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博位於黃河之北,下轄魏、博、貝、衛、澶、相六州,府城魏州。
永貞元年十月初,寒風初起時,空空兒終於進入魏博衛州。剛過邊卡,便有牙將史憲誠率牙兵攔住去路,喝道:“魏帥有鈞命,空空兒上前聽令。”空空兒料來這些人一直在這裏等待自己,絕不會是什麼好事,隻得跪了下來。
史憲誠展開一個卷軸,念道:“著魏博幕府巡官空空兒改任為鎮將,駐守博州高唐,即刻上任,不得有誤。不奉本帥召令,不得擅自離開博州,否則視為謀叛,立斬無赦。”空空兒心道:“這是魏帥怕我為朝廷辦事,要將我弄去東麵邊境軍營圈禁起來。”當此情形,也無可奈何,應道:“遵令。”
史憲誠一揮手,四名牙兵上前站到空空兒前後左右,將他圍了起來,竟似押送犯人一般,要將他立即押去高唐。
高唐距離魏州四百裏,位於在博州最東北處,與平盧、成德兩大藩鎮接壤,縣城東距平盧鎮邊境、北距成德鎮邊境僅數十裏之遙,為魏博津途之要,自古以來是用兵者之先資。
雖說魏博與平盧、成德同為藩鎮,氣味相投,兼以婚姻關係,然各自利益才是最要緊之事,曆任多有失和兵戈相向之事。因為如此,扼守三大藩鎮交界處的高唐才被稱為魏博最艱險之地。空空兒既沒有帶過兵,也沒有打過仗,卻被派到這樣一個地方來當鎮將,也可謂十分離奇。
自到高唐上任,空空兒自知軍中有節度使田季安派來的心腹牙兵監視,也不理事,將大小軍務交給副將,自己半步不離開軍營,日日飲酒,喝得酩酊大醉才肯罷休。隻是這種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個月後,魏州有牙兵來傳田季安之命,指斥空空兒酗酒,玩忽職守,將其貶為佐將,調任魏州莘縣。空空兒猜想魏帥依舊不放心他,要將他調到更靠近魏州的地方,利於監視。
空空兒到莘縣後的第一天,意外發現魏博推官邱絳也被貶來這裏做了縣尉,不免大是驚奇。問起緣由,邱絳卻是不肯明說。空空兒心念一動,問道:“莫非是因為嘉誠公主之死?”邱絳歎道:“空將軍久未回魏州,竟能猜中,看來朝廷早已經知道嘉誠公主之死不同尋常了,唉。”又勸道,“公主一死,魏帥失去約束,行事詭異,空將軍可要多加小心。萬一觸怒魏帥,兵馬使也救不了你,說不定還會牽累兵馬使。”
言下之意,竟是暗示節度使田季安早有意尋找兵馬使田興的過錯。空空兒悚然而驚,道:“是,多謝推官提醒。”
邱絳連連搖頭道:“我早已經不是推官,不過是個下縣縣尉。”又道,“聽說空將軍跟前任萬年縣尉侯彝是結拜兄弟。”空空兒道:“是。”
邱絳道:“我同年劉禹錫、柳宗元任監察禦史時,曾寫信給我,信中均是對尊兄侯彝人品高義讚不絕口呢。他目下可還好?”空空兒道:“義兄已經被皇帝召回了京師,預備委以重任,偏偏禦史中丞武元衡從中阻撓,耽擱了下來,現在仍然滯留在長安。”
邱絳微一沉吟,道:“我與武元衡從弟武儒衡也是同年,交情非淺,也許可以寫信托他從中圓緩一下。”空空兒遲疑道:“這怕是不合適吧?”邱絳道:“正好我也要寫信於武儒衡,不過順便提上一句。”空空兒心想人家一片好意,對侯彝並無壞處,便道:“如此,多謝。郎君若是有事,盡可派人來軍營找我,我當盡力去辦。”邱絳道:“好,陽穀軍營的酒在這一帶可是大大的有名,日後少不得要多去叨擾。”
空空兒到莘縣上任,並不駐守莘縣縣城,而是奉命管轄魏博陽穀邊卡,軍營對麵即使平盧陽穀邊卡,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對方守關兵士的臉。軍營生活極其單調艱苦,不過老天爺當真眷顧他,陽穀軍營營廚善釀美酒,味道竟與京城郎官清酒有幾分相似。空空兒大喜過望,忍不住故態重萌,時常飲酒醺醉,隻不過比在高唐時有所收斂。
偶爾也會有訪客到來,比如聶隱娘,她早已經拿王景延人頭換回夫君趙存約,並告知玉簫也被放出大獄,與韋皋夫人張氏等人一起被劉辟軟禁在節度使府署中,雖然依舊是籠中鳥,卻至少不必再忍受刑罰之苦。
空空兒猜想是蒼玉清出麵救了玉簫,卻不知道她用了什麼法子。每每一想到清娘,他都會感到一些莫名的悲傷,也許是因為寂寞,也許是因為思念,也許是他們二人永遠沒有希望在一起。這個時候,隻有淡淡清香的美酒才是他唯一的安慰,他甚至不再顧及邱絳的警告,成鬥成鬥地飲酒,當真有醉生夢死的念頭。
秋去冬來,空空兒在沉醉中度日如年,就像一隻折斷羽翼的老鷹,站在巨大的黑色天幕下,再也無法展開翅膀飛不上天。而此刻京師的局勢正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入冬時,舒王李誼突然死在了十六王宅中,事先毫無征兆。宮廷事密,外人也不知具體情形到底如何,但都懷疑他是被憲宗皇帝秘密處死,因為自德宗一朝以來,舒王一直是皇位最強有力的競爭者。本來一年前因為舒王求雨成功,不少人以為其手中握有鎮國之寶玉龍子,此刻方知玉龍子並不在舒王手中,不然他何以爭奪皇位失敗、落個“暴薨”的結局?
然而憲宗皇帝雖然勉強坐穩了皇位,日子也並不好過,他先是擺出強勢姿態,正式拒絕任命西川留後劉辟為新一任的節度使,以宰相袁滋暫代西川節度使,征劉辟入朝為官。劉辟不但不受詔命,還命人拘捕袁滋兄長袁峰全家。袁滋本奉命前往成都接手西川,聞聽兄長一家盡在劉辟掌握中,有所顧慮,遂停在半路,不敢進川。憲宗大怒,當即貶袁滋為吉州刺史,袁滋遂成為第一個還在上任途中即遭貶斥的西川節度使。
劉辟見新皇帝不肯就範,便幹脆預備兵戎相見,派重兵封鎖了所有進川要道。出兵前命人將被囚禁多日的推官林蘊押出,威脅要殺他祭旗。不過劉辟到底進士出身,是個文人,不願意當真殺死林蘊,暗中囑咐軍士行刑的時候虛砍幾刀,逼迫林蘊討饒即可。不料林蘊臨死不肯屈服,大罵劉辟不止。劉辟無可奈何,借口林蘊精通刑名,隻將他貶為下縣縣尉。
年輕氣盛的憲宗聽說劉辟耀武揚兵,氣得暴跳如雷,然而他剛剛即位,根基未穩,根本無力派兵討伐西川,朝中重臣大多讚成順勢任命劉辟為西川節度使,暫行姑息政策。憲宗無奈,隻得下詔任命劉辟為西川節度副使,知節度事、成都尹,雖然被迫承認了劉辟的地位合法,但是預留下節度使一職,預備作為伏筆。
詔命發出三日後,右諫議大夫韋丹奮然上疏,道:“如果劉辟不討,則朝廷無以令天下。日後藩鎮都會以他為榜樣,朝廷的旨意怕是出不了兩京。”一句話正點在憲宗的憂慮之處。考慮到劉辟已經有武力叛亂的苗頭,西川做亂,東川首當其衝則,當即任命韋丹為新任東川節度使,接替現任節度使李康,以預防劉辟造反。
可笑的是,此刻憲宗皇帝任命劉辟為西川節度副使的詔命正傳到成都,劉辟見朝廷軟弱可欺,愈發驕橫起來,竟又接著上表朝廷,請求統兼劍南三川。憲宗見此人得寸進尺,當然不許。劉辟遂決定用武力奪取三川,發兵攻打東川,新任東川節度使韋丹還未到任上,東川已經落入劉辟手中,前任東川節度使李康也成了俘虜。
劉辟又上表請求封心腹盧文若為東川節度使。憲宗忍無可忍,決定發兵征討西川。
轉眼又是新的一年,新年伊始,憲宗宣布改年號為元和,大赦天下。恰在正月十九日,太上皇被宣稱崩於興慶宮,時年四十六歲。太上皇死後次日,憲宗特下詔書賜死已經被貶渝州的王叔文。傳說早有密使奉太上皇旨意去渝州聯係王叔文,不過為地方官員檢舉告發,這才太上皇和王叔文死的根本原因。
然而捕風捉影的宮廷秘聞遠沒有西川那般吸引人的視線,元和元年正月二十三日,憲宗任命左神策行營節度使高崇文為主帥,率兵討伐西川劉辟。
西川未平,東麵風雲又起。平盧節度使李師古據有十二州之地,是藩鎮中地盤最大者,猶自不滿足,有意趁亂撈一把,詭稱鄰道義成節度使李元素有意謀反,往西麵邊境調集重兵,預備武力奪取義成土地。憲宗下詔阻止,李師古素來專橫暴戾,驕蹇不遜,當然不肯聽從。他唯一畏憚之人是朝中宰相杜黃裳,杜黃裳特意寫信勸他退兵。李師古表示終身不敢失節,但義成謀逆在先,他須得為朝廷討平。言下之意,平盧不會背叛朝廷,但義成的地盤他是奪定了。
與劉辟資曆名望尚淺不同的是,李師古從父親手中世襲節度使已經十三年,曆來用高官厚祿招納亡命之徒、失意文人等,手下能人極多。
雖然兵精糧足,不把朝廷和義成放在眼中,李師古對於出兵還是有所忌憚——義成北麵就是魏博,萬一魏博斜插一腿,那可就有腹背受敵的危險。他聽從幕僚高沐、李公度的建議,派使者與魏博節度使田季安通好,獻上厚禮,請他發兵襄助,承諾取下義成後,兩鎮共分領土。
田季安幼守父業,畏懼嗣母嘉誠公主嚴厲,一直粗修禮法,頗為規矩。然而自從去年嘉誠公主暴死後,他再無拘束,恣意玩樂,成天沉湎於擊鞠、打獵、美酒、女色當中,軍中政務也大多任徇情意,毫無章法,賓僚將校有進言者,輕則杖責,重則處死,由此殺了不少人。就連在河北聲望很高的田興也因為從旁相勸被免去節度副使和兵馬使的職務,被奪走兵權,改任行軍司馬,魏博遂無人再敢多言,任憑田季安胡作非為。
之前魏博與吐蕃合謀興兵不成,田季安一直鬱鬱滿懷,甚至為此重打了經辦此事的侯臧、聶隱娘等人,聽到李師古使者的遊說後,當即心動,應允由平盧先發兵東進,魏博自北麵包抄,隨即往魏博南麵邊境調集重兵。因向與成德不和,怕成德節度使王士真趁火打劫,嚴令邊關戒備。又因莘縣首當要衝,特傳書空空兒,命他不得再酗酒,須得日夜巡防,以防備東麵的平盧。
空空兒接書後很是詫異,魏博不是正預備與平盧聯兵侵奪義成麼?魏帥所擔心的是怕成德從背後來一下子,為何又特意傳令交代要防備平盧?一時也想不通究竟。莘縣縣令芮惠卻不斷從旁求懇催促,他隻好分派兵馬加緊防守,自己日日帶了人馬往關卡南北來回巡視。
如此過了幾日,並不見對麵平盧有何動靜。這一日,莘縣縣令芮惠忽然派人來請空空兒,說是來了貴客。空空兒料來是魏州有官員到來,雖厭惡這種應酬,還是不得已回來縣城。到縣衙一看,貴客是一名三十來歲的武將,並不認識。
芮惠忙介紹道:“這位是幽州牙將譚忠,正奉幽州節度使劉濟劉相公之命出使魏博。”空空兒心道:“既出使魏博,不去魏州,如何來了莘縣?”
譚忠上來笑道:“我雖在幽州為官,其實是易州人,與空將軍尊母是同鄉。久慕空將軍大名,趁這次公幹來魏博,特意來莘縣拜訪。”空空兒道:“慚愧,空某賤名不足掛齒。”究竟是同鄉,談及家鄉風物,極感親切。
芮惠當即安排酒席,任憑他同鄉二人大談易州風土人情。空空兒因魏博南麵即將有大戰事,終不敢多飲,隻道:“譚將軍既無他事,不如多留幾日,我軍營中有好酒,得閑時送來與將軍暢飲。”因對方幽州牙將的身份,終究不敢邀請對方到軍營盤桓逗留。
譚忠道:“求之不得。”芮惠也道:“譚將軍住在城中驛站,莘縣一帶古跡甚多,空將軍沒空時,不如由本縣帶著譚將軍四下看一看。”譚忠笑道:“甚好,有勞。”
空空兒回來陽穀軍營已是日落時分,隻見數名衛士正按著一名四十餘歲的婦人跪在營門前。那婦人穿著赭色囚衣,頸項和雙足均戴了粗笨的鐐銬,一根長長的鐵鏈連住她脖子上的鐵環和腳鐐。
魏博軍中向來役使罪犯和俘虜為奴,從事最低賤最下等的粗活兒。空空兒依稀記得在軍營中見過這婦人,上前問道:“她犯了什麼錯?”一名小將道:“稟將軍,這女奴剛剛逃出軍營,被人抓了回來。按照慣例,當在軍前處死。”
空空兒皺眉道:“當下是非常時機,軍中需要人手,先暫且饒過她性命。”小將道:“空將軍寬宏大量,可這樣不合規矩,如果不處罰她,營中奴隸都要以她為榜樣,人人想著逃跑,那還了得?既然將軍說饒她性命,不如砍掉她一隻手,以儆效尤。”空空兒道:“砍掉她一隻手她還能幹活兒麼?算了,打她五十杖。”小將不敢再說,隻得道:“遵令。”
那婦人始終一言不發,被拉起來押到一旁行杖時,森然望了空空兒一眼,目光中充滿了仇恨憤懣,空空兒也不以為意。
剛回到營廳坐下,便有兵士稟告營廚老範求見。空空兒命他進來,道:“老範,你來得正好,我這裏的酒喝得差不多了,你去多釀一些,再送一些去莘縣驛站。”老範也不答話,跪下來連連磕頭道:“空將軍,求求你高抬貴手,放過玉娘,你若讓人打死她,軍營裏就再也沒有人會釀美酒了。”
空空兒大奇,問道:“玉娘是剛剛要逃走的那名女奴麼?”老範道:“是。其實小人並不大會釀酒,一直是玉娘暗中指點。空將軍,你為人向來和氣,求你念在玉娘初犯的份上,饒了她這一次吧。”
空空兒忙命人去帶玉娘來。她已經挨了一多半軍棍,魏博軍紀森嚴,軍棍都是五彩粗棍,又重又實,號稱“殺威棍”,玉娘才挨了三十來下,下半身衣褲上已經血跡斑斑,再也無力行走,兵士將她拖進來徑直扔到地上。空空兒示意老範扶她起來到一旁坐下,溫言問道:“玉娘在何處學的釀酒之法?”玉娘狠狠瞪了他一眼,卻是不答話。
空空兒見狀,隻好命老範扶她回去休息治傷,又召來軍中書記,問道:“這玉娘犯了什麼罪?”書記道:“下官不知。營中奴隸都是自魏州隨意撥配,軍中隻有在籍名冊,不知來曆。不過玉娘應該在營中很久了,下官四年前來莘縣軍中任書記時,她就已經在這裏了。”
空空兒正欲找幾名老兵來聞明究竟,忽有兵士奔進來稟道:“關卡出了大事,請將軍速速趕去!”
原來有一幫平盧牙兵擁至陽穀關下,說有刺客逃入魏博境內,氣勢洶洶地欲闖過邊卡搜查,被魏博兵士攔住,平盧卻不肯就此罷休,雙方正劍拔弩張地對峙著。
空空兒一聽“刺客”二字,心中咯噔一下,這不正是他之前所思慮過的事情麼?朝廷豢養遊俠殺手組織,用來應變危機,既然皇帝正忙於討伐西川劉辟,根本無力應付平盧和魏博聯兵,派出遊俠行刺藩鎮節度使正是上上之策,那麼她……蒼玉清會不會來了平盧?一念及此,慌忙領了一隊人馬出來軍營,往邊境趕去。
天色已黑,兩邊關卡都點起了無數火炬,亮如白晝。雙方弓弩手均彎弓搭箭,指向對方。空空兒忙叫道:“收箭!”魏博軍紀森嚴,即使是空空兒這樣帶兵無術的佐將一聲令下,“嘩啦”一響,瞬間弓弩手盡收好弓箭,肅然靜立。
對麵也有人叫道:“收箭!”又問道:“來者何人?”關將秦定道:“這位是我們佐將空將軍。”對麵一名牙兵擠出人群,道:“咦,你不是空空兒麼?”
空空兒聽他口音是京兆一帶,不過麵孔卻甚是陌生,問道:“你是誰?如何認得我?”那名牙兵冷笑道:“你自然不認識我,我卻認得你。你忘了兩年前你在京師蝦蟆陵郎官清酒肆破了一件無頭案子麼?我就是那殺死同伴的王昭。全是因為你,才害得我被萬年差役捕去。”空空兒道:“原來是你。你不是早被判了死刑麼?”王昭道:“這可要感謝老皇帝死得快,新皇帝即位後大赦天下。不過你害得我無法在京兆立足,隻得來了平盧投靠鄆帥。”
領頭的平盧牙將早不耐煩聽他二人敘舊,喝道:“王昭退下。”轉頭道,“空將軍,我們自鄆州一路追捕刺客過來,有人親眼看見他們逃進了魏博境內。他二人均中了箭,逃不了多遠,還請將軍準許我等過境搜捕,我們絕不越權行事。”
空空兒之前早得魏博節度使書信,信中再三叮囑要防備平盧,怎敢輕易放對方大隊人馬過境,搖頭道:“此事我得請示魏帥。”平盧牙將道:“那好,事情緊急,請將軍即刻派人回魏州請示魏帥,我們就在這裏候著。”
空空兒便命人連夜趕去莘縣驛站,命驛長派快馬回魏州。他覺得那平盧牙將極是麵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忍不住問道:“將軍是京兆人麼?”平盧牙將道:“是。”空空兒道:“將軍也是跟王昭一起到的平盧?”無非是想問對方是不是也跟王昭一般是亡命之徒。
平盧牙將冷笑道:“我可不是什麼犯法逃亡之輩,我是被宦官逼來了這裏。兩年前我趕驢運柴進城售賣,遇到宮市,不堪忍受宦官欺淩,與他們打了一架,被官府抓去。幸虧監察禦史劉禹錫劉相公將事實稟告上去,我才被無罪釋放。結果我回到家中時,就有宦官指使爪牙趕來丟了一袋毒蛇進門,我父母妻兒均被毒蛇咬死,我也被迫逃亡,幸得平盧李帥不棄,收留了我。”
空空兒這才想起平盧牙將就是侯彝被貶出京師當日,他在通化門外見過的那個不堪忍受宮市之苦而毆打宦官的樵夫於友明,一時料不到世間會有這等奇事,竟會在這樣的局麵再見到他。
又聽見於友明道:“空將軍,鄆帥待我恩重如山,你若敢私縱刺客,我定不會與你善罷甘休。”空空兒道:“是貴鎮節度使鄆帥遇刺了麼?將軍何以肯定我會縱放刺客?”王友明道:“空將軍不肯放我們過境倒也罷了,卻也不立即派人搜索刺客,這不是很奇怪麼?”空空兒道:“我性子粗疏,新上任不久,多有怠慢,還請見諒。”忙命兵士帶人往南北密林細細搜索,再派人去莘縣通傳縣尉邱絳派人全城搜捕。
折騰了大半夜,也未發現可疑人影。空空兒見對方於友明一行當真守在邊卡一動不動,甚感無奈,隻得交代了關將秦定幾句,自己回來軍營。
天剛朦朦亮,有兵士闖進營中,將空空兒從睡夢中叫醒,道:“平盧那邊指名叫將軍出去。”空空兒不知道又出了什麼事,隻得趕來陽穀關卡,卻見對麵一群牙兵簇擁著一名年老的白須僧人,那僧人竟是他曾在青龍寺見過的掛單遊僧圓淨。
當日空空兒初見圓淨時,他正與青龍寺住持鑒虛密密交談,身上一股凜人氣勢不由自主地吸引了空空兒的注意。當晚李汶遇刺,空空兒於大雨中救了重傷的蒼玉清回到青龍寺,次日金吾衛大將軍郭曙搜寺時,有衛士稟告在圓淨居住的禪房發現了一件帶血的僧衣,但人卻是不見了。想不到會在這裏再次見到,看來他表麵是得道僧人,背地卻是平盧的眼線。
圓淨也還記得空空兒,一見他便打了個哈哈,道:“想不到京師一別,空郎被派來陽穀當了一個小小的守關將軍,你們魏帥可真是大材小用了。空將軍,不如你改投我們平盧,鄆帥知人善任,決計不會讓你做這些巡關守邊的雜事。”
空空兒心道:“他這般說,平盧節度使李師古當是安然無恙了。”其實他內心深處,倒是真切希望刺客能行刺得手,如此不但可以消弭平盧與義成之間的大戰禍,魏博也可以不再卷入其中。
正自沉吟,一旁親隨已經出聲喝道:“老和尚信口胡說些什麼?”空空兒身邊四名親隨盡是魏州派來的牙兵,名為保護,實為看管的獄卒。
圓淨道:“空將軍昨夜派兵協助我平盧搜索兩名逃犯,可有結果?”空空兒心道:“不是刺客麼?怎麼又改口成逃犯了?呀,定然是李師古已經遇刺身死,平盧一方生怕軍心動搖,為外敵有機可趁,所以密不宣示。不然何至於這麼多牙兵湧來邊關,非要捉到刺客不可?刺客當真是遊俠麼?她……她……”
圓淨見空空兒不答,冷笑道:“貧僧早知道魏博難脫幹係,說不定你們魏博正是刺客幕後指使。”
空空兒不及與圓淨辯說,低聲交代一名親隨道:“你速回魏州向魏帥稟告,說平盧節度使李師古很可能已經遇刺身亡,請魏帥自己一定多加小心。”他如此做,自然是希望節度使田季安知道李師古遇刺後有所顧慮,停止發兵增援平盧。
那親隨大吃一驚,道:“什麼?”空空兒厲聲道:“還不快去!魏帥有事,你擔待得起麼?”那親隨一聽事關魏帥安危,忙招了一名同伴,飛奔上馬去了。
圓淨見空空兒甚是詭秘,始終不理睬自己,勃然大怒,道:“來人,將空將軍的舊相識帶上來。”空空兒聞言一愣,道:“什麼舊相識?”
卻見對麵牙兵推出一輛狹小的囚車來,內中跪著一名女子,正是第五郡,隻是蓬頭垢麵,滿臉血汙,再無昔日明媚之色。空空兒“啊”了一聲,雖然驚訝,卻也並不意外,心中愈發肯定是遊俠刺殺了平盧節度使李師古,不過第五郡失手被對方擒住。
卻見牙兵將第五郡從囚車中扯出來,拖到關前。圓淨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將她提了起來,笑吟吟地道:“空將軍不會說不認識她麼?貧僧在京師時可是親眼看見你們一道走在街上。”
空空兒見第五郡渾身是傷,料來已經受過不少拷打,想起她昔日的嬌俏可人,心中難過不止。忽見第五郡張開嘴唇,雖然沒有出聲,卻分明說的是“殺我”兩個字,不禁呆住,心道:“她是叫我殺了她,好讓她少受些苦,可是……”
圓淨見空空兒不肯相認,便鬆開手,第五郡手筋腳筋均已經被挑斷,當即軟癱在地。圓淨命道:“將這女人吊起來!”
平盧牙兵便在對麵豎了根木架,將第五郡吊在上麵,生了一堆火,將刀尖放在火上烤熱,然後往她身上燙去。第五郡不住聲地慘叫,淒厲之極,身子扭來扭去,仿佛已經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女子,而是掛在鉤子上待宰的牲畜,徒然掙紮哀號著。到最後她力氣耗盡,刀尖燙到身上隻微微顫抖,連動都動不了一下,隻是一時不得昏死,還要繼續忍受酷刑煎熬,承受非人的痛苦。
空空兒見第五郡在自己眼前飽受折磨,胸口躁熱,血脈賁張,又見平盧牙兵扯去她身上衣衫,再也忍不住,回頭命道:“拿弓弩來。”兵士道:“稟將軍,對方剛好在弩箭射程之外。”空空兒道:“取兩張強弓來。”
他既決意射殺第五郡,生怕為對方所阻,因而弓箭上手,毫不遲疑,拉滿如圓月。那箭疾若流星,正中第五郡胸口,沒入數寸,幾近穿背而出,她哼也未哼一聲,便即垂頭死去。
那一刻,空空兒心痛不止,不僅是因為他逼不得已親手射殺了第五郡,還想出一些以前從沒有考慮過的道理來——第五郡本是出身名門的富家娘子,擁有一切女子夢寐以求的東西——郡望、地位、財富、美貌。在民風嬌化的京師長安,達官貴人們都在忙著享樂,她卻有著她自己不同尋常的追求和理想,在戰爭一觸即發的緊急關頭,甘願付出青春、身體,乃至生命的代價,舍身取義,來阻止平盧侵道,多少將士將因此不必再血染他鄉,多少百姓將因此不必再受兵禍之苦。而他自己身為男子,又做過些什麼呢?看到她所受的苦難,死前連一個女子僅有的尊嚴都未能保住,他的隨波逐流、他的滿足於自保看起來是多麼貧乏與蒼白,多麼冷漠與自私。
卻見對麵圓淨暴跳如雷,指著空空兒怒道:“你竟敢當麵殺了我平盧要犯。”
空空兒心中激蕩不已,對方喊叫些什麼也未聽進去,隻是默不作聲。關將秦定毫不客氣地回敬道:“你們不是說我魏博是刺客同黨麼?現下空將軍親手殺了她,你們再無疑心了。”圓淨一時無話可說,隻得恨恨命人將第五郡屍首肢解,分掛各處示眾。
空空兒鬱鬱離開陽穀,回來軍營時正遇到縣尉邱絳手下差役,稟道:“邱少府剛剛在城裏捕到了一名悍匪,很可能就是平盧所稱的刺客,請將軍速去接手。”
空空兒尚未從巨大的悲痛中清醒過來,差役又說了一遍,他才吃了一驚,問道:“對方是男是女?”差役道:“是個男的,二十來歲,他早受了箭傷,武藝卻還是十分了得,傷了我們好幾個人,邱少府調來守城的弓弩手射穿他大腿才捕到他。”
空空兒料到這人必是第五郡同伴,忙帶人趕來城裏。邱絳正在縣衙等候,神色焦慮,一見空空兒就道:“將軍可算到了。”命人押過囚犯。
那囚犯批枷帶鎖,被拖來空空兒麵前跪下。空空兒心中一沉,這人正是郎官清酒肆店主劉太白長子劉大郎。他頓感不妙,上次在成都,他已經見過蒼玉清與劉大郎一道,莫非於友明口中一男一女的刺客正是劉大郎與蒼玉清?他又驚又急,卻不敢表露,又因為身邊親隨是魏州派來的牙兵,無法私下訊問審訊劉大郎。隻得命人將劉大郎裝入囚車,先押回陽穀軍營。
邱絳將空空兒拉到一旁,低聲道:“這人怕還有同黨。”空空兒道:“少府如何知道?”邱絳道:“他去藥鋪買了一大包金創藥,足夠好幾個人用。”空空兒道:“少府是在哪裏捕到他的?”邱絳道:“北門附近。他從東門藥鋪出來,被巡視的差役發現,見他形跡可疑,上前喝問,他掉頭就跑,到北門惡戰一場,才受傷力盡被擒。空將軍,平盧既稱是刺客,是平盧節度使遇刺了麼?”空空兒道:“這我還不能肯定。”他擔心蒼玉清安危,當即拱手告辭。
到東門附近時,空空兒命親隨先押著囚車回營,自己要去驛站找一趟幽州牙將譚忠。一名親隨遲疑道:“不如小的跟著將軍。”空空兒指著劉大郎道:“押送看管此人要緊。不過先別讓平盧知道,等魏帥的指令到了再說。”
他素來親和,無所作為,今日忽然在陽穀關下一箭射死射程之外的平盧女犯人,臂力之強,令人側目。親隨頗為畏懼,隻得應命。
空空兒等囚車走遠,當即往南麵而來。劉大郎在東門被人發現後轉身往北跑,他的同伴一定藏在南麵。莘縣南麵盡是民居,邊關之地百姓警覺性極高,藏身不易,如果要選藏身之地,廢墟當是最妥當之處。往南走了二裏,居民漸稀,果見前麵有一座破敗荒蕪的土地廟。空空兒見左右無人,大踏步奔進來,忽然門外一人閃出,舉刀朝他後心紮來。他轉身托住那人手臂,歎道:“清娘,是我。”
那自背後襲擊他之人果是蒼玉清,她受了重傷,全仗一口氣強撐,忽見到空空兒意外出現在麵前,又驚又喜,當即暈倒在他懷中。空空兒身上攜有金創藥,當即將她身子放平,細心檢視創口,為她敷好藥。
蒼玉清呻吟一聲,悠悠醒轉,道:“我不是做夢麼?空郎……你怎麼來了?”空空兒道:“我被魏帥派在莘縣當邊將。”遲疑了下,又道,“劉大郎已經被本地縣尉擒住,押在我的軍營中。第五郡……她被平盧牙兵擒住,我……我剛剛一箭射死了她。”
蒼玉清道:“什麼,你殺了郡娘?”空空兒淒然道:“是,我救不了她,隻好殺了她。”蒼玉清道:“你……你……”又急又怒,當即暈了過去。
空空兒不便多留,忙將她重新搖醒。蒼玉清咬牙切齒地道:“我要殺了你。”空空兒道:“日後有機會吧。你先留在這裏別動,我今晚會設法救劉大郎出來,再送你二人離開這裏。”蒼玉清道:“你怎麼不殺了我?”空空兒道:“我怎會殺你?請清娘一定留在這裏,你還有許多大事要辦,可別再輕易出去冒險。天黑時我會帶劉大郎再來找你。”蒼玉清怒道:“你別再來了,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空空兒歎了口氣,出來破廟,有心去找同鄉譚忠相助,請他幫忙帶蒼玉清出城,可畢竟與他相識不久,未能深交,還是有所顧及。躊躇半晌,還是決意先回軍營救出劉大郎再謀出城之計。
回來軍營時,正見劉大郎被枷鎖在旗杆下的木籠中。這枷籠是昔日田承嗣從契丹人那裏學來的,專門對付軍中不服管束的將士。據說一關進了枷籠,不出一天,鐵打的人也會變成一攤爛泥。尤其是日頭極毒的時候,站在太陽下一天,再桀驁不馴的人也會被曬化。田承嗣素以陰狠聞名,軍中對他十分畏懼,這枷籠便是原因之一。
時值閏五月,天氣炎熱,日正當中,太陽照在劉大郎臉上,神色顯得極為灰白憔悴,鼻尖、額頭有密密汗珠滲出。他的頭頸被木枷牢牢枷住,半分也不能移動,隻能向前仰著臉,微閉著雙眼,大約是不願意痛苦不堪的表情流露出來。
空空兒走近木籠,命守衛兵士取些食物和水來,等兵士走開,才低聲問道:“你還認得我麼?”劉大郎睜開眼來,道:“當然認得。”他一直裝作不認識空空兒,沒有流露出絲毫異樣。
空空兒道:“我見到了清娘,晚上我會設法救你出去,再送你二人出城。”劉大郎卻甚是冷漠,仿若事不幹己,根本就不關心是否能獲得自由。空空兒料來因為自己魏博武將身份的緣故,對方並不信任自己,也不多言,自回到營帳中飲酒。
到了晚飯時分,魏州有牙兵來傳田季安之令,命空空兒不得放平盧牙兵過境,但須全力搜捕刺客,一旦捕獲,先暫留魏博軍營審問清楚,再等候處置。空空兒心道:“天助我也。”忙命人將劉大郎提出木籠,帶來營帳,問道:“你就是刺客吧?你叫什麼名字?平盧那邊說你還有一個同黨,他人在哪裏?”劉大郎隻垂首不答。
一名親隨道:“空將軍何須跟他客氣?這人不吃點苦頭是不會招供的,不如我們也學平盧拷打那個小娘子一般,拿刀尖燙他全身。”空空兒大怒,一拍桌案道:“是你問案,還是你問案?”那親隨是田季安心腹牙兵,有恃無恐,隻冷冷道:“莫不成真如那平盧老和尚所言,空將軍是認得那小娘子的?”空空兒道:“認得又如何?是不是我認識的所有人都要向你事先交代?”親隨道:“既然是將軍舊識,將軍又為何親手射死她?”
劉大郎全身一震,問道:“你射死了第五郡?”空空兒哼了一聲,道:“你們都給我出去,我要單獨審問刺客。”
劉大郎忽然大叫一聲,直朝空空兒奔來,他手足戴了鐐銬,奔出幾步即被身後牙兵追上,強行按在地上跪下,兀自掙紮不已,道:“我要殺了你!殺了你!”空空兒道:“好……”話音未落,忽覺一陣暈眩,晃了兩晃,往後倒在椅子中坐下。兩旁的親隨、牙兵也紛紛倒地。
空空兒不能動彈,無法言語,卻是神智不失,知道眾人是中了極厲害的蒙汗藥,一時不明究竟,心道:“是清娘下的藥麼?她又如何混進了軍營?”
卻見劉大郎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奔近案桌,取了空空兒那柄浪劍,幾劍斬開雙足間的鐐銬,隻是雙手被銬在一起,一時難以自己弄開,當即舉劍對準空空兒心口,道:“今日要為第五郡報仇。”空空兒心頭微歎,隻能閉目待死。
劉大郎正要遞出長劍,忽聞見背後鐐銬聲響,有人叫道:“不要殺他。”聞聲回過頭去,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數年來隻有在夢中見過的娘親,一時不知道是夢是幻,叫道:“娘親!”
空空兒這才知道軍營中的女奴玉娘就是劉太白的妻子、劉大郎的母親,難怪她會釀酒,指點營廚釀出來的酒很有幾分郎官清酒肆的味道。不是聽說她數年前跟酒客私奔逃走了麼?又如何陷在魏博軍中為奴多年?
玉娘上前奪過浪劍,舉劍將劉大郎手銬削斷,她雖頸間、雙足戴了笨重的鐐銬,又新挨了軍棍,依舊身手敏捷,一看便是習武之人,又回劍斬斷自己身上的鐐銬,從帳中兩名親隨身上各掏出一個黃色令牌,這才道:“我往他們飯食下了迷藥,咱們快些走吧。”劉大郎猶自發呆,問道:“娘親怎麼會在這裏?”
玉娘牽了他的手,一麵走出帳外,一麵低聲道:“多年前娘親和海無言奉命行刺前任魏博節度使田緒,雖然得手,海無言卻受了傷,逃出魏府後不久就傷重死去。當時魏州全城戒嚴,娘親知道難以逃脫,用藥水化掉了田緒首級和海無言屍首,不久後還是被魏府牙兵捕到,押來這裏為奴已有多年。前幾日娘親有所感應,總覺得有親人來到我身邊,娘親想找機會逃走,結果又被他們抓了回來。幸得如此,不然如何能遇到我的大郎?娘親今日看到你被押回軍營,恨不得立即上前與你相認。”
隻見外麵營中橫七豎八倒了不少兵士,劉大郎道:“娘親一直被囚禁在軍營,哪裏來的蒙汗藥?”玉娘道:“娘親一直借口想逃脫粗活雜役,哀求營廚幫我弄些蒙汗藥裝病,這些藥是曆年辛苦所積。大郎,你們這次是來行刺平盧節度使李師古麼?”劉大郎道:“嗯,我們原本計劃殺了李師古,再逃入魏博境內,嫁禍給魏博,挑起兩大藩鎮自己內鬥,義成之危自然解除。當時我負責在外麵接應,清娘和郡娘早扮成樂妓混入帥府,結果當晚她們氣急敗壞地逃了出來,說是有人搶先下手,躲在茅廁中伏擊了李師古,並割下首級,而且將追捕的牙兵引向她二人。我們不得已,隻得一路往西逃來,牙兵窮追不舍,我們幾個都受了傷,第五郡也被追兵捕去。”
玉娘一時不及說更多,道:“大郎,這令牌是魏博節度使頒給身邊親信之物,在魏博通行無阻。這裏有馬,你牽上幾匹馬,速速去吧。”
劉大郎大吃一驚,道:“娘親不跟孩兒一起走麼?”玉娘道:“不,娘親新挨了軍棍,身上有傷,騎不得馬。”劉大郎道:“孩兒去找一輛馬車來。”玉娘厲聲道:“你再不走,娘親立即死在你麵前。”當即舉起浪劍,橫在脖子上。
劉大郎知道母親性情剛烈無比,隻得流淚上馬,他自是知道這一次分離便是永別,再也無緣相見,胸口尚有千言萬語要說,一時間逡巡左右,不忍離開。
玉娘道:“大郎,你該知道我們都有自己的使命,自加入遊俠那一天起,性命就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你還有許多大事要辦,等將來朝廷平定魏博的那一天,記得往娘親墳頭灑一杯清酒,娘親也就含笑九泉了。”劉大郎早已經淚流滿麵,道:“是。”一咬牙,攜了幾匹馬飛奔出營。
玉娘目送劉大郎消逝在黑暗中,歎道:“好孩子。”一想到十年苦苦等待,曆經磨難屈辱,與愛子瞬間團聚即成永訣,淚水忍不住潸然而下。
她佇立片刻,抹了抹眼淚,尋到一名暈倒魏博兵士,剝下軍服穿在自己身上,又舉火點燃軍營轅門及柵欄,這才騎馬往關卡而去。她不能坐直,隻能伏在馬背上,到了關卡,取出黃色令牌,命道:“魏帥有令,平盧再敢挑釁滋事,一律用刀劍說話。”
關將秦定聽出她是女子,又依稀覺得她麵熟,上前問道:“娘子是什麼人,我怎麼覺得麵熟得很?”玉娘道:“我是魏帥心腹,輪得到你來盤問麼?”揚聲朝平盧一方喊道:“喂,你們平盧節度使在茅廁中被人殺死,割走了腦袋,你們知道麼?”
不僅平盧大嘩,就連魏博一方也極是驚奇,一片躁動之聲。秦定問道:“娘子此話當真?”忽有兵士稟道:“將軍,軍營那邊有火光,好像起火了。”秦定道:“派人去看看。”
忽見玉娘舉劍喊道:“平盧派人放火燒了陽穀軍營,搶走刺客,殺他們報仇。”竟便策馬朝平盧一方衝了過去。秦定大驚失色,叫道:“娘子,萬萬不可衝關!”認出她手中的劍正是空空兒隨身所佩的浪劍,忙叫道:“攔住她!攔住她!”
玉娘揮劍一晃,砍倒兩名魏博兵士,衝出關卡,朝平盧奔去,到得半途,平盧一排弩箭放出,將她連人帶馬射成刺蝟一般。那馬中箭後悲聲嘶鳴,高高揚起前蹄,將玉娘掀了下來,這才頹然倒地。平盧又放出一排箭,玉娘卻是動也不動,早死得透了。
魏博雖不知道玉娘到底是何人,又為何來邊關搗亂,畢竟她穿著己方的軍服,見平盧射死了她,登時大嘩,立即回以弩箭,雖然箭力不及平盧關卡,總要出一口惡氣。平盧也毫不示弱,以弩箭回擊。魏博驍騎天下無雙,可平盧土地人口是魏博數倍,兵多將廣,雙方各有忌憚,均不敢強力闖關,這一場互射才沒有由鬧劇演變為戰火。玉娘臨死惡意挑撥雙方相鬥,終未能如願。
陽關軍營雖然失火,卻沒有燒及營帳,火勢並不大,空空兒等人均被救了出來。隻是那蒙汗藥十分厲害,幾個時辰過去,手腳依舊酸軟無力。
一直到天明時,藥力剛過的空空兒才帶人趕到邊關,見玉娘倒在在兩處關卡的中間位置,全身插滿箭矢,頗為悲壯,又見對麵高高挑掛著第五郡的人頭,一時氣結,道:“將她拉回來葬了。”
秦定道:“這婦人手中有將軍的浪劍,又有魏帥令牌,到底是什麼人?”空空兒搖了搖頭。他身邊親隨生怕承擔丟失金牌之罪名,忙道:“就是軍營中一名發瘋的女奴。”秦定便派出幾名盾牌兵,邊舉盾邊將玉娘屍首拖了回來。
空空兒心中沮喪難過,不願意再多逗留陽穀,領人回來莘縣縣城,卻沒有聽說有人持節度使令牌連夜出城,料想劉大郎和蒼玉清還陷在城中。因他自己被親隨監視,難以脫身,不得已來到驛站,預備請同鄉譚忠幫忙去土地廟看看,不料譚忠一早得幽州節度使劉濟急召,已經率部下趕早出城回幽州去了。一時慨歎天意弄人,隻能聽天由命。
幸得過了數日,除了已死的刺客第五郡外,始終沒有聽到逃走的劉大郎及其同夥的任何消息,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反倒是魏州有牙兵趕來,宣達魏博節度使之命,委派了新的佐將,空空兒因領軍無方,導致軍營被燒、刺客逃走、女奴發瘋下毒、奪劍衝關,被當場免職,勒令速回魏州。空空兒雖日夜憂慮蒼玉清安危,卻不得不奉命即刻動身。
離開莘縣之日,隻有縣尉邱絳不避嫌疑,趕來相送。空空兒見邱絳鬱鬱滿懷,極有怨言,知他親屬均被扣在魏州,不得團聚,安慰道:“這次我回魏州,怕是再也不會有機會回來這裏,少府若有家書,我可以代為轉給尊夫人。”邱絳道:“甚好。”向城門守吏索取紙筆,匆匆寫了一封家信,又告知家屬地址姓名。空空兒道:“放心,一定代到。”
行到城門處,門邊忽有一人搶上來叫道:“空將軍!”親隨上前喝道:“什麼人擋道?”那人道:“賤名不足掛齒,不過是故人想求見空將軍一麵,還有一場大功勞要送給將軍。”
空空兒見他麵生,卻是神色詭異,麵無表情,當即想起一個人來,暗道:“莫非他是王翼,正是他殺了平盧節度使?他擅長易容裝扮,武功又高,確實有這個本事能搶在清娘他們幾個前麵下手。他是江湖刺客,收錢才會殺人,不知道是誰雇他來殺李師古?他所謂的大功勞又是什麼?該不會是他擒住了劉大郎和蒼玉清,所以這二人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忙上前問道:“你有什麼事麼?”
王翼招手道:“請將軍下馬過來,我有一件大機密,隻能講給將軍一個人聽。”空空兒依言走近他,問道:“是什麼大機密?”王翼忽然向前一步,挺出一柄匕首,抵住他胸口,笑道:“抱歉了,我出不了城,隻能用這個法子請將軍帶我出城。”
自從平盧聲稱有刺客進入魏博境內以來,莘縣已戒嚴多日,隻許進不許出,這也是空空兒認為劉大郎和蒼玉清還陷在城中的緣故。
空空兒道:“你製住我也未必出得了城,我眼下已經不是什麼將軍,正要被押回魏州受審。”王翼低聲道:“那你為什麼還故意讓我製住?”空空兒道:“我想知道你說的大功勞是什麼。”王翼笑道:“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除非你帶我出城。”
一旁親隨早覺有異,上前喝道:“你在做什麼?”王翼反擰過空空兒手臂,將匕首橫在他後頸上,笑道:“你們都別動。我知道你們奉命押送空空兒回魏州,魏帥有重要事情要審問他,他若死了,你們都脫不了幹係。”
親隨麵麵相覷,一人問道:“你待如何?”王翼道:“我隻想出城,出城後不但將空將軍完璧奉還,還有一場大功勞要送給各位。”親隨見他並不是從軍營逃脫的劉大郎,想來不過是著急出城而已,當即應承道:“好。”
王翼道:“走!”押著空空兒往前走去。空空兒大是後悔適才未加抗拒,萬一王翼所說的大功勞就是蒼玉清、劉大郎的下落,那可如何是好?隻是眼下有一柄匕首頂住他背心,後悔也是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