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兒心道:“這些人個個身懷武藝,想來是薩珊絲暗中招募的高手。隱娘說的果然沒錯,薩珊絲並非安心當她的富足翁。”他倒也真沉得住氣,既不跟這些人動手,也始終緘默不語,任憑他們在一旁虎視眈眈。
過了好大一會兒,有名胡奴下樓來,叫道:“公主請空郎上樓去。”圍著空空兒的人這才閃身,讓出一條路來。空空兒跟著胡奴上來三樓一間雅室,卻見門外有四條彪形大漢執刀守衛,如臨大敵一般。空空兒更是大奇,暗道:“該不會論莽熱就藏在這裏?薩珊絲又如何要命人帶我來這裏?莫非她怕論莽熱行蹤已經暴露,要殺我滅口?”心中暗生警惕,他未帶兵刃,當下凝神戒備。
忽聽得薩珊絲在房裏道:“是空郎到了麼?請進來吧。”空空兒應道:“是。”推門進去,卻見房中席地坐著三人,薩珊絲坐在上首,右手坐著一名四十餘歲的絡腮男子,左手則是一名灰衣僧人,正是昨日傍晚見過的與吐蕃使者一道進城的和尚。
薩珊絲命胡奴掩門退出,這才道:“空郎請坐,我來為你介紹,這位是吐蕃使者徐舍人,這位是蜀中高僧延素上人,如今是朝廷貴客,住在鴻臚寺。二位,這位就是我適才提過的魏博巡官空空兒。”
空空兒驚愕異常,那徐舍人已站起身來,拱手道:“空巡官有禮。”空空兒問道:“你是吐蕃使者?”徐舍人笑道:“是。你是看我一身漢人衣服麼?我是早上出來時臨時換的,不過其實我自己也確實是漢人血統。”
不僅空空兒,就連薩珊絲也才第一次聽說,失聲問道:“尊使原來是漢人。”徐舍人道:“是,不過卻是被大唐追殺不得不流落異域的漢人。先祖徐敬業起兵反抗武太後事敗後,我徐家被滿門抄斬,曾高祖雖僥幸逃脫,卻在中原無法立足,隻好逃到高原,以為家,落地生根。”空空兒驚道:“你是徐茂公的後人?”徐舍人哈哈大笑,道:“原來還有人知道我祖先初出江湖的字號。”
空空兒口中的徐茂公本名徐世勣,字茂公,是隋末唐初風雲一時的人物,以足智多謀著稱,後投在李世民麾下,成為大唐開國功臣,因賜姓李,又避唐太宗李世民名諱,改名為李勣,封英國公,是淩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徐敬業為李勣長孫,從小善於騎射、有才智,襲爵英國公,曆官太仆少卿、眉州刺史。高宗皇帝死後,皇後武則天以太後身份臨朝稱製,廢中宗立睿宗,把持了全部朝政大權,引來朝野不滿。剛好徐敬業因事被貶為柳州司馬,赴任時途經揚州時同被與貶官南方的唐之奇、駱賓王等一起策劃起兵反對武則天,結果失敗被殺。武則天睚眥必報,不僅誅戮徐氏全族殆盡,還下詔追削李勣父子官爵,創墳斫棺,複本姓徐氏。可憐李勣曆事高祖、太宗、高宗三朝,出將入相,位列三公,極盡人間榮華,做夢也想不到會被孫子徐敬業牽累,落了個傾覆、破家亡人的下場。
最令空空兒吃驚的還不是徐舍人的身份,而是昔日李勣被朝廷倚之為“長城”,戎馬半世,至死都在與夷狄羌狄交戰,卻不料後人已混跡其中,並在吐蕃出任高官,實在是莫大的諷刺。
空空兒問道:“那麼徐將軍這次來長安,為的是什麼?”徐舍人道:“當然是來與你們皇帝講和。吐蕃、大唐戰爭連年,各有損傷,我勸過讚普,他也不想看到這種局麵繼續下去,有意求娶漢家公主,從此結為親家,永息兵戈。”延素合十道:“善哉善哉,徐將軍此行,實乃大大造福蒼生之舉。”
空空兒聽說,不由得驚奇地望了薩珊絲一眼,她之前與羅令則合謀營救論莽熱,又雇請王景延刺殺西川節度使韋皋,無非是應論莽熱所求,要施恩於他,以求更大回報,可果如徐舍人所言,一旦和談成功,論莽熱自可大方離開中原,無須再借她之勢力,還會如她所願麼?
卻見薩珊絲神色無異,仿佛並不在意此事,又似乎跟此事毫無關係,可若是她手中沒有論莽熱,徐舍人又何須一大早來宣陽坊見她?
果聽見徐舍人道:“公主之前為內大相一事出力甚多,我吐蕃自會知恩圖報,以後凡是打有公主獅子印記的商人經過西域,我們不但不抽稅,還會派兵沿途護送。”空空兒心道:“這回報未免與薩珊絲的期待差得太遠。”
不料薩珊絲卻笑道:“甚好。不過到眼下內大相仍是朝廷通緝重犯,我無法將他公然交出。”徐舍人道:“這是自然,這件事要做得幹淨利索,不能跟公主有任何幹係。不過我想先見一見論莽熱,不知道是否方便?”
薩珊絲重重看了空空兒一眼,道:“徐將軍很快就會得到皇帝召見,請先回去鴻臚客館,以免有人起疑。稍後我再派人與將軍聯絡。”徐舍人倒也幹脆,當即站起身來,道:“如此,我等先告辭。”薩珊絲道:“空郎請稍候,我去送送將軍和上人。”空空兒道:“是。”
徐舍人似還有話要對空空兒說,想了一想,又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隻抱拳道:“空巡官,有機會再見吧。之前讚普聽信奸人讒言,許諾與你們魏帥聯兵,怕是無法成行了。而今中原四分五裂,你們魏帥即便真能奪去河東等地,必會被藩鎮群起而攻之,不如安心守護魏博,孜孜求治,兵精糧足,百姓安覺樂業,自是一方樂土。這些話都是我肺腑之言,還望空巡官轉達給魏帥。”
空空兒道:“是。也望將軍多勸貴國讚普,不要再發兵侵擾我西北、西南邊境。”徐舍人道:“這是自然。”
空空兒又問道:“還有一事,不知道將軍是否方便告知,昨日進城時那囚車裏的人是誰?”徐舍人道:“噢,他是貴朝郭令公的孫子郭鋼,當今皇帝貴妃的堂兄。”空空兒道:“是他,我早該猜到的。”
郭鋼是唐朝名將郭子儀第三子郭晞長子。郭晞自幼善於騎射,年青時常隨父親參加征戰,因勇敢善戰而被授於左讚善大夫官職。其子郭鋼一直在朔方節度使杜希全幕府為官,杜希全因其是名將之後,信任有加,任其為豐州刺史。但不知道社麼原因郭晞從中大肆阻撓,說兒子弱不任事,不堪大用。不久後德宗皇帝派使者到朔方召郭鋼回朝,郭鋼就此逃奔吐蕃。因其是郭子儀之孫,此事曾轟動一時,郭晞也受牽連被罷官。
徐舍人道:“郭鋼前次擅來京師,處事不當,綁架舒王,驚嚇公主,引起滿城風雨,又失手殺死金吾衛大將軍郭曙,讚普命我將他捆送中原,獻給皇帝,略表心意。”
空空兒這才知道當晚與大將軍郭曙爭吵的人就是郭鋼,他大約是怕刺殺舒王時已被叔父認出,暴露身份,所以連夜來找郭曙,結果失手將叔父推在大石上撞死。
徐舍人道:“空巡官,眼下多有不便,咱們找個時間再好好談上一談。”空空兒道:“是,將軍好走。”遂拱手作別。
薩珊絲送徐舍人和延素出去,門口四條大漢卻不跟走,依舊守在兩邊,顯是留下來看守空空兒。空空兒本無趁機逃走之意,他雖然不知道薩珊絲為何絲毫不加忌憚,讓自己參與這次與徐舍人機密談話,但料來她有恃無恐,一早已經洞悉魏博也有過營救論莽熱的行蹤,預備拿此來要挾自己。
隻聽見外麵馬蹄得得,大約是徐舍人等騎馬去了。又過了好一會兒,才見薩珊絲進來,笑道:“空郎是何時回來長安的?”空空兒道:“昨日。”薩珊絲道:“你一回來就趕著來跟蹤我,是想找到論莽熱麼?你也聽到了,徐將軍奉讚普之命來皇帝談和,眼下這種局麵,還能談不成麼?所以論莽熱對你們魏博已經沒有用處了。無論如何,吐蕃都不會發兵襄助你們魏博奪取河東之地。”
空空兒心道:“原來她以為我是奉魏博之命來尋找論莽熱。”當下不動聲色,問道,“公主如何知道這些?”薩珊絲“咯咯”笑道:“我知道的事可比空郎想的多多了。當初侯少府將劉叉藏在襖祠中,不也是我在暗中幫忙麼?”空空兒道:“原來是公主仗義相助,這可要多謝了。”
他適才聽了徐舍人一番話,已經息了要殺論莽熱之心,眼下最要緊的是吐蕃與憲宗皇帝和談成功,這樣不但是幫朝廷、幫邊關百姓,也是在幫魏博,再去刺殺論莽熱隻會節外生枝,隻是如此一來,要救出陷在蜀中的趙存約就得另想辦法。隻是他尚不知道薩珊絲的真實心意,問道:“那麼公主是要將論莽熱交給吐蕃使者一行了?”
薩珊絲道:“嗯,這件事我不便出麵,空郎當然也不便出麵,還是讓旁人去辦比較合適。”空空兒道:“如此,我就告辭了。”薩珊絲笑道:“嗯,空郎是個聰明人,我可不希望跟你成為敵人。”空空兒道:“公主有恩於我義兄侯彝,空空兒不敢忘記。”薩珊絲道:“好,羅郎果然沒有看錯空郎。”
空空兒心道:“原來羅令則早有預謀,讓她事先施恩於我和義兄,為的就是日後索要回報。”猜想她還不知道昨晚羅令則已經失陷在興慶宮一事,也不多提,告辭出來。
回來客棧中,聶隱娘亦剛好回來,空空兒聞聲到她房間。聶隱娘臉有疲倦之色,道:“論莽熱不在宣陽坊中。”空空兒道:“隱娘如何知道的?”聶隱娘道:“我昨夜擒住了一名薩珊絲心腹侍女,拷打了她一夜,她說從來沒有見過論莽熱,而且也已經有三個月沒有見過羅令則。我猜這一切都是羅令則策劃,他人既然從來沒有出現過,論莽熱也應該不在那裏。”
空空兒道:“我昨晚在興慶宮遇到了羅令則。”聶隱娘大吃一驚,道:“他怎麼會在興慶宮?”空空兒道:“我也不知道。”大致說了昨晚經過。
聶隱娘聽說嘉誠公主去世,沉默許久,才問道:“你昨晚回進奏院可有聽說此事?”空空兒道:“沒有。”聶隱娘道:“若是嘉誠公主當真死於意外,你要如實稟報皇帝麼?”空空兒自是明白她話中深意,一時遲疑不答。
聶隱娘道:“空郎,我不希望你那麼做,不然我為了魏博著想,一定會殺了你。”空空兒苦笑道:“當日我失信於進奏官,未能按時查出割喉凶手,隱娘就該殺了我。”聶隱娘道:“你自然是看輕生死,可知道活著的人還要忍受多少痛苦。”
空空兒無言以對,半晌才道:“論莽熱現下不能殺了,吐蕃使者此行是來議和的。”簡略說了一下適才見到薩珊絲和徐舍人的情形。又道,“當日隱娘本來就是說要拿王景延換尊夫,拿論莽熱換我,不如我們立即去追查王景延下落,劉辟恨她入骨,一樣可以拿她人頭換回尊夫。”聶隱娘道:“這件事我得好好想想。空郎,你行蹤已露,不能再住客棧,不然隻會令人起疑,你先帶著精精兒搬回進奏院。”
空空兒見她神色似不願意就此放過論莽熱,還待再說,聶隱娘道:“我忙了一夜,確實累了,先歇息一下,午飯後我去進奏院找你商量。”
空空兒隻得道:“是。”掩門出來,回房對精精兒說得搬去魏博進奏院。精精兒本就喜歡熱鬧,一想到進奏院中肯定有婢女服侍,當然更加樂意。曾穆見空空兒帶著師弟搬回進奏院,也無話可說,倒真撥了兩名婢女專門來照顧精精兒。
空空兒一夜未睡,安頓好精精兒便自己回房躺下,隱隱聽到隔壁傳來精精兒笑聲,知道他又與婢女調笑上了,不禁苦笑。
一覺睡到下午,有人來敲房門,問道:“空郎在麼?”空空兒聽出是聶隱娘的聲音,慌忙起床去開門。聶隱娘進來徑直道:“我大約猜到論莽熱藏在什麼地方了,一定在十六王宅舒王府邸。”空空兒道:“舒王府邸?這怎麼可能?”
聶隱娘道:“你可記得當晚我們去綁架舒王時,羅令則從旁出手纏住王翼,救了舒王?”空空兒道:“記得,可那不過是個意外。”聶隱娘道:“你覺得是意外,這卻是羅令則結識舒王的好機會。”
空空兒記起那晚去羅令則家借宿時,正好遇到舒王派人來請羅令則去參加宴會,道:“可舒王貴為皇子,為何要冒險收留論莽熱人呢?”
聶隱娘道:“按照之前的情形,論莽熱逃回吐蕃,必然要發兵報仇,對朝廷不利,這件事上,能得好處的隻有舒王。他本來是儲君最熱門的人選,隻是金吾衛大將軍郭曙意外身死後,他失去強援,偏偏太子中毒未死,終於失去了機會。我猜一定是羅令則說服他與論莽熱結盟。不過十六王宅有宦官和神策軍嚴密監視,舒王失勢後更是如此,他們要互相聯絡,一定要有條通道,說不定羅令則故伎重施,也挖了一條地道通到舒王宅邸下。”
空空兒知道她一心想殺論莽熱換回趙存約,勸道:“十六王宅戒備森嚴,論莽熱未必就在其中。隱娘,我還是那句話,論莽熱眼下有益和談,輕易殺不得。不如我先去成都,換尊夫出來。”聶隱娘道:“這麼說,若是我堅持要去殺論莽熱,你是要阻止我了?”空空兒道:“隱娘是最明事理的人,應該知道留著論莽熱,對朝廷和魏博都好。”
忽聽門外有人道:“你還會心向魏博麼?”曾穆推門走了進來。空空兒道:“隱娘你……”聶隱娘道:“抱歉了,空郎,你得暫時受點委屈。”
空空兒料來聶隱娘一心要殺論莽熱,要關押自己防止意外,退後幾步,抓起那柄皇帝新賜的浪劍,正欲強闖出去。曾穆拍了拍手,鐐銬聲響,幾名衛士架著精精兒拖了進來。
曾穆握住精精兒下巴,道:“空空兒,你敢動一下,我就在你師弟臉上劃上一刀,如此俊美一張臉,劃傷可就再沒有女人喜歡了。”精精兒笑道:“就算我精精兒破了相,一樣有女人喜歡。師兄,你不用管我。”空空兒搖了搖頭,放下劍來。曾穆道:“到底是師兄弟情深。”命衛士拿鐐銬上前鎖了空空兒手腳。
聶隱娘道:“進奏官先將他二人關起來,等我取下論莽熱人頭再放他們出來。”曾穆笑道:“隱娘盡可放心去辦事。”命人押空空兒、精精兒去地牢囚禁。
一行人剛出院子,便有一名衛士飛奔進來稟道:“朝廷跟吐蕃的和談成了,皇帝今晚在麟德殿宴請吐蕃使者和百官。據說不但要赦免論莽熱,就連之前所有被發配江淮為奴的俘虜也要一並放回吐蕃。”
空空兒忙道:“隱娘,你不可輕易去行刺,不然事情敗露後會牽累魏博。”他知道聶隱娘最在意的就是魏博,想以此來打動她,不料她睬也不睬,隻昂首朝前走去。
精精兒叫道:“姊姊!”聶隱娘當即頓了一頓。空空兒忙道:“論莽熱剛剛被皇帝赦免,他的首級對劉辟已經失去意義,隱娘你……”還想再勸,卻被衛士強行拖走。
地牢陰濕,又不見天日,隻有一盞昏暗的油燈照明。空空兒扶精精兒坐在地上,道:“抱歉,師弟,這次是我連累了你。”精精兒笑道:“我們師兄弟同時坐牢,這也是破天荒頭一遭,有什麼可抱歉的。”空空兒道:“你忘記了,當年咱們在峨眉山學藝,你我下山偷酒被師傅發現,不也一起被罰麵壁三天麼?”精精兒道:“是啊。”二人回憶起舊日時光,一起大笑了起來。
精精兒問道:“你那位朋友,當真能救出玉簫麼?”空空兒道:“嗯,她本事比我大得多,她說她有辦法,就一定能做得到。”精精兒道:“嗯,那我就放心了。”
空空兒道:“你很喜歡玉簫麼?”精精兒失笑道:“她?怎麼會呢?我隻是同情她,好端端的一個小娘子,依附在韋皋那樣的人身邊,成天擔驚受怕。不過現下韋皋死了,希望你那位朋友救出她後,她能過上舒心的日子。喂,師兄,你這些年過得怎樣?”空空兒道:“嗯,還好。”精精兒道:“有沒有遇上喜歡的女子?”空空兒道:“這個嘛……”
他二人均對政事淡漠,既無力阻止事情發生,也隻能隨遇而安,好在有師兄弟作伴,終於可以將各自分別多年的事情好好說上一說。
到了次日,數名衛士擁進地牢,將空空兒拉了出去。空空兒道:“我師弟呢?”領頭衛士道:“進奏官隻命帶空巡官一人。”將空空兒押來議事廳。聶隱娘和曾穆正在議事,空空兒見他們神色,似乎還沒有動手刺殺論莽熱,心下略略舒了一口氣。
曾穆轉頭冷笑道:“空巡官果然了得,前日回京,晚上即見到了皇帝,神策軍中尉親自送回進奏院。昨日吐蕃與朝廷和談剛成,今日就有吐蕃使者徐舍人派人來邀請你赴宴。”
空空兒這才知道為何帶自己出來,多半論莽熱也會出現在此宴會上,聶隱娘一定想利用這個機會。
聶隱娘道:“進奏官,請你下令開了空郎鐐銬,我想單獨跟他談上幾句。”曾穆道:“好。”命人去了空空兒手足禁錮,帶人退了出去。
空空兒道:“隱娘應該知道我不讚成你去刺殺論莽熱,你們若放了我,我一定會阻止。”聶隱娘道:“我知道。”空空兒道:“如今論莽熱已經是朝廷座上賓,隱娘殺他又有何用?不如我與隱娘一道去追查王景延下落。”
聶隱娘道:“你道我是為了自己麼?聽說論莽熱被軟禁在崇仁坊時,日日夜夜咬牙切齒、怒罵大唐,他逃脫後立即收買王景延去西川刺殺俘獲過他的韋皋,這樣的人,一旦回到吐蕃,必會興兵殺回來報仇。說不定要重提與魏帥聯兵一事,我可不願意魏博因為這樣一個瘋子窮兵黷武,大興戰事,所以我非殺了他不可。”
空空兒道:“即便論莽熱一心複仇,可如今吐蕃與朝廷和談已成,論莽熱身為臣子,怎敢不聽讚普號令?”聶隱娘道:“且不說論莽熱家族勢力雄厚,把持吐蕃朝政,單說吐蕃讚普多是反複無常之輩,昔日文成、金城兩位公主先後下嫁絕域,帶去大量書籍、醫藥、技工,吐蕃強大後的回報則是奪取了大唐河西、隴右、西域之地。貞元三年,吐蕃讚普詭稱與大唐結盟,朝廷派出使者往平涼會盟時,吐蕃突然發兵劫盟,副元帥判官路泌、會盟判官鄭叔矩均被俘去,至今陷在絕域未歸。你又怎麼說?”
空空兒道:“可你若殺了論莽熱,破壞和談,吐蕃不一樣要興兵向朝廷報複?”聶隱娘道:“不對,殺了論莽熱恰恰有利於和談,等於為吐蕃國內的主和派清除了一個大大的障礙。況且我本來就不是朝廷的人,論莽熱即使死在長安,也算不到朝廷頭上。”
空空兒聽了她這番高談闊論,一時呆住,半晌才道:“進奏官為何也讚成隱娘殺論莽熱?”言下之意無非是魏博節度使田季安希望跟吐蕃聯兵去奪取河東之地,應該是不主張論莽熱死的。
聶隱娘道:“進奏官認為殺死論莽熱能破壞和談,令長安大亂,對魏博有益,所以極力讚成。空郎,確實如你所言,論莽熱人頭已經對劉辟無用,我不顧夫君陷在西川,執意冒險行刺,你該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我也不需要你從旁幫我,你隻要裝作若無其事赴宴就好。”
空空兒自覺虧欠聶隱娘良多,也深信她跟曾穆不是一路人,當即道:“那好,請隱娘讓進奏官放我師弟出來,他身上有傷,受不了地牢寒濕。”聶隱娘道:“這是自然。”到門口叫曾穆進來,道:“空郎已經答應要從旁協助刺殺論莽熱,進奏官這就派人放了精精兒吧。”曾穆笑道:“總是隱娘有辦法對付空空兒。”揮手命人去地牢放精精兒出來。
空空兒道:“宴會是什麼時候?”聶隱娘道:“今日中午,在宣陽坊薩氏酒樓。”空空兒道:“那是波斯公主薩珊斯所開,我去過那裏。”當即根據記憶詳細說了四周地形以及樓內情形。聶隱娘道:“多謝空郎。”
空空兒道:“可為何是在中午,而不是晚上?”曾穆道:“人家吐蕃使者現今是朝廷貴賓,可是忙得很,晚上鴻臚寺有招待宴會。”空空兒道:“中午更好,不然晚上夜禁後坊門關閉,隱娘得手後也隻能藏在宣陽坊裏等待天明,萬一金吾衛連夜派兵封鎖坊區,那就不容易逃脫了。”聶隱娘道:“嗯,我也是這麼想。空郎,你先回房梳洗,換身衣服,略作歇息,再動身去宣陽坊。”
空空兒回來院子,卻見院中樹下有數名衛士徘徊顧望,猜到他們是曾穆派來監視自己和精精兒的,也不說破,進來精精兒房間,卻見他正半躺在臥榻上,四名婢女環伺周圍,正喂他飲酒吃食。
空空兒道:“師弟!”精精兒坐了起來,笑道:“瞧,剛剛還在地牢,轉瞬又是溫香軟玉,真好像是做夢一般。師兄,你是不是答應了要為他們去做事?”空空兒道:“不是,隻是有人來邀我赴宴,他們不得不放我出來。你在這裏安心養傷,我去去就回。不過你的傷沒好,酒色傷身,可別太過了。”精精兒道:“是。”嘴裏應著,手上卻是不停,攬住一名婢女的纖腰,往臥榻上倒了下去。
空空兒回到房中,見房中已經有婢女準備好熱水,見他進來,便欲上前服侍他沐浴。空空兒忙道:“我自己來,你們先出去。”脫下衣裳,到浴桶中泡了一刻功夫,穿好衣服出來。曾穆正守在進院奏大門口,問道:“空巡官不帶兵刃麼?今日要赴的可是鴻門宴。”空空兒也不答話。
曾穆便命人牽了一匹馬給他,道:“你即使不為魏博著想,也該多想想隱娘,她可是幾次為你說情救你性命。”空空兒道:“進奏官放心,隱娘於我仿若姊姊一般,我絕不會令她身陷險境。”曾穆道:“好,我已經安排了人手到宣陽坊接應隱娘,就安心等你們的好消息。”
空空兒不緊不慢地來到宣陽坊。薩氏酒樓並不在繁華之地,周遭林木翳如,甚是僻靜,可見薩珊絲開此酒樓不過是有個自己的地方宴請賓客,並不是要經營賺錢。樓門前有數名華服胡奴侍立,見空空兒到來,一人慌忙迎上來笑道:“空郎可是來得早了,徐將軍人還沒到,不過公主和幾名貴客已經到了。”空空兒點點頭,將馬韁交給那胡奴,道:“有勞。”
上來二樓大堂,卻見堂中站有不少胡奴婢女,個個盛裝打扮,波斯公主薩珊絲正陪坐一名胡人身邊,與他密密低語。一旁窗下站有兩名僧人,一人是昨日見過的延素,領一人空空兒也認得,竟是青龍寺住持鑒虛。空空兒一時不知道他如何也在宴會上,但見他與延素交談甚歡,料來也是舊相識。
薩珊絲見空空兒進來,忙起身迎上前來,笑道:“空郎來得正好,我來為你介紹貴客,這位是吐蕃內大相論莽熱。”空空兒吃了一驚,見那論莽熱凶神惡煞,滿臉是飲恨陰毒之色,確如聶隱娘所言,一看就是個極不好惹的角色。
卻聽見論莽熱問道:“你是魏博的人?”語氣極其倨傲,桀驁不恭。空空兒道:“是。”論莽熱道:“你們魏帥好麼?”空空兒道:“大相有心,魏帥安好無恙。”論莽熱道:“那就好。”
薩珊絲又引見鑒虛,空空兒道:“我在青龍寺見過住持。”鑒虛卻已經不記得他,道:“空巡官何時到過青龍寺?”空空兒道:“去年,不過隨意遊覽罷了。貴寺無本、無可兩位師傅可還好?”鑒虛道:“無本?你是說賈島麼?他已經還俗了。無可還在寺中,很好。”
正說著,樓下有人叫道:“將軍到了。”隨即有一群人上樓來,眾人忙迎上前去,隻有論莽熱坐在原地,動也不動。
數名吐蕃衛士簇擁著徐舍人上來。一見麵,徐舍人就抱拳道:“抱歉了,來得遲了,鴻臚寺裏有不少事情,好不容易才脫身出來。”薩珊絲道:“吐蕃與朝廷和約談成,將軍少不得要忙碌一番。”徐舍人道:“今日我做東,隻宴請你們這幾位朋友,大夥兒別客氣。”走到論莽熱身邊,躬身行禮道:“徐舍人參見內大相。多年不見,內大相可還安好?”論莽熱陰沉著臉,神態冷漠,也不答話,隻是擺了擺手。
空空兒一旁看見,心道:“隱娘說的果然沒錯,這論莽熱在吐蕃位高權重,若是他回國後堅持興兵侵唐,怕是徐舍人也無力阻止。”不由得對聶隱娘的遠見卓識佩服得五體投地,可一想到將來有朝一日也許真會因為魏博背叛朝廷與她為敵,不免又惴惴不安。
桌案早已經擺好,薩珊絲忙命人上酒上菜。徐舍人和論莽熱並排坐了上首,薩珊絲和空空兒依次坐在左首,延素與鑒虛則坐了右首。酒菜如流水價上來,每人的桌案前都擺得滿滿當當。一隊靚裝樂妓各執樂器,魚貫進來坐在右麵牆邊。絲竹聲一響,便有另一隊女子翩翩舞了進來,一色白色紗衣,酥胸半露,各自用綠色流蘇瓔珞蒙著臉,取“蘇幕遮”之意。白衣綠麵,宛若清水芙蓉,極是養眼。
徐舍人本是個粗豪之人,隻想借接回論莽熱之機宴請幾個新結識的朋友,想不到薩珊絲如此有心,安排了歌舞助興,很是欣喜,忙舉杯道:“我生於邊荒,不識中國音樂,昨晚在麟德殿已大開眼界。公主精心安排,我深以為幸。今日雖然我做東,卻算不上真正的東道主,而今大唐、吐蕃一家,各位以後有機會也要去我們邏娑看看。來,我們一起幹一杯。”
眾人便一起舉杯,隻有論莽熱一動不動,局麵煞是尷尬。忽聽見樓外有人大叫道:“神策軍追捕逃犯,快些讓開。”又有人叫道:“快,快攔住他們!”隻聽見腳步聲紛紛遝遝,似有不少人正朝這邊趕來。
徐舍人皺眉道:“你們去看看怎麼回事?”幾名吐蕃衛士應聲奔下樓去。薩珊絲使了個眼色,又有幾名胡奴奔了下去。
忽聽見樓外金刃交接聲大起,似有人正在搏鬥,絲竹聲嘎然而止。正愕然間,一名舞妓忽然亮出一柄白刃,朝堂中上首直奔過去。
空空兒習武之人,反應要比尋常人敏捷許多,況且他知道聶隱娘今日要來行刺,一直處在極度的警惕當中,那舞妓袖中一甩出短刀,他便已經覺察,心道:“這是隱娘麼?她怎麼會想出假扮舞妓的法子?我倒是真不知道她原來還會跳舞。”
遲疑間,白光已經如流星般閃過眼前,不過她要刺的卻不是論莽熱,而是論莽熱身邊的徐舍人。空空兒“哎喲”一聲,這才醒悟過來這白衣舞妓不是聶隱娘。他與徐舍人之間隔了薩珊絲和徐舍人,距離甚遠,不及相救,匆忙間抓起麵前的羊腿擲出。那舞妓白刃已近徐舍人胸前,被羊腿一打,刀尖一偏,登時在徐舍人胸口上劃出一個大口子。徐舍人“啊”了一聲,仰天便倒。
空空兒急忙要衝過去相救,卻被薩珊絲一把扯住手臂,叫道:“空郎,我好怕。”空空兒跺腳道:“公主快些放手。”薩珊絲幹脆死死抱住空空兒腰間,說什麼也不放手。
卻見那舞妓躍過桌案,一腳踩住徐舍人大腿,舉刀狠狠朝他心口刺下。一旁忽撲過一人,正巧擋在刀尖上,短刀直沒入背,卻是延素舍命相護。舞妓拔出短刀,一腳踢開延素屍首,後麵兩名吐蕃衛士已經拔出刀來,刀光霍霍,朝那舞妓攻去。
堂內早已經大亂,樂妓、舞妓、婢女、胡奴爭相往樓梯口湧去。空空兒見情形危急,道:“公主,得罪了。”扯脫薩珊絲雙手,將她甩倒在一旁。薩珊絲見論莽熱尚坐在一旁,忙爬起來,上前扶起他拉到一旁,問道:“大相可還好?”論莽熱點了點頭,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那舞妓與吐蕃衛士相鬥。那舞妓武藝極為高強,兩刀就了結了一名衛士,又一腳將另一衛士踢翻在地,舉刀追上勉強爬起的徐舍人,正待刺下,空空兒已經幾個箭步趕到,伸手抓住她發髻往後一帶,登時將她滿頭的步搖、珠釵一同扯了下來。那舞妓批頭散發,麵上的瓔珞也脫落一地,側過頭來,空空兒登時認出她來,竟然就是王景延。
忽聽見房頂“嗤啦”一聲,房瓦被揭開一大片,破洞中又有一蒙麵人垂繩而下,正巧落在論莽熱身後,舉起匕首就朝他後心一刀紮下。論莽熱猝不及防,慘叫一聲,隻緊緊握住薩珊絲的手。薩珊絲嚇得魂飛天外,忙叫道:“來人!快來人!”忽覺得背心一陣刺痛,一時不知道是誰在後麵暗算自己,想要回過頭去,卻是無力扭動身子,“啊啊”兩聲,終於朝前仆倒在地。她是波斯公主,還沒有結婚生子,如果就此死去,薩珊王朝將在世上再無傳人,一時間,心中百般不甘,身子卻逐漸冷了下去。
卻聽見鑒虛道:“哎呀,不好了,快來人!快來人!”
樓外也是刀光劍影,亂成一團,神策軍正在圍捕幾名逃犯,那幾人舉刀抗拒,勇猛無比,與神策軍衛士打作一團。奉命趕出來查看情形的吐蕃衛士見神策軍明明人多勢眾,卻始終拿不下幾名逃犯,不但不濟,還被逃犯衝破包圍,向酒樓裏麵衝來,忙拔出刀來,加入戰團。領頭的神策軍軍官忙叫道:“吐蕃使者退下!快退下!來人,快些將吐蕃使者拉開,以免被逃犯誤傷!”
外麵驚天動地,根本聽不到酒樓上的動靜。鑒虛走到窗口又喊了幾聲,還是無人理睬,急中生智,搬起一張桌案連酒帶肉自窗口丟了下去,叫道:“出事了,快來人。”
王景延與空空兒鬥過幾招,見他功夫了得,怕是今日再難以得手,又見薩珊絲也倒在了血泊中,一時不明究竟,當即且戰且走,朝窗口退去。空空兒急忙叫道:“王景延!”
那刺死論莽熱的黑衣人正是聶隱娘,聞聲果然回過身來,從旁側夾攻王景延,一個側滾,一刀將她左腿劃中,旋即向空空兒使了個眼色,攀了那條繩子,從破洞中爬上屋頂。
空空兒雖不解聶隱娘為何要自己退開,但也依言不再出手阻攔,忙趕過去扶住徐舍人,問道:“將軍要緊麼?”見他傷口並不致命,雖不斷有鮮血湧出,然顏色鮮紅,王景延短刀上並沒有中毒,這才鬆了口氣,當下用手按住他傷口,助他止血。
卻見大批人湧上樓來,有胡奴,有吐蕃衛士,也有神策軍衛士,見樓上一片狼藉,數人倒在血泊中,一名白衣女子裙裾上染了鮮血,正援繩攀上屋頂,盡皆呆住。鑒虛見大援來到,忙指著王景延道:“刺客!她是刺客!”
神策軍衛士反應最快,執刀衝上去,卻是遲了一步,王景延已經爬上屋頂,回身割斷繩索。
幾名胡奴搶過來扶起薩珊絲,卻見她已經氣絕身亡,登時放聲大哭了起來。他們事先被薩珊絲授意纏住吐蕃衛士,無論樓上發生什麼動靜也不準他們上樓,但此刻上來,死的卻是公主而不是吐蕃使者,不免又悲又驚,全然不知所措。
樓外的打鬥早已經歇止,逃犯盡被神策軍捕走。神策軍一邊派兵去追捕王景延,一邊將薩氏酒樓封鎖,任誰也不準進出。過了好大一會兒,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才帶人到來,命人立即送徐舍人去治療傷,道:“實在抱歉,真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徐舍人搖了搖頭,道:“將軍不必道歉,是論莽熱要殺我,剛才那刺客是他派來的。”
除了胡奴預先知情外,餘人都吃了一驚。吐突承璀奇道道:“尊使何以知道刺客是內大相所派?”徐舍人道:“適才刺客要殺我,論莽熱坐在一旁相觀,露出得意之色,他是要看著我死。我知道他不想與大唐和談,殺了我,他回去吐蕃會向讚普說是大唐殺了我,這樣就有理由再次興兵開戰。”
吐突承璀心道:“這徐舍人倒是個難得的明白人,這樣的解釋最好不過。”忙道,“如此,還要勞煩尊使向讚普解釋清楚。”徐舍人道:“這是當然。不過刺客是論莽熱所派,他自己和薩珊絲公主又是被誰所殺,還望將軍調查清楚。”
吐突承璀道:“尊使也在場,沒有看清楚麼?”徐舍人道:“沒有,適才情形太亂,還要多虧空巡官出手相救。”轉頭望著延素屍體,想到他本是方外之人,為促成和談跟隨自己來到京師,又為保護自己而死,心中倍感淒涼。
吐突承璀道:“尊使放心,我一定會給尊使一個交代。請先回鴻臚寺療傷,我自會派兵護送。”徐舍人道:“好。”朝空空兒拱手道:“多謝空巡官援手。”空空兒道:“將軍何須客氣?隻可惜援救不及,徒令將軍受傷、延素上人喪命。”徐舍人深深歎了口氣,帶了自己人先下樓去了。
吐突承璀急急走到空空兒麵前,問道:“你剛才人就在這裏,是誰殺了論莽熱?”空空兒搖了搖頭。
吐突承璀道:“你是不願意說,還是不知道?”空空兒道:“適才那女刺客名叫王景延,一年前萬年縣尉侯少府曾因翠樓命案發過她的圖形告示,她腿上受了傷,走不了多遠,將軍不如盡快調派人手往四周搜捕。”吐突承璀道:“用得著你來教我怎麼做事麼?快說,是誰殺了論莽熱?”見空空兒不答,當即叫道:“來人!”
忽聽得鑒虛招手叫道:“將軍!”吐突承璀應了一聲,忙過去道:“上人在此,老奴一心急,多有怠慢,實在抱歉。”竟是對鑒虛自稱“老奴”,極為恭敬客氣。空空兒不知道鑒虛是皇宮常客,經常為皇帝、後妃說法講經,見狀更是驚疑。鑒虛低聲對吐突承璀耳語了一番,吐突承璀連連點頭,鑒虛重重看了空空兒一眼,這才揚長而去。
吐突承璀一直送到樓梯口,等鑒虛下樓出門,這才回過身來,道:“空空兒,我本來可以將你拘回神策軍大獄關押,看在你救了吐蕃使者的份上,今日暫且放過你。你去吧。”空空兒道:“是,多謝將軍手下留情。”
他口中應著,腳下卻並不直接離開,而是走到論莽熱和薩珊絲的屍首前。他本來以為是聶隱娘先殺了論莽熱,又因為什麼別的緣故又殺了薩珊絲,可適才他聽吐突承璀隻追問殺論莽熱的凶手,一句不提波斯公主,似乎已經知道誰是殺死薩珊絲的凶手,不免起了疑心。隻見論、薩二人均是背心中刀,向前撲倒在地,隻是論莽熱流出的是黑血,薩珊絲流出的是紅血。空空兒這才明白為何適才聶隱娘一刀刺傷王景延便即退開,原來她為保萬全,早已經往匕首淬了毒藥。那麼現在的問題就是,論莽熱是聶隱娘所殺,薩珊絲又是被誰從背後一刀殺死呢?
正思忖間,忽聽得吐突承璀厲聲喝道:“你還在這裏做什麼?”空空兒當然不能指出屍首傷口疑點,不然隻會暴露聶隱娘,隻好道:“我這就走。”
宣陽坊已經戒嚴,到處是全副武裝的神策軍和金吾衛士,進出坊門之人都被反複盤查。一直到快夜禁時,空空兒才得以離開宣陽坊,回到進奏院。門口早有衛士在等候,一見便笑道:“空巡官可算回來了。”空空兒猜到聶隱娘有曾穆派人暗中接應,早已脫險,還是問道:“隱娘回來了麼?”衛士道:“早回來了,正在議事廳等著空巡官呢。”
空空兒忙趕來議事廳。聶隱娘果在議事廳與曾穆商議著什麼,見空空兒進來,忙起身道:“空郎,我正等你回來去看一個人。”空空兒道:“是誰?”聶隱娘道:“你跟我來就知道了。”領著空空兒下來地牢,卻見石室裏的橫梁下高高吊著一名白衣女子,麵色灰白,不失秀麗,正是王景延。
空空兒這才知道聶隱娘為什麼一刀得手便即爬出房去,她料到王景延無路可退,隻能跟隨爬繩逃走,所以早早守在一邊將她捕獲,負責接應的人早準備好車馬,順利從另一端的坊門逃出。
聶隱娘道:“空郎一定還有許多疑問想要問她,快些問吧,她中了毒,活不過今夜了。”空空兒點點頭,問道:“娘子可還記得我麼?一年前你往翠樓送綢緞,我們在門前見過一麵。”王景延道:“當然記得,是你發現了屏風上的血指印,追查到我身上。”空空兒道:“那麼前任神策軍中尉楊誌廉當真是娘子所殺?”王景延道:“是。”空空兒道:“是薩珊絲收買你去西川刺殺韋皋麼?”王景延道:“是。不過我想不到劉辟竟然也有殺韋皋之心,倒讓我撿了個便宜。”
空空兒道:“娘子又為何要殺徐舍人?他不是已經應承波斯公主要為她開一條西域商路麼?”王景延道:“公主跟論莽熱已有協議,隻要她派人殺了徐舍人,論莽熱回國後即在西域給她一塊土地,然後一起興兵向朝廷報複。”
空空兒心道:“難怪薩珊絲突然抱住我,原來是要阻止我去救徐舍人。”又道,“你明明是漢人,為何要幫助外番侵我大唐?”王景延道:“我隻是為錢殺人,倒是你們兩個,自問有資格來質問我麼?你們魏博名義上大唐子民,可幾度反叛朝廷,甚至在魏州公然為大唐罪人安祿山、史思明父子立祠堂,號為四聖,這又怎麼說?”空空兒一時無言以對。
聶隱娘道:“你說的是魏博,我跟空空兒可是無愧於心。”王景延冷笑道:“當真無愧於心麼?我是江湖刺客,你是藩鎮豢養的殺手。你不當場殺我,抓我回來,不也是想將今日之事都嫁禍到我頭上,好死無對證麼?”
聶隱娘道:“你說的不錯,我們其實並無本質分別,不過我夫君陷在蜀中,我須得拿你人頭向劉辟換他出來,這可要對不住了。娘子還有什麼未了心願麼?”王景延知道大限已到,也不求饒,隻道:“我攢了一些錢,想求娘子幫我轉交給王立。”聶隱娘道:“王立是誰?”王景延道:“是我以前的情郎,在山南道為官,空郎認得他。”聶隱娘道:“好,我答應你。”
空空兒見她念念不忘舊情,臨死隻求將餘財轉給昔日情夫,心下難過,不願意見她橫屍眼前,當即轉身往外走去。剛到樓梯口,隻聽見背後一聲慘叫,聶隱娘已將匕首刺入王景延胸口,又命衛士道:“放她下來,割下她的首級。”
外麵夜幕一片漆黑,空空兒的心頭也頗見沉重。他站在地牢口,等聶隱娘出來,說了薩珊絲死於非命一事。聶隱娘道:“我隻殺了論莽熱,誰耐煩去理那波斯公主。不過,當時有個和尚也在附近,莫非是他下的手?”空空兒道:“鑒虛?他是青龍寺住持,不知道如何會在今日宴會上。而且後來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領兵到來,對他極為恭敬。”
聶隱娘道:“今日之事很是奇怪,事發前,大批神策軍追捕逃犯,追到酒樓門前大打出手,我在房頂上看得真切,雖然打得熱鬧,卻都是虛架子,倒像是有人事先操練好的一般。若不是吐蕃人出手阻止,那幾名逃犯幹脆就衝進酒樓了。而且事發後趕來的也是神策軍,而不是金吾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