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博首改河北藩鎮世襲慣例,舉六州之地歸順朝廷,影響極其深遠。憲宗讚賞田興不貪專地之利,不顧四領鄰之患,毅然歸命聖朝,特賜名弘正。又將田懷諫召到朝中為官,極盡籠絡之事。田懷諫才十一歲年紀就當上了右監門衛將軍,賜第新昌坊,風光無限,若不是他年紀還小,怕是皇帝還要以公主下嫁,此即宰相李絳所言“重賞過其所望,使四鄰勸慕”。
至此,天下強藩要麼歸順,要麼束手,再也不敢公然抗命朝廷,這是唐朝自安史之亂以來從來沒有過的局麵。憲宗皇帝登基僅七年,便在削藩上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天子繼續養兵蓄銳,必欲平定天下。
然則到了元和九年九月,隨著淮西節度使吳少陽的病死,削藩風雲再起。
淮西統領申、光、蔡三州,府治蔡州,地盤雖不大,但地理位置卻十分重要——倚荊楚之雄,走陳、許之道,山川險塞,田野平舒,戰守有資,耕屯足恃。往西北推進,一日之內就能逼近東都洛陽,往東北一旦控製汴州,就能切斷運河交通,威脅帝國的漕運,唐朝廷深為頭疼,不得不往淮西四周囤積重兵,常以數十萬大軍防遏。
憲宗平定西川劉辟後,本欲立即對淮西用兵,將腹心之地的大患首先拔出,但後來成德戰事先起,淮西一事反倒耽擱了下來。吳少陽之子吳元濟早知皇帝有心平定淮西,若是公然自任留後,必然會像上次成德一樣引來朝廷大軍討伐,因而有意隱瞞父喪,隻說父親病重,由他暫領淮西軍務。
當時淮西判官楊元卿在長安奏事,宰相李吉甫召他入中書省政事堂,曉以君臣大義,楊元卿便盡以淮西虛實告知。李吉甫立即上書皇帝,請求討伐淮西。因淮西與河朔不同,四鄰均是朝廷直接控製的藩鎮,孤立一地,隻要下定決心,定能圖取。
偏巧李吉甫在這個時候病逝,憲宗便聽從另一宰相張弘靖的建議,先派工部員外郎李君何赴淮西為吳少陽吊喪,吳元濟下令緊閉城門,不但不放李君何進來,還在城頭當麵殺死淮西判官楊元卿之妻及四個兒子,拿五人鮮血染塗箭靶射堋。李君何回朝據實稟告,憲宗遂決意出兵征討。
轉眼過了新年,朝廷大軍未發,吳元濟派兵四出,殺人放火,劫掠州縣,小隊精銳騎兵甚至闖入河南府境內,一路侵掠至東都洛陽。幸被東都留守呂元膺和洛陽縣令侯彝發兵打敗。憲宗聞報大怒,特下製書削奪吳元濟官爵,命招撫使嚴綬率十六道兵馬進討。隻是朝廷軍令不嚴,再次上演了之前官軍征討成德的僵局麵,屢戰屢敗。
吳元濟之父吳少陽未發跡前曾經是魏博軍將,曆來聽命於魏博田氏,憲宗遂下令魏博出軍,魏博節度使田興派長子田布率領三千兵馬前去增援嚴綬。魏博驍騎名聞天下,吳元濟深為驚恐,急忙派使者向成德王承宗和平盧李師道求救,二人遂上表請求赦免吳元濟,這二人也是朝廷心腹大患,憲宗怎肯聽從。李師道遂表示支持朝廷,派二千人南下,聲稱要跟魏博一樣,前去幫助官軍討伐吳元濟。
自淮西公然與朝廷對抗以來,首當其衝的河南府一直處於高度緊張戒備狀態。
元和十年四月底,洛陽縣令侯彝帶了一批差役、弓手巡視全城,到洛水河邊時,正遇到五名穿著孝服的大漢護著一具靈車過新中橋。侯彝遠遠一望就起了疑心,暗道:“這些人的葬禮似有不妥,若是預備遠葬,過分排場了,若說近葬,又未免太儉省了。”便帶人疾步追趕過去。
那五人見侯彝一行過來,神色開始緊張起來,一人更是低下了頭。侯彝心中有數,也不露聲色,上前問道:“你們這是要出安喜門下葬麼?”領頭的大漢道:“是啊。”
侯彝道:“棺中所躺是你們何人?”那大漢道:“小人們的父親。”侯彝道:“原來你們五個是親兄弟?”大漢道:“是。”神情呆板,始終不肯多說一句話。侯彝點點頭,道:“你們這就去吧,別耽誤了事。”五人如釋重負,忙一齊推著靈車上橋。
新中橋位於中橋東麵,是武則天執政時宰相李昭德統領新修的石拱橋,南對外郭城長夏門,北近漕渠。當年安史之亂,常山太守顏杲卿拚死反抗安祿山,結果城破被擒送洛陽,因不肯投降,全家三十多人均被綁在橋上柱子上一刀一刀肢解處死。
這座橋雖有上坡,卻因為橋長三百步,坡度還不算特別陡峭,五人卻推得十分吃力。侯彝一旁觀看,疑慮更深:照理一副棺材加一個人並沒多大分量,又放在車上,可這幾個壯漢卻如此吃力,棺材裏麵裝的肯定有別的什麼東西。他向差役使了個眼色,幾名差役會意,上前道:“我們哥幾個來幫你們一把。”搶上前將在後麵頂住靈車推手的兩名大漢拉開。眾人“哎喲”一聲,那靈車骨碌骨碌往後就滑,餘下三名大漢扯也扯不住,靈車滾下斜橋,正撞在一塊突出青石板上,車子一頓一抖,棺材登時飛出,一頭裁下,擋在車子前麵,又連棺材帶車子滑了一段才停下來,棺材蓋板也被掀至一邊。
侯彝假意罵道:“你們是怎麼幫忙的,這可對不住了。”上前一看,棺內並無死人,而是整整一棺兵器。轉頭一看,那五人正要過橋逃走,大喝道:“拿下了!”差役急忙衝上前拿人,那些大漢手無兵刃,四人束手就擒,一人逃到對岸橋頭時被弓手射死。
差役將四人捆縛停當,押到侯彝麵前跪成一排。侯彝指著棺材的兵刃問道:“你們要拿這些兵器做什麼?”四人均是默不作聲。侯彝一指適才答話的領頭大漢,命道:“將他砍了,斬下首級來。”
那大漢破口大罵,卻被差役背後一刀砍在後頸上,鮮血四濺。他向前仆倒在地,抽搐了幾下死去。差役也不是專職的劊子手,又上前補砍了好幾刀,才將首級斬下來,擺在餘下的三名大漢麵前。
侯彝又指著適才那一見他就低下頭的大漢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那人顫聲道:“楊……楊進。”侯彝道:“是淮西吳元濟派你們來的麼?”楊進臉有懼色,卻隻是猶豫著望著身邊同伴。
侯彝道:“來人,將中間這人砍了。”中間大漢驚道:“你明明問的是楊進……”卻被差役自後一刀砍倒,如法炮製割下首級擺在前麵。
侯彝厲聲問道:“是不是淮西吳元濟派你們來的?”楊進不及回答,唯一剩下的同伴已經搶著答道:“是,是蔡帥派我們來的。”侯彝便指著楊進道:“將他也砍了。”楊進麵如土色,連連搗蒜磕頭道:“小人願說,是鄆帥派我們來的,不是淮西節度使。”他同伴怒道:“楊進你……”一語未畢,已被差役一刀砍倒在地。
侯彝叫過一名差役,低聲吩咐幾句,那差役飛一般地奔過橋頭去了。
侯彝問道:“當真是平盧節度使李師道派你們來的麼?”楊進見他瞬間號令下屬連殺三人,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心中一陣發冷,忙道:“是。鄆帥說要救淮西,最好是擾亂朝廷後方。我們一批人奉命來洛陽,計劃焚毀東都宮闕,好讓官軍撤離淮西前線,回師相救。”
侯彝道:“你們一批人?還有其他人麼?”楊進道:“鄆帥一共派了三批人出來,小的一批來洛陽,一批去了長安,還有一批去了河陰。”
河陰有轉運院,囤積了大批布帛錢糧,均是上年江淮租賦,憲宗特命不轉運兩都留在河陰,好方便供給淮西前線諸軍。侯彝一聽李師道派人去河陰,當即明白他們是要焚毀河陰糧儲,忙命人速去稟告東都留守呂元膺,發出飛騎馳赴河陰示警。
侯彝問道:“到長安的那批人也是要去燒殺搶掠、擾亂腹心麼?”楊進道:“那倒不是,帶隊去長安的可是圓淨上人……”
侯彝吃了一驚,空空兒之前曾提過這個圓淨,正是第五郡慘死的始作俑者,忙問道:“圓淨是名年紀極老的僧人麼?”楊進點頭道:“已經有八十餘歲了,可還是身手敏捷,一般人靠近不了他身邊三步,三任鄆帥均視他為心腹。”
侯彝問道:“圓淨去京師做什麼?”楊進道:“聽說是要去尋一件寶物玉龍子。”
侯彝聞言不敢怠慢,忙命差役押了楊進和棺木回去縣廨,自己率弓手朝平盧東都進奏院趕來。洛陽守將蔣良已得侯彝手下通報,正發兵要去包圍進奏院,兩隊合作一路,趕去城北敦厚坊。洛陽也跟長安一樣實行坊區封閉管理,隻是洛陽水係縱橫,多條河流穿城而過,地形更為複雜。
還沒有到敦厚坊坊門,遠遠就聽見有刀劍相擊,鏗鏘作響。侯彝知道定然是平盧東都進奏院出了變故,忙請蔣良率輕騎先行趕去彈壓。然而還是遲了一步,平盧東都進奏官訾嘉珍不知道如何得知風聲已經走漏,率領進奏院中近千名兵士闖出坊門,強力奪取倉城馬匹、武器,再殺死徽安門數十名衛士,逃出洛陽,往嵩山方向去了。蔣良生怕城中有變,不敢出城追擊,隻命封閉城門,大索平盧餘黨。
東都留守呂元膺得知消息後趕來洛陽縣廨,侯彝稟明情況,又說多少知道一些玉龍子的事情,主動請命押送楊進進京。呂元膺遂寫好奏表,以八百裏急件發出,命侯彝立即押運囚車啟程。
侯彝不敢延誤,匆匆回家跟妻子兒女交代了一聲,點了五十名兵士,將楊進鎖入囚車即刻出發。剛到城門,便見數名兵士正在捆縛一名彪形大漢。侯彝見那漢子極是眼熟,分明是已有多年不見的劉叉,忙上前喝住兵士,命人解開綁索,問道:“劉郎,你不是在長安韓愈韓夫子門下麼?”
原來劉叉當年在西川被劉辟伏兵擒住後立即捆送到南方。他本受了箭傷,因性情執拗倔強,動輒怒罵不執,一路沒少吃押送兵士的拳打腳踢,傷勢更重。押送兵士到達目的地後隻將他隨意扔在道旁,他昏厥中為正奉召入京為官的韓愈所救,韓愈之前貶官正是因為上書揭露前京兆尹李實罪惡,極讚賞劉叉刺殺李實的勇氣,遂將他帶回京師,曉以書義,劉叉從此折節讀書,投在韓愈門下。
侯彝早從空空兒書信中得知劉叉已經一改故態,成為韓愈門客,韓愈此時正在朝中任禮部郎中,極得禦史中丞裴度賞識,卻不知道劉叉何時來了洛陽,又如何為洛陽兵士所擒,忙詢問究竟。兵士道:“這人身懷巨金,形跡可疑,小的生怕他是淮西細作,剛攔下來盤問,他就要拒捕,隻得捆拿起來細細審問。”將劉叉的行囊奉上來,果見裏麵金光湛然,竟有近十斤黃澄澄的金子。
侯彝道:“劉郎攜帶這麼多財寶,是要離開京師回魏博麼?”劉叉雖然經曆了很多,也改變了許多,卻還是保持有昔日的爽朗,笑道:“是。不過不瞞明府,這些金子不是我本人的,是韓夫子給人寫墓誌銘的潤筆。我實在見不得他阿諛墓中人攬財,所以擅取了十金,當作回去魏博的盤纏。”
原來韓愈文名日盛,因善寫墓誌銘,長安中爭為碑誌,若市買然。他亦來者不拒,收取高額潤筆費,最少一篇要收四百貫錢,而他的月俸才二十五貫錢,當官反而稱了副業,頗為士林所輕。
侯彝聞言哈哈大笑,隻是他有要務在身,不及多談,命人送劉叉出洛陽,以免再為兵士懷疑。劉叉攜重金回魏博後,從此聲名不顯,不知所終。
雖說侯彝神奇破獲棺材兵器案,然而純粹是機緣巧合,不及平盧謀劃多時。他派往河陰的飛騎尚在半道,有數十名武藝高強的盜賊持兵器攻打河陰轉運院,殺傷十餘名守衛兵士,縱火焚毀了部分倉庫,雖有大批官軍及時趕到努力撲火,還是燒毀了錢帛三十餘萬緡匹,穀三萬餘斛。民間洶洶難安,群臣紛紛奏請罷兵,憲宗李純堅決不肯。
等侯彝一到京師,李純立即召見,也不問他不奉召私自進京之罪,徑直問道:“你知道玉龍子的下落?”侯彝道:“臣曾經聽人提過。”李純道:“是誰?”
侯彝一時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說出義弟的名字,他知道皇帝利用空空兒做了不少事,但也隻是當做一件工具使用,事前呼來騙去,事後打罵關押,從來沒有好聲好氣過,至今還將空空兒羈留在京師,不肯放走。
李純見他躊躇,卻已經猜到究竟,冷笑道:“一定是空空兒,不然有誰能值得你冒著丟官的危險匆忙趕來京師?侯彝,你好大膽,身為朝廷重臣,竟然隱瞞鎮國之寶玉龍子下落。”侯彝忙道:“空弟他也不知道玉龍子下落,是羅令則死前告訴他說將玉龍子留給了他,至於在哪裏,根本提也沒提。陛下了解空弟的為人,從無名利之心,別說他壓根沒去找過玉龍子,就是有人當麵遞給他,他也不會要。臣願意請命,請陛下準許臣暫留長安圍捕平盧亡命之徒,追查玉龍子下落。”
李純這才顏色稍緩,道:“你此次發現平盧陰謀,立下大功,不過擅離東都,功過相低,朕就不追究了。朕準你暫時留在長安,專門追查這件事,準你任意調動神策軍,方便行事。”侯彝躬身道:“多謝陛下。”
李純道:“不過事情決計不可對外張揚,也不可帶兵搜捕平盧進奏院。”侯彝知道皇帝欲全力對付淮西,暫時不想同平盧撕破臉皮,道:“遵旨。隻是神策軍素來驕恣,臣怕反而將動靜弄大,請陛下改調左金吾衛歸臣節製。”
李純道:“準奏。”卻不命侯彝退出,神思了一會兒,忽然問道:“你如何看待淮西戰事?”侯彝道:“淮西不過申、光、蔡三個小州,殘弊困劇,此刻正當天下之全力,破敗可立而待。”
李純這兩天耳朵裏灌的盡是朝臣要求從淮西撤兵的話,聽侯彝說淮西毀滅指日可待,心下大悅,問道:“諸軍久討淮西,毫無建樹,人心浮動,為何獨你看好官軍?”侯彝道:“官軍遲遲攻不下淮西,是因為陛下所遣派的是諸道兵,各道一般隻派出二、三千人,勢力單弱,羈旅異鄉,不熟悉敵軍情況。而官軍統帥威名不盛,隻靠朝廷名義壓服各道,待之既薄,使之又苦,如此兵將相失,心孤意怯,難以有功。”李純道:“照你說來,平定淮西豈不能難上加難?”侯彝道:“隻要陛下有決心,一點都不難。聽說與淮西交界的許多州縣村落百姓為保護鄉裏,均有兵器,且習於戰鬥,曉得敵軍虛實,不如朝廷出錢招募這些人,當可組成一支出奇製勝的奇軍。”李純深受鼓舞,心中激蕩,半晌才揮手道:“好,你去吧。”
侯彝退出大明宮,與中使一道來到永興坊的左金吾衛。中使傳達了皇帝旨意,當值的金吾將軍武厲笑道:“久仰明府大名,有什麼需要盡管吩咐。”侯彝道:“將軍請選一百名兵士給我,不過須得換上便服。再請找一位善畫麵貌的畫師來。”又派人到宣陽坊將暫押在萬年縣的楊進秘密押來金吾廳,請畫師根據楊進的描述畫出圓淨畫像,安排妥當,這才得閑來找空空兒。
空空兒正住在永興坊中,這是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借給他的一處宅子,他如今在神策軍中掛職,也成了被迫食朝廷俸祿的武官。
隨從正欲上前叩門,侯彝見院門虛掩,道:“你們等在這裏。”上前推門輕入,但見院子裏遍種芭蕉.綠蔭匝地,極見幽靜。侯彝朗聲叫道:“有故人來訪。”
隻見堂間簾子一掀,出來一名二十來歲的女子,驚叫道:“四郎,怎麼是你!”
那女子正是鏡兒,原是侯彝兄長侯臧家的奴婢,後來被侯彝轉送給了空空兒。空空兒被逮來京城後,她居然千裏迢迢地跟來,在神策軍外苦候幾日,終於等到空空兒釋放出來,欣喜無限。空空兒見她如此情深,也極是感動,在長安生活了一段時間後,遂與她成親,不過因她沒有戶籍,隻能娶她為妾。此刻她忽然見到大恩人大媒人侯彝出現在眼前,又驚又喜,忙回頭叫道:“郎君,侯四郎來了。”
空空兒昨夜喝多了酒,宿醉未醒,隻哼了一聲。鏡兒歉然道:“空郎昨晚又喝醉了酒……”侯彝笑道:“無妨。不過我可是預備來住下叨擾一段日子。”鏡兒笑道:“空郎定要歡喜死了,我這就去準備,一間給四郎,一間給四郎的隨從。”侯彝道:“好,我先去辦事,晚上再來。”
重新回來金吾廳,楊進還沒有押到,侯彝遂帶著幾名精幹手下來到崇仁坊。崇仁坊和平康坊是藩鎮進奏院最集中的地方,尤其是崇仁為最,東都、魏博、平盧、幽州均在這裏。他是東都官吏,來京師公幹照例該住在東都進奏院,不過他既與空空兒兄弟情深,又需要其協助追查玉龍子下落,還是住在永興坊更方便些。東都進奏官慌忙迎接出來,侯彝交代他一定要日夜留意對麵平盧進奏院的情形。
直到晚上夜禁後,金吾衛找來的畫師才根據楊進的口述畫好圓淨畫像。侯彝帶著畫像來到空空兒家,正見他站在暮色中翹首探望,忙下馬叫道:“空弟!”空空兒大喜,道:“我生怕夜禁阻了義兄行程。”
兄弟相見,欣喜無限。空空兒攜侯彝進來,鏡兒早準備好酒菜,遂把酒言歡,一敘離別之情。暢談至深夜,侯彝道:“鏡兒,你先去歇息,我跟空弟有一些話要談。”鏡兒依言退下。侯彝這才說了近日在洛陽與河陰發生的事,道:“圓淨這人折磨害死第五郡,我誓必要殺了他報仇。”取出畫像遞給空空兒,問道:“你看是不是他?”空空兒道:“雖然畫得不是很像,不過確實是他。既然平盧李師道派去洛陽及河陰的人都已經動手,想來圓淨已經潛入京師多日,這人年紀雖高,卻是目帶凶光,一看就是個厲害人物,要找到他應該不難。大哥,我明日先陪你去青龍寺看看。當日我曾經見過鑒虛跟圓淨交談甚歡,他們是舊識,可能圓淨一夥子就藏在那裏。”
侯彝笑道:“空弟沒有聽說‘僧敲月下門’的典故麼?”
空空兒一愣,想起當晚去刺殺京兆尹李實時曾經遇到那個傻氣的苦吟詩人賈島,問自己到底是“僧敲月下門”好還是“僧推月下門”好,自己隨口敷衍說“僧敲月下門”好,這如何又成了典故?
侯彝知道他雖然人在京師,卻從來不問外事,便解釋道:“這是以前在青龍寺出過家的賈島寫的一句詩,眼下卻被人拿來形容青龍寺住持鑒虛。此人大肆交接朝中權貴宦官,收受賄賂,橫行不法,之前平定西川時,多少老成宿將可以出任統帥,宰相杜黃裳偏偏推薦了默默無名的高崇文,原因就是高崇文向杜黃裳賄賂了四萬貫錢。後來高崇文死前說出一切,才知道原來鑒虛是牽線人,還收取了五千貫的中間費,杜黃裳被免去宰相,鑒虛卻被皇帝特旨赦免。所以人們說‘僧敲月下門’,要想做大官成就大業,非得向鑒虛行賄、去敲他的門不可。”
空空兒道:“大哥是說鑒虛不可能與圓淨勾結?”侯彝點點頭:“此人橫行京師多年,屹立不倒,比宰相還厲害,全賴皇權,他怎麼可能舍棄眼前的榮華富貴、去勾結平盧呢?”
空空兒想起當初鑒虛殺波斯公主薩珊絲一事,暗道:“鑒虛當日應該是受皇帝所托,伺機除去波斯公主。立下這樣的大功,皇帝怎麼可能因為受賄就處置他呢?他有高僧的身份,殺人於無形,正是最好的掩護,誰也不會去懷疑他。隻是他這般胡作非為,公開納賄,未必就是遊俠。”
二人計議一番,侯彝決意先派人到各處寺廟察看。隻是長安寺廟眾多,大大小小有一百餘座,分布在各個坊區,找尋起來極費時日,頗有大海撈針的感覺。
空空兒道:“這些人既是為玉龍子而來,雖然我不知道玉龍子在哪裏,不如我們弄個假的引圓淨出來。”侯彝道:“此計太過危險,關鍵是天下覬覦玉龍子的非平盧一家,萬一我們全力對付平盧時被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但空弟有性命之憂,之後我們可就完全受製於人了。”空空兒道:“那好,全聽大哥安排。”
次日侯彝果然派出便裝衛士到城內寺廟及附近暗暗打聽,有否見過一個八十餘歲、目露凶光的白須老和尚。如此找了幾日,竟沒有打探到任何消息。
這一日,空空兒牽馬出門,欲去青龍寺看看。雖然侯彝已經派手下查過那裏,沒有可疑之處,但他始終覺得那個地方發生過一些奇怪的事,頗為詭異,如蒼玉清曾倒在寺外、圓淨所住僧房找到血衣。既然蒼玉清是朝廷的人,圓淨是平盧節度使的人,當晚襲擊她差點殺死她的人會不會就是他?圓淨這次是來京師尋找玉龍子,而蒼玉清當晚在昏迷中不也一直喃喃叫著“玉龍子”麼?
剛到坊門,便有一名玄衣仆人騎馬追上來,叫道:“空郎!空郎!”空空兒勒馬頓住,問道:“我是空空兒,是找我麼?”那仆人舉袖揩了一把額頭的汗,道:“是,小的剛去過郎君家裏,你家娘子說郎君剛剛出門,幸好追上了。”
空空兒道:“你找我有事麼?”仆人道:“普寧公主命小人來請郎君去府上。”
空空兒大詫,普寧公主是當今皇帝長女,他許多年前曾在大明宮見過一麵,當時不過十二、三歲,天真明媚,隔了兩年,就聽說皇帝將他下嫁山南東道節度使於頔第四子於季友,由此平定山南東道。後來於氏父子卷入殺人案,於頔長子於敏被處死,於頔、於季友均貶官,禁錮在長樂坊私邸,想來公主嫁入了這樣的人家,並不會怎麼幸福。
空空兒一時猜不透普寧公主為何派人來找自己,仆人又不斷催促,隻得跟隨來到長樂坊普寧公主賜第。穿堂繞室走了不少路,來到一間香氣繚繞的臥室,有女子聲音命道:“拉起帷幔。”
侍女左右攏開紗幔。卻見床榻上躺著一名女子,兩頰深陷,形容枯瘦,正是普寧,隻是再無昔日半分嬌媚公主的影子。
空空兒忙上前見禮,普寧公主甚是虛弱,隻道:“免禮。”又道,“空空兒,你可老多了,我也老了,我們大家都老了。”空空兒問道:“公主突然見召,不知所為何事?”
普寧公主道:“你認得鄭瓊羅麼?”空空兒道:“她是我一位朋友的未婚妻子,談不上認識,隻見過一麵。”普寧公主道:“她死啦,父皇雖然寵她,封她為昭容,可她還是病死啦。”
空空兒雖然歎惋,但畢竟與鄭瓊羅隻有一麵之緣,且事隔多年,早已經記不起她的樣子,問道:“公主召我來,就是要告訴我這個麼?是聖上讓你轉告我的麼?”普寧公主道:“不是。我上次進宮時看過鄭昭容,她有一句話請我轉告給你。”
空空兒更是驚異,問道:“是什麼?”普寧公主道:“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空空兒道:“是什麼意思?”普寧公主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就隻有這麼一句。話我可是帶到了。”空空兒道:“是,多謝公主。”正要告退,忽聽得普寧公主叫道:“空空兒,你過來。”
空空兒依言走上兩步,普寧公主道:“你走到我麵前來。”空空兒不知公主何意,又上前數步,走到床邊。
普寧公主道:“你坐下來。”空空兒道:“臣不敢。”普寧公主卻甚是固執,命道:“坐下來。”
空空兒隻得坐到床棱上,問道:“公主是有什麼事要我去辦麼?隻要公主吩咐,我一定盡力。”普寧公主微笑道:“你心中在可憐我,是也不是?”
空空兒心中確實憐憫她本是花樣少女,隻因生在帝王家,不得不犧牲個人幸福,小小年紀就淪為政治工具,到如今更是成了這副骷髏模樣。可他卻不能明說,隻能違心地答道:“不是。”普寧公主道:“空空兒也會撒謊啦。不過,我確實有件事要你辦。”空空兒道:“公主請講。”
普寧公主忽然揚起頭來,蒼白的臉上露出幾絲血色,道:“我要你抱抱我。”空空兒道:“臣不敢。”普寧公主道:“有什麼敢不敢的,你不要當我是公主。”歎了口氣,幽幽道,“我倒寧可自己不是公主。”
空空兒隻是不應,也不肯動。普寧公主道:“我就要死啦,你都不肯抱我一下麼?”
空空兒心腸本軟,見她全無公主的架子,滿臉懇求之色,便俯身將她抱入懷中。普寧公主歡喜無限,問道:“你喜歡我麼?”空空兒道:“喜歡。”普寧公主滿麵通紅,頭一歪就暈了過去。
空空兒道:“公主!公主暈過去了!”一旁侍女忙過來拉開空空兒,將普寧公主平躺放好,見她氣息微弱,慌忙奔出去請禦醫。
空空兒不便留在公主閨房,怏怏出來,頗為傷懷,信步來到徐氏酒肆,要了一瓶黃桂稠酒。他不敢再去郎官清酒肆,已經成為徐氏酒肆的常客,徐店主一見他就嚷道:“空郎好幾天沒來了!長安城中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空郎知道麼?”
空空兒心念一動,莫非跟玉龍子有關,忙問道:“什麼大事?”徐店主答道:“平康坊有位韋夫人手裏有件稀罕寶貝,聽說隻要將水倒進去,再倒出來時就變成了美酒。哎,我可沒有騙郎君,好多人都不信,跑去一看,都說是真的。”
空空兒心道:“莫非那寶貝就是師弟曾經提過的西域烏孫奇物青天核?不是收藏在西川百尺樓中麼?這韋夫人是什麼來頭,跟韋皋又有什麼關係?”徐店主卻叨叨個不停,道:“空郎,你幫個忙,去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我隻信得過你的話。”
空空兒知道店主是擔心那奇物會搶走他主顧,經不住反複求懇,道:“好,我這就去。”徐店主頓時喜笑顏開,道:“好好,我等空郎消息。那韋夫人就住在東門進去右拐第三家。”
空空兒當真騎馬來到平康坊,按徐店主告知的地址找到韋夫人家,大門緊閉,門前一片修竹茂林,青翠欲滴。空空兒上前叩門,等了片刻,有名男子開門問道:“閣下有事麼?”
空空兒吃了一驚,那男子卻是他曾在浣花溪薛濤門前見過的韋皋心腹侍衛唐楓,後被牙將邢泚強行帶走,看來這宅子主人韋夫人就是韋皋正妻張氏了。
唐楓卻是不認識空空兒,又問道:“閣下到底找誰?”空空兒道:“我想求見韋夫人,見識一下青天核。”唐楓道:“閣下尊姓大名?”空空兒道:“空空兒。”
唐楓立即將門拉開,道:“久聞空郎大名,這就請進來吧。”領著空空兒走進院子。轉過朱紅屏門,是條五色石徹成羊腸小徑,彎彎曲曲,兩邊植滿蒼鬆、碧梧等樹。又穿過一個花月亮門,經過一片花苑,才到一座朝南正屋,旁邊幾處精致亭榭。四名彪形大漢站在堂前,甚是威武。
唐楓請空空兒進客廳坐下,道:“空郎稍候,夫人就來。”空空兒道:“多謝。”唐楓便往堂內去了。等了一盞茶工夫,隻聽見有人道:“韋夫人到!”環佩聲響,四名婢女簇擁著一名女子出來,那女子並非韋皋正妻張氏,而是侍妾玉簫。
空空兒驚訝極了,道:“玉簫,怎麼是你?”玉簫微笑道:“空郎,我們終於見麵了。”
她雖然與空空兒在成都大獄中隔牆說過話,也見過空空兒從自己牢房前被人來回帶出,但卻沒有真正看見過麵孔。空空兒更是沒有機會見過她廬山真麵目,忙問道:“娘子向來可好?”玉簫道:“有心。”神態怡然,態度不卑不亢,與之前那個隻知道哭泣求懇的軟弱玉簫簡直判若兩人。
不待空空兒開口,玉簫主動道:“玉簫知道空郎是想來看青天核,不巧的是,昨日剛好有朋友宴會借走了,空郎不如改日再來。”空空兒道:“好。”便起身告辭。
玉簫親自送出門來,問道:“精郎可還好?”空空兒搖頭道:“自從師弟大鬧皇城被逐出京師後,我們就失去聯絡,我再也找不到他。”玉簫道:“嗯,精郎是個多情郎君,想來杜秋娘被皇帝封為妃子一事對他打擊甚大。”空空兒心道:“原來你連這些都知道了。”不便多談,道:“娘子請留步,改日再來拜訪。”
正要上馬,忽見一旁竹林後正有一名灰衣僧人在向這邊窺探,那僧人身形麵貌再熟悉不過,正是他師弟精精兒。空空兒“啊”了一聲,丟開韁繩,一邊急奔過去,一邊叫道:“師弟,你怎麼出家了?”
精精兒卻是一言不發,轉身就走。空空兒道:“師弟!師弟!”精精兒始終不肯回頭。空空兒大是愕然,暗道:“師弟怎麼會不理我?莫非是我認錯人了?”加快腳步,卻始終追不上那僧人,愈發肯定對方就是精精兒。
二人一前一後來到平康坊內的清國寺前,精精兒幾個箭步躍了進去,不但敏捷,而且落地無聲,正是他的獨門身法。空空兒剛踏上台階,一旁打掃的僧人上前攔住道:“今日寺裏有事,請施主……”
空空兒急忙將他推開,追進寺裏,卻見好幾名灰衣僧人正在清理甬道,早不見了精精兒身影。在寺中尋了好幾遍,始終找不到人,僧人說寺中根本沒有精精兒這個人。一直守到幾近夜禁,才被僧人們連勸帶推請出清國寺。
空空兒重新回來玉簫宅邸前,馬卻早已經不在,他不得不在夜鼓聲中一路奔跑回去永興坊。若是以前他孤身一個人時,錯過夜禁不能回去住處也無所謂,然而他現今有了鏡兒,他若不及時回家,她一定會殷殷牽掛,他可不願意她這一晚寢食難安,這大概就是家的意義。好在平康坊與永興坊僅一坊之隔,剛好在坊門關閉前進了坊裏。
回到家中,鏡兒告知侯彝今晚有事不回來這裏,空空兒淡淡“嗯”了聲。鏡兒見他麵色有異,馬也沒有騎回來,問道:“出了什麼事?”空空兒遂說了遇到精精兒一事。鏡兒道:“這可奇怪了,郎君每每提及精郎為人,分明是個風流瀟灑的多情公子,他怎麼會去當和尚?”空空兒道:“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我打算明日再去清國寺看看。”
鏡兒道:“長安百餘座寺廟,精郎未必就在清國寺中。他那麼聰明一個人,既然存心躲避郎君,怎麼會暴露自己棲身之處呢?”空空兒道:“平康坊就清國寺一座寺廟,如果他不在哪裏,為何會出現在玉簫府前?”鏡兒道:“郎君是為青天核去找韋夫人,精郎說不定也是為它而去。”空空兒道:“對呀,師弟知道我嗜酒如命,當年曾冒險潛入西川百尺樓,就是想竊取青天核送我做禮物。”鏡兒笑道:“如此,郎君就不必費心去找精郎了,他肯定也是聽到青天核的風聲趕去打探,想弄到手後送給郎君,這說明他心中惦記著郎君,遲早會來與你相會。眼下他不肯相認,保不齊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空空兒心覺有理,這才釋懷,笑道:“鏡兒,你快趕上侯大哥那般聰明了。”鏡兒道:“鏡兒不過是旁觀者清,哪裏敢跟侯大哥相提並論。”
忽聽見外麵有人大聲叫道:“空空兒,出來!”
鏡兒驚道:“莫非是精郎到了?”空空兒搖頭道:“不是師弟的聲音。我出去看看,你先將飯菜擺上桌,忙了一天,我可是早餓了。”鏡兒抿嘴笑道:“正好預備了侯大哥的飯,郎君可以將他那份一並吃了。”
空空兒微微一笑,出來堂屋,外麵天光已暗,暮色正濃。他走過去拉開院門,問道:“哪位……”一語未畢,便即目瞪口呆,門前正橫躺著一個渾身是血人。準確地說,那已經不能說是一個完整的人,他的右手右腿均被齊根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