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剌長安心(3 / 3)

空空兒道:“隱娘是說神策軍是故意到薩氏酒樓鬧事,好引開眾人視線?”聶隱娘點點頭,道:“他們要對付的肯定是薩珊絲,這波斯公主興風作浪,唯恐天下不亂,朝廷一定有所覺察,隻是抓不到把柄,她有錢有勢,手下胡人眾多,最好的法子就是暗中派人殺掉她,沒想到她也派了王景延在宴會上行刺徐舍人。若不是這兩方事先有所安排,我今日怕是沒有這般容易得手。”

正說著,衛士自地牢出來,將王景延首級奉給聶隱娘,道:“王景延屍首已經扔進水洞裏,過幾天就會爛掉,再也無人能找到她。”

空空兒第一次聽說進奏院中還有水洞這種地方,也不知道裏麵爛過多少屍首,死過多少怨魂,脊背登時有些嗖嗖發涼起來。

聶隱娘命衛士退下,這才道:“空郎,這裏的事已了,我明日就要趕去蜀中接存約出來。進奏官已經將皇帝召見賜劍的事寫成邸報傳回魏博,怕是很快就有魏帥召你回去的命令傳來,你還是主動些,自己先回魏州吧。”空空兒道:“是,多謝隱娘。”

聶隱娘走出幾步,又回頭道:“空郎,我還是那句話,你如果敢背叛魏博,我一定會殺了你,你可要記住了。”

她手中王景延的人頭映著地牢燈火的微光,麵頰上流露出慘淡的煞白,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凜凜如有生氣,仿佛正被死亡的恐懼深深震撼籠罩著。

與聶隱娘分手後,空空兒徑直回來住處,卻見精精兒房間燈火通明,不斷有女子嬉笑聲傳出,不便進去驚擾,隻好自己去廚下要了些酒肉,端回房中悶悶吃了,和衣躺下。腦海中一直回想今日薩氏酒樓驚心動魄的劇鬥場麵,尤其對鑒虛大感困惑——他到底是什麼來頭?為何有神策軍暗中相助,一刀殺死了薩珊絲?忽想到那一晚蒼玉清受傷,不就是在青龍寺外麼?他已經知道她是朝廷的人,莫非這裏麵有什麼關聯不成?難不成鑒虛這樣的得道高僧也在為朝廷效力?

越想越是疑慮,忽有衛士在門外叫道:“空巡官睡了麼?你有個朋友羅令則在門外求見。”空空兒一聽“羅令則”三個字,從床上一躍而起,趕到前院,卻見進奏院大門緊閉,外麵有兵刃交接聲,幾名衛士正擁在門口從門縫往外探看究竟。

空空兒狐疑問道:“你們在做什麼?”衛士道:“有人在門外打架。”空空兒回身問道:“羅令則人呢?”衛士道:“他人在外麵,進奏官不讓他進來。”

空空兒“哎呀”一聲,急忙將衛士排開,拉開大門衝了出去,正見一名黑衣男子舉刀斬在羅令則背上,羅令則慘叫一聲,手中長劍脫手掉下,仆倒在地。那男子踏上一步,還待補上一刀,忽見空空兒疾奔過來,急忙轉身就跑,迅即消失在黑暗中。

空空兒脫下外袍,卷成一團,堵在羅令則背後傷口上,將他翻轉過來,叫道:“羅郎!羅郎!”羅令則道:“空兄……”

空空兒心道:“無論他是什麼人,做過什麼壞事,我終究做不到見死不救。”當即道,“我先帶你進去止血治傷。”正要抱起羅令則,卻聽見曾穆在背後冷冷道:“你不能帶他進進奏院。他適才來找的是我,不是你,是我不肯見他,他才不得不找你。空空兒,這個羅令則曾挖地道救走論莽熱,弄得滿城風雨,而今論莽熱既死,他找上門來,多半不懷好意,長安城裏想要他死的人可是不少,他們連薩珊絲都敢殺,更何況他一介平民,你可別惹這檔子事,不但禍及自身,還要牽連魏博。”

空空兒道:“那好,我帶他走。”曾穆怒道:“空空兒,我是好言相勸,你是逼我下令攔你麼?”空空兒道:“救人要緊,等我回來,任憑進奏官處置。”不顧曾穆阻撓,抱起羅令則往南門的藥鋪趕來,半路遇到巡邏的街卒,見有人受傷,急忙一路護送來到藥鋪。

醫師檢視背上刀傷,見那口子足有一尺餘長,深及寸餘,搖了搖頭,表示沒得救了。羅令則神智倒還清醒,道:“空兄,你扶我起來,我有話要說。”從懷中摸出一塊金牌,道,“我有太上皇禦賜金牌在手,你們其他人先退出去。”

醫師和街卒們嚇了一跳,麵麵相覷,一時難以相信。羅令則怒道:“你們要抗旨麼?這可是殺頭的大罪。”旁人被他一嚇,雖然真假難辨,還是遵命退了出去。

羅令則這才道:“空兄,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不過怕是來不及,先撿要緊的說。我……我想求你一件事……”空空兒道:“你是要我替你報仇麼?你可看清要殺你的人是誰?”羅令則道:“不,要殺我的是遊俠,你是鬥不過他們的。”空空兒大奇,問道:“遊俠?”

羅令則道:“自代宗皇帝起,朝廷豢養了一個秘密殺手組織,取名遊俠,專門刺殺皇帝無法公開處理的頭疼人物,比如大宦官李輔國等。當今皇帝貴妃郭念雲之母升平公主曾一度被德宗皇帝囚禁宮中,家母郜國公主是她姑姑,很是好奇原因,暗中調查此事,結果發現了遊俠的秘密,原來是德宗皇帝指使遊俠毒死了與他爭奪儲君之位的鄭王,升平公主被囚禁就是無意中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家母深為駭異,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老皇帝安了個淫蕩的罪名在宮中秘密處死……”

當年郜國公主一案甚是蹊蹺,朝野均認為不過是因為郜國公主之女為太子李誦正妃,德宗皇帝借所謂公主淫蕩大興獄事,不過想找借口廢除親子李誦的太子位,改立舒王李誼為太子。聽羅令則蕭佩一說經過,這才知道郜國公主是無意中知道了德宗為太子時親手下毒害死了親弟弟鄭王李邈。料來德宗一直想立李邈之子李誼為太子,大約是心中有愧的緣故。

羅令則又道:“我姊姊蕭妃……就是當今太上皇的妻子,當時是太子妃,也被縊殺,說是宮中有鬼祟作怪,須得殺太子妃厭災……”

他呼吸陡然急促起來,胸口劇烈起伏,喘了數口大氣,才繼續道,“空兄,你是個大大的好人,我……我就快要死了,我求你……求你一件事。”

空空兒知道他心計既深,又一心報仇,臨死之前所求之事必然極難,一時沉吟不答。羅令則道:“我未婚愛妻身陷官中,淪為奴婢,如果你有機會,我是說如果你有機會的話,希望你……你能救她出來。”空空兒想不到會是這件事,見他抓緊自己雙手,目光流露出懇切之色,再也無法拒絕,慨然道:“好,我盡力而為。你未婚妻叫什麼名字?”羅令則道:“鄭瓊羅。”

空空兒一時呆住,當日他被放出掖廷宮獄時,那服侍他洗浴穿衣的宮奴不正是叫鄭瓊羅麼?

羅令則又道:“空兄,我留了一件禮物給你,是個大酒窖,藏有天下好酒。”空空兒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羅令則道:“你忘了麼?你我可是酒中知己。還有……還有一件你想不到的寶物……玉……玉龍子……”空空兒道:“玉龍子?那是什麼?”羅令則嘴角浮起一個奇怪的微笑,慢慢鬆開了手,就此倒在空空兒懷中死去。

一陣空蕩蕩的感覺遍襲空空兒全身。今日之內,他親眼見到了多起死亡,延素、論莽熱、王景延,還有眼前的羅令則。其實仔細想想,每一個人的生命最終都要歸結為死亡,即使是權勢顯赫的帝王,功名卓著的英雄,到了死亡麵前,也不得不屈服在它的權威之下。昔日太宗皇帝驚才絕豔,名震海內,被尊為“天可汗”,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如此豐功偉業,一遇見死亡,也立即化為了塵土。那麼,這樣的人生,有什麼趣味?縱然追求到了世間最大的權力、最高的地位,又有什麼用處?又有什麼結果?到頭也不過是歸於虛空,不但人是虛空,萬物也是虛空。

他隻是木然坐著不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群人踢門闖了進來,將羅令則自他懷中抱走。有人將他拉了起來,厲聲問道:“你是誰?死者是你什麼人?”

空空兒回過神來,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領頭的金吾中郎將便下令先將他扣起來。一名金吾衛士從羅令則身上搜出金牌,奉給中郎將道:“當真是太上皇的禦賜金牌。”

自年初德宗老皇帝病死以來,關於其祖父孫三代爭奪皇位的傳聞頗多,中郎將雖是武官,卻深知卷入宮廷漩渦的麻煩,不敢再多問,當即命人抬了羅令則屍首、押著空空兒回去永興坊的左金吾衛。一名金吾衛士問道:“事關命案,不要將犯人和屍體送去大理寺麼?”中郎將罵道:“你懂個屁!”

永興坊就在崇仁坊正北,還未到坊門,便見一隊神策軍飛騎而至,領頭的正是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拿馬鞭一指空空兒道:“這個人本將要帶走。”

中郎將不免得意自己的先見之明,忙命人將空空兒和屍首一並交給神策軍。吐突承璀也不多說,帶著空空兒徑直回來左神策軍廳。

左神策廳位於大明宮太和門東,已經深入皇宮腹地。進來廳中,吐突承璀倒也客氣,請空空兒坐下,道:“麻煩空巡官將今晚羅令則對你說過的話一字不漏地交代出來。”

空空兒心道:“羅令則與那黑衣人交手時早已經夜禁,坊區內外消息隔絕,適才金吾衛也不知道死者就是羅令則,還一度向我追問,神策軍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他已經死在崇仁坊裏?看來果如羅令則所言,殺他的遊俠是朝廷的人。適才那黑衣人是遊俠,鑒虛也該是遊俠,難不成蒼玉清和第五郡也是遊俠?”

吐突承璀見他沉吟不答,冷笑道:“空巡官不肯說也沒關係,本將隻好像上次一樣將你監禁起來,不準任何人跟你交談。”空空兒道:“也好,這樣我就不必去辦聖上交代的事了。”吐突承璀道:“你是在要脅我麼?”空空兒道:“不敢。”

吐突承璀大是生氣,重重一拍桌子,叫道:“來人!”兩名神策軍衛士應聲奔過來,粗暴將空空兒從座椅上扯了起來。

空空兒也不抗拒,卻妙手一探,輕輕巧巧地從一名衛士腰帶上取下腰牌,籠入袖中。他既然答應了羅令則要營救鄭瓊羅出來,皇城掖庭宮非等閑之地,這神策軍腰牌也許將來能派上用場。

忽有一名小黃門急急進來,低聲對吐突承璀耳語了幾句,他點點頭,道:“你還真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聖上又要召見你,走吧。”打了個眼色,有衛士取了一條黑布袋套到空空兒頭上,夾著他往外走去。

空空兒心道:“神策軍這裏竟然也有夾城入口,如此一來,宦官豈不是隨時可以帶兵出入宮廷重地?萬一有異心,皇帝也要落入他掌握之中?”不免深為駭然。這才明白為什麼順宗皇帝李誦登基後立即授意王叔文削奪宦官兵權,想來也是覺察宦官位重、已經威脅到皇權的隱患。可當今憲宗皇帝即位過程中驚濤駭浪無數,宦官擁戴立下大功勞,不但沒有延續父親削弱宦官的政策,還如同祖父德宗一般,重新重用宦官執掌禁軍兵權。一想到順宗之前目下的種種境遇,不禁要慨歎天意弄人。

走出一段,果然又聽見空曠的腳步回音,確是進了夾城。走了大約一刻功夫,出來夾城,有人從神策軍衛士手中接過他,繼續挾持著他往前走去。跨過幾道門檻後站定,吐突承璀取下頭套,空空兒這才發現已經身處在一處古香古色的便殿中,麵前坐著的正是憲宗皇帝李純。

吐突承璀躬身稟道:“陛下,空空兒帶到。”從旁側推了空空兒一下。空空兒隻得上前跪下參拜。李純道:“你起來。”空空兒道:“是,謝陛下。”

李純問道:“羅令則為什麼會到進奏院找你?你是前晚在興慶宮太上皇那裏認識他的麼?”言下之意,竟似暗指是太上皇指派羅令則去魏博進奏院找空空兒。

空空兒知道其中利害關係重大,必須得說明清楚,忙道:“不是,我去年在郎官清酒肆飲酒時就已經結識羅令則,不過一直不知道他的來曆。他適才去進奏院,也並非是找我,是進奏官不肯見他,他因為跟我是舊識,才改口說要找我。”

李純道:“嗯,薩珊絲既死,羅令則失去強力依托,吐蕃也不能倚靠,隻能另謀出路,那就隻有投靠藩鎮。你們魏博的進奏官倒是個聰明人,他叫什麼名字?”空空兒道:“曾穆。”李純道:“吐突承璀,將曾穆這個人記下來。”吐突承璀道:“遵旨。”

空空兒心道:“記下曾穆的名字是什麼意思?莫不是皇帝有個什麼名單?”

又聽見李純問道:“羅令則找你有事麼?”空空兒道:“他說要我幫他一個忙,他的未婚妻子鄭瓊羅在掖庭宮中為奴,想讓我設法救她出來。”李純大奇,笑道:“你自覺得有本事從皇城中救人麼?”空空兒道:“沒有。不過我既然答應了羅令則,少不得要試上一試。”

李純哈哈大笑,道:“你倒是老實。”頓了頓,又道,“你剛才說羅令則的未婚妻子叫什麼名字?”空空兒道:“鄭瓊羅。”

他明知道希望渺茫,可好不容易有麵聖機會,還是忍不住要試上一試,道:“陛下能否開恩,將羅令則的未婚妻子赦免出來?”李純麵色一沉,道:“掖庭宮中都是重罪犯人親屬,豈能你一句話就赦免?吐突承璀,這就派人送空空兒回去。”

吐突承璀忙道:“陛下,羅令則一案尚未審理清楚,空空兒輕易放不得,萬一他跟太上皇之間……”忽見李純臉色大變,忙住了口,道,“是老奴多嘴,老奴這就遵旨送空空兒出宮。”

空空兒道:“等一等,陛下,我有一句話……”遲疑著該不該說出來。李純道:“什麼話?”

空空兒看了吐突承璀一眼,道:“這位中使官任神策軍中尉,不但手握重兵,還可以隨意出入皇宮,不受宮禁限製,這個……萬一……陛下安危……”一時想不到合適的措詞。

吐突承璀卻已經明白過來,勃然大怒,漲紅了臉,喝道:“空空兒,你好大膽子,竟敢在聖上麵前挑撥誣陷。”空空兒道:“我不是指將軍本人,無論哪位中使任神策軍中尉,都是一樣。”

吐突承璀道:“陛下,老奴一直對陛下忠心耿耿,還請陛下為老奴做主,還老奴一個清白。”

李純擺了擺手,道:“放心,朕知道你的忠心。空空兒,你敢當著吐突承璀的麵說出這番話,足見有忠君愛國之心。不過朕要告訴你,在削宦官和平藩鎮之間,朕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平藩鎮。你們魏博不是號稱‘長安天子,魏府牙兵’麼?朕幼時曾立下重誓,如果將來當上皇帝,一定要削掉魏博,你可聽清楚了?”空空兒悚然而驚,不得不應道:“是。”

李純道:“那麼,你打算是忠於朕,還是忠於你們魏博節度使?”空空兒道:“我曾答要為魏博效力十年,還有四年,期滿後我就要辭官還鄉。”李純道:“你是想就此置身事外?”空空兒道:“是,還望陛下體諒恩準。”

李純冷笑道:“你以為歸隱山林,眼裏看不見戰爭,就真的沒有戰爭發生嗎?”空空兒低下頭去,緘默不語。

李純道:“不過你為人忠勇,有情有義,羅令則今日這種情形,你都肯出麵救他,比那些避之不及的牆頭草強上百倍千倍。吐突承璀,朕下旨你不可尋機報複空空兒,他有什麼需要,你盡力滿足。”吐突承璀躬身道:“是,老奴不敢有違聖意。”

李純揮了揮手,吐突承璀便領著空空兒退了出去。李純等他們出殿,招手叫過一名小黃門,道:“你去掖庭宮,查找一名名叫鄭瓊羅的宮奴,悄悄帶她到後宮,然後再來這裏稟報。”小黃門道:“遵旨。”飛一般地跑去辦事。

鄭瓊羅日後得幸於憲宗皇帝,封為昭容,寵冠後宮,生下一子,取名為李忱。許多年後,在一場宮廷兵變後,李忱意外被宦官扶上皇位,即為宣宗皇帝。這是後話。

吐突承璀派人送空空兒回來崇仁坊時,已經後半夜。曾穆見他隻穿著單衣,一身是血,竟然還平安歸來,一時無語。空空兒折騰了一天一夜,進房倒在床上就睡了過去。沉沉昏睡中,忽覺得麵上有什麼東西閃過,本能地橫手一抓,是一隻軟綿綿的女子之手,當即驚醒,坐起身來,卻是第五郡正站在自己床前。忙鬆了手,左右望了一下,問道:“這裏是我房間麼?”第五郡笑道:“你睡傻了?當然是你房間啦。”空空兒道:“既然是我房間,你無聲無息地闖進來,又要幹嘛?”第五郡道:“咱們老久不見了,你怎麼也不噓寒問暖一聲?瞧你這樣子,怎能討得玉清姊姊的喜歡?”

她一提蒼玉清,空空兒便無話可說,半晌才問道:“我義兄侯彝可好?”第五郡道:“咦,你知道我去江南找侯彝了?他很好,我給他介紹了一個好女子認識,他已經娶了她做妻子。”

空空兒大奇,隔了好大一會兒,才訕訕問道:“你……你不是……”第五郡咬著嘴唇道:“你是想說我不是喜歡侯彝麼?我是真心喜歡他,可我不能總跟他在一起,無法時時刻刻照顧他,隻能把他讓給別人,這是為了他好。”

她雖然說得輕鬆,然而要將自己喜歡的人讓給別人何嚐是一件容易的事?自古以來,女子為爭奪男人寵愛各使心機手段的故事不絕於書,倒是第五郡這樣為了讓心愛的男子時時刻刻有人照顧,甘願將其讓出,這又是一種怎樣的愛?

空空兒默然,暗道:“看來她果然是朝廷的殺手,是羅令則所稱的遊俠之一,所以才說不能總跟義兄在一起。”

第五郡道:“好啦,不說這個了。我今日來找你,是要問你白日在薩氏酒樓的混亂到底是怎麼回事?論莽熱是誰殺的?”空空兒心道:“她誰也不問,隻問論莽熱一人,可見確實跟鑒虛是一夥子。”當即道,“今日死的人不少,你為什麼隻關心論莽熱?一句不問薩珊絲公主?”第五郡先是一愣,隨即麵色一沉,道:“你不肯說,是也不是?”空空兒道:“是。”第五郡道:“那好,你可別後悔。”推開窗子,輕輕躍了出去。

空空兒搖了搖頭,下床關好窗戶,重新躺回床上。忽聽得遠遠有人喝道:“是誰在哪裏?站住!”

大約是有人發現了第五郡蹤跡,不過她穿有吉莫靴,出入進奏院如履平地,又是朝廷的人,也不必為她憂慮。空空兒也不出去查看究竟,繼續睡覺,果然聽外麵吵嚷了一陣子便安靜了下去。不久後晨鼓聲響,外麵嘈雜聲又起。空空兒隻是不理,一直睡到日正午,才起床到精精兒房中為他換好藥,剛要一道出門,便見進奏官曾穆率幾名衛士氣急敗壞地衝進房來,道:“精精兒,你做的好事!快將你偷走的財物交出來!”

原來昨夜進奏院大鬧飛賊,人人床頭財物被偷得精光,曾穆曾聽聶隱娘提過精精兒是名飛天大盜,當即猜想是他所為。

精精兒道:“笑話,我腿傷未好,身邊又有這麼多美女相伴,哪裏有空去偷什麼財物!再說進奏官經常派人來院中監視我們師兄弟,請問你們哪隻眼睛看見是我偷了財物?”空空兒道:“昨夜不是鬧過一陣子麼?是不是有人闖進了進奏院?”曾穆道:“確實是有人闖進了進奏院,可難保精精兒不會趁火打劫。”精精兒道:“那好,我這裏任進奏官搜個遍,不過若找不到財物,你可得出我們兄弟的酒錢。”

曾穆也不客氣,命人在房中仔細搜查,連空空兒的房間也搜了,卻沒有找到丟失的財物。他甚是沒趣,隻好取了幾吊錢遞給精精兒。精精兒笑道:“謝了啊。師兄,咱們喝酒去。”

空空兒出門雇了輛大車,這才扶精精兒出來。精精兒笑道:“師兄,你別當我是病秧子,我的腿傷其實早好啦,你那位朋友送的可是難得的良藥。”空空兒卻是不依,道:“還是多養幾天好。”又問道:“當真不是你偷了進奏院財物?”精精兒笑道:“這我可不能告訴你。”空空兒不再多問。二人上車,往蝦蟆陵郎官清酒肆而來。

相比於去年的冷清,郎官清酒肆已經熱鬧了許多,笑語喧嘩,人人都在談論升平公主的笑話,說是她女兒郭念雲失寵於憲宗皇帝,隻封貴妃,未能晉封皇後,升平公主為了討侄孫兼女婿的李純的歡心,精選了十五名美女進獻,卻被憲宗言辭拒絕,碰了個大大的釘子,沒趣得緊,一氣之下病倒在床。被吐蕃綁送回朝的外侄郭鋼也被皇帝下令斬首。又有人說,憲宗鍾愛宮人紀氏所生的長子李寧,不喜歡郭念雲生的第三子李宥,為了避免郭氏一門勢力過於強大,預備要立李寧為太子。

空空兒倒不驚於這些流言蜚語,奇的是酒肆中不見了原先的店主劉太白,坐下後召來夥計一問。夥計道:“劉店主的大兒子劉大郎跟人跑了,二兒子又去教坊學琵琶了,劉店主一氣之下生了病,不得不將生意轉了出去,不過清酒還是他家釀的,隻是酒肆改由旁人經營了。”又壓低道,“郎君該知道吧,劉店主的老婆也是九年前跟野漢子私奔跑了。”

精精兒問道:“店主夫人跟男人私奔還有話說,這劉大郎又是為什麼跟人跑了?”夥計道:“這小的可就不清楚了,反正人家都說蝦蟆陵這裏娼妓太多,風水不好。”

空空兒腦海中靈光一閃,心道:“呀,當日在成都,跟清娘在一起的船夫可不是就是劉大郎麼?難怪,我當初就覺得他眼熟,原來是認識的人。”

他這才知道這些遊俠的人背後是朝廷殺手,表麵卻都有一個公開的身份做掩飾,如蒼玉清是郭府樂妓,鑒虛是青龍寺住持,劉大郎是酒肆店主的兒子,一時間頗感毛骨悚然,不知道身邊還有多少個這樣的遊俠。薩珊絲、羅令則這些對朝廷有威脅的人都被刺殺,下一個該輪到誰?又想起昨晚憲宗信誓旦旦要削平魏博的話來,別說目前朝廷根本賦稅之地西川和淮南動蕩不穩,天下藩鎮各自為政,皇帝手中能調動的隻有一支神策軍而已,神策軍有禁軍地位,養尊處優,驕恣已久,與魏博精兵相差太遠,怕是數年之內都難以討平魏博,皇帝不會不知道這一點。如此,他會不會想要走捷徑,派遊俠直接刺殺節度使,令魏博先自亂陣腳?

正沉吟間,卻聽見夥計道:“店主來了!”空空兒聞聲轉過頭去,新店主不是旁人,正是之前拿走他所支付的“仰月”銅錢、從而引發一連串風波的榷酒處胥吏唐斯立。

唐斯立還記得空空兒,過來打了聲招呼,交代夥計道:“這位是老主顧,好酒好菜盡管端上來。”空空兒道:“多謝。”唐斯立點點頭,徑直進了內堂。

精精兒低聲笑道:“師兄,這店主是個會家子,他肩頭新近受了刀傷,我都能聞見那股子混雜有金創藥的血腥氣。”

空空兒料想唐斯立也是遊俠的人,不願意精精兒卷入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道:“別惹事。師弟,我打算近日回去魏博,你要跟我一道去北方麼?”精精兒道:“不去,你們那裏窮山惡水,有什麼好?”

空空兒自知回去魏博吉凶難料,道:“也好,你先回去江南,等我忙完魏博的事再去找你。”精精兒道:“師兄,你還是別當這個勞什子魏博巡官了,又窩囊又受氣。不如跟我一起去江南,我攢了很多錢,足夠我們師兄弟逍遙快活一輩子。”

空空兒搖頭道:“我也是身不由己。”忽見大門處一人正望著自己微笑,“啊”了一聲,忙起身迎上前去,握住那人雙手,道:“義兄!”

那男子正是侯彝,他奉召進京,昨晚已經到了長安,今日到吏部遞上公文後便去進奏院找空空兒,聽說他午飯前出了門,一猜便是來了郎官清酒肆,果然在此尋到了他。

空空兒欣喜萬分,忙領著侯彝過來坐下,為精精兒引見。侯彝笑道:“久仰精郎大名,也要多謝精郎手下留情,沒去侯某的地盤上妙手空空。”精精兒見他爽朗豪放,又是師兄的義兄,很是高興,道:“侯大哥言重了。我聽過你的事,你如今俠義之名天下共傳,誰敢到你的地盤鬧事,我精精兒第一個不放過他。”

正好酒菜上來,三人久別重逢,把酒言歡,心情極是舒暢。侯彝道:“我離開京師後,有人追上來詢問當日在長樂驛麵見太子——也就是當今太上皇一事,我當時還很納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一直走到江南任上才得知太子中風的消息,我猜想應該我離開長安當日太子出了事,你湊巧跟太子一道回城,不知道你是否牽連其中,心急如焚,我又被放為外官,不奉召不能回來京師。隻好托人到京師打探,魏博進奏院說你殺了人逃走了,我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不過後來第五郡來江南找到我,說你沒事,已經回去魏博了。”

空空兒心道:“她說得倒輕鬆,她來魏博進奏院殺了人,旁人都懷疑是我下的手,若不是邱推官秉公審案,怕是我早就被魏帥殺了。”不願意再提這些往事,笑道,“我沒事。義兄一直可還好?”

忽見一名素服女子走了過來,柔聲叫道:“夫君。”侯彝忙站起來,握住那女子的手,道:“我為二位賢弟引見,這是我夫人卞素雲。”精精兒道:“大嫂好,大嫂人好漂亮。”卞素雲淺淺一笑,道:“二位郎君有禮。”

空空兒早驚得目瞪口呆,這卞素雲他竟也認得,正是他以前在鹹宜觀見過的那名溫柔秀美的女道士。

侯彝道:“怎麼,賢弟認識素雲?”空空兒道:“她……”他料想鹹宜觀是蒼玉清、第五郡的落腳之處,二女行蹤詭異,卞素雲與她們住在一起,很難不知情,說不定她也個遊俠之一,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來。

卞素雲笑道:“我以前在鹹宜觀做女道士的時候,見過空郎幾次。”侯彝笑道:“這樣更好,介紹都免了。來,素雲,你坐在我旁邊。”空空兒見他夫妻恩愛,羨煞旁人,決意不提此事。

卞素雲道:“不坐了,我來是告訴夫君,宅子已經租好了,就在常樂坊北門,我雇了車馬,還要去東市買些日用東西。”又道,“夫君與空郎久別重逢,何不請空郎、精郎二位今晚到舍下一敘,我回去買些酒菜。”侯彝道:“好,二位賢弟,咱們今日就學古人之風,來個秉燭夜談,一醉方休,如何?”空空兒道:“甚好,隻是有勞嫂夫人。”卞素雲道:“不過做妻子的分內之事,何勞之有?”

精精兒最愛巴結討好女人,忙道:“師兄,不如我陪大嫂一起去逛市集,正好還沒有去過天下聞名的東市呢。”空空兒遲疑道:“你的傷……”精精兒道:“我的傷早好了。”空空兒料來也阻擋不住,道:“那好吧,不過可別惹事。”精精兒道:“我跟大嫂一起,怎敢惹事?大嫂,咱們走吧。”

侯彝目送二人出去,笑道:“精師弟倒是個極會討女人喜歡的浪蕩公子,跟賢弟完全判若兩人。”空空兒尷尬一笑。侯彝便迅速轉了話題,問道:“賢弟聽到吐蕃內大相論莽熱和薩珊絲公主遇刺一事麼?我今日去了萬年縣,聽說刺客竟是那女商人王景延。當日我未能及時捕獲她,才致有今日局麵。當日薩珊絲公主曾助我將劉叉藏襖祠內,想不到那一麵竟是永訣。”言中頗為感歎。

空空兒心道:“果然所有的罪過都推到王景延身上了,偏偏不是她殺了論莽熱和薩珊絲。”他生怕卞素雲也是遊俠成員,不願侯彝卷入這些事情,以免徒然引來橫禍,隻道:“昨日薩珊絲公主被刺時我人正在當場,不過內中情形複雜,義兄還是不知道為好。”侯彝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笑道:“也好。”果然不再多問。

空空兒問道:“朝廷這次召義兄進京,可有新的任命?”侯彝道:“任命要隔幾日才會下達,不過我猜我在京師呆不長久。”

空空兒一驚,問道:“義兄如何知曉?”侯彝道:“當初禦史中丞武相公因李汶一案刑訊過我,結果我被老皇帝親自釋放,他徒然落了個惡人的名聲。如今他重掌禦史台大權,深得新皇帝倚重,拜相是早晚之事。”

空空兒道:“義兄是說武元衡會記恨當日之事,加以報複?”侯彝道:“此公恰好是個凡事要較死理的人,絕不會公報私仇。我當初身為京畿縣尉要職,公然藏匿逃犯,也是以身試法,觸犯律條,他必定會以條向皇帝據理力爭,不容我再呆在京師。”

空空兒一呆,心道:“皇帝該不會借機將義兄派往魏博?”卻聽見侯彝道:“我猜想朝廷多半要指派我去東都洛陽。也好,自我中進士後,已經近十年未回過嵩山,正好要去看看。”

空空兒知道侯彝見識過人,他既這麼說,肯定是有所預見,這才放下心來,道:“我很快就要離開長安回去魏博,有一件事想要向義兄請教。”侯彝道:“什麼事?”空空兒壓低聲音,問道:“義兄可知道玉龍子是什麼?”

他幾次聽過玉龍子,一是蒼玉清昏迷在青龍寺時;二是江湖黑刺王翼逼迫他答應如果得到玉龍子,必須得交出來;三是昨晚羅令則臨死說留給他一件難得的寶物玉龍子。可是他至今不知道這玉龍子到底是什麼,也不敢輕易詢問旁人,想來侯彝進士出身,博學多識,也許會知道。

果聽見侯彝道:“玉龍子,那可是本朝鎮國之寶。”空空兒大吃一驚,道:“鎮國之寶?”

侯彝便詳細說明究竟,原來玉龍子是一件長寬五、六寸的玉器,形狀似龍,溫潤精巧,最初由太宗皇帝李世民得自晉陽宮。傳說此寶有王者之氣,擁有者當雄霸天下。唐高祖李淵建立唐朝後,李世民因是第三子,未被立為太子,卻順利發動玄武門兵變登基為帝,成就了“天可汗”的千秋偉業,據稱與玉龍子的庇護不無關係。玉龍子之後一直為太宗皇後長孫無垢收藏,皇子李治誕生後第三天,長孫皇後將玉龍子賜給尚在繈褓中的愛子,後來太宗皇帝為選皇位繼承人一事傷透腦筋,反反複複多次,但最後皇位還是落在了不為父皇喜歡的李治手中,玉龍子庇護的神奇傳說再次不脛而走。後來武則天掌權,召集皇孫們到殿上嬉鬧玩耍,將西域國家進貢的玉環、釧、杯、盤等拿出來擺放在地上,讓孩子們隨意爭奪拿取,她自己則從旁觀察。皇孫們爭先恐後,各有所獲,隻有孫子李隆基坐在一旁,不為眼前情形所動。武則天大奇,歎道:“這個孩子會成為一個太平天子。”於是命人從內府中取出玉龍子,賞賜給李隆基。這位意外得到稀世之寶的皇孫,就是後來的玄宗皇帝。玄宗即位之後,也感恩於玉龍子的庇護,親自收藏於寢宮中。每當京城久旱不雨,他必定要虔誠地向玉龍子祈禱,不日後便有大雨傾盆而嚇。最奇特的是,每每即將霖雨時,玉龍子鱗角及鬃毛翕合張動,凜凜如生。開元年間,三輔大旱,玄宗皇帝又向玉龍子祈禱,但十多天後也沒下雨,他將玉龍子悄悄地投到南內興慶宮的龍池中,頃刻之間,雲狀的東西驟然而起,緊接著風雨大作。幹旱雖由此而解,但玉龍子從此也不複見到。失去了寶物,大唐的是非也多了起來,宰相專權誤國,邊將包藏禍心,不久後安史之亂爆發,叛軍所過州縣,唐軍望風瓦解,如入無人之境,隨即潼關失守,洛陽、長安兩京迅速淪陷。玄宗皇帝被迫出逃蜀中,路過渭水時,一名到河邊洗臉的侍衛無意中從河沙中撈出一件玉器,正是那件失蹤已久的玉龍子。玄宗皇帝萬分驚喜,泫然流泣,從此日夜不離半步,每每到夜晚,玉龍子都把屋裏照得通亮,如光彩輝燭。人們都說:“這是大唐氣數未盡、還要東山再起的征兆啊。”後來唐軍果然收複長安。玄宗皇帝將皇位傳給了兒子肅宗皇帝,自己帶著玉龍子退居興慶宮中。

空空兒心道:“如此,玉龍子應該一直收藏在興慶宮中。莫非是太上皇召見我的那晚,得知羅令則是他亡妻的弟弟之後,親手將玉龍子交給了他?”

卻聽見侯彝深深歎了口氣,續道:“玄宗皇帝雖然退位為太上皇,但卻依舊迷戀權力,經常在興慶宮長慶樓宴請賓客,如劍南道奏事吏、名將郭子儀等,賞賜禮物給他們。這些事雖然不大,卻引起了肅宗皇帝的顧慮,加上玄宗手中還有玉龍子,很是擔心太上皇會複位。從此父子二人開始互相猜忌警惕,興慶宮成了肅宗無法排遣的一塊心病。肅宗身邊的親信大宦官李輔國猜出皇帝的心思,便買通玄宗身邊的小黃門,將玉龍子偷了出來。又向肅宗獻計將玄宗遷往西內,徹底隔絕太上皇同外界的聯係。肅宗一時還下不了決心,當時沒有接受李輔國的這個建議,卻將原來興慶宮原有的三百匹馬減去二百九十匹,隻留了十匹馬。不久,李輔國率五百射生手強行將玄宗遷居到太極宮甘露殿,又貶黜了玄宗身邊幾個僅有的親信:如高力士被流放,陳玄禮被勒令致仕,玉真公主也出居玉真觀,隻剩下玄宗皇單身一人,煢形隻影單,極為淒涼,不久就在極度鬱悶中溘然去世,臨死前還在吟誦詩人梁鍠所作的《傀儡吟》:‘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發與真同。須臾舞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世中。’”

空空兒聽到這裏,不知怎的又想起順宗與憲宗皇帝父子來,心中有所感懷。

侯彝道:“李輔國雖然諂媚肅宗皇帝,逼死了玄宗,但卻隱瞞玉龍子落入己手的事實,暗中截留了玉龍子。傳說得玉龍子者得天下,天下有多少豪傑人物覬覦這玉龍子,李輔國不過是個陰陽人,竟然野心勃勃,膽敢將鎮國之寶據有己有,也難怪會身敗了。不過據說早在他被神秘暗殺前,玉龍子已經被高人竊走。但也有人說,是李輔國自己主動交出了玉龍子給新任禁軍首領程元振,以換取活命機會,此後玉龍子就在執掌禁軍兵權的大宦官手中流傳。去年不是有流言說玉龍子已經落入了舒王手中,所以他才求雨成功麼?”

空空兒道:“不,玉龍子不在舒王手中。”侯彝道:“賢弟如何知道?”空空兒道:“嗯,義兄,我們一道去趙氏樂器鋪看看。”

摸出一吊錢扔在桌上,與侯彝一道出來酒肆,乘坐來時所雇的車馬來到崇仁坊東門附近的趙氏樂器鋪,依舊是那名老樂師在撫弄一麵琵琶。

空空兒問道:“老公可還記得我麼?”老樂師抬頭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空空兒道:“去年教坊成輔端成都知曾替翠樓艾雪瑩送來一麵紫檀琵琶,老公說那琵琶音色有點悶,怎麼也調不好……”老樂師道:“是呀,有這麼回事。”

空空兒道:“那麵紫檀琵琶後來去了哪裏?”老樂師忽然露出了警惕之色,問道,“郎君打聽這個做什麼?”空空兒道:“是不是被羅令則取走了?老公後來看見朝廷通緝他的圖形告示,認出他來,才知道他是救走吐蕃內大相論莽熱的人,所以不敢告訴旁人?”老樂師道:“郎君什麼都知道了,還來問我做什麼?不過他當時來取琵琶時,可沒有說他叫羅令則,隻說他是瑩娘的好朋友。”

空空兒謝過老樂師,拉著侯彝出來,道:“我總算知道事情究竟了,唉。”

他到此刻才算明白為什麼羅令則總在郎官清酒肆中流連——吸引他的並非美酒,而是對麵的翠樓;而翠樓吸引他的也並不是艾雪瑩的美貌和琵琶技藝,而是經常神秘光顧翠樓的神策軍中尉楊誌廉;他也並非想刺殺楊誌廉,或是從其身上撈到什麼好處,而是正如侯彝所言,天下至寶玉龍子隻在執掌禁軍兵權的大宦官手中,他的目標是楊誌廉手中的玉龍子。玉龍子既是曆任神策軍中尉保命立身之寶物,楊誌廉當然不會收藏在神策軍或是自己勝業坊的私宅中,這些地方都是顯而易見的目標,太容易被人猜到。宮廷內鬥得厲害,一旦為人所製,他有玉龍子在手,起碼還有保身的籌碼。羅令則肯定認為楊誌廉將玉龍子藏在了翠樓中,那裏有秘道通往夾城,來去方便自如,又是煙花之地,決計沒有人想到鎮國之寶會在那裏。楊誌廉被殺後,翠樓現場一片淩亂,不是凶手王景延所造成,而是後來趕到的羅令則在尋找玉龍子。至於後來為什麼宮裏有大宦官出麵買下翠樓,將所有的家具、物品都運走,原因也不言而喻。所謂舒王求雨成功,不過是個巧合。楊誌廉死後,玉龍子下落不明,知情人都找不到它,其實它正巧在楊誌廉被殺當天被教坊都知成輔端帶出了翠樓——玉龍子正藏在艾雪瑩新得的那麵紫檀琵琶內,因內中藏有異物,所以才會音色沉悶,總也調不好。知道紫檀琵琶送去樂器鋪調校的隻有艾雪瑩、羅令則、空空兒、成輔端四人,成輔端後來被京兆尹李實杖殺,艾雪瑩被驅逐出京,羅令則後來終於想到玉龍子就藏在楊誌廉送給艾雪瑩的紫檀琵琶中,所以用謊言騙走琵琶,取到了玉龍子。隻不過他有這件寶物在手,也還是未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至於他臨死前說將玉龍子留給了空空兒,卻沒有來得及說出地址,到底在哪裏,就隻有天知道了。

這些經過空空兒瞬間就已經想得明白,大致對侯彝說了經過。侯彝肅色道:“義弟千萬不可再將這件事告訴旁人,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雖然你並不知道玉龍子下落,可別人一旦知道羅令則臨死將寶物留給了你,定會窮盡一切手段從你身上逼問。”空空兒道:“是。”

侯彝忽然眉頭一挑,問道:“你們魏博死了什麼重要人物麼?”他所站位置,正好可以遠遠望見魏博進奏院大門。

空空兒回頭一看,卻見正有衛士掌掛素蓋靈幡,大是愕然,心中暗想:“莫非是嘉誠公主死訊傳到?”忙對侯彝道,“義兄稍候,我去問一問。”

到得大門,正遇見一身孝服的曾穆,空空兒問道:“進奏官,出了什麼事?”曾穆道:“嘉誠公主新近過世了。空空兒,魏帥有令,召你速回魏博,不得遲疑有誤。你這就去收拾收拾,準備上路吧。”

他嘴角浮現出一絲得意而冷酷的微笑,絲毫不為嘉誠公主的去世傷痛,而是為空空兒回魏博後即將麵臨的可怕命運幸災樂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