。你我兄弟情深似海,來日方長。”空空兒不便當眾忤逆義兄,道:“那好,我明年回峨眉山拜祭完師傅後,就去江南看望義兄。”侯彝道:“好,一言為定。”因李公子身份尊貴,他不能搶行,又道,“請李公子先行一步。”那李公子道:“好。”
出來驛站,李公子命隨從讓出一匹馬給空空兒,一行人上馬西行。空空兒回首張望,侯彝扶著隨從站在驛站門口,正向他揮手,鼻子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臨近通化門,人煙愈發稠密,道路兩邊有不少小攤小販,吃的、穿的、用的應有盡有,喧鬧中自有一派安詳的寧靜。李公子生怕撞到了人,帶頭下馬步行。空空兒看在眼中,暗道:“這李公子倒是個惜民的好官,難得。”
忽然前麵一陣大亂,有人大聲喊道:“宮市!宮市!”本來平靜的攤販立即大亂,慌忙去搶收自己的物品,手腳快的收拾好了掉頭就跑,手腳慢的越著急越慢,各色果子、物品滾得滿地都是。
隨從見人潮洶湧,塵土飛揚,急忙上前將李公子帶到城牆根下。空空兒尚不知道宮市是什麼,見攤販如捅了馬蜂窩來回亂跑,問道:“為什麼會這樣?是官府要來查抄他們麼?”劉禹錫歎道:“這是宮市,就是皇宮所買。”
眨眼間攤販已經跑掉大半,一名青年樵夫趕著一頭駝滿木柴的驢,站在道中央茫然張望,大概是第一次進城,跟空空兒一樣,還不知道宮市的厲害。隻見一名黃衣宦官帶著幾名白衣男子自門中出來,四下略略一掃,一揮手,白衣男子立即上前圍住那樵夫。一人道:“宮市,宮裏要買你這些柴。”遞了幾尺絹給那樵夫,道:“這是木柴錢,收好了。”樵夫急道:“小的這麼多柴,哪裏隻值這點絹?不賣,不賣!”黃衣宦官道:“不賣也得賣,你敢抗旨麼?”
樵夫被宦官那氣勢洶洶的樣子給嚇住了,呆了一呆,才囁嚅道:“那好吧,柴你們拿走。”正要從毛驢上取下木柴,黃衣宦官道:“且慢!你得用你這頭驢把柴送到宮內。”樵夫道:“那這幾尺絹小的也不要了,請你們自己拿了柴走吧。”黃衣宦官道:“哪有這麼便宜,就算絹抵了腳價錢,你進宮還要繳納門戶錢呢。”
那樵夫這才知道為什麼剛才那些攤販望風而逃,他一退再退,終於忍無可忍,道:“我有父母妻子兒女,全家人都在等著我賣柴賺錢養活。如今把木柴給了你們,不要錢回家,你們還不肯,我隻有死路一條了!”上前一步,一拳打在那黃衣宦官臉上。他以砍柴為生,孔武有力,這一拳又出盡全力,那宦官仰天就倒。白衣隨從驚得呆了,半晌才會意過來,一擁而上,扯住那樵夫扭打了起來。這些人人數雖多,卻個個是繡花枕頭,真幹上架了,卻根本不是那樵夫對手。
李公子諸人看得真切,李公子皺眉道:“這成什麼體統?”劉禹錫道:“是,微臣這就去製止他們。”
卻見城門湧出數名金吾衛士,連聲喝道:“不準打架!”將一幹人拉開,問道,“怎麼回事?”宦官滿麵是血,爬起來道:“我是宮市中使,這樵夫不但抗拒宮市,還出手打人。”樵夫名叫於友明,忙辯解道:“是這些動手強搶木柴,還逼我用毛驢運柴,索要腳價錢、門戶錢。”
那些金吾衛士也厭惡宮市,素與宦官多有衝突,哪裏肯放過這個機會,嚷道:“一齊帶走,在城門口打群架,這還了得!有話回頭再說!”一股腦將宦官、樵夫等全部押進了城門。
李公子道:“劉禦史,你跟過去看看,可別讓他們為難了那樵夫。”劉禹錫道:“是。”忙追進城去。李公子凝視著遍地狼藉,忍不住搖了搖頭,輕輕歎了口氣,道:“空郎,你……”忽然臉色大變,仰天便倒。
空空兒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叫道:“李公子!李公子!”那書法大家王相公大驚失色,忙搶上前來,又掐人中又把手脈,卻見李公子口吐白沫,人事不醒,脈搏漸漸微弱。空空兒心道:“莫非李公子有什麼隱疾?”忙道,“快扶李公子上馬,送他去宋清藥鋪救治。”王相公道:“不可以!”空空兒愕然道:“為什麼不可以?”王相公道:“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他說話帶有濃重的江南口音,綿軟親柔。
忽聽得有人道:“這人是中了毒吧?”空空兒抬頭一看,竟是宋清藥鋪的學徒鄭注,不由得驚訝萬分,忙問道:“小哥兒可帶有解毒藥?”
鄭注本是奉師傅之命來城外買藥材,不料來遲一步,攤販早被宮市驚散,正要回去時,聽牆根下有人提到“宋清藥鋪”,好奇過來一看,見空空兒懷中所抱之人口吐白沫,隨口一說中毒,便被空空兒當了真,忙搖頭道:“沒有,我師傅宋清藥鋪才有。不過這人看起來中毒已深,怕是來不及了。”
旁人聽他一口一個中毒,不免又驚有疑,但聽說他是宋清的弟子,不得不信。再見那李公子果真是隻有出氣,沒有進氣,死相已露。王相公道:“完了!完了!”腳下一軟,一跤坐到在地,再也爬不起來。那些隨從也是麵麵相覷,個個麵如死灰。
鄭注道:“咦,那裏倒有現成的解毒藥。”空空兒問道:“什麼?”鄭注道:“你看那裏。”空空兒抬頭一看,卻見城牆上高高掛著一顆人頭,正是被京兆尹李實杖死的欠稅平民,麵目早已經腐爛。
鄭注道:“快,快,快上去看看,說不定有天河水!”空空兒道:“什麼天河水?”鄭注道:“就是死人骷髏殼裏接的雨水,能治百病,能解奇毒,可遇不可求。前幾日下過大雨,說不定真有天河水。”
空空兒一心要救李公子,心道:“雖不知道李公子是不是真的中毒,但他此刻奄奄一息,命在旦夕,不如按鄭注說的試一試,反正不過是死人頭中的雨水,不會令他情況更壞。”當即道:“好,你們好好守著李公子。”先拔出浪劍,又向隨從道:“借幾把刀一用。”
隨從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隻是眼下六神無主,慌忙拔出刀到交給他。空空兒見這些人所佩之刀均是好刀,更料到李公子身份非同一般。當即奔離城牆幾步,先將浪劍擲出,正好插到離地麵兩丈高的磚逢間,再依次擲出佩刀,搭成一道刀梯,逐漸靠近城頭那顆人頭處。他這番動靜不小,早驚動了城牆上的衛士,當即彎弓搭箭,居高臨下對準他,喝道:“別動。”一名隨從忙奔到牆下,高高舉起腰牌,叫道:“別射,是自己人。”
衛士尚遲疑間,空空兒已經拔身而起,一腳踏上浪劍,浪劍一墜,又借力一彈,躍上了上一把佩刀,如此幾下飛躍,終於靠近城頭,伸手取到了人頭,又原路沿刀梯躍回,一氣嗬成,幹淨利索。
那人頭頭頂頭皮早已經爛盡,頭發垂掉在一邊,然而裏麵頭骨還真蓄有一汪天河水。空空兒也顧不得許多,扯下一片衣襟,浸入頭顱中將水吸幹,再奔回李公子,撬開他嘴唇,將衣襟中的水一點一點擰幹滴入他口中。等了片刻,卻是不見動靜,回頭問道:“這天河水當真能解毒麼?”卻早已不見了鄭注人影。
一名隨從哭喪著臉道:“這下咱們個個要被滅九族了。”空空兒道:“什麼?”忽見大隊金吾衛士湧出,將眾人團團圍住。一名衛士指著空空兒道:“就是他剛才飛上城牆。”領頭的中郎將驗過李公子隨從的腰牌,道:“原來是左威衛的人。不過這個人大白天在城牆上飛來飛去,多半就是前夜潛入皇城大理寺獄的飛賊,事關重大,少不得要得罪了。”命人將空空兒拿下。
隨從道:“他不是我們左威衛的人,他是……”忽聽得那李公子哼唧一聲,睜開了眼睛。隨從們大喜過望,慌忙圍上前去,問道:“公子可還好?可是要回去麼?”李公子點點頭,隻是哼哼唧唧說不出來話。隨從慌忙抱他上馬,又有人去叫王相公,道:“相公,公子醒了。”那王相公似是嚇得傻了,沒有任何反應,隨從便也扶他上馬,一行人瞬間走得幹幹淨淨,竟無人再理會空空兒。
中郎將一時也不明所以,便命先帶空空兒進城,金吾衛捕獲的罪犯照例要移送大理寺獄關押,因空空兒適才展露了刀梯上飛躍行走的絕技,令人忌憚,手腳均被特意上了重鐐。進來大理寺獄時,獄丞一眼認出了空空兒,奇道:“郎君犯了什麼罪?”中郎將問道:“你認得他?”獄丞道:“認得,他就是那晚被飛賊挾持的魏博武官。”
中郎將這才知道空空兒不是當晚闖入皇城的飛賊。獄丞又將他拉到一邊,低聲道:“聽說這人有些本事,京兆尹也請他幫忙查案呢。”中郎將心道:“這人大白天在城牆上跳來跳去,叫我們金吾衛顏麵往哪裏擱?既然他來頭不小,不如將他交給京兆尹處置。”便命人押了空空兒來京兆府,正逢偶日,京兆尹實李人在遞院,便先將他收監下獄,等明日李實來京兆府再做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