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剌長安心(1 / 3)

二十三日,詔令下達,憲宗皇帝堅決拒絕了西川請任劉辟為新任劍南西川節度使的聯名奏請,任命袁滋為劍南東、西川、山南西道安撫大使,即刻動身前往西川,名為撫慰,實則要去成都調查韋皋之死的真相。

袁滋曾代表唐朝出使雲南、冊封南詔王異牟尋,憲宗即位後才剛剛拜相。皇帝選中他前往蜀中,是因為他不但本人老成持重,與韋皋關係密切,且熟悉蜀中風物,兄長袁峰也正巧在西川為經略副使。

關中自八月初四順宗皇帝退位為太上皇以來,雨水不絕,道路泥濘難行,袁滋受命後不敢耽誤,還是冒著風雨上路。

八月二十九日,連綿陰雨多日的長安突然轉晴,憲宗皇帝視為吉日,在大明宮宣諭群臣,意氣風發,溢於言表。

天氣放晴後的數日,空空兒與聶隱娘、精精兒三人到達長安西麵的延平門,正遇到一大隊神策軍士護送百餘名打扮怪異的番人進城,中間還夾有一名光頭和尚及一輛囚車,煞是紮眼。囚車裏坐的也是個胡服打扮的人,雙手反接係頸,他不得不仰起頭,好讓繩索勒得不是那麼緊。

此刻太陽即將落山,幾近夜禁時分,許多人趕著進城,卻被神策軍喝住為番人讓路,趕到一旁,難免怨聲載道。

空空兒見城門擁堵了不少人,便早早勒住馬韁,將馬車靠邊停下。精精兒傷勢未愈,照舊乘坐馬車,掀開簾子朝前望了望,不滿地道:“為何朝廷對這些胡人反倒比對自家百姓好?”聶隱娘道:“這些不是胡人,是吐蕃人。”

空空兒坐在車夫的位子,正好可以越過攢動的人頭看到吐蕃人進城的情形,忽然覺得那囚車中的人有些眼熟,心下大奇。忽聽見聶隱娘叫道:“空郎!”卻見她已經翻身下馬走到一邊,正朝自己招手,似有話要說。

空空兒忙躍下車來,過來先低聲問道:“這些人會不會是為論莽熱而來?”聶隱娘道:“這正是我所擔心的。空郎,刺殺論莽熱事不宜遲,要盡快動手,你當真決意要與我一道麼?”空空兒道:“隱娘本可置身事外,是為了換我出獄才答應劉辟去殺論莽熱,如今尊夫還被關在成都府獄,我怎可袖手旁觀?”

聶隱娘笑道:“其實也不全為了你,我自己也想殺論莽熱,除掉這個隱患。魏帥年輕不懂事,容易被人攛掇,我可不希望他一步走錯,就此葬送了魏博。”

原來吐蕃自內大相論莽熱被韋皋生擒後,國內無帥,軍心浮動,有投降吐蕃的漢人向吐蕃讚普獻計,說中原人多貪婪之輩,不如懸以重賞,招募江湖亡命之徒營救論莽熱出來。然則懸賞五百萬貫營救論莽熱的消息放出後,並未有多大動靜,這是因為論莽熱雖隻是被軟禁崇仁坊宅邸中,但長安坊區封閉管理,城防極其嚴密,營救難度太大,就算能用強將論莽熱帶出宅邸,也帶不出崇仁坊,更不要說出長安城了。五百萬貫錢確實夠榮華富貴幾輩子,可一想到沒命去花也就沒有那麼大的誘惑力了。又有人獻計不如以利益聯合藩鎮,吐蕃已占盡河西隴右,西北與吐蕃毗鄰的無非是靈武、涇原、鳳翔幾鎮,然因靠近京畿,所任節度使均為唐朝廷信重之人,難以有機可乘,選來選去,最終挑中了河北魏博——所謂“長安天子,魏府牙兵”,魏博在天下藩鎮中兵馬最強,地盤卻是極小,在倒數之列,土地有限,人口和財力自然遠遠及不上鄰近的平盧、幽州、河東等鎮,這是魏博幾任節度使最為鬱結的一點。田承嗣在世時,多次預謀用武力奪取昭義鎮領土,昭義節度使薛嵩派心腹高手紅線潛入魏州,盜走節度使金印,田承嗣有所畏懼,這才按兵不動,並與薛嵩結為兒女親家。然而薛嵩一死,紅線不知所終,田承嗣立即故態重萌,不但發兵奪取昭義鎮相、衛四州之地,還殺死了朝廷剛剛任命的相州刺史,惹得代宗皇帝大怒。在高人指點下,唐朝廷利用藩鎮之間的矛盾,發詔調動八大藩鎮兵力征討魏博,戰事持續一年,魏博在南北兩線的圍困下,幾遭滅頂之災。虧得田承嗣狡詰多謀,用詭計挑撥分化八大藩鎮,令他們自己內鬥,這才逃過大劫。朝廷本無力征討,全靠以藩製藩,見田承嗣肯主動認錯,就此作罷,到德宗皇帝時,魏博益強,不得不以新都公主再嫁田承嗣子田華,又以嘉誠公主下嫁魏博節度使田緒,極盡籠絡。魏博雖不敢再輕易過界,但勃勃野心不減,吐蕃正是看中這一點,遊說現任魏博節度使田季安,許諾若能營救論莽熱回國,吐蕃將發兵動進,打下河東、河中之地後盡歸魏博所有。田季安倒真心動了,瞞著嘉誠公主,指派心腹侯臧專門去辦這件事。侯臧認為兵馬使田興正在京師想朝廷討要軍餉,人多易引人注目,僅帶著聶隱娘和趙存約二人,連同吐蕃派來的使者老郭一道來到京師。

空空兒這才知道當晚舒王遇刺時在堂內見到的兩名黑衣人除了江湖殺手王翼外,另一人正是吐蕃使者,問道:“老郭既是吐蕃使者,如何不多帶自己人?”聶隱娘道:“老郭是漢人,並非吐蕃人,可能是以前鎮守隴右的軍將,隴右失陷後投降了吐蕃。”她雖是藩鎮武官,卻也相當鄙薄這類賣身投敵的漢人,不由露出了輕蔑的神情來。又道,“至於他為何自己不帶親信,反而花重金雇請江湖殺手王翼,我也很是費解,也許是因為吐蕃人容貌、口音異於中原漢人的緣故。不過我們當日去波斯公主府邸,並不是要刺殺舒王,而是打算綁走他,因為他是老皇帝最愛的皇子,預備拿他作人質交換論莽熱出來。這是老郭出的主意,他對中原局勢極其熟悉,到長安後更是如入家門,所以我才說他應該朝廷前任軍將。”

空空兒心念一動,忽想起當晚舒王李誼在波斯公主薩珊絲家遇襲時的情形:金吾衛大將軍郭曙一刀向那老郭背上斬去,卻被老郭回身擋住,動作極其嫻熟,倒是像二人事先操練好了一般,郭曙自己當時也相當意外,特意停手問了那老郭一句什麼話。這吐蕃使者既叫老郭,想來是因為姓郭的緣故,莫非他跟郭家有什麼幹係?可既是郭家的人,又如何能背叛朝廷、投靠吐蕃?一時間也想不明白究竟,隻可惜郭曙已經意外亡故,不然還可以直接去問個清楚。

聶隱娘續道:“不過自那次綁架舒王失敗後,不但京師警戒極嚴,舒王身邊護衛大大增強,就連論莽熱的住處也換了神策軍把守,我們再沒有機會下手,隻好一直等待。至於後來羅令則半路殺出,買下隔壁宅邸,花數月時間挖了一條地道,成功從神策軍眼皮底下救走了論莽熱,確實高明,相當令人佩服。空郎,你與他有所交往,可知道此人來曆?”

空空兒搖了搖頭。聶隱娘道:“此人謀劃深遠,一定是非常人,空郎以後再見到他可要多加小心了。”

空空兒卻還是不解,問道:“若說羅令則是為了五百萬貫賞金費盡心力營救論莽熱出來,那波斯公主薩珊絲富可敵國,又為什麼要卷入其中?”聶隱娘道:“薩珊絲雖然有錢,卻隻是寄人籬下,上次揚州兵亂,死在平盧節度使李師古手中的波斯富商多達數千人,財產全部被平盧奪走,薩珊絲自己也差點被殺。以前的德宗老皇帝打仗錢不夠用時,也向她借過錢充作軍費,名義是借,其實就是強征。說白了,薩珊絲的錢再多,也不是她自己的,朝廷隨時可以找個借口拿走,這種為人所製的滋味並不好受。她祖先曾矢誌光複波斯國,到了她這一輩,未必還有這個雄心,但揚州兵亂也給了她一個教訓,我想她肯定是希望擺脫寄人籬下的生活,至少能像她祖輩俾路斯和泥涅師師那樣,在西域吐火羅占據一塊故地,建立一個小小的獨立王國,由此徹底擺脫大唐的控製,而這個計劃吐蕃很容易就能幫她實現。不過,我見過薩珊絲本人,我猜她並沒有這等遠見卓識,她手下也無此能人,當是羅令則向她遊說,隻要救了論莽熱出來,就能拿他為籌碼與吐蕃交涉。”

空空兒道:“隱娘說是羅令則的主意?”聶隱娘點點頭,道:“所以我說羅令則一定不是普通人,他應該不會是為了吐蕃開出的五百萬貫賞錢才去冒死營救論莽熱,當然也不會是為了幫助薩珊絲,一定另有大圖謀。”

當日吐蕃使者老郭重金聘請江湖著名黑刺王翼,與聶隱娘和趙存約一道化裝成金吾衛士,去薩珊絲宣陽坊府邸綁架舒王,不料竟意外發現空空兒也在夜宴上,聶隱娘擔心被認出,隻好和丈夫負責外圍接應,結果功敗垂成,那以後再無機會。老郭又一定要從舒王身上下手,由此與聶隱娘等人起了爭執,遂不歡而散。侯臧聽到聶隱娘回報後推斷老郭一心要綁架舒王可能不止是交換論莽熱那麼簡單,但後來老郭再無聯絡,侯臧也不得而知究竟,反複思慮後,還是決定繼續派人監視論莽熱宅邸。後來禦史中丞李汶遇刺,劉叉被通緝,空空兒卷入其中,侯臧正命人逮捕空空兒好審問與自己有殺子之仇的劉叉下落時,羅令則與波斯公主薩珊絲突然出現叫走了空空兒,羅令則當時已經引起侯臧留意,隻是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人竟然能從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挖地道救走了論莽熱。之後雖羅令則和論莽熱被廣發圖形告示通緝,但朝中卻沒有人懷疑過波斯公主薩珊絲。隻有侯臧料到僅憑羅令則一人之力難以完成如此浩大工程,薩珊絲財大氣粗,手下眾多,一定牽涉進來,遂派聶隱娘暗中調查。聶隱娘某夜潛入薩珊絲宣陽坊宅邸時,正遇到薩珊絲交代一婦人到成都割下西川節度使韋皋,聶隱娘一眼就認出那美貌婦人是早先被萬年縣通緝過的女商人王景延,她本欲繼續跟蹤薩珊絲追查論莽熱下落,但很快就得知丈夫趙存約刺殺韋皋不成失陷在成都獄的消息,隻好先趕來蜀中營救丈夫,但成都大獄看管極嚴,一直不得機會,隻能望洋興歎。

韋皋被殺當晚,月光皎潔,亮如白晝,聶隱娘正在摩訶池邊徘徊,思忖要不要學習老郭的法子,綁架韋皋妻兒交換丈夫出來,忽遠遠見到百尺樓上有重物墜下,一會兒後就有牙兵騷動呼喝聲,正驚愕間,水中忽有異響,忙藏身一旁。隻見摩訶池中爬出來一人,嘴裏咬著蘆管,一身黑色勁衣,背負革囊,正是王景延。聶隱娘當即猜到她背後革囊所盛即為韋皋人頭,一時猜不透對方如何能孤身在如此戒備森嚴的節度使府署中刺殺了韋皋,料來一定身負蓋世武功,一時遲疑,不敢上前阻攔,任憑她去了,隻在岸邊撿到一根發簪。至於後來盛傳有劇盜與韋皋愛妾玉簫勾結謀害太尉一事,聶隱娘微有耳聞,隻是事不關己,也不知道所傳飛天大盜就是空空兒的師弟,未去留意。她本以為韋皋遇刺暴死,成都定然大亂,她有機可乘,自獄中救出丈夫來,哪知道支度副使迅疾被眾人推為留後,掌控了局麵,成都府獄因為關押了謀害韋皋的“凶手”的緣故,防守比以往更嚴密百倍,根本沒有任何希望。她去打探了韋皋遇刺情形,這才明白劉辟新收的愛妾麗娘就是王景延,所謂麗娘被刺客拋入摩訶池中,屍骨無存,其實是因為她割走了韋皋人頭,劉辟怕受牽連,不敢聲張而已。聶隱娘反複思慮後,決意拿麗娘人頭換丈夫出來,哪知道事不湊巧,空空兒正預備當日綁架韋皋妻兒,壞了好事不說,還被劉辟擒住。聶隱娘深感歉疚,遂提出拿論莽熱的人頭來換空空兒出去。至於後來劉辟故示大度、有意先放一人,空空兒又願意以自己先換他師弟精精兒,神秘女子蒼玉清綁架了韋皋兒媳盧若秋以交換空空兒出獄等種種情形,就非她所能預料。空空兒與蒼玉清在成都城外過了一夜後即分道揚鑣,空空兒自己先騎馬去追趕聶隱娘,以免劉辟悔之不及派人來追捕自己又牽累了蒼玉清。聶隱娘車馬走得不快,第三日即行追上,精精兒見師兄安然無恙,大喜過望。聶隱娘卻因為丈夫還在劉辟手中的緣故,必須得找到王景延或是論莽熱其中一人。她猜想王景延既是刺客,收錢殺人,成事後定然遠走高飛,難以尋覓,但論莽熱的行蹤卻不難追查,遂往京師而來。

空空兒道:“羅令則救出論莽熱後,當會盡快離開長安逃回吐蕃,隱娘何以可能他們一定還會藏在這裏?”聶隱娘道:“若放在平時,肯定是要逃得越快越好,可你也看到今年正月以來京師的局麵,三個皇帝,兩個年號,如此動蕩,他們留下來說不定大有可為。”

空空兒道:“莫非吐蕃要趁火打劫?”聶隱娘道:“趁火打劫未必,吐蕃幾年前為西川節度使韋皋所敗,元氣未複,但我朝新皇登基,寶座不穩,吐蕃很可能趁機要挾皇帝放回論莽熱之類。有一件事……空郎認出適才囚車中的吐蕃人了麼?”空空兒道:“似乎有些眼熟。”聶隱娘道:“他正是我所提過的漢人老郭。”空空兒道:“呀,難怪!不知道為何吐蕃人將他囚禁起來?”聶隱娘道:“他是中原叛將,也許吐蕃預備將他交回朝廷,以表示求和誠意。”

空空兒當即會意,這更說明進城的吐蕃使者是來與新皇帝談判講和,所以聶隱娘才說刺殺論莽熱要盡快動手,萬一皇帝擔心內外交困,同意放走論莽熱,那就真正是縱虎歸山了。隻是薩珊絲宅邸遍布京師,手下胡人多不勝數,她會將論莽熱藏在哪裏呢?

聶隱娘道:“最有可能的還是她在宣陽坊新買的那處楊國忠故宅,那座宅子緊挨萬年縣,表麵最危險,實則最安全。”

空空兒想起當初劉叉藏身在襖祠中,正在右金吾衛的眼皮底下,卻始終沒有被發現,確實是這個道理,當即道:“那好,我們先去宣陽坊找家客棧住下,安頓好我師弟,夜禁後我們便一起去薩珊絲府中打探。”

忽聽得精精兒掀開車簾叫道:“喂,可以走了,你們還在嘀咕些什麼?不能讓我聽聽麼?”

二人見前麵城門處果然已經放行,遂重新上了車馬,往城裏趕去。剛剛走出牆洞,忽聽得城樓上有人叫道:“攔住他!快攔住那輛車!”一旁衛士一擁而上,將空空兒馬車攔住,喝道:“下來!”空空兒愕然問道:“這是要做什麼?”

一名精壯剽悍的軍官上前將空空兒一把扯下車來,道:“叫你下來就下來!”空空兒暗中打了個眼色,示意聶隱娘先走。聶隱娘便提馬前行,走出百餘步後下馬等在一旁。

那軍官還要上車去扯精精兒下來,空空兒道:“他身上有傷,行不得路。”輕輕一托,登時將那軍官甩在一旁。那軍官大怒,便要去拔兵刃,城樓上飛奔下來一名中年男子,叫道:“別動手!別動手!”氣喘籲籲地跑到空空兒麵前,道:“郎君……可叫我好等!”

空空兒見他一身黃衣,麵白無須,分明是個宦官,問道:“你是……”那宦官道:“空郎不認識我了麼?”空空兒頗覺麵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那宦官道:“上次侯彝侯少府左遷出京,我家主人前去長樂驛相送,我們不是見過麼?”

空空兒恍然大悟,這人是太子——不,應該說是太上皇李誦身邊的心腹宦官。那宦官果然道:“我叫李忠言,是太上皇身邊的人。太上皇一直想見郎君一麵,派人去魏博相召,卻說去了蜀中,又派人去蜀中,得到東川節度使李康的飛報,說郎君回來了京城。”

空空兒心下大奇,暗道:“東川節度使如何知道我的名字和蹤跡?莫非……是清娘?她既是朝廷的人,命人沿途監視我和隱娘也不足為奇。”又聽見李忠言笑道:“這裏是西來必經之處,太上皇便讓我日日在此相候,還真等到了郎君。空郎,這就請隨我一道去興慶宮,太上皇見到你,一定十分驚喜。”空空兒為難地道:“我才新到京師,我師弟又受了傷……”精精兒掀開簾子笑道:“不如也帶我一起去吧,我長這麼大,還沒有進過皇宮呢。”

李忠言卻不理睬,隻道:“我這就派人送你師弟去西市宋清藥鋪。”空空兒料來無法拒絕對方,不然剛回來長安就又落下抗旨不遵的大罪,當即道:“不必。”招手叫過聶隱娘來,低聲交代幾句。聶隱娘點點頭,將馬交給空空兒,自己上車將馬車趕走。

李忠言早翻身上馬,道:“咱們走吧。”空空兒遂上馬跟在身後,見那李忠言體態肥胖,騎馬甚是吃力,想來是一慣跟在李誦身邊,養尊處優慣了,而今李誦退位為太上皇,行動言談不便,身邊沒有什麼親信之人,不得不派他出來。

一路東行,到新昌坊時夜禁鼓聲響起,二人快馬加鞭,剛好在夜禁時趕到興慶宮通陽門。

把守通陽門的都是全副武裝的神策軍士,態度倨傲,虎視眈眈。李忠言低聲下氣解釋了老半天,神策軍士仔細搜過空空兒全身,才肯放他進去。這大概也是一種象征——太上皇已經失勢,他已經極難見到他想見的人,即便是空空兒這樣的非朝廷官員。

進來通陽門往北不遠,就是興慶宮最重要的建築勤政務本樓。天光已暗,樓裏早點起了燈火,忽閃忽閃,在這幽深的皇宮中格外顯得落寞。李忠言領著空空兒來到樓前,先命他等在階下,自己進去稟告。樓四周佳木異竹,垂陰相蔭,風景奇佳,隻是不斷有巡邏的神策軍士穿梭經過,那種警惕審視之色頗煞風景。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才見李忠言奔出來叫道:“太上皇命你進去。”帶著空空兒穿過正堂、設廳,往東拐入一間精致的雅室,上首一名中年男子半躺在臥榻上,正是空空兒在長樂驛見過的李公子李誦。他身旁站著一名二十五、六歲的標致婦人,粉腮紅潤,芳菲嫵媚,數名小黃門、宮女立在兩邊。

空空兒忙上前下跪參拜,道:“空空兒見過太上皇。之前在長樂驛時不知陛下身份,多有冒犯,還請恕罪。”李誦喜形於色,口中“霍霍”連聲,做了兩下虛扶的姿勢,他身旁那婦人道:“太上皇見到你很是高興,命你起來說話。”空空兒道:“是。”當即起身,垂首站在一旁。

李忠言道:“這位是牛昭容,最知道太上皇心意。”空空兒道:“是,昭容娘子有禮。”他生平頭一次進宮,也不知道規矩禮儀,不過隨口一叫,一旁宮女聽見他稱呼昭容牛氏為“昭容娘子”,不禁暗暗好笑。

李誦又“呀呀”一陣,牛昭容似乎也不大明白,便取了紙筆捧上前去,李誦抖抖簌簌地寫了幾個字,牛昭容這才恍然大悟,轉身道:“太上皇說很感謝你當初用天河水救他,隻是一直沒有機會報答。你想要什麼賞賜,不妨現在提出來,太上皇會盡力滿足。”她自己說到“太上皇會盡力滿足”一句時,臉色黯然,大有淒涼之意,顯然也不相信太上皇還有能力報答空空兒。

空空兒心道:“看來太上皇並不知道他中毒後我被囚禁在掖庭宮一事。”他親眼見到李誦愛惜民力,是以剛剛得知他太子身份時對他抱了很大期望,然而此刻見他無法坐立,嘴角不斷有涎水流出,恍若嬰孩一般,毫無皇帝尊嚴,心中很是難過,當即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天河水能解毒,不過是聽旁人指點誤打誤撞,多有莽撞之處,哪裏再敢要太上皇賞賜。請陛下安心養病,勿以當日之事為念。”

李誦勉力點點頭,頗有欣慰之色。忽然外麵有腳步聲雜遝紛至,夾有兵甲之聲。一名小黃門奔進來道:“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到了,說有重要事情要馬上見太上皇。”牛昭容冷笑一聲,道:“每次太上皇一見外人,他就要帶兵來求見,倒真是來得快。”

李誦噓了一口氣,揮了揮手。牛昭容便道:“空郎請退下吧,來日有機會再談。”空空兒道:“是。”欠身行了一禮,道:“陛下多保重龍體。”正欲轉身時,忽見李誦眼眶有眼淚潸然流下,一時怔住。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吐突承璀帶著數名衛士闖了進來,一見空空兒就愣住,道:“是你。”空空兒點點頭,又向李誦行了一禮,道:“空空兒告退。”轉身走出雅室。卻聽見背後牛昭容正怒聲喝道:“吐突承璀,太上皇正會見客人,你帶兵闖進來,有何用意?”吐突承璀笑道:“昭容息怒……”

一名小黃門領著空空兒出來勤政務本樓,剛下台階,便見一名黃衣宦官端著幾色果子自林中出來。小黃門忙道:“快些送進去,說太上皇夜宵時間到了,將那吐突承璀趕出來。”那宦官隻點點頭,卻不應聲。

天色本黑,空空兒心有所感,未多留意四周情形,待到與那宦官擦肩而過時,才覺得他身形十分熟悉,立時醒悟過來,當即回身追上幾步,去抓他肩頭,道:“羅兄,好久不見了。”

那人正是假扮成宦官的羅令則,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上空空兒,見身份被識破,將托盤一扔,伸手便格,卻被空空兒趁勢擰住,反別到背後,低聲喝問道:“論莽熱在哪裏?”羅令則笑道:“空郎不是素來不關心軍政之事麼,為什麼要打聽這個?你我原是酒中知己,見麵隻該談酒才對。”

空空兒手上加勁,喝道:“快說,論莽熱人在哪裏?是不是在宣陽坊薩珊絲那裏?”羅令則手腕被扭得咯咯作響,幾欲斷掉,他倒也真強硬,猶自笑道:“怎麼,空郎是要學武元衡拷打侯少府一般,對我嚴刑拷問麼?”

一旁小黃門早驚得目瞪口呆,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四周警戒的神策軍衛士聽到動靜,趕將過來,見空空兒製住一名宦官,以為他有異圖,忙挺出兵刃,喝道:“快些放手!不然別怪弓箭無情!”

羅令則笑道:“你看,你明明是好人,卻被他們當作壞人,這世道就是這樣黑白顛倒,即便你一身武功,也是無能為力。”

空空兒恨恨鬆開了手,神策軍衛士搶上前來,將他雙臂擰住,拖到一旁。小黃門這才如大夢初醒,結結巴巴地道:“他……他是太上皇的客人,你們不能拿他。”又指著羅令則道:“這個人……我從來沒見過。”

神策軍衛士這才知道抓錯了人,發一聲喊,上前圍住羅令則,他也不反抗,任憑被拿住,隻道:“帶我去見太上皇。”

吐突承璀聞聲出樓,喝道:“出了什麼事?”聽神策軍衛士稟明了經過,皺眉道,“先將這兩人都帶回去再說。”衛士押了二人欲走,羅令則掙紮叫道:“我要見太上皇。”吐突承璀冷笑道:“太上皇是你想見就能見的麼?全部押回神策軍大獄拷問。”

忽見牛昭容怒氣滿麵地趕出樓來,喝道:“吐突承璀,你這是要造反作亂麼?你可別忘了,血濃於水,太上皇怎麼說也是當今天子的親生父親!”她清喉嬌囀,在黑暗中凜凜喊出這句話,頗具威懾。

吐突承璀是憲宗皇帝心腹,新任神策軍中尉,兵權在握,奉命嚴密監視太上皇,聞言也是悚然一驚,暗道:“說的也是,他父子為爭權反目,但終究還是父子,萬一將來太上皇拚死要皇帝給我安個不尊不敬的罪名,那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一念及此,忙笑著賠禮道:“昭容這是哪裏的話,聖上命老奴來服侍太上皇,原是怕下人粗笨。我也是著急侍奉好太上皇,有不周之處,還請昭容從中圓緩。”

牛昭容道:“那好,太上皇要見他們兩個。”吐突承璀道:“遵旨。”命人押了空空兒和羅令則進來雅舍。李誦勉強扶著小黃門坐起來,擺了擺手。牛昭容道:“太上皇命你和你的人退出去。”吐突承璀遲疑道:“這個……”

牛昭容道:“難不成你還想從旁監視太上皇會客不成?”吐突承璀道:“不敢,老奴是怕這二人傷了太上皇。”牛昭容道:“太上皇若被他們刺死,不正趁了你心意麼?”

吐突承璀冷汗直冒,尷尬萬分,道:“老奴不敢有違太上皇聖意。”揮手帶人退了出去。他因天黑未能認出羅令則就是因營救論莽熱被通緝之人,不然無論如何都不會留下他來。

李誦指了指羅令則,牛昭容道:“太上皇問你是什麼人?”羅令則剛上前兩步,空空兒便攔在他麵前,道:“這個人很危險,太上皇要多加小心。”羅令則冷笑道:“空郎以為我是來刺殺太上皇的麼?不,他是我姊夫,我怎會殺他?”

房裏所有人都呆住了,最驚訝的當然是李誦自己,他呆呆地望羅令則,仿佛要從他臉上挖出什麼秘密一般。羅令則道:“陛下不認得我,難道連自己的結發妻子也忘記了麼?”李誦道:“你……你……你是……蕭……蕭……”指著羅令則的手指顫抖不止,顯見心中激動之極。

一旁牛昭容和李忠言更是詫異不已,李誦自神秘中毒以來,一直不能開口說話,他適才竟然喊出了好幾個字,當真是奇跡,一時驚喜交加。牛昭容長居宮中,甚是機敏,忙上前道:“空郎請先離開,日後有機會太上皇自會召見。”叫過一名小黃門,命他送空空兒出去。

空空兒見李誦神色大變,猜想羅令則所言不虛,隻是料不到他如此年青,竟然是太上皇的小舅子,一時更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冒險救走論莽熱,心中疑問雖多,卻是沒有機會多問,隻得躬身道:“告退。”

出來勤政務本樓,卻見吐突承璀正率領一大群神策軍衛士守在門口,一見空空兒便上前攔住,道:“你不能走,聖上要見你。”

空空兒心道:“興慶宮距離大明宮不算近,皇帝如何知道我來了這裏?嗯,定是我進宮時就已經有人飛奔去通知了他。唉,他們本為血肉至親的父子,竟到了兒子監視父親一舉一動的地步,難道權勢真有那麼重要麼?”感歎一回,問道:“聖上為何要見我?”吐突承璀道:“聖上召見是莫大恩澤,還需要給你交代麼?這就走吧,不過得委屈你一下。”

空空兒道:“是要綁我麼?”吐突承璀道:“不是,你是聖上指名召見的人,說不定一步登天,誰敢綁你?”揮了揮手,一名神策軍士從背後搶上來,拿一個黑布袋子套到空空兒頭上,另有兩人一左一右挾住他手臂。吐突承璀道:“這是慣例,得罪了。走!”

空空兒被人拉扯著往前走,曲曲折折、七拐八彎地走了不少路,忽然一陣涼意襲來,腳步聲也變得空曠起來,隱隱有回音來回傳遞。他這才恍然大悟,以前羅令則曾經告訴他玄宗皇帝為方便出行,修建了一條秘密通道,即所謂的夾城複道,從大明宮開始,沿長安城的東城垣到達興慶宮,再由興慶宮通向曲江芙蓉園,他現在走的這條陰森森、空蕩蕩的路正是傳聞中夾城,吐突承璀命人蒙住他的眼睛,是不想讓他知道出口位置。忽然又想到今晚遇到羅令則的情形,他如何能避開森嚴的守衛進入興慶宮,莫非也是走的夾城?他既是太上皇的小舅子,又如何要花費心力營救論莽熱,與朝廷做對?實在難以想通。

走了小半個時辰,回音忽然消失,呼吸也為之一爽,似是出了夾城。吐突承璀帶著空空兒一路來到紫宸殿外,才命人取下他頭罩,道:“你先等在這裏。”自己先進去稟報,過了一刻,重新出來,領著空空兒進來便殿。

憲宗李純正捉筆批覽奏章,聞聲放下毫筆,森然問道:“空空兒,太上皇派人找你什麼事?”

皇帝一開口說話,空空兒立時就辨認出對方就是當晚在掖庭宮裏點了許多燈燭審問他的人,想來將自己關押在宮中黑獄中也是出於李純的授意,一時不知道今晚被召進大明宮是福還是禍。

不過在空空兒內心深處,卻是對這位與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年青皇帝相當反感,這是因為他一直以來對太上皇李誦極有好感,得知李誦當了二十六年太子終於登基為帝後很是欣喜,知道他會成為一個好皇帝。哪知道政局風雲詭譎難測,李誦很快退位為太上皇,沒有死在政敵之手,而是淪為兒子的囚徒,可謂莫大的諷刺。不過大唐多產不孝皇帝,如太宗李世民武力威脅父親高祖退位,玄宗李隆基逼迫父親睿宗交權,這二位反倒成了大唐乃至中國曆史上著名的英主。

一旁吐突承璀低聲喝道:“聖上問你話,還不快答?”空空兒道:“也沒有什麼事,太上皇不能說話,全靠那位昭容轉達,說是太上皇感激我當日用天河水救了他,問我想要什麼賞賜。”

李純道:“你怎麼回答?”空空兒道:“我不過誤打誤撞,不敢索要賞賜。”李純道:“嗯,很好。”重新拿過筆,往奏章上批了幾字。又取過一件奏章,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

過了許久,空空兒懷疑皇帝已經忘記了自己還在殿內,忍不住問道:“聖上還有其他事麼?沒有的話……”吐突承璀斥道:“放肆,聖上沒有發問,你不得隨便開口說話。”

空空兒心中愈發不以為然起來,這種忽視踐踏他人的存在,就是寧可父子相殘也要死命爭奪的皇帝權威麼?

忽聽得李純緩緩道:“朕有件事要你去辦,你可願意?”

皇帝語氣雖然客氣,空空兒一聽就情知不妙,皇帝叫他辦的事,定然與魏博有關。他雖厭惡藩鎮,可畢竟名義上還是魏博武官。河北諸藩鎮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暗通朝廷者不僅本人要被處死,家屬親族也一並誅殺,可謂十分殘酷。他當然不是懼死,可要他多年來食魏博俸祿,幾次遇險都是靠魏博威名才得以脫身,要他公然背叛魏博、為朝廷做事,確實是件為難之事。不過話說回來,他自己究竟還是大唐子民,難道要當麵拒絕皇帝麼?

李純見他遲疑不答,果然麵色一沉,很是不快。吐突承璀喝道:“空空兒,你敢當麵抗旨麼?這可是殺頭的大罪。”空空兒道:“不敢。隻是陛下交代的事一定非同小可,我在魏博官小職微,又得罪了不少魏帥心腹之人,怕是難以完成使命。”李純道:“你都不知道使命是什麼,怎麼就知道會完不成?還是早有心要抗旨不遵?”

空空兒道:“我跟陛下一樣,希望天下一家,所有藩鎮都聽朝廷的話,這樣魏博既不用謀劃去攻打別的藩鎮,也不用日夜防著被別的藩鎮奪走地盤,男人不用當兵,女人不必守寡,百姓安居樂業,再不受兵燹之苦。可事實並非如此,眼下割據分裂的局麵非一朝一夕所能挽回,我一介村夫,更不能從中幫到什麼。我生在魏博,答應要為魏博效力十年,這十年內,我始終是魏博的人,陛下要我對付魏博,我做不到,魏博若是要我對付朝廷,我一樣也做不到。還請陛下體諒。”

他這番話雖然平實,卻是真實情感流露,飽含複雜深沉的矛盾。李純聞言聳然動容,半晌才道:“聽說你跟侯彝是結拜兄弟,對麼?”空空兒道:“是。”李純道:“朕已經派人召他回京,預備擢升他為禦史台監察禦史,幾日後就該到京師。你既不肯替朕辦這件事,朕隻好指派侯彝去魏州調查嘉誠公主過世真相。”

空空兒驚得呆了,一是皇帝如此精明厲害,竟然能想到用侯彝來要挾他;二是嘉誠公主過世著實讓他吃了一驚。他上次被進奏官押回魏博,曾穆在邸報中說了他不少壞話,節度使田季安不顧田興求情,有心殺他,是嘉誠公主出麵,說既然空空兒犯了錯,就該以國法製裁。田季安本是前任節度使田緒第三子,親生母親地位卑賤,全靠嘉誠公主收他為嗣子才得以繼承節度使的位子,對養母頗為敬畏,才同意將空空兒交給主管刑獄的推官邱絳審問。偏偏邱絳是個認真的人,認為空空兒殺人證據不足,空空兒由此才逃過一劫,說起來嘉誠公主也是對他有大恩的人,心道:“嘉誠公主還不到四十歲,我離開時還好好的,別說朝廷懷疑她死因可疑,就連我也覺得非比尋常,隻是萬一公主真是被魏博自己人害死,朝廷與魏博發展至兵戎相見,那可如何是好?”

李純見他不答,揮手命道:“吐突承璀,空空兒既不肯應命,你這就送他出宮去吧。”吐突承璀躬身道:“遵旨。”轉頭道,“走吧。”

空空兒再無遲疑,上前單膝跪下,俯首道:“我願意領命回魏州調查嘉誠公主之死,請陛下恩準。”李純道:“你當真願意?”空空兒道:“是。”李純這才展露出一絲笑容,道:“好。你先留在京師幾日,等與侯彝團聚後再啟程回去魏州不遲,到時自然會有人跟你聯絡。”空空兒道:“是。”

李純道:“吐突承璀,你這就送空空兒回去魏博進奏院。”吐突承璀道:“遵旨。”領著空空兒出來紫宸殿。

一十二、三歲的明媚少女不知道從哪裏鑽了出來,一頭撞在走在最前麵的吐突承璀身上。吐突承璀以為隻是普通宮女,正待喝罵,忽聽見那少女咯咯直笑,登時認出她來,忙笑道:“公主殿下,你怎麼玩到這裏來了?”

那少女正是憲宗皇帝長女普寧公主,淘氣頑皮異常,最為皇帝鍾愛。普寧公主也不理睬吐突承璀,眼珠一轉,落在一身布衣的空空兒身上,問道:“你是誰?”吐突承璀道:“他是……”普寧公主道:“我又沒問你,他難道不會自己說麼?”吐突承璀道:“是是。”空空兒道:“我叫空空兒,公主有禮。”普寧公主道:“呀,原來你就是空空兒,我聽過你。”

空空兒更是驚奇,不知道公主在深宮中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吐突承璀知道公主天真無忌,生怕她隨口吐露什麼秘密,忙道:“公主,聖上正在便殿,老奴這就派人送你去。”普寧公主道:“嗯。”腳下卻是不動,好奇打量著空空兒,問道,“你看起來倒是麵善得很,果真如大娘娘所言……”

她生母寒微,口中的“大娘娘”自是指憲宗貴妃郭念雲。吐突承璀大是著急,不待公主說完,上前一把拉住她,招手叫過一名小黃門,命他送公主去皇帝身邊。普寧公主笑道:“那我去找父皇啦。空空兒,再見啦。”空空兒道:“是,公主走好。”吐突承璀生怕再出意外,催道:“快些走吧。”

因為大明宮到夜晚各城門均落鎖封閉,即使是緊急開啟也需要極為複雜的手續,且歸素來與神策軍不和的金吾衛把守,吐突承璀便命人將空空兒蒙了頭,依舊從夾城中帶出。

再出來時已經是長樂坊附近,空中傳來淡淡的酒香,夾雜著桂花的味道,當是長樂坊徐氏所釀造的黃桂稠酒了,此酒名列十大名酒,果真是名不虛傳。空空兒許久不曾暢飲,一聞見酒香不免垂涎欲滴,加上不願意回去魏博進奏院,道:“現下已是夜禁,不如我到最近的坊區找家客棧將就一晚再說。”吐突承璀道:“聖上命我送你回去魏博進奏院,你想要我抗旨麼?快些走吧,反正崇仁坊也不遠。”空空兒道:“不瞞將軍,我跟進奏官曾穆素來不和,他早有意殺我,我實在不願意回去那裏。”吐突承璀道:“聖上有旨,這可不是你願不願意的事。”

神策軍衛士強行簇擁空空兒來到魏博進奏院門前,吐突承璀命手下拍開大門,道:“我是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有事要見你們進奏官。”魏博衛士聽說是神策軍中尉大駕光臨,慌忙去叫曾穆。曾穆一邊披衣一邊趕出來,見吐突承璀攜著空空兒站在門前,不明所以,笑道:“將軍大駕光臨,如何不叫人先知會一聲?”

吐突承璀道:“嗯,這不是來了麼。”自身後衛士中取過一柄長長的物事,剝掉外麵的錦袋,卻是一柄南詔浪劍,隻是比空空兒原先那柄要新上許多。眾人正不知所措時,吐突承璀道:“空空兒,這是聖上賜給你的兵刃,是十幾年前南詔與我大唐重新結盟時進貢的方物。”

空空兒猜想這肯定憲宗的意思,一時想不明白,皇帝既要自己辦事,為何又故意在魏博諸人麵前示恩於己?這不是公然讓魏博猜忌他、防範他麼?當此情形,實在無奈,隻得上前接劍謝恩。

吐突承璀指著空空兒笑道:“他是聖上點過名的人,我可是毫發無損地送來的,進奏官別再輕易喊打喊殺了。”

吐突承璀如今是這京師僅次於皇帝最有權勢的人,旁人巴結尚且不及,曾穆今晚意外得以結識,自是要把握機會,忙道:“將軍辛苦,這就請進去喝杯水酒吧。”吐突承璀笑道:“下次吧,聖上命我將人交給你,還等我進宮複命呢。”曾穆道:“是,是。”送走吐突承璀,這才回身冷笑道:“原來空巡官巴結上了新皇帝,難怪氣勢都不一樣呢。”

空空兒隻是不睬,曾穆便叫人預備好房間,送他去歇息。當此情形,又怎能安心入睡?一夜無眠。一大清早晨鼓響時,空空兒匆忙出門,趕到宣陽坊東門客棧,卻隻有精精兒一人在房裏,聶隱娘昨晚就已經出去打探消息,至今未歸。空空兒料想聶隱娘武藝高強,心思縝密,當不會有事,忙道:“你先留在這裏,我去波斯公主門前看看。”

他昨晚在興慶宮離奇撞見羅令則後,有意問過論莽熱是不是藏身在宣陽坊薩珊絲府邸,料來昨夜羅令則無法輕易脫身,就算趕回來報信也是今早之事,若是論莽熱當真藏身在薩珊絲那裏,肯定會有所動靜,所以他得趕快去監視。

精精兒道:“師兄,不如我跟你一道出去,總呆在房裏,悶也悶死了。”空空兒道:“你腿上受過重刑,傷勢最重,不完全好怎能走遠路?萬一留下什麼隱疾,成了瘸子,你以後不但再也不能飛簷走壁,怕是也沒有女人會喜歡了。”

精精兒吐了吐舌頭,笑道:“瞧,還是師兄最了解我,知道我最怕什麼。那好吧,師兄請先去辦事,回來再跟我說說昨晚進宮有沒有看見什麼稀奇的寶貝,將來等我的傷完全好了,也可以溜進宮去大偷一把。”

空空兒搖了搖頭,徑直出來客棧。剛到波斯公主宅邸門前,便看見薩珊絲帶著數名胡奴出來,上馬往西而去。他心念一動,急忙跟上前去,隻是薩珊絲等人所乘均為神駿,瞬間便不見了蹤跡。追到西坊門處,向武侯鋪的衛士打探道:“小哥可見到波斯公主一行出坊?”衛士道:“沒有啊。”回頭問同伴道,“你看見了麼?”同伴笑道:“波斯公主那些好馬誰都認得,從咱們眼前經過哪能不知道?她肯定是去了她自家開的薩氏酒樓吃早飯。”

空空兒忙問了薩氏酒樓地址趕過來,果見門前大槐樹下拴著數匹高頭大馬,兩名胡奴站在一旁嘰哩咕嚕地說著些什麼。空空兒裝出食客的樣子,正要要往裏闖,一名胡奴早在去年舒王夜宴時就見過他,登時認了出來,上前扯住他大嚷道:“空郎來了。”倒像是債主抓到了欠錢不還的人一般。

空空兒正感難堪之時,酒樓裏迅疾搶出數人,有胡人有漢人,將他扯進樓內,摁在椅子上坐下,然後環伺一圈,死死瞪著他,距離之近,連對方呼吸都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