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皋曆來深沉不露,這次卻出人意料地為精精兒的神奇遁走大發脾氣,負責轉移押送的牙將邢泚被責打了五十杖,罰俸三月,當日所有在場的牙兵各被打二十杖,罰俸一月。牙兵們驚惶之下四下搜捕,不辭勞苦,然而卻是始終沒有尋到精精兒的下落。成都府甚至懸出三十萬貫的重賞,鼓勵百姓們舉報,也沒有任何線索。那精精兒和傳說中神秘的空空兒就像清晨的露水一樣,消散晨曦的霧氣中,無影無蹤。
當年七月二十八日,在大宦官俱文珍等人的操縱下,順宗皇帝下詔書命太子李純監國。八月初四,又下詔書令李純繼位,改貞元二十一年為永貞元年,自己退位為太上皇,在位僅六個月,是唐朝曆史上在位時間最短的皇帝。至於這是不是順宗的真實心願不得而知,反正皇帝久病深宮,行動不得自由,又無法開口說話,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八月初九,太子李純即皇帝位於宣政殿,是為憲宗皇帝。在眾多武力勢力的支持下,朝政大權終於順利轉移到新登基的年青皇帝手中。太上皇一黨的王叔文集團立即遭到了全麵清算,王叔文貶為劍南東川道渝州司戶,王伾為山南西道開州司馬,餘黨劉禹錫、柳宗元等人則分別貶往南方邊遠蠻荒之地。原宰相鄭珣瑜和高郢雖未公開依附王叔文,然因無所作為,也被分別降為吏部尚書和刑部尚書。受王叔文一手提攜的宰相韋執誼因嶽父杜黃裳剛被新皇帝拜為宰相,暫時未被免官,於是出現了嶽父、女婿同時為相的罕見異事。最令人大掉眼珠的是右金吾大將軍袁滋竟然升任宰相,風傳他在支持李純即位上起到了極其關鍵的作用。一直支持舒王的神策軍中尉孫榮義被免職,改由李純親信吐突承璀出任神策中尉。一些被順宗皇帝貶斥的大臣也重新被起用,如因刑訊侯彝與劉禹錫不和被貶為太子右庶子的武元衡重新出任禦史中丞要職,前任京兆尹李實早已經病死通州任上,甚至連遭德宗皇帝貶斥的韓愈也被重新召回京師任國子博士。
消息傳來蜀中,官民人人稱頌節度使韋皋高瞻遠矚,雖然太子李純尚未正式登基,然而韋皋首倡太子監國意義重大,將來必然要得到豐厚的賞賜,三川定是他囊中之物。相應的也有不開心的人,譬如現任劍南東川節度使李康和山南西節度使嚴礪等,不得不擔心後麵的出路。
這一日,中秋剛過,韋皋心情舒暢,突然要再去錦江春酒肆飲酒。劉辟聞訊忙趕來勸道:“那吐蕃論莽熱逃出京師後一直下落不明,太尉還是小心些,不如派人去買些酒來,在府署裏麵暢飲也是一樣的。”
韋皋沉吟片刻,道:“也好。”又問道,“聽說你新收了一名絕色女子,可是真的?”劉辟道:“是,她名叫麗娘,是個寡婦。卑官上次自京師回蜀中時在劍門遇到她,傷了腿走不動路,因夫君新喪,無依無靠,蓬頭垢麵,卑官見她可憐,就帶她一道回了成都。哪知道她竟願意留下來執箕帚伺候夫人,夫人見她賢淑知禮,便讓我收了她做侍妾。”
韋皋道:“嗯,儻來豔福,予而不取。你那麗娘的姿色,比起我的玉簫如何?”劉辟望了一眼玉簫,道:“麗娘年逾三旬,已經是殘花敗柳,哪裏能與玉簫娘子相提並論。”韋皋笑道:“那好,明晚你帶上你的殘花敗柳來給本帥瞧瞧,咱們幾個一道到百尺樓頂上飲酒賞月,看看到底是景美還是人美。”劉辟不敢拒絕,隻得應道:“遵令。”
次日晚上,劉辟果然帶著麗娘來到百尺樓拜見韋皋。那麗娘一身淡黃衣衫,略施脂粉,風韻楚楚,嫵媚動人,韋皋細細品度之下,玉簫竟是大大不及,不免有些不快。
宴席設在四樓的穿廊花廳,這裏能居高臨下俯瞰成都全城,月色皎然,亮如白晝。酒是新從錦江春酒肆運來的燒酒,正是韋皋好的那一口。劉辟使了個眼色,麗娘便盈盈站起來,往一隻文杯中斟滿酒,雙手奉到韋皋麵前,嬌聲道:“西南百姓盡盼太尉早得三川,好同沐恩澤。”
韋皋料想是劉辟教她這麼說,心中仍是大悅,接過酒來一飲而盡,笑道:“好,麗娘也坐下來飲一杯。”幾杯酒下肚,暖意漸生,豪氣更旺,轉頭卻見玉簫麵色不善,正拿手扶住額頭,不禁一愣,問道:“你怎麼了?”玉簫道:“回太尉話,玉簫好頭暈。”韋皋皺眉道:“頭暈?是畏高麼?”
忽聽得麗娘道:“我也是。”搖晃了兩下身子,仰天就倒,劉辟眼疾手快,忙將她抱住,慢慢放倒在地上。韋皋尚不明所以,忽然用手捧住小腹,一頭俯在酒桌,道:“酒……酒……”聲音暗啞,始終說不出“酒”下麵的字來。忽聽見劉辟也道:“酒裏有毒。”軟倒在一旁。玉簫身子一歪,連同凳子“咕咚”一聲摔倒在地上。
百尺樓是禁地,無論官民不奉召絕不可擅進,牙兵也隻在樓外戒備。此刻隨侍韋皋身邊的隻有晉陽、楚原二名侍衛,唐棣、唐楓兄弟因母親病重,又是中秋,被韋皋特準假三天,歸家還未返回。楚原見突發狀況,忙搶過來抱住韋皋,道:“晉陽,你快去叫人來!”
忽聽得“哧”地一聲輕響,背心劇痛,背後有人用利刃刺中了他,刀刃冰涼,卻又如火般熾熱,他身上的每一寸似乎都開始劇烈燃燒了。天黃地蒼,碧血丹青,利劍像一條饑渴的蛇,噬吸著他的每一滴熱血,他漸漸失去了神智……
隻聽見耳邊呼呼風響,身子綿軟酥麻,如在半空。楚原勉力睜開眼睛,卻真的發現自己身處在空中,無處依托,還沒有反應過來,眼前一黑,“撲通”一聲落入水中。過得片刻,水中浮力將他托了上來,幾大口水嗆入喉中,他竟然又醒了過來,略一仰頭,才發覺身在百尺樓下的摩訶池中。忽有什麼物事自空中飄落,蓋在他頭上,兩下扯開,卻是一件衣衫。正不明所以時,卻見眼前不知道從哪裏浮起一具屍首來,衣衫穿著正是韋皋,隻是沒有了腦袋,斷頸處隻有一個血窟窿。他氣血翻湧,大叫一聲,立時又暈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有人大叫他的名字,楚原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被從水中救了上來,正躺在水榭上,牙將邢泚率數名牙兵圍在四周。楚原道:“太尉……太尉……”邢泚咬牙切齒地道:“太尉已經被精精兒殺了,他正要帶著玉簫從水路逃走,幸得被我等及時發現捕獲。”
楚原道:“精精兒?”邢泚道:“他人就在那邊。”命人扶著楚原坐起來,果見那逃走多日的精精兒手足戴了重銬,正歪倒在一旁大口吐水,似是剛被從水裏撈上來。玉簫斜背著一個大包袱,渾身濕透,正倚靠在一旁欄杆上,六神無主地望著韋皋的無頭屍首。
一名牙兵托著一柄匕首奔過來稟道:“這是在精精兒身上發現的凶器,刀上還有血跡。”楚原大怒,道:“扶我起來。”勉強站起身來,奪過牙兵手中匕首,跌跌撞撞走到精精兒身邊,命道:“拉他起來。”兩名牙兵一左一右挾起精精兒。楚原忿然道:“太尉待我恩重如山,我今日剜出你心尖為他報仇。”舉刀便向精精兒心口捅去。隻是他身受重傷,手臂剛一舉起,牽動背心創口,“啊”了一聲,幾欲跌倒。
邢泚大吃一驚,急忙搶過來扶住,奪下楚原手中匕首,勸道:“楚侍衛切切不可魯莽,太尉首級被割走,不在精精兒身上,他一定還有同黨,須得著落在他身上問出同黨下落。”楚原恨恨道:“他殺的可是太尉……”忽扭頭發現同伴晉陽、支度副使劉辟也都濕漉漉地躺在一旁,雙目緊閉,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急怒攻心,立即暈了過去。
邢泚忙道:“來人,快找人來救治劉使君他們幾個,將精精兒押去成都府獄囚禁,玉簫先關在節度使府署中,等稟明太尉夫人再做處置。”
精精兒腹中嗆水吐盡,這才回過神來,問道:“我怎麼會在這裏?”卻是無人應聲,扭頭看見牙兵拖走了渾身滴水不止的玉簫,更是詫異,還待詢問究竟,隻見牙將邢泚揮揮手,牙兵一哄而上,連推帶攘將他扯來成都府大獄。
牙兵特意交代當值的典獄道:“這人是要犯,兩次闖入百尺樓,外麵還有同黨要救他,可得看緊了。”典獄笑道:“放心,自太尉上任西川節度使來,這大獄還沒有犯人逃脫過。”牙兵上前低聲囑咐了幾句,典獄道:“原來如此。”當即親自押著精精兒進來重獄。
路過一間牢房時,卻見一名女囚正坐在裏麵嚶嚶哭泣,一身赤褐色的囚衣,手足均戴了刑具。精精兒素來愛憐女子,當即問道:“娘子是誰?”那女子聞聲抬起頭來,精精兒見她雖蓬頭垢麵,眉眼之間卻有幾分麗色,忍不住調笑道:“娘子當真是個梨花帶雨的美人。”
典獄自背後大力一推,罵道:“死到臨頭,還有心情說笑。”命獄卒將精精兒押到最裏間牢房。
那牢房不大,裏麵有一具粗厚的腳枷,雖是木製,卻重逾幾十斤,極其笨重,是武則天“大開詔獄,重設嚴刑”時,手下酷吏揣時希旨在古人木桎基礎上改進發明的刑具,可以有效防止犯人自殺,犯人雙腳被禁錮其中後,無法站立,更無法走動,基本上就是畫地為牢的滋味了。典獄命人開了腳枷,將精精兒拖翻在地,雙腳塞入兩個孔中,再合上枷板,一旁用銅鎖鎖住。
精精兒有一次在杭州盜竊富戶財物時失手被官府捕獲,蹲過大獄,知道腳枷是死囚的待遇,這才會意自己已是身陷死牢,忙叫道:“我之前不過是盜竊財物未遂,按律法頂多是杖刑,為何要將我關進死牢?”典獄冷笑道:“在我們西川,得罪了太尉就是死罪,管它什麼律法不律法。”不再理會,命獄卒鎖了牢門出去。
精精兒雙手被反銬在背後,腳鎖在腳枷中,隻能原地坐臥,不得絲毫行動自由,叫道:“喂,我想撒尿,你們鬆開我的手腳。”卻隻聽見獄門相繼重重拉上,無人應聲。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大約是陷入了什麼巨大陰謀中,不然為何有人在一個多月前將他劫走,卻又不去掉械具,反而將他帶到一個不見天日的地方繼續關押?今日他被人強灌下迷藥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已經身在百尺樓外的摩訶池中。玉簫是韋皋心愛的女人,竟然也同落在水裏,這豈不是怪哉?
想了一想,也不明白其中究竟。他天性樂觀,既無脫身之計,就忍不住要找些現成的樂子,想起適才路過的牢房中那女囚來,當即揚聲叫道:“喂,娘子你在那邊麼?”,哪知道他叫喊了幾聲,也不見那女囚回應,隻得悻悻作罷。
次日天剛一亮,數名牙兵跟著獄卒進來,獄卒拿鑰匙開了腳枷,牙兵上前將精精兒拖起來。精精兒問道:“要帶我去哪裏?”一名牙兵道:“提你過堂。”倒轉腰刀,用刀柄狠狠砸在精精兒腰間,他痛得大叫一聲,怒道:“無緣無故地打人做什麼?”
那牙兵道:“你害死太尉,你的同黨還割走太尉首級,我們人人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打你一下算什麼?”精精兒大吃一驚,道:“什麼,韋皋死了?”
牙兵見他竟然敢直呼節度使名字,勃然大怒,又舉起刀柄狠狠擊打,直到打得他不起身來,這才扯來府署大堂前跪下。卻見支度副使劉辟一臉肅色,正在堂上與判官盧文若交談。
盧文若指著精精兒問道:“使君看到的凶手可是他?”劉辟仔細打量著精精兒,半晌才點點頭,道:“就是他。”盧文若道:“使君請回節度使府主持大事,這裏一切交給文若處置。”劉辟道:“有勞。”狠狠瞪了精精兒一眼,帶人揚長而去。
盧文若一拍桌案,問道:“堂下跪的可是精精兒?”精精兒道:“是。”盧文若道:“你是不是論莽熱派來的刺客?”精精兒道:“誰是論莽熱?”盧文若道:“你的同黨在哪裏?”精精兒更是莫名其妙,問道:“什麼同黨?”
盧文若道:“你與玉簫勾結,讓玉簫昨晚往酒中下毒,迷倒太尉、劉使君、麗娘三人,再由你和你的同黨刺倒侍衛晉陽和楚原,殺死太尉,將太尉首級割去,你同黨帶首級先走,你留下來善後,將太尉屍首、劉使君、麗娘、晉陽、楚原幾人一一扔入摩訶池中,麗娘屍首至今沒有撈到,隻找到衣衫。你卻不知道你搬起劉使君時他已有知覺,看見了你的臉。”
精精兒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當日從地牢轉押成都府獄時半道有人將他劫走後秘密關押,為的就是昨晚要嫁禍自己,忙道:“我沒有殺人,我這些日子一直被人拘禁在一個黑牢裏麵。”盧文若冷笑道:“一個多月前你同黨將你當街救走,許多人親眼所見,邢將軍等人更是因為你的逃走受到太尉重罰,你還說什麼被人拘禁在一個黑牢裏,誰會相信你的鬼話?帶證人上來。”
卻見韋皋心腹侍衛晉陽扶著兩名牙兵走進堂來,他腰間受了重傷,隻能一步一挪地慢慢趨近。盧文若道:“晉侍衛,你看到的凶手可是堂下下跪之人?”晉陽略略一望,便道:“正是他,精精兒。”
盧文若道:“那好,請晉侍衛詳述一遍事情經過。”晉陽道:“是。昨晚太尉在百尺樓樓頂宴請劉使君,玉簫和劉使君侍妾麗娘也在場,當時我和楚原守衛在門邊,忽見麗娘、劉使君先後倒在地上,太尉捂住腹部伏在桌上,我二人忙搶過去查看究竟,卻背後遭人襲擊,我腰間中了一刀,倒下地時,見精精兒正從楚原背心拔出刀來。”
精精兒道:“喂,你是不是眼花了,當真看清是我下的手麼?我昨晚被人灌了迷藥,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盧文若重重一拍桌子,厲聲道:“本官正在問案,囚犯不得隨意插口。來人,掌嘴。”
一旁差役搶上前來,兩人按緊精精兒肩頭,一人站到他麵前,左右開弓,往臉上狂掄了十幾個巴掌,直扇得他頭暈腦脹,再也說不出話來。
盧文若這才道:“晉侍衛請繼續說。”晉陽道:“後來我就看見刺我的人和精精兒一起去割太尉的首級,我想叫人,一著急就暈了過去。再醒來時,人已經在摩訶池中,幸虧邢將軍已經聞聲趕到,將我救了上來。”
盧文若見他精神萎靡,說話上氣不接下氣,知他受傷極重,便道:“晉侍衛請先回去養傷。”晉陽指著精精兒恨恨道:“他是害死太尉的凶手,盧判官可千萬要拷問出他同黨下落。”
盧文若道:“晉侍衛放心。”送走晉陽,這才向精精兒喝問道:“快說,你的同黨在哪裏?”精精兒臉頰紅腫,痛如火炙,嘟囔叫道:“我沒有同黨,也沒有殺死太尉。當初我在錦江春酒肆遇到刺客刺殺太尉,我還曾出手相助,若是有心殺死太尉,何不當日動手?”盧文若道:“這正是你的詭計。況且你救的是玉簫,並不是太尉。來人,犯人嘴硬,給我打。”
兩旁差役一聲吆喝,將精精兒掀翻在地,褫去他上身衣服,一五一十直望背脊打下,打了五、六十下,已是皮開肉綻,鮮血直流,喊叫不止。
盧文若見精精兒幾近昏死,便讓人停手,又喝問道:“快說,你同黨帶著太尉首級藏去了哪裏?”精精兒卻是不肯招承罪名,隻道:“我哪裏知道?又這是有人嫁禍給我,我自二月前失手被擒,一直被關押,哪裏有什麼同黨?”
盧文若道:“你同黨是不是你師兄空空兒?”精精兒嚇了一跳,隨即搖了搖頭,道:“我師兄人還沒有到成都,你們誣陷不了他。”
盧文若道:“好,我讓你見一個人。”揮了揮手,牙兵們拉進來一人,卻是玉簫,鬢發散亂,麵容憔悴,也是鐐銬加身,被拉到堂下跪下。
精精兒奇道:“玉簫你怎麼會……”盧文若道:“玉簫,是不是你下藥迷倒太尉和劉使君?”玉簫顫聲道:“奴婢沒有,奴婢哪敢謀害太尉?”
盧文若便下令用刑,才打了幾下,玉簫已經是承受不住,哭叫道:“我招……奴婢招了……”劉辟問道:“是不是你勾結奸夫精精兒,害死了太尉?”玉簫哭道:“是……是……”
精精兒大驚失色,道:“生死事小,名節事大,娘子切不可胡亂招認。”盧文若冷笑道:“你一個梁上君子,還知道什麼叫名節麼?來人,將犯人用大刑夾起來,不怕他不招。”
差役們得令,一哄而上,讓精精兒坐在地上,兩邊各有人扶住他肩頭,又有人扯去他靴襪,將雙足套在夾幫之中,用力一收,精精兒隻覺得眼冒金星,狂叫一聲。
玉簫跪在一邊,聽到精精兒嘶聲慘叫不止,又驚又懼,冷汗直冒。盧文若命人遞過來寫好的供狀,著她畫押,她舉起手來,知道這一按下去就是死罪,不僅自己丟了性命,還要牽累親屬家人,一時淚如雨下,手抖簌個不停,無論如何都按不下去。一旁差役早不耐煩,上前握了她的手,往供狀上按上了指印。當即有人取過來重逾三十五斤的死囚盤枷將她套住。玉簫身子柔弱,一背大枷,立即歪倒一旁。
精精兒終於吃不住夾幫酷刑,兩眼一黑,暈厥了過去。差役還預備拿涼水噴醒他繼續拷訊,盧文若擺手道:“不必費事,將他按了手印,與這謀害太尉的賤人一道打入死牢,等上報朝廷後再淩遲處死。”
精精兒清醒過來時已人在大獄中,心道:“我不是在堂上受刑麼?怎生又到了這裏。”稍微一動,才發覺自己歪倒在地,身上已經換上赭色囚衣,頸中套了一麵五尺餘長的楓木大枷,雙手也被木杻固定在大枷上,沒有絲毫活動餘地,全身疼痛難忍,上過夾榻的雙腿更是如火炙一般。過了許久,他積蓄了些體力,勉強掙紮著坐起,才發覺雙腳不但釘了重鐐,還依舊被套在腳枷之中。
忽隱隱聽到隔壁傳來嚶嚶哭泣聲,忙揚聲問道:“是梨花娘子,還是玉簫麼?”隻聽見玉簫道:“是我,玉簫。”精精兒道:“你還好麼?”不問則已,一問玉簫悲苦難言,當即放聲大哭。精精兒哄來哄去,總也哄她不好。
玉簫忽嗚嗚哭道:“精郎,是我害了你。”精精兒歎了口氣,道:“棰楚之下,何求不得?你被迫招供承認罪名,不過是不能忍受嚴刑荼毒之苦,我不會怪你。”玉簫道:“不僅如此,當日你在百尺樓被擒,其實是我有意放了一截蠟燭在機關上,等我下樓時蠟油滴到暗線上,才觸發了警鈴。”
精精兒不僅輕功極高,且精通機關構造,罕有失手,一直為自己上次莫名其妙觸發了百尺樓警鈴懊惱不已,聞言才知道並非是自己過失,既寬慰又吃驚,問道:“娘子為何要這麼做?”玉簫哭道:“玉簫不是有意要害郎君,我是怕精郎得手後遠走高飛,從此再也不見不到了,玉簫隻想留住精郎,我知道太尉愛惜人才,一定不會殺你。”
精精兒在酒肆出手救玉簫不過是瞧不起韋皋拿女人當盾牌使,多次與她調笑也隻是出於風流本性,並非真對她有情,哪知她竟一往情深,隻為能常常見麵,便不惜陷自己入牢獄,一時心中滋味複雜,百感焦急。
玉簫見他不應,道:“精郎還是在怪玉簫。”精精兒忙道:“沒有,我哪裏有怪娘子?”玉簫喜道:“當真?”精精兒道:“嗯,隻是精精兒是個風流浪子……”
玉簫問道:“秋娘是誰?”精精兒當即怔住,問道:“娘子怎麼會知道秋娘?”玉簫道:“我聽到你在昏迷中時總叫這個名字。”精精兒歎道:“是我第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叫杜秋。我在金陵秦淮河邊遇見她……”一時回憶起無數往事來,喃喃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首《金縷衣》便是她為我所作。”
玉簫道:“杜秋娘子對郎君期望很高。”精精兒道:“可我性子散漫,雖有武藝,卻也不願意投軍為人驅使。秋娘發現了我原來是劇盜後,斷然與我絕交,離我而去。”玉簫道:“大盜竊國,小盜竊財,精郎若真如秋娘所求投軍,也隻是為那些竊國大盜們效力,倒不如自己做個小盜,逍遙自在。”
精精兒聽她聰慧靈秀,善解人意,又與自己誌趣相投,極是高興,歎道:“我若是早識得娘子就好了。”玉簫沉默許久,輕輕道:“現在也不遲。”又道:“可惜你我命不久矣。”言從淚出,腸斷心酸,又添幾分悲楚,忍不住嗚嗚哭了起來。
精精兒忙道:“天無絕人之路,娘子不必太過傷懷,我師兄即將來成都與我相會,他若是知道我被人誣陷關在這裏,一定會來救我們。”玉簫道:“當真?”精精兒道:“放心,我一定會帶你離開這裏。”玉簫喜不自勝,低聲道:“玉簫早日日夜夜盼精郎帶我遠走高飛。”精精兒心中有事,一時沒有聽清,隻隨口漫應道:“好。”
二人雖然能隔著鐵柵欄說話,但卻均動彈不得。直到黃昏時,才有獄卒提著飯食進來,先開了腳枷。精精兒雙腳、小腿受過重刑,即使去了腳枷也無力行走。那獄卒歎了口氣,提過便桶,攙他起身,慢慢挪到便桶上方便。
忽聽到隔壁玉簫驚叫道:“你要做什麼?”有人笑道:“我們這裏是死牢,犯死罪的女人實在太少見,所以一直沒有禁婆,隻好由小的我來伺候娘子了。你被鎖了大半日不能動彈,難道不想要撒尿拉屎麼?”玉簫早羞紅了臉,哭道:“你別碰我,別碰我。”
精精兒忙叫道:“喂,她好歹也是太尉的女人,你可別亂來。”隔壁那獄卒其實也不敢輕薄玉簫,不過是嘴上討些便宜罷了,聽見精精兒叫喊,當即走過來道:“你倒是有情有義,難怪是一對奸夫淫婦。”用腳勾住精精兒腳上鐐鏈一帶,登時將他摔翻在地。木枷先嗑到地上,幾乎精精兒的脖子擰斷,當即暈了過去。
過了好大一會兒,精精兒才悠悠醒轉,隻覺得全身骨頭如散架一般疼痛,卻見適才那獄卒上前騎到自己身上,笑道:“聽說你原本是個劇盜,武藝高強。老張,你說咱們這裏來了這樣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可得好好想個法子消遣消遣才好。”
那老張即是扶住精精兒方便的人,他心地頗好,勸道:“老武,你還是當心點。他是重犯,萬一弄死了,你我都脫不了幹係。”精精兒喘了口氣,道:“大哥既知道我是劇盜出身,難道不想發筆大財麼?”
那老武極是精明,一聽話外有音,忙從精精兒身上溜了下來,扶他坐起來,道:“咱們有言在先,你若想我哥倆行方便鬆了你枷鎖,那可是門兒都沒有,這是上頭特意交代下來的,要日日夜夜鎖得你不能動彈。但如果你想花點錢吃香喝辣,這倒不難辦到。”精精兒道:“獄卒大哥這麼說,足見是位有誠信的君子。我自知是死囚,不敢求生,隻想請你到錦江春酒肆給店主帶句話,請她來見我一麵,事成後酬謝二位每人四百貫。”
四百貫不是個小數目,當時普通官員月俸也就是一、二十貫錢。老武怦然心動,問道:“你說的可是卓二娘?”精精兒道:“是,我住在她店中,多蒙她照顧,還欠下她不少酒錢。我精精兒生平從不欠人恩情,所以想特別酬謝她。”老武道:“這個不難。不過你當真有那麼錢酬謝我們麼?”精精兒道:“當然。二位去錦江春酒肆,尋到我住過的房間,床下正中有塊木板是鬆的,夾縫裏麵有一張飛錢,價值一千貫,二位提現後每人可分四百,再給卓二娘二百。”
老武大喜道:“好好,不過現在天黑,城門關閉,到不了新南城,明日吧,明日一早我就去為郎君辦這件事。”老張遲疑道:“老武,這件事……”老武道:“你老婆不是馬上要生第三個了麼?你不缺錢用?”老張道:“可是……”
正說著,忽見唐棣、唐楓兩兄弟闖將進來,喝道:“獄卒出去!”老武知道他二人是韋皋貼身侍衛,遲疑問道:“唐侍衛可有提審犯人的監牌?”唐楓將他往外一推,罵道:“去你媽的監牌。”老武、老張二人不敢再多問,又怕承擔責任,飛一般地趕出去稟告典獄。
唐棣上前一步,將腳踩在精精兒腿上傷處,森然問道:“你同黨藏在哪裏?”精精兒不及回答,對方已腳上加勁,他慘叫一聲,仰天便倒,枷背先磕上牆壁,頸中劇烈一撞,幾近窒息。唐楓蹲下身來,扶住枷身,將精精兒拉直身子坐好,道:“你若不肯說出同黨下落,受的罪還要更多。隻要你說出來,我保證親手給你一個痛快,你不必再受酷刑折磨。”
精精兒在堂上受刑套供時,盧文若雖然也追問同黨的下落,但更多的是逼迫他承認勾結玉簫謀害韋皋的罪名,他知道這兄弟是韋皋心腹侍衛,顯然隻關心如何為韋皋複仇,當即踹了幾口大氣,道:“你們想知道真相麼?”唐棣道:“說!”
精精兒被他踩在腿上受刑處,痛入骨髓,冷汗直冒,忙道:“你的腳……”唐棣抬起腳來,冷冷道:“我還以為你是條好漢,原來不過如此。快說,你同黨將太尉首級帶去了結哪裏?”精精兒道:“我沒有殺太尉。當日太尉在錦江春酒肆遇刺,二位人也在場,我若要有意行刺,用得著等到昨晚麼?你們說我勾結玉簫,她人在節度使府署中,你們日夜跟在太尉身邊,可曾發現她與我有勾結?”
唐棣又一腳踩到精精兒腿上,道:“哼,我就知道你沒這麼容易屈服。”精精兒痛得大叫一聲,道:“我是看你們兄弟真心為太尉複仇,才告訴你們實話。你們想想,以玉簫柔弱性格,畏懼太尉如天神,她敢下毒謀害太尉麼?”
唐楓道:“大哥,他說的有幾分道理……”忽聽見隔壁有女子嚶嚶叫道:“唐侍衛,精郎說的是實話,玉簫真的沒有下毒。”唐楓早知道玉簫就囚禁在旁邊牢房中,隻是佯作不見,怕自己一見到她的臉就心軟,聽她叫喊自己,一時遲疑,隻望著兄長,等他示下。
唐棣道:“玉簫一直暗中對你傾心,你道旁人看不出來麼?太尉早就知道,隻不過隱忍不發而已,不然何至於你逃走後大發脾氣,一大群人受牽連被打了軍棍?”精精兒道:“既然你們一心認定我和玉簫是凶手,多說無益。我死不要緊,隻是太尉從此含冤地下,真相不明。”
唐棣道:“你不說出同黨下落,想死可沒那麼容易。阿楓,拿刀挑斷他的手筋、腳筋。”唐楓道:“是。”當即拔出佩刀來。精精兒生平最活潑愛動,以自己是飛天大盜為傲,可一旦手筋腳筋被挑斷,以後可就成了永久的廢人,大驚失色,忙道:“我說,我說。”唐棣道:“你同黨叫什麼名字?藏在哪裏?”精精兒道:“他叫林空,我們約好在武擔山上見麵。”
武擔山即在成都府蜀之北,是昔日三國時劉備稱帝即位之處,說是山,其實類似關中的塬地,廣數畝,高僅七丈許,上有立石瑩潔,名為“石鏡”。
唐楓知道武擔山雖生有密林,卻是地方不大,不便藏身,聽了不免半信半疑,問道:“當真在武擔山?”精精兒道:“是,我不敢欺瞞二位。”唐棣道:“那好,我們先去武擔山看看,如果找不到林空再回來找你算帳。阿楓,挑了他手筋腳筋。”
精精兒大驚道:“我已經告知二位林空下落,為何還要挑我手筋腳筋?”唐棣道:“我可沒說你說出同黨下落就饒過你,你害死太尉,我恨不得現在就將你千刀萬剮。”
唐楓不顧精精兒苦苦哀求,將腰刀比在他腳上經脈處,正要動手,忽有人大聲叫道:“奉命提精精兒上堂。”唐楓便站起身來,插刀入鞘,讓到一邊。數名差役擁了進來,一人手持監牌,問道:“二位侍衛在這裏做什麼?”唐棣道:“沒什麼。”打了個眼色,與唐楓一道退了出去。
獄卒老張一直等在一旁,忙進來開了腳枷。差役一擁而上,將精精兒拉了出去。
經過玉簫牢房時,精精兒見她如自己一般上了大枷,雙腳鎖在腳枷中,批頭散發地半坐在地上,動彈不得,飽受折磨下,神情有些恍惚,一雙眼睛因為流淚過多而紅腫,然而恐懼、屈辱、無助從她的眼神中一覽無餘。他是男子,又身懷武藝,戴了這些戒具已是毫無行動自由,難受之極,更不要說她是弱女子了,心頭不由得大起憐惜之意。正待安慰她幾句,卻被差役不由分說地拖走。
精精兒被拉扯到大堂跪下,微聞酒氣,似正是錦江春的味道,正詫異之時,聽見堂上問道:“你就是精精兒?”精精兒抬頭一看,卻不是白日審訊他的盧文若,而是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官員。精精兒道:“是。閣下是誰?”那人道:“本官是西川節度使麾下推官林蘊,專掌獄訟之事。”
林蘊因精通經學而為韋皋倚重,辟為推官。然而他為人剛直,不滿韋皋專製霸道,總要淩駕在律法之上,有心離去,可韋皋又不準他辭官,他隻好到西川州縣去巡獄,好離得韋皋遠一些。昨日剛好到靈池,聽說了韋皋借刺客趙存約一案迫害薛濤一事,很是氣憤,今日正要與靈池縣尉段文昌一道回來成都時,驚聞韋皋昨夜被害,急忙快馬加鞭,趕回城中。他是推官,主管獄訟之事,一回來聽說盧文若代行府尹事,已經審結謀害太尉一案,速度之快,令人驚奇,立即調閱卷宗,緊急提審凶手。
林蘊又指著身旁一人道:“這位是靈池縣尉段文昌。”精精兒道:“林推官和段少府有何指教?”
差役見他言語桀驁無禮,全無囚犯該有的謙卑,上前就要打罵。林蘊忙止住差役,道:“本官看過了這件案子的卷宗,與段少府反複研討,覺得有幾處疑點,想問問你。”
精精兒道:“什麼疑點?”林蘊道:“卷宗上說,你和你的同黨被吐蕃收買,前來成都謀害太尉,要為論莽熱複仇,又處心積慮與玉簫勾結,由玉簫下藥迷倒太尉、劉辟和劉辟侍妾麗娘,然後你和你同黨潛進來刺倒侍衛晉陽和楚原,割走太尉首級,事後在你和玉簫的衣服上發現了血跡,罪證確鑿。不過本官不明白的是,你既已經得手,為什麼還要將太尉屍首、劉辟、麗娘、晉陽、楚原幾人丟入水中?百尺樓防範森嚴,你弄出這樣大的動靜豈不是自暴行蹤?”
精精兒早已經從盧文若口中得知此處細節,不過他被過度刑訊,全身傷痛難忍,難以集中精力來思索其中究竟,自然也不明白嫁禍給自己的凶手為什麼要這麼做,隻哈哈一笑,道:“推官認為呢?”
林蘊道:“嗯,這還隻是其一。第二,我聽說你兩個多月前曾闖入百尺樓被牙兵擒住,後又被同黨救走,之後西川遍貼緝拿你的圖形告示,你又是如何出麵與節度使府中的玉簫聯絡,將迷藥交到她手中?你的供狀中沒有提到這一點。”
精精兒道:“推官倒是細心人,不像先前那個盧判官,一心隻會用酷刑讓我認罪。我可得說清楚了,我根本就沒有認罪,就算有手印畫押,也是他們趁我暈死過去時偷偷做的。況且若真是我利用玉簫害人,我給她毒藥不是更好,幹嗎還要迷藥?”
一旁段文昌道:“或許你隻是想救走玉簫,而你同黨卻想要太尉的人頭。”精精兒道:“少府既這麼說,何必帶玉簫來當堂對質?”
段文昌見他受過重刑,卻是神色坦然,從容安逸,毫無愁苦之色,大異常人,心中暗暗稱奇,便向林蘊點點頭,林蘊道:“也好。”發了一張監牌,命人去獄中提玉簫。
林蘊又問道:“你昨晚是如何混入節度使府中?供狀上你說是和同黨從水路潛入,可本官聽說你被從摩訶池中捕獲時,許多牙兵親耳聽見你喊‘不會遊水’。既然你同黨已經帶著太尉首級先從水路逃走,你和玉簫為何不大大方方從大門離開,以玉簫的身份,誰敢攔她?”
精精兒見這林蘊是個明白人,比適才那對糊塗兄弟強上千倍,不但卷宗看得極為仔細,而且一發現問題就提他出來問個清楚,料來確實是想查明韋皋之死真相,當即道:“何止不會遊水,這兩個多月我一直被人囚禁,根本就沒有脫身的機會,別說玉簫,就是活人都很少見到,二位可以看看我手腕、腳腕,有長期被鐐銬鎖住磨出來的痕跡,可是做不得假。”
段文昌走上前幾步,來查看精精兒手腕,不過他雙手套鎖在重枷木杻中,看得並不分明,便俯身去檢視他腳腕,果見各有一圈黑紫色淤痕,結了好幾處血痂,顯不是近日之傷,當即問道:“那麼一月前救你逃脫的人是誰?”精精兒道:“我並不認識他,他將我提上馬後便打暈了我,我再醒來時已經被鎖在一間黑牢中,隻有人按時送飯送水。”
段文昌走回林蘊身邊,附耳低語了幾句,林蘊點點頭,二人均是神色凝重,眉頭緊蹙,大約已經意識到害死韋皋的凶手另有其人,精精兒不過是被真凶找來的替罪羊而已。在戒備森嚴的百尺樓中謀害太尉,又及時運進來早已經準備妥當的替罪羊,這等大事普通人難以謀劃,一定是節度使府署內部人所為。
隻聽見鐐銬聲響,玉簫被差役扶了進來。林蘊見她瘦弱身形被重枷壓得直不起身來,便命人開了刑具。玉簫曾在韋皋壽宴上見過林蘊,她又極善察言觀色,心中登時浮出一線希望,跪下來連連磕頭道:“林推官可要為玉簫做主,玉簫沒有謀害太尉,全是盧判官用酷刑逼迫我招供。”
林蘊道:“那你說說經過情形到底如何?”玉簫便說了昨夜韋皋約劉辟和他愛妾麗娘到百尺樓飲酒賞月一事,又道:“玉簫當時頭暈,就昏了過去,醒來時人已經在摩訶池中,被人救了上來,全然不知道怎麼回事。”
段文昌問道:“你暈倒前可有什麼異常情況?”玉簫道:“沒有什麼異常。麗娘子人美言巧,很討太尉歡喜,我忽然覺得頭暈,見太尉興致很高,不敢表露,忽然麗娘就倒下了,太尉說‘酒……酒……’,劉使君緊跟著倒在麗娘身邊,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林蘊道:“這麼說你根本不知道精精兒也在?”玉簫道:“自從精郎一個多月前被人救走後,玉簫再也沒有見過他。”精精兒道:“我哪裏是被人救走,是被神秘人弄到一個地方關了起來。”玉簫吃了一驚,道:“什麼?”
林蘊見再也問不出更多,便命人帶精精兒、玉簫回去監禁,道:“別難為了他們。”差役道:“是。”將犯人押了下去。
林蘊問道:“段少府怎麼看這件案子?”段文昌道:“這件案子太過奇怪,誰是真凶暫且不論,凶手為何要冒險將屍首從百尺樓上丟下摩訶池?這……這……”林蘊道:“這隻能說明精精兒講的是實話,他對一切毫不知情,是事先有人將他帶進節度使府署,藏在摩訶池旁,丟下屍首不過是故意引人發現他,這樣才能將一切嫁禍到他身上。”段文昌道:“確實隻有這般解釋才合情合理。”
林蘊微一沉吟,發了一道令牌,命差役去帶楚原來府衙。段文昌道:“嗯,這事還得問楚原才能明白,隻是最好不要張揚。”林蘊心領神會,便特意交代差役趁天黑悄悄行事。
這二人一人是推官,一人是縣尉,久曆刑獄,經手的案子不計其數,警覺性要比普通官員敏銳許多,均想到昨晚案發現場隻有韋皋、劉辟、麗娘、玉簫、晉陽、楚原五人,韋皋已死,麗娘沉屍水中,屍首到現在都沒有撈到,晉陽、楚原各自受了刀傷,玉簫被指為幫凶,隻有劉辟一人安然無事,不過是在摩訶池中嗆了幾口水而已,恰恰是他力指親眼看見精精兒搬他丟入水中,如果精精兒並不是凶手,那麼他的言行就相當可疑了。試想節度使府署為西川中樞之地,百尺樓更是重中之重,防衛森嚴,進出何等不易,若不是府署中有人暗中安排接應,這世上當無一人能潛入百尺樓殺死韋皋。更何況還事先將精精兒帶入府署,安排好其人來替罪羊,這等周密大事,別說平民老百姓,就是像林蘊這樣的官員也做不到,除非是被韋皋視為心腹之人,出入無禁忌,才有機會下手。從這一點上而言,劉辟嫌疑可算是不輕。晉陽既然也說看見精精兒刀刺楚原,說明他是站在劉辟一邊,那麼剩下的證人隻有楚原一人,他的證詞至關重要,然而卷宗中卻沒有任何記錄。不過如果真是劉辟事先安排好一切,可韋皋首級又去了哪裏?
二人疑雲極重,始終想不通其中關節,枯坐了大約半個時辰,終於等到差役將楚原用擔架抬來。林蘊忙上前問道:“楚侍衛傷勢如何?”楚原極其虛弱,無力坐起,隻道:“這次大難不死,已是萬幸。林推官見召,是要問我案發經過麼?”林蘊道:“是,有勞楚侍衛將昨晚情形詳細述說一遍。”
楚原便斷斷續續講了一遍經過,所言情形與玉簫大致類似。段文昌問道:“你之前之後都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麼?”楚原道:“之前沒有,等到發現異常時,我立即去抱太尉,不料有人從背後刺了我一刀,事先毫無任何征兆,我當即便昏死了過去。不過有一點……也說不上異樣,隻是覺得有點奇怪,我落入水中後人又清醒了過來,頭上正巧落下一件衣衫,現在想來,似乎正是麗娘當晚所穿。”
林蘊道:“你是說你隻見到麗娘衣衫落下,沒有見到她的人?”楚原道:“沒有。”又道,“林推官為何要問這些?聽說精精兒和玉簫都已經招認了,是他二人合夥加上精精兒的同黨一起謀害太尉。真想不到玉簫她……”林蘊道:“楚侍衛是證人,卷宗中卻沒有你的證詞,所以特意召你來補錄。有勞,我這就派人送你回去。”楚原道:“日後處決精精兒,林推官一定要讓我親手行刑。”
林蘊道:“楚侍衛先養好傷,這個日後再說。”命人抬走楚原,回頭問道,“段少府可聽出了什麼眉目?”段文昌搖頭道:“沒有,事情是越來越複雜了。”
林蘊道:“楚原所提及的衣衫一事是個極小的細節,他不至於撒謊。”段文昌道:“奇就奇在這裏。想來麗娘當時跟劉使君一樣,中了酒中的迷藥,凶手拋她身體下樓即刻,又何須多此一舉脫下她衣衫?若說有輕薄不軌之心,可當時那種局麵,又怎麼可能有心思?而且還有一點,若真是有人拋下屍首引牙兵去發現事先藏好的精精兒,隻扔下一人即可,他又何必要費盡心思將眾人一一拋下窗口,劉使君自己也被拋入了水中?”
林蘊道:“這麼說,劉辟也許並不知情?”段文昌道:“但凶手昨晚一定在百尺樓中,即使他事先能往酒中下毒,可他必定要在現場操縱這一切。”
可昨晚百尺樓頂隻有韋皋、劉辟、麗娘、玉簫、晉陽、楚原五人,晉陽、楚原二人是侍衛,隻守在門口,沒有靠近過酒桌,韋皋當然不會自己下毒,剩下的隻有劉辟、麗娘、玉簫三人。若是劉辟下毒,他當是為了西川節度使的位子,用的一定是能當場毒死韋皋的劇毒,絕不會是迷藥。麗娘是劉辟侍妾,昨晚一直跟在劉辟身邊,既沒有機會也沒有動機下毒。剩下的就隻有玉簫了,她掌管韋皋飲食,負責置辦酒菜,是最有機會下毒的人。難不成當真是她有心跟精精兒逃離節度使府署?以她的身份,白天趁韋皋辦公時堂而皇之從大門逃走豈不是更容易?況且她下的隻是迷藥,韋皋一旦清醒過來,又豈能放過她?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低聲商議幾句,林蘊命人叫負責百尺樓警戒的牙將邢泚來問案。差役素來不敢招惹牙兵,更不要說邢泚這樣的牙將,稟道:“天已經晚了,不如明天再召邢將軍不遲。”林蘊道:“也好,你們再去提精精兒和玉簫出來,我有話要問他們。”差役忙取了監牌,連夜趕去大獄提取犯人。
不大一會兒,犯人被重新帶到堂前跪下。林蘊問道:“玉簫,你昨晚可有留意過麗娘?”玉簫道:“她容顏美麗,又善解人意,我看得出劉使君和太尉都很喜歡她。”段文昌道:“她身上有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玉簫道:“沒有。”
林蘊道:“你們昨晚在百尺樓宴飲的人都落入了水中,包括玉簫你,唯獨麗娘的屍首沒有找到,你難道不覺得奇怪麼?”玉簫低頭想了半刻,道:“不知道。”精精兒忽道:“也許她人根本就沒有死,你們當然找不到她屍首。”
段文昌眼前一亮,問道:“娘子可知道麗娘的來曆?”玉簫道:“嗯,聽說是劉使君這次去京師公幹回來時在路上遇到的寡婦。”
段文昌與林蘊交換一下眼色,均是一般的心思:這麗娘來曆不明,莫非是有意混到劉辟身邊別有所圖?她與劉辟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忍下手加害,所以隻往酒中下了迷藥而不是毒藥,迷倒眾人後,又襲擊了毫無防備的晉陽和楚原,再從容割下韋皋首級。為了掩飾她是真凶的事實,她將樓頂所有人都扔下百尺樓去,再脫下衣衫扔下水中,造成自己已經沉屍池底的假象,好在眾人發現真相前有機會逃出西川。這麼說起來,她很可能就是傳說中論莽熱派來的殺手。
可嫁禍給精精兒和玉簫一事又怎麼解釋?這些事侍妾身份的麗娘根本做不到。莫非是劉辟發現了麗娘謀殺韋皋的真相,因為她是其侍妾,擔心受到牽連,所以費盡心機掩蓋事實。可他自己不也早中了迷藥麼?又如何有意識有機會有時間來安排這一切?
疑雲剛散,迷霧又起。林蘊想起一事,正要訊問精精兒,卻聽見外麵一陣喧嘩腳步聲,大批牙兵簇擁著劉辟和盧文若闖了進來。林蘊官任推官,地位尚在劉辟的官職支度副使之上,怒道:“劉使君,本官正在審案,你帶這麼多人闖進來大堂,想要做什麼?”
盧文若道:“這是我們大夥兒推舉的新任留後,隻等朝廷任命下來,就是新一任西川節度使。林推官,還請你對劉相公客氣些。”
林蘊吃了一驚,道:“什麼?就算推舉留後也該是太尉之子韋行式,如何輪得到劉辟?”盧文若道:“林推官此言差矣!劉相公熟悉西川軍政,眾望所歸,大家都讚成由他出任留後最是合適。行式體弱多病,自己也自願謙讓,太尉夫人都沒有意見,林推官久不在成都,如何一回來就如此質疑?”
韋行式素來羸弱,不為父親韋皋喜歡,他的妻子正是盧文若親妹,美貌有名,盧文若既然這麼說,想來確實是韋行式自己不願意做留後。
劉辟也不多言,做了個手勢,一名牙兵搶上前去,將一旁書吏記錄下來的訊問文書一把扯爛。林蘊懷疑麗娘就是真凶後,本來還認為劉辟也許並不知情,此刻見他指使手下銷毀犯人筆錄,心中才肯定他與麗娘勾結,氣得全身發抖,道:“劉辟,我本來還不敢想象會是你,現在我可知道了,你這分明是欲蓋彌彰。”
盧文若道:“林蘊誹謗新任留後,來人,將他拿下了。”林蘊大怒,道:“劉辟,你目無國法,公然犯上……”不及說完,已被牙兵捂住嘴,反剪雙臂,押了出去。
劉辟這才走到段文昌麵前,問道:“段少府為何不奉召就私自回來成都?”
段文昌正是因為與劉辟不和,被其讒言貶去靈池任縣尉多年,他親眼看見林蘊猜到真相、頂撞劉辟的下場,知道今晚自己也難逃大劫,低聲道:“是下官的不是,下官甘領責罰。”
劉辟道:“聽說段少府前一陣子收留了一名朝廷通緝重犯,名叫劉叉,可是真的?”段文昌道:“是,不過此事已經稟告太尉知曉。”劉辟道:“太尉現在人不在了,你當然可以隨便說。”
段文昌料來他要用劉叉這件事來對付自己,昂然道:“我敬慕劉叉是條好漢,別說太尉知道,就是太尉反對,我也一樣會收留他。”他表麵不願意向劉辟服輸,心中卻著實擔憂,生怕對方立即派人到靈池圍捕劉叉,眼下自己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唯有盼劉叉能仗恃武功和機警逃過大難了。
劉辟道:“好,段少府快人快語,不過,我並不打算追究這件事。少府可知道薛濤薛洪度此刻正在成都府大牢中?”
段文昌當即會意過來,對方是要來薛濤來要挾他。果聽見劉辟道:“聽說太尉生前下令對她五日一拷訊,可憐一代才女,嬌嬌弱弱,哪裏吃得了這個苦?段少府在節度使府任校書郎的時候,不是常常與薛家娘子一道校正古籍、編定詩箋麼?想來交情菲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