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韋皋之死(2 / 3)

段文昌憶起往事,不免惆悵萬分,又想起奉韋皋命審理趙存約行刺一案時,薛濤握住自己的收悲戚地道:“段郎,我怕是捱不過這次了,我若死了,請你來為我寫墓誌銘。”心頭歎息,再無疑慮,低聲問道:“劉相公想要我怎樣做?”

劉辟見他終於肯向自己屈服低頭,又及時乖巧地改了稱呼,心中大悅,笑道:“我就知道段少府是個聰明人。少府,精精兒和玉簫勾結謀害太尉一案已經了結,你既然受命林推官參與了複審,也請你在結案陳述上簽字畫押吧,然後你就可以去獄中接出薛家娘子,送她回浣花溪去。”

段文昌知道憑他一個小小縣尉之力絕無能力對抗已經有留後名分的劉辟,真相既難以大白天下,不如救得一人是一人,當即點點頭,道:“好。”上前翻過文書,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如此。

劉辟哈哈大笑,命人送段文昌去大獄接薛濤出去。又命人搬來各種刑具擺在玉簫、精精兒麵前,冷笑道:“來人,讓這兩個死不改悔的死囚好好嚐嚐隨意翻供的滋味。”玉簫臉如白紙,連連磕頭道:“不要……我再也不敢翻供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牙兵卻不由分說,將她左手手指一根根套入夾指中。那是一種專門用來夾手指的刑具,源自上古,由十一根圓木組成,各長七寸,徑圍各四分五厘,用繩子穿連小圓木套入手指,用力收緊繩子圓木就會緊夾手指,十指連心,使人痛苦不堪。玉簫一想到接下來將是無窮無盡的非人折磨,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精精兒怒道:“欺負女人算什麼英雄,有本事衝著我來。”劉辟一心要折磨玉簫,不及理會精精兒,命道:“來人,將這囚犯帶去獄中嚴刑拷打。”牙兵不顧精精兒大聲叫罵,將他拖了出去。

玉簫哭道:“使君……不……相公……劉相公不是喜歡玉簫麼?玉簫願意做牛做馬,侍奉相公。”劉辟罵道:“你看看你這副醜樣子,還有哪個男人會要你?劉某當日巴結你,不過因為你是太尉寵幸的女人,你竟敢背地裏向太尉告狀。”

玉簫這才知道劉辟為何恨自己入骨,一定要誣陷是自己與精精兒通奸謀害太尉,背上黑鍋,原來是韋皋將當日好心要他提防戒備的話告訴了劉辟,事已至此,知道再無任何僥幸,便哭道:“殺了我……求相公開恩殺了我吧……”

劉辟冷笑道:“你想死可沒那麼容易,你與精精兒勾搭成奸,謀害太尉,既害死朝廷重臣,又犯了奸淫之罪,照例要淩遲處死,之前還得騎木驢遊街。隻等回批下來,便要明正典刑。來人,讓這賤人好好嚐嚐刑罰的滋味。”

原來正是劉辟暗中策劃了謀害韋皋的陰謀,隻不過並非與麗娘同謀。

昨晚麗娘和玉簫迷藥發作倒下後,劉辟也佯裝倒地,其實他早服了解藥。等到侍衛楚原趕過來抱起韋皋時,被晉陽從背後給了他一刀,至於他後來大難不死,可全是他自己的造化了。劉辟見楚原倒地,這才爬起身來,上前將韋皋扶到地上躺好,忽轉頭見晉陽怔在一旁呆望著,他雖然收買了晉陽,畢竟不是親信,不能完全放心,便命其下樓等候。等晉陽出去,這才掀起韋皋衣衫,從袖中取出一根鋼針,往肚臍上方一寸處狠狠紮了下去。那位置有一處穴位名叫水分穴,是任脈上的重要穴位,決計不能紮針。韋皋本已為藥迷暈,痛極之下竟然驚醒,道:“來……來……”聲音嘶啞,始終叫不出下麵的“人”字來。

劉辟道:“太尉別白費力氣了,酒中摻有迷藥和啞藥,況且你的心腹不都被你施恩放回家與家人過中秋去了麼?”韋皋道:“是你……預謀……為……為什……”

劉辟道:“太尉莫怪卑官心狠,卑官也隻是奉旨行事。”韋皋斷斷續續道:“旨……皇帝……”

劉辟知道他是想問是哪個皇帝要殺他,笑道:“太尉素來精明,如何不知道當今皇帝是誰?太尉誌得到在三川,成為真正的三川王,其實這也沒什麼錯,男人總該有點野心,卑官一樣也有這個心思。怪隻怪太尉自己威望太高,蜀中隻知道有太尉,不知道有皇帝,這跟河北魏博田氏又有什麼分別?況且蜀中是國之根本,財賦重地,朝廷能不忌憚你麼?”

韋皋道:“到底……是……是誰?”劉辟便俯身下去,低聲說了一句話,韋皋低低“啊”了一聲,眼睛瞪得老大,露出全然不能相信的樣子。

劉辟不再多言,手起針落,往水分穴上連紮三下。韋皋大力挺身而起,隨即摔落地上,不再動彈。劉辟又等了一會兒,探得韋皋鼻息全無,這才收好鋼針,重新為他理好衣服,迅疾下樓到設廳,牙將邢泚早率領數名牙兵等在那裏。

劉辟道:“人帶來了麼?”邢泚道:“帶來了。”命牙兵拖過一個黑布袋解開係繩,裏麵裝的卻是一個活人——竟然是二月前就已經逃逸失蹤的精精兒,一身黑色勁衣,隻是手腳均被鐵銬緊緊鎖住,人兀自昏迷不醒。原來他並未被師兄空空兒救走,而是劉辟半途派人劫走了他,之後一直被關押在一個極其秘密的地方,為的就是今日派上用場。

劉辟便命人將精精兒抬到三樓,扶他倚靠在牆上,搬動機關,牆上彈出兩個鐵環將他胸口、雙腿圈住,再開了他手銬腳鐐。布置妥當,又帶人上樓來抬玉簫,卻是大吃一驚——玉簫人還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但一旁韋皋的人頭卻是不見了,斷之頸處猶有鮮血冒出。

邢泚結結巴巴地問道:“這……這是怎麼回事?”甚至不能相信那斷頭之人就是令無數人膽寒畏懼的韋太尉。

劉辟更是瞠目結舌,無法回答。他剛剛用鋼針紮死韋皋,離開時一切都好好的,怎麼忽爾之間人頭就不見了?這百尺樓四周遍布牙兵,均是他的心腹親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防範森嚴,什麼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悄無聲息地闖進來割走韋皋的人頭?莫非是風傳了許久也不見蹤影的吐蕃論莽熱收買的刺客?

正驚疑間,轉頭一看,麗娘卻是不在,原地隻有一件她今晚所穿的淡黃衣衫,更是吃驚,問道:“麗娘呢?她怎麼不見了?”邢泚道:“啊,快,快派人去找。”劉辟道:“找什麼?她喝了藥酒,能自己走麼?”

一言既出,頓時恍然大悟——問題肯定出在麗娘身上!他和韋皋、玉簫、麗娘四人均喝了混有迷藥和啞藥的錦江春酒,隻有他自己事先服了解藥,所以沒有暈倒。麗娘現在人不見了,一個大活人怎麼可能憑空消失在一座圍得如鐵桶般嚴密的樓中?她要麼根本就沒有飲下藥酒,要麼也跟他一樣,早已服了解藥,如此居心叵測,可見早有計劃。這才後悔不迭,暗罵自己道:“原來她在劍門與自己邂逅是早有圖謀,說不定她正是吐蕃派來的刺客,割走首級才好向論莽熱邀功請賞。我本來一直想不必自己動手,等論莽熱的人來殺韋皋,坐收漁翁之利。難怪等了這麼久也不見動靜,哪知道刺客就在自己身邊。”一時間脊梁冷汗直冒。尤其是麗娘割走韋皋首級,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沒有了首級,他難以嫁禍給精精兒和玉簫。

在場眾人為今晚之事已經籌謀多時,早已算好各種突發事件的可能性,唯獨沒有想到竟出了這樣的變故。邢泚道:“不如順勢嫁禍給麗娘,城門早已經關閉,她就算能出節度使府,也出不了成都城,咱們這就派人去搜捕。”劉辟道:“不行!”

劉辟原來的計劃是:玉簫早與精精兒勾搭成奸,有心離開節度使府,所以她在酒中下了藥,迷倒了其他人,等精精兒進來,二人正要一起逃走時,韋皋突然醒來扯住了她裙角,精精兒情急之下,順手捅死了韋皋。二人下到三樓芸暉堂時,玉簫去取內間奇珍異寶,精精兒誤中機關被扣住,外麵牙兵聽到動靜後衝了進來,玉簫料想難以逃脫,便從三樓窗口跳下摩訶池。而劉辟自己則假裝一直昏迷不醒,自然毫無幹係。這計劃隻要把握好時機,本來天衣無縫,本來一會兒就該喂精精兒和玉簫服下解藥,再弄響警鈴,將玉簫扔進水中,一切罪過自有他二人承擔,不料突然臨時冒出個麗娘,割走了韋皋人頭,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精心布置安排的一切眼見全要泡湯。

劉辟謀殺對他有知遇之恩的長官,無論律法、道義上都說不過去,韋皋在蜀中威名赫赫,萬一走漏一點風聲,他再也無法在西川立足,還如何繼任當新一任的西川節度使?嫁禍給麗娘再容易不過,可她明明已是劉辟侍妾,他自己親自將她帶進節度使府中,若她是謀殺太尉的真凶,他又如何能脫去幹係?尤其麗娘假裝暈倒,一定看見了他用針紮死韋皋的情形,此婦深藏不露,心機深遠,絕非普通人,想抓到她,也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萬一她被追捕得狗急跳牆,逢人講出他針刺韋皋致死的經過,僅是流言已足以毀滅他謀劃的一切。她要的是韋皋人頭,她有他的把柄,他也有她的把柄,也許暫時可以互不揭發、相安無事,等他坐穩西川後再來想辦法對付這個可怕的女人。

邢泚卻沒有劉辟這般深謀遠慮,見他沉吟不語,忍不住又催促道:“使君,到底要怎麼辦?”一名站近西麵窗口的牙兵忽指著窗口道:“這裏有人係了根繩子。”

劉辟搶過去一看,卻是麗娘腰間的黑絲絛,結在窗框上,極細極韌,肉眼一時難以發現,推開窗戶往下一望,那絲絛幾近百尺,一直垂落水中,愈發肯定是麗娘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趁他下樓時割走了人頭,再由絲絛縋下摩訶池,自水路逃走。

邢泚跺腳道:“使君,再遲可就來不及了!”劉辟到底還是進士出身,沉斷有謀,想了一想,道:“嗯,事已至此,隻好隨機應變,將絲絛取下來,你去將精精兒帶上來,弄些血到他和玉簫身上,再將他們帶下樓去,喂他們服下解藥。我一會兒從樓上拿件東西仍進摩訶池中,假裝是人頭被精精兒的同黨先帶走了,我正好醒過來,等我一出聲叫喊,你們先將他二人推入水中,假裝是精精兒正要帶玉簫從水中逃走,你們再捕他二人上來。”

邢泚道:“可是已經有許多人看到麗娘進來節度使府,她現下人不見了,旁人問起來要怎麼說?”劉辟道:“這確實是個麻煩事兒。這樣吧,你先把血弄到他二人身上,然後將楚原、太尉屍首和麗娘的衣衫也扔進摩訶池中,這樣可以說麗娘也被精精兒殺了,沉入水中,找不到屍首。一會兒我自己從窗口跳下,假裝也是被人扔下,你們再救我上來。可別再出差錯。”

邢泚道:“遵令。”急忙帶人下去,扳開機括,鬆開精精兒,拖上樓來,將他雙手按在韋皋斷頸處,又往他衣衫抹了幾下,照貓畫虎拖過玉簫如法炮製一番。

劉辟走到窗口一看,見腳下深不見底,一陣暈眩,不免有些畏懼,忙道:“我還是跟你們下到一樓再跳。你們留個人在這裏,等我們到一樓了,先扔太尉屍首,再將那銅燭台扔下去,假裝是麗娘落水。”

安排妥當,當即來到一樓設廳,先喂精精兒和玉簫服下解藥。等了一會兒,果然聽見“砰砰”兩聲巨響,有重物自樓上墜下,落入水中。外麵牙兵已然驚覺,喝道:“是誰?”劉辟便爬上窗口,叮囑道:“千萬要快些救我上來。”邢泚道:“遵令。”劉辟一咬牙,躍入摩訶池中。晉陽早往腰間自刺了一刀,也跟著躍入池中。

此刻精精兒正好清醒過來,茫然睜開眼睛,邢泚一揮手,牙兵們一擁而上,將他和玉簫抬起來扔入水中。外麵有牙兵稟道:“邢將軍在麼?樓上似乎出了事情。”邢泚拉開門,皺眉道:“本將也聽見了,可太尉交代過,不得他命令,誰也不準上樓。”忽聽見窗口一名牙兵道:“水裏有人!”

眾人慌忙趕來水榭,果見水中有兩個人正在掙紮,卻是迷藥已解的精精兒和玉簫。邢泚故作驚訝地叫道:“咦,這不是被通緝許久的精精兒麼?來人,快抓住他,弓弩手上來,可別再讓他逃走了。”牙兵轟然答應,當即有數人躍入池中去拿精精兒,另有數人彎弓搭箭,對準了精精兒。精精兒忙叫道:“別射,別射,我不會遊水。”

一名牙兵叫道:“劉使君也在那邊,好像還有幾個人,”邢泚道:“快,快,都救上來。”

片刻之間,大批牙兵趕來水榭。精精兒藥勁剛過,手腳酸軟,又根本不會遊泳,嗆了一肚子水,很快被人扯上來,重新上了手銬腳鐐。他自二個多月前在百尺樓誤觸機關被韋皋擒住後,一直被囚禁,其間雖有變故,但從來是鐐銬加身,手足不得半分自由,根本不知道眼前發生了什麼事。忽見玉簫也被從水裏撈了上來,濕漉漉地極是狼狽,更加不明究竟。

至於後來林蘊和段文昌從卷宗中發現蛛絲馬跡,多方訊問求證,推斷出麗娘才是凶手,劉辟與她合謀,卻還是距離真相甚遠。劉辟早知林蘊為人執拗,段文昌聰明過人,聽說這二人一回來成都就提審精精兒和玉簫,後來又召了重傷中的楚原問話,知道二人起了疑心,急忙率兵趕來成都府署,不惜撕破臉皮將林蘊囚禁,又拿薛濤威逼段文昌就範,這才算緩解了危機,長舒了一口氣。

本來按照新任支度副使盧文若的意思,既然已經有玉簫和精精兒的供狀畫押,是時候將二人當堂杖死,然後對外公布是病死獄中,從此一了百了,永絕後患,再也無人知道真相,這也是原先早已安排好的計劃。然而自出了麗娘橫空冒出、割走韋皋首級的意外後,劉辟便改變了主意,雖則他嚴令不得外泄韋皋人頭被割走一事,但畢竟許多牙兵親眼看見無頭屍首被撈上岸來,韋皋尚有不少心腹,這些人一心要為太尉報仇,不光是要精精兒和玉簫性命那麼簡單,追索同謀、尋回首級才是最要緊的事,這當然要部分著落在精精兒身上,從他口中拷問出同黨下落。獄中秘密處死極容易落人口實,尤其今日出了林蘊意外趕回問案的事後,更需要小心行事,不然惹起軍中騷動可就前功盡棄。

另有一則,劉辟威望遠遠不及韋皋,想要擁護韋皋之子韋行式為下任西川節度使的人不在少數,若他能漂漂亮亮辦好這件案子,將精精兒和玉簫公開行刑,不僅可以立威揚名,還可以贏取人心。韋皋夫人張氏已經幾次詢問案情,似乎並不相信玉簫有膽量勾結外人謀害韋皋,她祖父、外祖父、父親均是宰相,顯曆台閣,家族勢力在朝中根深蒂固,其兄長張弘靖是朝中名臣,風傳即將拜相,這樣的人劉辟當然要盡量籠絡,若能讓她親眼看見殺害她夫君的凶手被處死,自然會大大感激他,說不定日後還會提攜他。況且已經過了秋分,隻要朝廷批複即可執行死刑,少則數日,多則半月,也不在乎多等幾天。

不過眼下的麻煩事是,不能公然追捕帶走首級的麗娘,因為她已經“溺死”,屍骨無存,必須得再找一個人作為精精兒的同黨抓起來,到時與精精兒、玉簫一起處死,案子方能圓滿結案,至於找不找得到首級倒不那麼重要。精精兒根本不明白事情究竟,也不了解是誰帶走了首級,劉辟下令刑訊,不過是惱恨他與玉簫眉來眼去,存心讓他多受痛苦而已。

可憐精精兒和玉簫無辜卷入一場大陰謀,各受過一遍酷刑,昏死過去,又被重新拖回死牢囚禁。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精精兒隱隱聽到有人呼喚自己,勉力睜開眼睛,卻是卓二娘,心頭一喜,便要坐起來,哪知道百骸俱散,根本動彈不得。

卓二娘見他麵如金紙,氣息昏昏,忙道:“精郎還是不要動的好,你……找我來有事麼?”

她一直對精精兒很有好感,不料他二個月前離開後再也沒有回來,隻在次日有牙兵來搜了他住的房間,將行囊全部拿走,才知道他因擅闖節度使府重地被捕,已經駭異得嘴巴歪了。昨日又聽侄子鄭注說他是一個劇盜,而且還與太尉侍妾玉簫勾結害死韋皋,更是匪夷所思。一早成都府獄卒老武來請她,她本不願意惹禍上身,老武找到了精精兒藏在房中的飛錢,得了大好處,當然極力遊說,說這是犯人死前最後一個願望。卓二娘被勸不過,隻得勉強來到府獄,但見到精精兒如此淒慘狀況,跟兩月前的翩翩公子判若兩人,又大生同情,忍不住問道:“精郎,你當真是劇盜,害死了韋太尉麼?”

精精兒道:“我是劇盜不假,可二娘真相信我會勾結玉簫殺死韋太尉麼?”

卓二娘當日親眼見到刺客在酒肆行刺韋皋,是精精兒從旁出手相助,他若要害人,當時才是大好時機,何須再費盡心思闖入節度使府中?不過她一個小小老百姓,怎敢去妄談這些涉及大人物的事?也不敢接話,隻問道:“精郎有什麼事?”精精兒道:“我想請二娘幫個小忙。”

卓二娘早猜到他找自己是因為信不過獄卒,這“小忙”一定非同小可,她敬慕韋皋有如天神,實在不願意跟害死他的人再有任何瓜葛。精精兒看出她的不情願,忙道:“精精兒是個孤兒,並無父母親人,自師傅去世,所掛念者唯有我師兄一人,我隻求二娘能幫忙帶給口音給他。”

卓二娘畢竟婦道人家,一聽“孤兒”二字,心中頓時軟了下來,咬咬牙,道:“好,你想我怎麼幫你?”精精兒道:“九月初二是我師傅忌日,我與師兄約好在八月二十日——也就是明日在合江亭相會,再同去峨眉山拜祭師傅。二娘隻須當日代我去合江亭見我師兄空空兒,告知他我如今身陷牢獄,無法再同他一道回師門,請他自己去峨眉,也代我在師傅墳前上一柱香。”

卓二娘聞言大大鬆了口氣,道:“這麼簡單?”精精兒道:“就這麼簡單。當然不會讓二娘白跑,精精兒自有酬謝。我在我房裏房梁上藏了一包東西,二娘搭個梯子爬上去就能找到。”

卓二娘已經知道獄卒老武從房中床下木板中找出一張飛錢,而且順利到酒肆對麵的米氏櫃坊兌成了現錢,忽聽說房梁上還有東西,大是驚奇,問道:“是什麼東西?”精精兒笑道:“二娘自己去看了就知道了。傳話給我師兄的事,就拜托二娘了。”卓二娘道:“行,這事不難。那我先走了。”精精兒道:“是,多謝。”

卓二娘出來大獄,卻見盧文若帶著數名牙兵守在門口,笑道:“二娘今日怎麼有空來大獄這樣醃臢的地方?”

卓二娘精明伶俐,當即猜到有人暗中在監視精精兒的一舉一動,不敢謊言欺騙,忙上前將精精兒的話據實稟告,甚至連房梁上藏東西的事也沒有隱瞞。

盧文若道:“二娘是個聰明人,這樣吧,梁上的東西就歸二娘所有,當是獎賞給你,至於代精精兒跑腿給空空兒送口信一事,就由本官派人替你去辦吧。你放心,口音我一定帶到。”卓二娘不敢違抗,道:“是。”

她一路小跑回來南城,趕路太急,在萬裏橋上迎頭撞上一名白衣女子,將對方手中的幾枝桂花撞得脫手飛出,掉下了水中。虧得那女子看上去也是心事重重,沒有心思計較。

卓二娘回來店裏,低聲對丈夫說了精精兒托付帶話一事,她倒不是想要同魚成商量,而是本能地覺得今日之事不會這麼容易解決,想找個人說說心中顧慮。魚成遲疑道:“不管精郎在外麵是什麼人,但在咱們店裏,他是貴客,他所求之事是人之常情,二娘好心答應了他,也算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卓二娘道:“嗯,我也是這麼想。不過盧使君從中作梗,非不要咱們再管這事,聽說他那人沒什麼本事,全靠將漂亮妹子嫁給了太尉兒子才得以為官,你說他會這麼好心去派人幫精郎傳話麼?”魚成吞吞吐吐地道:“怕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忽見侄子鄭注飛快地奔進來,低聲道:“咱店裏進來了幾名官兵,穿得都很光鮮,不怎麼說話,可就是賴著不走,怕是來打秋風白吃白喝的。”魚成道:“我去招呼他們……”卓二娘一把拉住他,道:“打什麼秋風,他們是節度使府的人,一定是盧使君派來監視咱們的。”所謂“監視”,自然是要防止卓二娘再去合江亭給空空兒帶話。

鄭注不明所以,問道:“什麼監視?是跟住過咱們這裏的精精兒有關麼?”卓二娘也不回答,心中卻道:“明日才是八月二十,這些人做事如此周密,即使是代傳口信這樣的小事也要大力阻止,莫非……莫非精精兒當真是被冤枉的不成?”

然而眼下的局麵,她還能有什麼法子?自古以來民不與官鬥,就算她想幫精精兒一把,怕也是有心無力。

次日便是八月二十,合江園一帶一大早已經是熱鬧非凡——這裏既是碼頭渡口,無數舟楫停泊來往於此;又是集市,時值金秋八月,正有桂市開張,商旅遊客穿梭不絕。合江園則是鬧中取靜的遊覽之地,主亭合江亭恰好位於郫江和流江的交彙之處,四周又有芳華樓等閣樓台榭,遍植花草,珍木周庇,奇花中縟,尤以梅花居多。這裏號稱“一郡之勝地”,曆來是文人墨客宴飲娛樂、吟詩作賦的首選之處,流風所及,蔚然成景,無論迎來送往,還是賞景休憩,成都官民都愛選在此地進行。

合江亭為連體雙亭,壘基高達數尺,由十根亭柱支撐,構建巧妙,意味雋永。拾級而上,綠野平林,煙水清遠,二江風物,盡收眼底。

合江園的管界巡檢呂大早早就守候在亭側的台階前,仔細觀察著每一個登級合江亭的遊客,但一直到中午,始終沒有等到他要找的人。忍不住心急,登上亭子一望,卻見有一名年青男子靠在亭柱坐在地上,正在悶聲拿著酒袋喝酒,不覺一愣。他不記得見過這樣一個落拓的男子上亭,懷疑此人是昨晚便在此等候,忙上前問道:“郎君可是空空兒?”

那男子果然放下酒袋,起身應道:“正是,你是……”呂大道:“小的是這裏的管界巡檢,有人托我來給郎君帶句話。郎君可認識精精兒?”空空兒道:“精精兒是我師弟,巡檢怎會知道他?”

呂大道:“郎君師弟精精兒因為謀害太尉身陷牢獄之中,不方便見你,特托小的來給郎君傳話。”空空兒一呆,道:“什麼謀害太尉?太尉是西川節度使韋皋麼?”呂大道:“是,不過這裏不方便說話,不如到小的官署再談,就在前麵市集中。”空空兒道:“好,多謝。”

二人一前一後出來合江園,迎麵走過來一名戴著帷帽的白衣女子,雖看不清麵孔,卻極盡飄逸之姿。空空兒停下腳步,怔怔望著那女子發呆,一種闊別已久的感覺像潮水一般覆蓋住他。

那白衣女子正是蒼玉情,卻是看也不看空空兒一眼,仿若根本不認識他這個人,唯在擦肩而過時低聲道:“有詐!”

空空兒一愣,正不解其意之時,忽然自集市人群中搶過來一條大漢,高聲嚷道:“空空兒,你怎麼在這裏?”

這彪形大漢正是劉叉,他本一直盤桓在靈池縣尉段文昌住處,因不見段文昌回來,又聽說西川節度使韋皋新近暴斃,擔心有事,所以趕來成都瞧瞧究竟。靈池在成都東五十裏,合江園是入城必經之路,不過他剛好能在這裏遇上空空兒,也真是再湊巧不過。

空空兒乍然見到劉叉,也是驚奇萬分,問道:“劉兄如何也在這裏?”劉叉道:“說來話長,你來成都做什麼?”空空兒道:“與我師弟精精兒相會,他……”一旁呂大忙道:“二位久別重逢,不如到官署坐下來再敘舊不遲。”

空空兒朝蒼玉清望去,卻見她雖然走出老遠,卻停下腳步,似在等待自己,便道:“多謝巡檢傳話,不過我還有要事……”呂大慌忙上前扯住他衣袖,道:“你走不得!”回頭大嚷道,“他在這裏,空空兒在這裏!快來人,快來人!”

劉叉上前一把將呂大扯開,推倒在地,喝道:“你做什麼?”空空兒見前麵一陣騷動,有人大聲呼喝,知道有大隊人正朝這邊趕來,忙道:“快走。”忙拉住劉叉,趕上蒼玉清,問道,“清娘,你……”蒼玉清道:“先離開這裏再說。”領著二人下來渡口,登上一條烏蓬小船,艄公旋即操漿劃水,慢慢往西而去。

卻見岸上市集大亂,人群來往奔跑,塵土飛揚,大隊牙兵湧出,四下張望搜索。劉叉道:“空空兒,這些官兵到底是要抓你,還是要抓我?”空空兒苦笑道:“我哪裏知道?清娘,還請告知究竟,這些官兵為何突然出現?你怎麼也會在這裏?”蒼玉清道:“你師弟精精兒因為殺死前任西川節度使韋皋被捕下獄,這些人拿你是因為懷疑你是精精兒的同黨。”

空空兒道:“清娘說我師弟殺人?不會,他雖然愛做些梁上君子的勾當,但決計不會殺人,更別說是西川節度使這樣的大官了。”蒼玉清道:“聽說他是為了一個女人。”空空兒道:“女人?是不是叫杜秋娘?”蒼玉清道:“不,叫玉簫,不過聽說是後來才改的名字,原先叫什麼名字我可不知道。”

空空兒道:“我師弟現下情形怎樣?”蒼玉清道:“還能怎樣?他在酷刑下認了罪、招了供,隻等朝廷批複下來就執行死刑。”空空兒道:“那好,請娘子讓船靠岸,讓那些牙兵抓到我帶我去官府,我想見見我師弟。”蒼玉清道:“你去就是送死。”

空空兒道:“我昨日剛到成都,又沒有犯法,他們憑什麼拿我?我去官府隻想見見我師弟。船家,請將船靠邊停一下。”蒼玉清怒道:“我說了不準去,你自己去送死容易,你還想救出精精兒麼?”

空空兒一呆,道:“什麼?”蒼玉清道:“我知道精精兒不是真凶,但具體情形經過我也不清楚。從成都到京師路途遙遠,韋皋死訊至今還沒有傳到京師,就算執行精精兒死刑的批文回複下來,那也是半個月後的事了,眼下最要緊的是要先查出真相。”

空空兒道:“娘子為何要救我?”蒼玉清道:“我不是要救你,我自己也想要查明韋皋死因。”

空空兒悶了半天,實在無話可說,半晌才問道:“怎麼不見第五郡娘子?”蒼玉清道:“她私自去江南找你義兄侯彝了。”

劉叉奇道:“原來你和侯少府結拜成兄弟了。”空空兒點點頭,這才問道:“劉兄如何也在這裏?”劉叉便大致說了經過。

蒼玉清道:“劉郎竟與段文昌熟識?那再好不過,他和推官林蘊一道重審過精精兒的案子,但很快林蘊被捕下獄,段文昌卻被放了出來,他一定知道些底細,咱們先躲一躲,晚上再去找他。”

劉叉道:“段少府現今人在哪裏?”蒼玉清道:“在浣花溪薛濤居處。”劉叉道:“段少府到底還是跟心愛的女人在一起了。”他與段文昌在一起廝混幾月,酒酣之時互相吐露心聲,早知段文昌心底一直愛慕薛濤,隻是畏懼韋皋,不敢流露。現下韋皋既死,障礙已去,檀郎謝女當可終生廝守。

小舟劃過萬裏橋,來到米氏櫃坊後院旁的渡口停下,這後院盡是一間間倉庫,專門租給行商存儲貨物用。三人下船來,蒼玉清拿鑰匙開了一間倉庫,閃身進去,裏麵堆了一些貨包,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角落邊有桌椅、食物、水、被褥等物,顯是早有準備。

劉叉道:“娘子就住這裏麼?這也太不像閨房了。”蒼玉清道:“你們先住在這裏,我住在對麵的錦江春酒肆。”指著牆角道,“這兒有幾壇酒,你們先喝著,不夠再告訴我。”

空空兒關懷精精兒下獄一事,破天荒地沒有見到酒立即眼開,隻問道:“娘子是如何知道我師弟並非真凶?”蒼玉清道:“想要韋皋死的人很多,輪不到你師弟來動手。”她似不願意多談這個話題,道,“你可知道,你們魏博武官趙存約行刺韋皋不成被擒住,一直被關在獄中,不過他沒有露出身份,韋皋至死也不知道他是魏博的人。”

空空兒大奇,心道:“趙存約何以會刺殺西川節度使?不過無論如何他是隱娘的夫君,隱娘於我有恩,我總要想辦法救他出來。”忙問道:“趙存約人關在哪裏?”蒼玉清冷笑道:“你眼下自身難保,既想救這個又想救那個,還是先解決眼下的難題再說。”不再理睬空空兒,自己開了門出去,回身將門鎖上。

劉叉道:“空兄很忌憚這位娘子麼?她到底是什麼人?”空空兒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她的來曆。”劉叉道:“那你為什麼總是聽她的話?”

空空兒一愣,無言以對,無可奈何之下,隻好大吃大喝。蒼玉清留下的酒是燒酒,又醇又烈,正對空空兒性子,當即飲了個痛快。外麵不斷有馬蹄聲、呼叫聲傳來,大約是官兵正在四處搜捕,酒肆、客棧肯定是重點搜查目標。

到了晚上三更時分,蒼玉清果然來開了門,領著空空兒、劉叉二人摸黑出來,重新上了小船,依舊是那名艄公,悄悄往上遊劃來。河水輕緩,無邊的寧靜中自有一派詩情畫意。兩岸間或幾盞昏黃的燈光,沒精打彩地在黑暗中掙紮。

劃出三、四裏路,艄公停在北岸邊,道:“到了。”聽聲音甚是年青,渾然不像他外表那般蒼老。

蒼玉清道:“前麵半裏處的精舍就是薛濤住處,原本是節度使別墅,韋皋特意劃了一處別院給她。這件事我們不便出麵,你二人自己去找段文昌問個清楚。”劉叉奇道:“我們?娘子說的還有誰?”蒼玉清也不理睬,隻道:“我在這裏等著,小心有劉辟的人在暗中監視段文昌。”空空兒道:“多謝。”拉著劉叉跳上岸來,往前趕去。

劉叉問道:“你的劍呢?”空空兒道:“被魏帥收了。”劉叉聽說魏博節度使收了浪劍,不免很是驚奇。

原來空空兒被放出掖庭宮後不久即被聶隱娘製住,押回魏博進奏院,他義兄田興已經返回魏博,進奏官曾穆倒也沒有殺他,隻將他囚禁在檻車中送回魏州,請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發落。田季安命推官邱絳審訊空空兒,邱絳也查不出他殺死曾穆心腹的實證,又加上田興從旁求情,隻以屢次違令為由將他重責了一百軍棍。不過他的浪劍卻被田季安收去,不予發還。那劍原是田承嗣賜給田興之物,田興為此頗生芥蒂,好在空空兒全不在意。

劉叉道:“你跟田興是結拜兄弟,論起輩分,不還是魏帥的叔叔麼?”空空兒苦笑道:“我算哪門子的叔叔?”

二人摸索行到薛濤精舍外,燈火朦朧,大門微掩,門口果有兩名監視的牙兵,正倚靠在門檻上打盹。劉叉道:“我去殺掉他們。”空空兒道:“何必多殺人?咱們翻牆進去。”

正要離開,忽見兩名跨刀男子奔近大門,牙兵登時驚醒,急忙上前攔住,道:“唐侍衛,你們不能進去。”

這兩名男子正是唐棣、唐楓兄弟,他二人昨夜聽信精精兒信口胡言,連夜到武擔山搜索,一直忙到今日中午,卻始終沒有發現什麼林空,這才知道是上了精精兒的當,忙回來大獄,獄再向精精兒逼問,卻被牙將邢泚率兵擋住,說留後劉辟有命,任何人不得靠近殺害太尉的凶手,以防萬一。二人悻悻出來,意外聽到府中差役談及推官林蘊昨夜審問精精兒後被莫名下獄,這才覺得事情蹊蹺。唐楓道:“該不會真如精精兒所言,真凶另有其人?”二人急忙去找晉陽和楚原問案發情形,雖然與官方說法並沒有什麼不同,然而唐棣卻發現晉陽腰間的傷口在左前側,刀刃分明是自前麵刺入,這可與他所稱的被人從背後襲擊大不相同。晉陽忙聲稱記不清了。唐氏兄弟愈發起了疑心,從楚原那裏聽到段文昌也參與了複審,便欲來找他聞明究竟,隻是一直有人暗中跟蹤,好不容易到晚上才甩掉監視的牙兵,摸黑趕來浣花溪。

唐棣見薛濤住處也派了牙兵,愈發起疑,正要往裏強闖,忽聽得背後馬蹄得得,牙將邢泚率大隊騎兵趕到。兄弟二人交換一下眼色,當即拔出刀來,製住兩名牙兵。邢泚命人圍住二人,怒道:“你們這是要做什麼?太尉屍骨未寒,你們就要反叛麼?弓弩手!”騎兵一齊張開弓弩,對準唐氏兄弟。

唐棣道:“我們兄弟隻想見見段少府,問幾句話就走。”邢泚道:“留後有急事召你們回府,速速放下兵器跟我回去,不然我可要不念舊情、下令放箭了。”唐楓冷笑道:“你試試看!”邢泚當真一揮手,數支羽箭飛出,射到唐氏兄弟腳下。

唐棣道:“好。”放開牙兵,拋下腰刀。唐楓道:“大哥,你……”唐棣厲聲道:“放手。”唐楓無奈,隻得鬆手丟了兵刃。邢泚命人收了腰刀,讓出兩匹馬來,道:“這就走吧。”帶人擁了唐氏兄弟飛騎離去。那兩名牙兵麵麵相覷一陣子,照舊回來門檻守衛。

劉叉瞧見情形,咋舌道:“這劉辟當真是要一手遮天了。”空空兒低聲道:“走吧。”繞到後院,輕鬆攀過院牆,往燈火處摸去。

隻見院中寂寂,段文昌正在月下徘徊,低低吟道:“西風忽報雁雙雙,人世心形兩自降。不為魚腸有真訣,誰能夜夜立清江。”絲毫不為適才門前的吵鬧介懷。劉叉一見之下大喜過望,從花叢中現身叫道:“段少府!”

段文昌先是嚇了一跳,待開清來人,慌忙往前院看了一眼,問道:“劉兄如何來了這裏?”劉叉道:“我帶了一位朋友來看你。”招手叫空空兒出來。段文昌道:“呀,你是精精兒的師兄空空兒麼?”空空兒大奇,問道:“段少府如何知道是空某?”段文昌道:“我聽劉兄講過你許多事,心下早仰慕已久。如今這成都城裏怕是少有人不認得你,就連薛家娘子的大門上都貼有你的圖形告示呢。快,二位跟我進來。”

領著二人進來房中,掩好門窗,將燈光挑得弱些,這才道:“抱歉,這裏一直有人監視,薛娘子又已經歇息,怕是要怠慢了。空郎冒險前來找段某,是想知道你師弟精精兒的案子麼?”空空兒道:“是,還望少府將實情相告。”

段文昌當即說了精精兒的供狀及卷宗上描述的殺人經過。空空兒道:“這不可能,我師弟再笨,也不會笨到殺人後將屍首丟進水中,那不是有意要暴露自己麼?況且他以偷盜為生,向來獨來獨往,不會有什麼同黨。”段文昌道:“屍首落水是最大的疑點,我和林推官也一眼就發現了。詢問你師弟時,他說自從他兩個多月前入百尺樓盜竊不成被擒後,一直被囚禁。他本來被關押在節度使府地牢中,一個多月前轉押到府獄時半路為人救走,當時已經風傳是你空空兒所為,韋太尉為此大發雷霆,下令全城搜捕,這一節我倒是早就聽過。”

空空兒道:“可是我明明昨日才到成都。”段文昌道:“嗯,我猜可能是有人故意劫走你師弟,然後將他秘密關押在某處,為的就是後來將太尉之死嫁禍給他。不過既然你師弟無辜,也沒有同黨,可太尉首級又去了哪裏?這是我一直未能想通的一點。”

空空兒吃了一驚,立即想起蒼玉清來,那塊神秘的蒼玉早已經歸還給她,每每那塊蒼玉出現,不都是有一具無頭屍首出現麼?這似乎已經成了一種魔咒。韋皋之死,她剛好出現在成都,這絕不會是巧合。若真是她所為,她又為什麼要救他,還指引他來找段文昌問明真相?

段文昌道:“劉辟現在派人搜捕你,就是因為找不到所謂帶走太尉首級的精精兒的同黨,沒有辦法結案交代,你正好適時出現,又是精精兒師兄,實在是最合適不過的替罪羊。”劉叉怒道:“奶奶的,這些官員為了名利,不惜陷害無辜,空空兒,不如我跟你一道去劫獄,將你師弟救出來。”

段文昌道:“如今西川盡在劉辟掌握,劫獄隻是白白送死。空郎,我猜劉辟並不知道你魏博巡官的身份,你不如以魏博名義堂堂正正地去拜訪他。劉辟意在得到西川節度使的位子,他雖得將士死力,但在朝中沒有任何名望地位,正需要外援,隻要你亮出魏博的名字,他肯定不敢再對你下手。”

劉叉道:“可既然精精兒沒有殺人,劉辟肯定怕空兄從旁相救,他自己送上門去,豈不是正好自投羅網?”段文昌道:“正因為如此,劉辟才可以拿精精兒來要挾利用空郎。他是進士出身,絕非一般糾糾武夫。”

空空兒不願意拿出魏博的名頭,不過段文昌提議直接去見劉辟也許是個沒辦法中的辦法,當即道:“好,我明日就去找劉辟。段少府,你已經猜到謀害韋皋的真凶就是劉辟本人,對麼?”段文昌沉默不應。

劉叉卻是不能相信,道:“怎麼會是劉辟?他不是韋太尉最信任的心腹麼?”空空兒道:“他們四個人在百尺樓頂飲酒,機密重地,旁人誰也不準上去,結果韋皋被殺,麗娘沉水,玉簫成了勾結我師弟的殺人凶手,唯有劉辟一人安然無恙,而且成為韋皋之死的最大收益者,我實在想不出誰比他更像凶手。”

段文昌道:“這隻是推測,即便如此,也無法解釋太尉首級失蹤一事。另外麗娘甚是可疑,我和林推官都懷疑她……”忽聽得隔壁有女子低聲叫喚一聲,忙道,“薛娘子醒了,我得去看看。”

劉叉和空空兒便起身告辭。空空兒道:“段少府冒著生命危險告知我真相,空某感激不盡,大恩來日再報。”段文昌道:“何足掛齒,段某幫你們其實也是幫我自己。韋太尉風雲西川二十年,心機、謀略、膽識無不是上上之選,何等英雄人物,卻能被人殺死於無形間,對手不可小覷,二位千萬要小心。”

空空兒、劉叉二人謝過段文昌,依舊原路翻牆出來,回到江邊,蒼玉清果然還等在那裏。幾人一道乘船回來倉庫,進來後也不點燈,摸黑坐下。蒼玉清問道:“問到了麼?”劉叉道:“段少府是個爽快人,人也夠仗義,當然問到了,真凶就是劉辟,精精兒是被嫁禍的。”

黑暗中看不清對方臉色,但蒼玉清的聲音聽起來毫不驚奇,隻問道:“具體情形如何?”空空兒便將段文昌所言詳細轉述了一遍,道:“娘子對那那無頭屍首如何解釋?”蒼玉清沒有理會他話中背後深意,隻道:“這個不難解釋,韋皋人頭是被麗娘帶走了。”

空空兒大吃了一驚,他聽段文昌提到麗娘被拋下樓後溺水而死,還微微奇怪了下,為何獨有她的屍首沒有找到,不過並未多想,哪知道蒼玉清一語點破關鍵,雖然匪夷所思,但確實如此解釋最為合理。所有人想不到這一點,一是因為麗娘是劉辟侍妾,二是一個弱質女流難以有此膽識和心機。麗娘帶走了首級,現場少了一個人,所以不得不將韋皋屍首及其他人拋入摩訶池中,隻有這樣才能掩飾麗娘失蹤的事實。而劉辟之所以不敢明目張膽追捕麗娘,而是另外需要一個替罪羊,因為麗娘親眼看見了他殺死韋皋,有他把柄在手。

這些關節他一瞬間即想得明白,隻是唯一不能理解是蒼玉清為何能一語道破天機,她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成都到底有什麼目的?正待發問,忽聽見蒼玉清厲聲道:“空空兒,有件事我要問你,你得老老實實地回答。”

劉叉忍不住失笑道:“娘子,你何必用這種口氣?空空兒素來吃軟不吃硬,你好言好語問他,他準保什麼都告訴你。”蒼玉清喝道:“空空兒!”空空兒歎了口氣,道:“是。”

蒼玉清道:“你與羅令則一度走得極近,是麼?”空空兒道:“是,我們是酒中知己。”蒼玉清道:“你可知道正是你這位酒中知己挖地道救走了吐蕃內大相論莽熱?”

空空兒的驚訝更是遠在剛才得知麗娘帶走韋皋首級之上,他這才知道羅令則為何要買下崇仁坊王景延的故宅,原來就是因為它恰好在論莽熱被軟禁的宅邸的旁邊,就算不是湊巧因為王景延殺人逃走、王立著急出手,羅令則多半也要另想辦法辦法弄到手——他早有圖謀,要營救吐蕃內大相論莽熱出去,若強行闖入營救,必然滿城風雨,從長安到吐蕃萬裏迢迢,關卡無數,如何能出長安城就是個大問題,自王宅下挖地道確實是最省事最安全的法子。當日羅令則曾親口告訴空空兒吐蕃讚普出五百萬貫的高價,招徠江湖俠客營救論莽熱回吐蕃,莫非他也是為了五百萬貫錢?這確實是令人想不到的一點,空空兒回想起當日與羅令則一道在翠樓豪飲闊談,而今不到一年功夫,已經是物是人非,就算將來遇到,還不知道是友是敵,不由得很是心酸。

忽聽得劉叉也詫異道:“我在靈池聽段少府提過,據說論莽熱被人救出後回吐蕃,而是來了西川刺殺韋太尉。莫非……麗娘是論莽熱派來的殺手?”蒼玉清道:“我去打聽過,麗娘是劉辟本年五月自京師回成都時半路收的,恰好是在論莽熱逃走後,你說怎麼會這麼巧?”又喝問道:“空空兒,這事你可參與其中了麼?”

吐蕃是唐朝大敵,曾一度攻陷長安,代宗皇帝被迫出逃,而今又盡占西域、河西之地,唐軍無還手之力。空空兒知道這件事太過重大,必須得說個明白,忙道:“我確實不知此事,也不知道羅兄會為了錢財營救論莽熱出去。娘子認識我空空兒已非一日,當知道我為人,這等背叛朝廷之事,我是決計不會做的。若是我當日知道羅兄心懷叵測,也一定會加以阻止。”蒼玉清道:“好,這是你說的,背叛朝廷之事,你是決計不會做的。”空空兒道:“是。”

劉叉道:“到底是劉辟是凶手,還是麗娘是凶手?”蒼玉清道:“我猜是劉辟,如果是麗娘,他不需要再找精精兒做替罪羊,之前精精兒轉獄時被人救走,也定是他暗中派人所為,不然時機哪能拿捏得剛剛好?可見他處心積慮,早有預謀。”

劉叉道:“那我們幹脆將劉叉的惡行公布於眾,這樣大夥兒都知道他才是真凶。”蒼玉清道:“這可不行,咱們既沒有真憑實據,精精兒、玉簫也已經招供畫押。”

劉叉道:“難道咱們就眼睜睜地看著劉辟隻手遮天?”蒼玉清道:“雖則在你我看來,劉辟這些人隻手遮天,玩弄權勢,草菅人命,胡作非為,但西川老百姓卻未必這麼認為,百姓們隻在意衣食溫飽,蜀中富庶,隻要局勢平穩就能人人生活無憂。現在韋皋暴死,蜀中無主,再次麵臨動蕩局麵,這是西川士民最不願意看到的。韋皋之子韋行式不成器,劉辟出來主持大局,正是大勢所趨,說他眾望所歸也不為過,起碼他在西川十幾年,是個熟麵孔,總比朝廷新派以個不知道什麼樣的節度使要好。劉辟既得軍心,又的民心,至於他用了什麼手段,鏟除多少異己,沒有多少人會在意。”

她這番黑暗中的迂談闊論,不僅劉叉聽得目瞪口呆,就連空空兒也是歎為觀止,自他認識她以來,她一直隱身在神秘的陰翳中,他暗中揣度她的身份,隻以為是個身份神秘的女俠,類似王景延一般,或許背後有什麼權勢顯赫的人物在支持也說不準,然則此刻聽到她一番話,才知道她高見遠識,不比朝中那些重臣差多少,一時間,心下更是自慚起來。

隔了好半晌,劉叉才訕訕問道:“那要如何才能救出精精兒?”蒼玉清道:“我倒有個主意,就看你們二人敢不敢做。”劉叉道:“有什麼不敢做的?空兄,不如你我今晚一起去劫獄,殺他個落花流水,片甲不留。”蒼玉清道:“我說的可不是劫獄。你二人武藝再高,終究寡不敵眾,況且劉辟早有防備,大獄四周埋伏了許多弓弩手,你二人冒險前去,隻能白白送死。”

空空兒問道:“娘子有什麼主意?”蒼玉清道:“劉辟現下唯一畏懼的人,不是你空空兒,而是那帶走韋皋首級的麗娘。我猜她應該是江湖刺客,麗娘也不是她的真名,她混到劉辟身邊,一定是想要刺殺韋皋,隻是被劉辟搶先下了手,她坐收漁人之利,趁機取走韋皋首級,給劉辟留下了一個難以收拾的亂攤子,所以卷宗上才會有那麼多漏洞。我打算冒充麗娘,去引劉辟出來,他一心要除去這個心腹大患,肯定會調動大批人馬伏擊,節度使府防範大不如平常嚴密,你二人趁機闖入後署,綁走韋皋夫人張氏和兒子韋行式,用他二人的性命來交換玉簫和精精兒,這是唯一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