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韋皋之死(3 / 3)

劉叉失聲笑道:“既然劉辟都敢下手殺死韋皋,如何還會在意他妻兒性命?”蒼玉清道:“這可未必,韋皋聲望卓著,劉辟若能救得他妻兒性命,那可是大大提高了他的形象,再也無人懷疑他是謀害韋皋的真凶。”劉叉搖頭道:“即便如此,這等綁架婦女的行徑非大丈夫所為,我劉叉也是不屑去做。空兄,你說呢?”

空空兒心中好生矛盾,他確實不願意去綁架無辜的韋皋妻兒,可除此之外,還真沒有別的辦法能救出師弟。正躊躇間,又聽見蒼玉清道:“這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況且你們綁架他們母子後,可以借機將真相告知,還韋皋一個公道。張夫人是名宦之女,眼光見識非尋常婦人可比,定然一聽就能判斷誰真誰假,說不定她還會主動幫助你們。”

空空兒便不再猶豫,道:“好,我願意去做。劉兄,你本與這件事無幹,不如趁早離去,到南方去避一避風頭。”劉叉道:“你要我臨陣脫逃、置身事外,那可不行。好吧,綁人就綁人,反正都是為了救人。”

空空兒道:“不過劉辟一定會布下天羅地網捕捉麗娘,清娘你有把握能脫險麼?”蒼玉清道:“隻要謀劃得當,脫身不難。”

空空兒心中很是感激她為幫助自己孤身涉險,道:“不如由我裝成麗娘引劉辟出來,清娘和劉兄去節度使府綁人。”蒼玉清道:“不好,萬一你被劉辟捉住,隻有死路一條,我若是被捉,因與此事無幹,還可以再謀脫身之計。此事就這麼定了,你二人既想救人,就聽我號令,不得再囉嗦。”空空兒無奈,隻得道:“是。”

當下三人在黑暗中密密謀劃一番,預備次日黃昏動手,那時正是商販收攤、庶民歸家之時,更容易混入人群中趁亂逃脫。

次日中午,空空兒和劉叉化妝成貧苦腳夫的樣子,各自拖了一輛偷來的雞公車來到城中。一路有無數巡查的牙兵,不過那些人正在搜索客棧、酒肆、民居等易藏身之處,倒也沒有遇到麻煩。劉叉到一家雜貨店鋪買了兩條大麻布口袋、擀麵杖、麻繩等物,二人來到節度使府後院外等候。

後院外是一片小小的樹林,樹林南麵則是一座寺廟,白日進香拜佛的遊客倒是不少,日落西山時人漸稀少。到暮色蒼茫時,忽聽到北麵人喊馬嘶,有大批人馬來回奔走之聲。劉叉道:“成了!”

按照計劃,蒼玉清該在此時將劉辟引往北麵的武擔山。空空兒又等了一會兒,聽見人馬聲漸行漸弱,這才道:“走吧。”二人帶好家什,空空兒依舊拿出精精兒送他的攀牆鐵棒,與劉叉先後攀進府署。走過花園,來到樓榭最多處,裏麵燈燭已經掌起,依稀見到有仆婦來回忙碌。

空空兒道:“劉兄,你我分頭行事,你去綁張夫人,我去綁韋行式,一會兒後牆下會合。”劉叉道:“好。”他嗓門甚大,話音未落,便聽見有人笑道:“這下你們跑不掉了。”

卻見無數牙兵高舉火把自廊中湧出,空空兒大驚失色,正要往回退,卻見牆頭也是伏兵四起,弓弩手彎弓搭箭,成百支箭頭一齊對準了二人。哈哈大笑聲中,西川留後劉辟和牙將邢泚排開牙兵走了出來。劉辟上下打量著空空兒,見他極其落拓,全無精精兒的瀟灑風姿,問道:“你就是空空兒?”空空兒道:“是。”劉辟又道:“這不是劉叉麼?我見過你的圖形告示。空空兒,你明明是魏博巡官,為何跟你們魏博通緝的殺人犯在一起?”

空空兒大感愕然,不知道劉辟如何知道了自己身份,想來這也是對方手下留情、沒有下令立即放箭的原因。他生性沉靜,當此處境,也絲毫不亂,問道:“閣下想要怎樣?”劉辟道:“你若肯束手就擒,我就放劉叉走,而且派人送他去南方,保管你們魏博的人找不到他,如何?”空空兒微一沉吟,道:“好。”

劉叉大怒,道:“你們都當我是死人麼?劉辟,老子今日……”腳下剛動,幾隻羽箭呼嘯飛來。空空兒手裏隻有一根擀麵杖做兵器,伸杖一撥,打偏兩支箭,另一支卻射穿了劉叉右腿,他腳下一個趔趄,當即摔倒在地。

劉叉怒道:“你最好射死老子,射老子大腿算什麼準頭!”

邢泚一揮手,又飛來兩支箭,一支射中劉叉肩頭,一支射穿他左腳,將他釘在地上。雖非致命傷,卻都關節要害處,劉叉痛入骨髓,冷汗直冒,忍不住破口大罵。

劉辟也不生氣,笑道:“久聞魏博田氏善於治軍,兵馬天下最強,我西川將士跟魏博比起來如何?”

空空兒別無選擇,隻好道:“好,你們放了劉叉,來拿我吧。”拋下了手中木棒,不再抵抗。數名牙兵奔過來,拿鐐銬鎖了他手腳,仔細搜他全身,摸出一根鐵管來。劉辟一見便笑道:“你還真是精精兒師兄,本帥在他身上也見過類似的工具。”

空空兒不知道對方如何能算到自己要來綁架韋皋妻兒,心中很是不甘,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會來這裏?”劉辟笑道:“本帥帶你去見一個人。”空空兒頓時心底一沉,暗道:“糟了,一定是清娘已經為對方擒住。”

劉辟倒也真是守信,回頭指著劉叉命道:“將這個人送去南方。”劉叉道:“老子不去!”劉辟道:“那可由不得你了。”命人將劉叉抬走。

到了前院官署,天早已經黑定,堂上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隻是在堂中等候的卻不是蒼玉清,而是聶隱娘,她雖無鐐銬加身,四周卻是牙兵環伺,手扶刀柄,虎視眈眈。空空兒大吃一驚,當即猜到聶隱娘是為營救夫君趙存約而來,想來她公然表露了身份,劉辟由此知道她夫婦均是魏博的人。

聶隱娘乍然見到空空兒更是驚訝,問道:“空郎,怎麼會是你?”又道,“原來那要以麗娘名義引劉相公出去的人是你。”空空兒不明究竟,問道:“隱娘如何會知道?”聶隱娘歉然道:“抱歉,隱娘不知道這一切,壞了你的大事。我本來已看到通緝你的圖形告示,可四下找不到你,又著急救存約出來……”

空空兒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劉辟道:“今日能順順當當地擒住你,真要多謝這位聶隱娘通風報信呢。”

原來今日下午聶隱娘忽然來到節度使府署外,表明魏博武官的身份,自稱有要事求見留後劉辟。牙兵見她一介女流,如何能信她是魏博武官。聶隱娘當即告知她有麗娘在手,劉辟聽說後立即火速召見。聶隱娘稱已經擒住了麗娘,想用她來交換夫君趙存約。劉辟不免半信半疑,聶隱娘拿出了一根發簪,倒真是韋皋被殺當晚麗娘所戴的首飾。可即便聶隱娘真有麗娘在手,她定然也知道了事情真相,劉辟又如何能輕易放她離開?聶隱娘又詢問正被通緝的空空兒到底犯了何事,並告示他也是魏博武官,而且是節度副使田興的結拜兄弟,更是讓劉辟吃驚。二人正交鋒僵持之時,忽有飛騎自節度使府門飆過,馬上騎士射出一封書信到牙城上,牙兵送進來一看,是麗娘所寫,要挾劉辟到武擔山相會。劉辟有意將書信拿給聶隱娘看,聶隱娘一見便笑道:“這是賊人調虎離山之計,他們肯定是要到後衙去綁架太尉夫人。”劉辟道:“娘子如何知道?”聶隱娘道:“不瞞相公,這法子我也曾想過。”劉辟這才恍然大悟,一邊假意派兵往武擔山而去,一邊親自帶人來後衙埋伏,果然等到了空空兒、劉叉二人。他既忌憚魏博田氏威名,不願意空空兒拚死相搏,所以拿劉叉性命要挾他束手就擒,反正劉叉留在西川早得韋皋許可,又不過一介莽夫,成不了氣候。

空空兒聽說經過情形,長歎一聲,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事已至此,又能有什麼法子?唯有盼望蒼玉清能逃過此劫,不要再來救他了。

劉辟道:“你們二位既是魏博的人,劉某倒也不敢怠慢,隻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要怎樣解決,還想聽聽二位的建議。”聶隱娘道:“我用麗娘換我夫君,再用論莽熱的人頭換取空空兒,如何?”

劉辟大奇,問道:“隱娘知道論莽熱在哪裏?”聶隱娘道:“當然,不然隱娘如何能捕到麗娘?”言下之意,已經確認麗娘就是論莽熱所派來的殺手。又道,“她的名字也不叫麗娘,而叫王景延。”

一旁空空兒聽見,不免驚奇萬分,那個在翠樓殺了神策軍中尉楊誌廉並割走首級的女商人不正是叫王景延麼?該不會跟聶隱娘所稱的王景延正是同一人?她在京城崇仁坊的舊居被情夫王立轉手賣給了羅令則,羅令則又從那處宅子下挖地道救走了論莽熱,論莽熱脫身後轉瞬派來一個名叫王景延的女刺客,這其中莫非有什麼關聯不成?

劉辟尚在沉吟,聶隱娘又道:“劉相公若是有了論莽熱的人頭,居功至偉,不僅是在西川聲望倍增,就連朝廷也要對你刮目相看,這難道不是相公眼下最需要的麼?”劉辟笑道:“隱娘真是我的知己。好,咱們一言為定。”

聶隱娘道:“不過這件事還望相公保密,事成後一切功勞都歸相公所有,論莽熱也是相公手下所殺,與隱娘無幹。”劉辟心道:“這女人可真奇怪,她明明知道我不敢輕易殺魏博的人,包括她夫君和空空兒,為何還要將這場大功勞白白送給我?魏博為何不趁機拿論莽熱的人頭向朝廷邀功,雖說以魏博實力無須如此,可嘉誠公主不是還在世麼,她不倚靠朝廷,何以在魏博立足?除非……魏博本身就卷入了論莽熱這件事,而嘉誠公主並不知情。可魏博與吐蕃並不接壤,距離極遠,卷入這件事能有什麼好處?”一時間也想不通魏博為何要如此,隻笑道:“這是當然,娘子放心,我劉某進士出身,絕對是個守信之人。”

空空兒道:“那我師弟精精兒怎麼辦?”劉辟道:“你師弟是待決死囚,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不過若是空郎能說服你義兄田興上奏朝廷,請立劉某為三川節度使,我倒可以考慮網開一麵。”空空兒搖頭道:“這我辦不到。”劉辟道:“那就抱歉了。”

聶隱娘道:“蜀道艱難,還望相公寬限些時日,咱們以半年為限。這之前,我想見一見我夫君。”

劉辟聽她以半年為限,猜想麗娘和論莽熱均不在西川,當即笑道:“隱娘既是魏博的人,久聞燕趙之地多俠義之輩,一言九鼎,我信得過娘子,這就先將尊夫交還給你。不過空空兒嘛,可要你同時拿麗娘和論莽熱的人頭來換。”聶隱娘道:“既然相公如此慷慨,隱娘想冒昧請相公先放空空兒,將我夫君扣作人質。”

劉辟深感意外,隨即笑道:“好,先人後己,隱娘果然是女中豪傑。來人……”空空兒忽道:“多謝隱娘美意,我願意以自己換我師弟精精兒出來。”劉辟道:“可令師弟已經畫押招供承認謀害太尉,如今是待決死囚,朝廷欽犯,豈能輕易說換就換?”空空兒道:“我師弟對一切都不知情,整個事情經過我比他更清楚,劉相公殺我比殺他更有益處,你們隻須拿我當精精兒,我絕不會反抗,你們加給精精兒的一切罪名,我也都會承認。”

劉辟心道:“這人明明知道前麵是條死路,卻因顧念師兄弟情義不肯逃生,倒也真是條好漢。他既是魏博田興的義弟,當然比精精兒更有價值,說不定日後能派上大用場。”當即應允道,“好。”招手叫過邢泚,命他帶聶隱娘和空空兒去成都府獄,讓聶隱娘跟趙存約見上一麵,再用空空兒換精精兒出來。

空空兒被押來成都府,果見燈火明處站有牙兵,暗處埋伏有弓弩手,防守極是森嚴,如臨大敵,無懈可擊。進來重獄牢房,見精精兒刑具纏身,坐臥不得,隻能勉強靠在牆上,悲從心來,叫道:“師弟!”

精精兒這兩日未被刑訊,又得獄卒暗中照顧,精神好了許多,聞聲抬起頭來,大喜道:“師兄,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忽見空空兒也是鐐銬鐺鐺,道:“師兄也失手被擒住了麼?”空空兒點點頭,道:“你出去後跟聶隱娘走,她是我的朋友,會照顧好你。”精精兒一呆道:“什麼?”

邢泚揮了揮手,示意獄卒上前開了腳枷,又去掉精精兒頸間長枷,兩名牙兵上前將他拉起來。精精兒當即會意,道:“不,我不要你用自己換我出去。”牙兵哪裏管他情不情願,將他大力拖了出去。

精精兒手足間鐐銬未去,無力掙脫,隻不斷叫道:“師兄!師兄!”又聽見隔壁牢房有女子叫道:“精郎!精郎!”卻是玉簫的聲音。精精兒叫道:“玉簫!”叫喊聲漸行漸遠。

邢泚道:“空巡官,這可要得罪了。”空空兒點點頭,獄卒上前將他拖坐在地上,如同對待精精兒一般,戴上長枷,套住雙腳,這才鎖了牢門去了。

空空兒再次限入牢獄之災,知道此次遠比前一次在京師時凶險,正如蒼玉清所言,這西川獨立於中原之外,當權者翻雲覆雨,視國法為兒戲,就連韋皋這樣的人物死後真相都被掩蓋,他一個小小的百姓又能怎樣?現在唯有期盼蒼玉清和精精兒盡快離開這裏,越遠越好,隻是不明白聶隱娘如何會知道論莽熱和麗娘的下落。

忽聞見腳步聲,抬頭一看,聶隱娘正來到牢門前,扶著欄杆道:“空郎,隱娘能力有限,隻能做到這些。我猜劉相公未必會殺你,你自己多保重。”空空兒道:“是,我師弟就暫且托付給隱娘照顧,千萬別讓他再來救我,空空兒若逃不過這一次,來世再報隱娘大恩。”聶隱娘淒涼一笑,道:“好,那我去了。”

空空兒本想請聶隱娘到萬裏橋知會蒼玉清,請她千萬不要再來相救,然則邢泚始終率領牙兵從旁監視,不得絲毫機會,隻好作罷。

等到獄卒、牙兵盡數退出,大牢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空空兒勉強挪了挪身子,好讓頸上的重壓減輕寫。忽聽得隔壁有女子問道:“郎君是精郎的師兄空空兒麼?”空空兒心念一動,道:“是我。你……是玉簫?”玉簫道:“是。空郎,你是用自己換走精郎麼?”空空兒道:“是,其實也不是,是剛才那位聶家娘子答應幫劉辟做一件大事。”

玉簫忽然“嗚嗚”哭了起來,道:“可我該怎麼辦?你們都是大有來頭,外麵都有人拚命營救,我別無親人,該怎麼辦?”空空兒聽她哭得甚是淒涼,又說“別無親人”,心中一軟,安慰道:“你別哭,我若能脫此牢獄,一定救你出去。”玉簫喜道:“當真?你不會騙我?”空空兒道:“當真,絕不騙你。”

玉簫道:“精郎原先說空郎會來救我們,現下他走了,空郎自己又被關了進來,他……精郎會來救我們麼?”空空兒道:“他一定想來的,不過卻不一定來得了。”

精精兒被帶出成都府後押在一旁。邢泚陪著聶隱娘出來大門,笑道:“娘子可要記得遵守諾言,尊夫還在大獄中等娘子回來相救。”聶隱娘道:“這是當然。”邢泚道:“眼下城門已閉,娘子得等明日一早才能出城,前麵就有客棧,請自便吧。”命人開了鐐銬,將精精兒交給她。

聶隱娘道:“咱們走吧。”精精兒道:“我不要師兄換我出來,我要回去大獄。”不料聶隱娘雖是婦道人家,卻是力氣奇大,攙住他的手臂宛如鐵箍一般,他竟是掙脫不開。

聶隱娘道:“我還有許多正事要辦,可沒有功夫跟你小孩子過家家胡鬧,你自己安靜些,也好讓我省點心。”精精兒怒道:“什麼小孩子過家家,我師兄身陷險境,你這般說,還算是他的朋友麼?”聶隱娘道:“你師兄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精精兒道:“我要回去救他。”聶隱娘道:“你一身是傷,回去隻會白白送命。”精精兒道:“這用不著娘子多費心。”聶隱娘道:“我既答應了空空兒要照顧你,就該費心管你。”挾持著精精兒來到客棧。

有一名年青男子正等在門內,見狀迎上前來笑道:“二位的客房已經訂好了。”聶隱娘見對方雖是一身夥計打扮,卻戴著一頂胡帽,壓得老低,頗為詭異,不知什麼來路,料來是跟空空兒一夥白天飛騎射書的人,當即道:“請前麵帶路。”

那男子便領著二人來到後院一間上房,敲了敲門,有一白衣女子舉燈來開了門,道:“請進。”

聶隱娘將精精兒扔在椅子中,回身道:“我是魏博聶隱娘,他是精精兒,空空兒的師弟。二位尊姓大名?空空兒的朋友我可是都知道。”白衣女子道:“我叫蒼玉清,這位是大郎,我們也許算不上是空空兒的朋友,可一樣想救他出來。”

聶隱娘道:“是二位想出的綁架韋皋妻兒以交換精精兒的計策麼?這種主意空空兒可是想不出來。”蒼玉清道:“是,可惜功虧一簣。”

精精兒道:“喂,你們都是些什麼人?為什麼要救我?”蒼玉清冷冷道:“不是我們要救你,是空空兒要救你,我們隻是幫忙。”

聶隱娘道:“如今打草驚蛇,要想再救人難上加難。抱歉的是,我明日一早要離開成都,怕是幫不上什麼忙。不過,劉辟已經知道空空兒魏博武官的身份,應當不會輕易加害。”

蒼玉清道:“救人我們自有辦法,不過,我們想請隱娘幫個忙。”聶隱娘道:“什麼忙?”蒼玉清道:“精精兒身上有傷,隱娘要帶他走隻能乘坐馬車,我想借你們的馬車帶一個人出城。”

聶隱娘心道:“如今因為韋皋暴死的關係,成都進出城搜索極嚴,她獨請我帶人出去,自是知道劉辟會暗中派人監視我,相應地,進出西川一路也會暢通無阻。這蒼玉清到底是什麼人?她是真心要救空空兒,還是別有所圖?”尚在沉吟間,忽聽得精精兒笑道:“誰說我要走了?我要留下來跟這位美貌的小娘子一起救我師兄。”他一脫困,立即又恢複了嬉皮笑臉的浪蕩子本色。

蒼玉清根本不睬他,隻問聶隱娘道:“如何?”聶隱娘道:“好。”也不多問對方要送走的人是誰。

蒼玉清道:“那就這樣吧,這房間給你們用。我會去跟店家說好你要雇一輛大車,明早自有馬車趕到門外來接你們。”聶隱娘道:“客棧外麵有人在暗中監視我,你們小心些。”蒼玉清道:“多謝。”開了門與那大郎一道出去。

片刻後,大郎又折返回來,帶來一身衣服給精精兒,好讓他換下囚衣。精精兒道:“多謝,不過這身衣服也太寒磣了。”大郎白了他一眼,道:“那你還是穿你的囚衣好了。”精精兒笑道:“那倒也不必。”

聶隱娘送走大郎,閂好房門,道:“這裏有金創藥,你抹了傷口,換好衣服,這就到床上去睡吧,明日一早還要趕路。”精精兒道:“那娘子睡在哪裏?”聶隱娘不搭理他,吹了燈,搬了一張椅子坐到窗下,似在凝思,又似在打盹。

精精兒是風月老手,素來極得女人歡心,今日卻一再碰壁,一時不敢再鬧,乖乖自己塗了藥,換了幹淨衣裳,慢慢爬到床上。他被囚禁二個多月,不但被禁錮得手足不得自由,也一直無法躺下睡覺,這時往床上一倒,才知道自由真好,雖則全身刑傷依舊疼痛不已,但比起被鎖在牢中的動彈不得的情形,無異於天上地下。可轉念想到師兄空空兒此刻正代自己受苦,不由得又是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等到半夜,見聶隱娘頭歪到一旁,似已經睡著,便悄悄從床上躍了下來。他被禁錮日久,身手不及從前十分之一,雙腿又受過重刑,剛一落地便觸動傷口,忍不住“哎喲”一聲。聶隱娘立即驚醒,點燃燈燭,見精精兒扶著腿歪倒在床邊,當即上前將他抱上床,解下腰帶,縛了他手腳。

精精兒無力反抗,驚道:“娘子這是做什麼?我不過是想下床方便而已。”聶隱娘道:“你再鬧我就將你的嘴也堵上。”精精兒無奈,隻好道:“我怕了娘子啦,娘子預備帶我去哪裏?”聶隱娘道:“京師。”精精兒還待再問,聶隱娘當真撕下一片衣襟,塞入了他口中。

次日一早,精精兒從昏睡中醒來,鼻尖、額頭微有汗珠滲出。明明已經過了秋分,成都卻還殘留著濃濃淡淡的夏季餘溫。他見聶隱娘已經打好行囊,掙紮著“嗚嗚”叫了兩聲。聶隱娘便過來掏出他口中衣襟,解開手腳束縛,道:“車子也該到了,咱們走吧。”精精兒道:“你綁了我一夜,我得先去方便方便。”

聶隱娘從床下拖出一個瓦罐,道:“就在這裏解決吧。”精精兒道:“這裏?娘子不是開玩笑吧?”聶隱娘道:“你既是空空兒師弟,想來本事也不小,又詭計多端,我可不能讓你離開我的視線。”精精兒道:“多謝娘子誇讚,那麼請娘子先出去一下。”聶隱娘道:“我曆來視你師兄空空兒為幼弟,你是他師弟,更是小弟弟了,有什麼不好意思?”竟是不肯出去,隻背過身子。

精精兒這才知道這女人精明厲害,做事滴水不漏,要從她手上逃脫怕是難如登天,隻得背轉過去,往那瓦罐中解了手,穿好衣褲,老老實實地扶了聶隱娘出來。

客棧門口早停有一輛馬車,趕車的正是昨晚見過的大郎。幾人相見,佯作不識,大郎問道:“是娘子要的馬車麼?”聶隱娘道:“是。”

大郎便跳下車來,幫忙扶了精精兒上車,聶隱娘自己一躍跳上來。精精兒讚道:“娘子好身手。”

聶隱娘見那馬車座位寬大,當即猜到位子下麵是空的,蒼玉清要送走的人應該就藏在裏麵,也不點破,隻坐在精精兒身邊。大郎道:“這就走麼?”聶隱娘道:“嗯,先出蜀中再說。”

一路來到北城門,果見牙兵盤查極難,牙將邢泚正率人等在那裏,聶隱娘命大郎將車停下來,掀開車簾問道:“將軍還有事麼?”

邢泚上前往車裏一望,見精精兒歪倒在車座上,頭倚靠著板壁,雙目緊閉,似是已經昏了過去,不禁一愣,問道:“他怎麼了?”聶隱娘道:“他吵著要回去救他師兄,所以我打暈了他。”邢泚哈哈大笑,道:“娘子帶著他,一路可有得麻煩了。”揮手命人放行。

馬車出來成都城,聶隱娘道:“好啦,別再裝了。”精精兒從車座上爬起來,笑道:“姊姊,我演得如何?”聶隱娘一愣,問道:“你叫我什麼?”精精兒道:“姊姊啊,你不是說一直拿空空兒當弟弟麼?我是他師弟,當然也是你弟弟了。”聶隱娘道:“嗯,不管你叫我什麼,我都不會放你回去救你師兄的。”

不過她長年累月奔波勞碌於魏博軍政大事間,對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姊姊”頗感溫情親切,又補充道,“你師兄是我魏博兵馬使的結拜兄弟,劉辟野心極大,誌在三川,他絕不會就這麼殺了空空兒,一定會有所要挾。你放心,等我們回到京師進奏院,再慢慢想辦法救他。”

精精兒笑道:“姊姊這麼說,我就放心多了。”又拍了拍座位,道:“也不知道下麵藏的到底是什麼人,這麼久都不吭一聲。”

馬車往北行了七、八裏地,大郎將車停在一處僻靜林邊。聶隱娘扶著精精兒下車,大郎跳進車去,掀開座褥,取下座板,從裏麵抱出個人來。卻是一名靚裝年輕女子,手腳均被綁住,口中塞了衣襟,人已經暈了過去。

精精兒道:“呀,想不到我屁股下麵坐的是個絕色美女,她是誰?”大郎道:“盧文若的妹子盧若秋,也是韋皋的兒媳婦。”聶隱娘道:“你們要拿她換空空兒麼?怕是極難。”大郎道:“嗯。”聶隱娘見他不願意多談,便道:“那好,我們這就告辭了。”大郎道:“多謝。”

精精兒還戀戀不舍地望著那昏迷中的盧若秋,頗垂涎她的美色。聶隱娘狠狠將他塞入車中,自己趕了馬車,繼續往北馳去。

大郎則負了盧若秋穿過樹林。林子盡頭是一條小小的溪流。兩岸怪石嶙峋,攲嵌盤屈,不可名狀,清流觸石,洄懸激注,極見山野之趣。

蒼玉清早牽了兩匹馬等在那裏,問道:“還順利麼?”大郎先將盧若秋放到一塊大石上,道:“一切如清娘所料,劉辟派人守在城門口,我猜他已經連夜派人知會各驛站、關卡,沿途均會有人嚴密監視聶隱娘。不過一旦出了西川,局麵就不是劉辟所能控製。”又問道,“清娘當真認為聶隱娘手中有麗娘麼?”蒼玉清道:“嗯。”

大郎道:“可她為何不直接帶來西川跟劉辟交換趙存約出去?”蒼玉清道:“韋皋剛死不到五天,路途遙遙,京師都尚未得到消息,聶隱娘竟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找到麗娘,她再有本事,也難以憑借人力辦到,這實在太不可思議。”

大郎道:“清娘是說聶隱娘與麗娘是一夥子?”蒼玉清道:“至少她知道麗娘在哪裏,說不定也知道論莽熱藏身之處。”大郎道:“那咱們還等什麼?眼下最要緊的,無非是要除掉論莽熱,以免他逃回吐蕃後又再次領軍犯我大唐領土。”蒼玉清望著地上的盧若秋,一時沉吟不語。

大郎道:“眼下有不少大事要辦,除了論莽熱外,北方好幾個藩鎮都蠢蠢欲動,平盧節度使李師古正打算趁新皇帝登基、朝中不穩之時,發兵攻打義成軍節度使李元素,爭奪地盤。我們不該為了一個空空兒耗在這裏。雖然他在青龍寺救過清娘,可他畢竟是魏博武官,就憑他上次在京師惹出那麼多事情,將來總有一天會成為我們的敵人。”

蒼玉清道:“這樣吧,大郎先跟著聶隱娘,盡量超在她前頭,免得她起疑。我留下來處理盧若秋,多則兩日,少則一日,無論能不能救出空空兒,都會立即動身去追你,我們在東川節度使李康那裏會合。你先到梓州後,請李相公立即派人去江南召第五郡回來。”大郎道:“也好,娘子自己多保重。”牽了一匹馬,自上馬而去。

蒼玉清目送大郎遠去,這才轉頭凝視地上的盧若秋。她依舊昏迷未醒,胸脯有節奏地起伏著,恍若沉睡中的嬰孩。現在成都城中該有人發現這位又美麗又嬌氣的韋公子夫人已經失蹤一夜了吧?

實際上,直到當日中午才有人發現盧若秋失蹤。盧若秋自恃美貌,嬌縱傲氣,經常與丈夫韋行式爭吵,之後便賭氣離開節度使府署回去兄長盧文若家,韋皋在世時已是如此。節度使府的人不見她,以為她回去了兄長家。盧文若不見妹子,以為她在節度使府署中。直到客棧夥計意外發現被綁在房間不得動彈不能出聲的侍女阿曼,才知道出了大事。

盧文若得知消息後,急忙拿著賊人留在阿曼身上的書信來找節度使府蜀劉辟。盧若秋被人劫走,他當然是天下最著急的人,倒不是如何關愛妹子,而是盧若秋是他盧家攀上韋太尉的唯一紐帶,他之所以能得到劉辟著意籠絡,妹子是韋皋兒媳婦身份這一因素占了很大比重。

不料劉辟看信後隻是一言不發,要他拿空空兒去換回盧若秋,這買賣並不劃算。況且綁走盧若秋的肯定就是昨日假冒麗娘想誘騙他去武擔山的人,既被聶隱娘意外破壞好事,應該不會是魏博一方的人,那麼對方到底是什麼來頭,又為什麼一定要救空空兒出去?本來聶隱娘肯拿論莽熱人頭來換這個貌不驚人的空空兒已經足夠令人驚奇,現下卻還有另一撥人一定要救他出去,莫非他身上當真有什麼大秘密不成?

盧文若見劉辟若有所思,並無焦慮擔憂之色,知道他不願意,忙道:“現下我妹子是咱們唯一同韋太尉有親屬關係的人,韋行式是個銀樣蠟槍頭,不足為慮,倒也罷了,太尉夫人那邊還是要放個自己人才好。”

劉辟曆來視盧文若為心腹,這次能成功除掉韋皋,平穩接掌西川大權,他功不可沒,不願意令其心存芥蒂,道:“你放心,本帥一定會救你妹子出來,不過這件事還須從長計議,得先弄清對方是些什麼人。”

當即派兵去搜索盧若秋下落,自己和盧文若領人來到成都府大堂,命人自獄中提出空空兒,問道:“空巡官在獄中過得可還好?”空空兒道:“甚好。”劉辟道:“你朋友綁走了這位盧使君的妹子,也就是太尉的兒媳婦,你可知道此事?”空空兒搖了搖頭,心中暗道:“清娘原來還沒有走,唉,她還留在這裏做什麼?為我孤身涉險,我當真不值得她這麼做。”

盧文若厲聲道:“你肯定早就知道你的同黨還會來救你,所以才拿你自己先換走精精兒,是也不是?”空空兒道:“我確實不知道。”盧文若道:“快說,你同黨將我妹子藏在哪裏?”見空空兒不應,便要命人用大刑逼供。

劉辟道:“慢著!盧家娘子被賊人綁走在空空兒被捕後,他應該真的不知道。”盧文若急道:“相公,賊人要求今日黃昏前送他出北城門,不然就要割下我妹子一隻耳朵來。”

劉辟沉吟片刻,道:“盧使君,你先出去帶人搜尋你妹子下落,本帥有幾句要緊話要問空空兒。”盧文若大感愕然,可又不敢強行留下,隻得躬身道:“遵令。”瞪了空空兒一眼,恨恨退了出去。

劉辟走到空空兒麵前,道:“本帥本來敬慕你們魏博威名,所以特意網開一麵,答應聶隱娘先還交還你給她,你既願意拿自己換出師弟,這份高義也足令人感動,這可是你自己心甘情願要進來這裏。眼下你同黨綁走一個無辜的女人,用她來要挾本帥交你出去,你說我該怎麼做?”空空兒道:“原來相公也知道有無辜一說。”言下之意,無非是暗諷劉辟謀害長官,卻嫁禍無辜。

劉辟搖了搖頭,道:“政治的事你不懂,你以為本帥願意麼?我也是逼不得已。我敬你是條好漢,不願意對你酷刑加身,可太陽一落山,盧家娘子就要性命難保,你說該如何是好?”空空兒道:“我說什麼相公就會照做麼?”劉辟道:“不妨先說出來聽聽。”空空兒道:“好,我要你放了我和玉簫,我們就此離開西川,你還照舊當你的留後節度使。”

劉辟奇道:“玉簫當真有本事,你被關進來還不到一日,她便能說服你與其共進退。郎君這個條件開得太高,你雖有朋友在外麵接應,你自己拿什麼做討價還價的籌碼?”空空兒道:“什麼?”劉辟道:“你身上肯定有什麼大秘密,所以才有這麼多人趕著來救你,你若肯說出這個秘密,我可以考慮放你走,但是玉簫不行。空空兒道:“我不知道什麼秘密。”

劉辟道:“你也知道我不會殺你,但我會一直關住你,當著你的麵反複拷打玉簫,你這般憐香惜玉之人,豈不是比死還難受?至於你的同黨,他也逃不出西川,等本帥抓住他,一樣要嚴刑拷問,你早晚要被迫吐露口實,何不現在說出來,你好,他好,大家都好。”

空空兒見劉辟先是令盧文若退出,後來才說這番話,並不見得如何愛惜盧若秋性命,也知道他所言是實,若他一定要弄出魚死網破來,早晚會捕到蒼玉清,便問道:“相公想知道什麼秘密?”劉辟道:“是你們魏博勾結吐蕃,救走了吐蕃內大相論莽熱麼?”空空兒道:“不是。救走論莽熱的人名叫羅令則,住處就在崇仁坊論莽熱宅邸隔壁,我曾去過他家幾次,竟是沒有留意到絲毫蛛絲馬跡。”

劉辟道:“羅令則人現在在哪裏?”空空兒搖頭道:“我在他家住過一晚後不久就被人囚禁,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見過他,至於他挖地道救走論莽熱也是後來才聽說,根本不知道他人去了哪裏。”

劉辟道:“噢,你被人囚禁?什麼人敢囚禁魏博武官?”空空兒道:“是……”一時也不回答不出到底是誰囚禁了他,實際上他自己也不知道。忽然心念一動,想起被關在掖庭宮中那間天井囚室時看過的那行小字,當即道,“倒真有一個涉及宮廷的大秘密,不過是我無意中在看到的,並不知道真假,相公若是想知道,我想用它來交換玉簫出去。”

劉辟是官場中人,深知往往就是無意中看到的不知道真假的東西才是真正的秘密,忙道:“換你本人出去可以,換玉簫絕對不行。”

空空兒不明白劉辟為什麼一定要扣住玉簫這樣一個弱女子,想來她跟在韋皋身邊時深深得罪過他,一時無奈,隻能等自己先出去後再想辦法救她了,道:“那好。我被關在掖庭宮時,曾看到過一行字……”劉辟大奇,問道:“你又不是罪人女眷,如何會被關進掖庭宮?”空空兒道:“這個說來話長。”

劉辟愈發相信他卷入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宮廷秘密中,忙問道:“是什麼字?”空空兒道:“太子用美人醉毒殺鄭王於大曆八年歲次癸醜五月乙亥朔十七日。”

劉辟道:“美人醉?那是什麼?”空空兒道:“傳說是一種殺人於無形的毒藥。”忽爾想到當日太子李誦——也就是當今太上皇——中毒時不也是毫無征兆麼,莫非中的正是美人醉劇毒?這等宮廷奇藥常人不易得到,想來李誦在趕出宮相送侯彝前就已經中毒。那些將空空兒深夜捆進掖庭宮的人之所以沒有再刑訊拷問他,也沒有殺他,大概已經查明了真相,知道他不是下毒凶手。

劉辟哈哈大笑道:“好,本帥已經明白了,果然是個天大的秘密。”

他進士出身,既熟知朝中各種掌故,又朝夕閱覽西川進奏院刺探來的種種朝廷密報,見聞博識遠非空空兒所能比擬。當年德宗皇帝李適還是太子時與弟弟鄭王李邈爭寵不已,皇宮曾經失火,危及四方,唯獨李適寢宮沒事,代宗皇帝懷疑是太子派人所為,準備改立李邈為儲君,關鍵時刻,李邈突然病故,改立太子一事才就此擱置。難怪德宗皇帝會對李邈之子舒王李誼多方寵愛,想來就是因為殺弟奪位、心中多有愧疚的緣故。至於當今太上皇李誦還是太子時離奇中風,肯定也是舒王李誼派人下毒,若不是被人湊巧用天河水解毒,早就命隕當場,當時德宗皇帝還在位,李誦一死,肯定會立舒王為新太子。偏偏李誦半死不活,拖了幾個月病情還不見好轉,老皇帝正召集舒王進宮時,卻又突然去世,李誦才得以以太子名份登基,現任憲宗皇帝才由此撿漏即位,誰在其中作梗搗鬼一目了然。

劉辟雖不知道空空兒就是用天河水解了李誦奇毒的人,但這句外人看起來沒由頭的話對他確實是個大秘密,他已經有了當今皇帝一件大把柄,西川節度使必是囊中之物,若再多一件,三川豈不是唾手可得?連韋皋都沒有達成的心願,就要在他手中實現。越想越是得意,揮手命道:“來人,開了空空兒枷鎖,放他去吧。”

牙將邢泚大是吃驚,上前一步,低聲問道:“相公真要放走空空兒麼?須知縱虎容易捉虎難,況且盧家娘子還沒有回來。”劉辟擺擺手,道:“本帥信得過他。空空兒,你這就去吧,讓你朋友將盧家娘子放回來。不過你若再與本帥為敵,下次見麵絕不輕饒。”

空空兒想不到一行字竟能真地換到自己的自由,撫摸手腕上被鐐銬磨破的傷處,一時難以相信。忽聽見邢泚厲聲道:“還不快去讓你同黨放盧家娘子回來?”空空兒道:“那好,告辭了。”

邢泚目送空空兒出去,又安排人手前去跟蹤監視,以接應盧若秋回來。轉頭見劉辟滿麵喜色,更是不解,問道:“相公就此放了空空兒,不是太便宜他了麼?”劉辟道:“反正留住他也暫時用不上,不如放他去吧。”

邢泚道:“那相公為何要放空空兒而不是玉簫?他是魏博田興的義弟,不是更有利用價值麼?”劉辟道:“你不懂,你看空空兒一張口就要換玉簫出去,全然不顧及他自身,肯定是承諾了那賤人要救她出去,他這般重情重義,一定會守信再來,到時咱們再設陷阱捕住他,豈不又有籌碼在手?”

邢泚這才恍然大悟,道:“相公遠見卓識,屬下不及萬一。”劉辟“嘿嘿”一笑,道:“你去獄中叫人開了玉簫身上的大枷,讓她過得舒服點,活得長命點,好幫咱們釣到大魚。”邢泚道:“遵令。”

空空兒出來成都府,深感僥幸,他擔心蒼玉清到了時辰不見他真的會傷害盧若秋,便徑直望北城門而來。幾近城門時,忽見蒼玉清正在前麵,忙跟了上去。正想如何擺脫後麵跟蹤的牙兵時,橫地裏奔過來一名七、八歲的孩子,拿著一封信交給了為首的牙兵。牙兵拆開一看,對同伴道:“是賊人寫來的,盧家娘子在新南城米氏櫃坊貨倉中。”一邊派人回去報信,預備自己繼續跟蹤,以防有詐,抬頭一看,卻早不見了空空兒蹤影。

蒼玉清騙開牙兵,接到空空兒,領著他疾步出城來,問道:“你有沒有受傷?”空空兒道:“沒有。”蒼玉清便不再多問,到城門處茶博士那裏取了寄存的馬匹,道:“我們先離開這裏再說。”

二人飛身上馬,往東北馳出十幾裏,暮色漸趨蒼茫,依稀見到前麵竹木蔚阜,一座半坍塌的小廟掩映其中。進來小廟,拴好馬匹,到殘垣下坐下,蒼玉清問道:“劉辟為何如此幹脆放了你?”空空兒道:“我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當即說了與劉辟用所謂的大秘密交換一事。

蒼玉清深感意外,半晌不言。空空兒道:“娘子也覺得奇怪麼?”蒼玉清道:“嗯,劉辟當真是精明之極,我們原本以為他比韋皋容易對付,看來看走眼了,這下可要糟了。”

空空兒道:“娘子說什麼?”蒼玉清意識到自己失言,忙道:“換你出來的秘密你在掖庭宮黑獄中看到的字麼?”空空兒道:“嗯,我當時根本沒有當回事,今日劉辟非逼著我講出什麼秘密,我隨便想到這個說了出來,他竟然真放了我,我自己都不相信天下會有這樣的便宜事。”

蒼玉清遲疑半晌,終於還是道:“你被關進掖庭宮後,有人來問過我你的事,是我告訴來人你是個大麻煩,應該將你先關上幾個月再說。”空空兒吃了一驚,問道:“娘子為什麼要這麼做?”蒼玉清道:“你是在怪我麼?”空空兒道:“不是,娘子行事高深難測,我隻想知道為什麼。”蒼玉清咬咬嘴唇,低聲道:“我不想我們那麼快就成為敵人。”

空空兒奇道:“娘子幾次三番救我,怎麼會成為敵人?”蒼玉清道:“你忘了你被金吾衛捉走之前正在追查的事了麼?”

空空兒微一回憶,他當時迫於形勢追查的無非是前任禦史中丞李汶遇刺及進奏官曾穆兩名心腹在魏博進奏院中遭人割喉慘死兩件案子,按照蒼玉清的說法,她應該跟這兩件事有關——李汶遇刺案早已經真相大白,是江湖有名的黑刺殺手王翼所為;剩下的就是魏博衛士被殺一案,凶手不及查到,他也因此被押送回魏博審訊,幸好審案的推官邱絳認為沒有找到凶器,查無實證,最終隻將他打了一百軍棍了事。蒼玉清不惜將他關在黑獄中也要阻止他調查,莫非……莫非是殺死魏博衛士的人正是第五郡或是蒼玉清本人?第五郡有奇物吉莫靴,飛簷走壁,如履平地,曾出入進奏院,極熟悉地貌。當日空空兒在萬遷家時,她還去找過他,騎走了波斯公主借他的馬,肯定也見到了在萬遷家外跟蹤監視的人。

一念及此,忙問道:“是娘子殺了進奏院的兩名衛士麼?”蒼玉清道:“不是我,可也差不多。”空空兒心道:“果然是第五郡。那兩名衛士毆打萬老公,死不足惜,隻是清娘她對我……”心中激蕩,一時說不清什麼滋味。

忽聽得蒼玉清歎了口氣,道:“這裏有餅,吃了就早些歇息吧,明早還要趕路。”空空兒道:“娘子是要回京師麼?我想留下來救玉簫,然後還要回峨眉拜祭師傅。”蒼玉清道:“玉簫?是韋皋的侍妾麼?”空空兒道:“是,她也是無辜被牽連進來的,我答應了要救她出來。”

蒼玉清道:“你去救她就等於再投羅網,你自己想想看,明明扣住你用處更大,那劉辟為何偏偏要扣住玉簫?他知道你這個人死腦筋,答應了人家一定會去做,正要留著玉簫再等你上鉤呢。”空空兒沉吟道:“話雖如此,可是我答應了玉簫。”

蒼玉清忽然惱怒起來,道:“這件事你別再管了,我自有辦法救她出來。”空空兒不知道她為何突然發怒,想問卻又是不敢問。

隔了半晌,蒼玉清怒氣平息,才道:“西川也許即將有戰事發生,劉辟肯定會派兵封鎖蜀道,將所有人扣作人質,你還是盡快離開這裏的好。拜祭師傅一事,可以暫時請人代去照料,等日後蜀中平息,你再與精精兒同去不遲。你師傅地下有知,一定也不希望你留下來冒險。”

空空兒知道她關心自己安危,不願意自己留下來再陷險境,不敢忤逆她,隻好道:“是。”這才想起盧若秋來,問道:“盧若秋人呢?”蒼玉清道:“她在城外,我留了封信在你呆過的那間倉庫裏,他們自會找到她。”

空空兒見她辦事周密,很是感激,道:“多謝娘子搭救之恩。”蒼玉清冷冷道:“你救過我,我也救過你,如今咱們扯平了,以後互不相欠。”

空空兒道:“我當日救娘子不過是湊巧路過,娘子幾次救我,卻是冒著生命危險,還是我欠娘子的多些。”蒼玉清道:“那好,我有件事要請你幫忙,你願意去做麼?”空空兒道:“敢不為娘子效力。”蒼玉清道:“我要你追上聶隱娘,一路跟著她,從她身上追查到麗娘和論莽熱的下落,然後殺了這二人。”空空兒道:“就是這件事麼?不用我動手,隱娘自己也要去取麗娘和論莽熱的人頭。”當即說了聶隱娘拿論莽熱和麗娘人頭向劉辟換取自己和趙存約一事。

蒼玉清大為意外,半晌才幽幽道:“聶隱娘對你可真是不錯,寧可她夫君在牢裏受苦,也要先換你出來。”空空兒道:“我也沒有料到隱娘會這樣做。”蒼玉清道:“你難道不覺得奇怪麼?”空空兒臉一紅,道:“隱娘素來視我為弟弟……”

蒼玉清道:“不是這件事,我說的是聶隱娘怎麼會事先知道是麗娘取走了韋皋首級?韋皋八月十七暴死,我們是二十日晚上問過靈池縣尉段文昌才推算到事情經過,今日二十二日,蜀難艱險難行,驛馬飛傳,最快今日消息才能傳到京師。按馬力來說,麗娘現在人應該才剛剛逃出東川,聶隱娘如何就能知道她的下落,並要拿她的人頭來換趙存約?”

空空兒當即會意,心中暗道:“不好,這隻能說明隱娘早就知道論莽熱派了麗娘來西川取韋皋首級,她既知道麗娘就是王景延,肯定見過本人,說不定也見過論莽熱,她是節度使心腹,向來隻辦機密大事,看來魏博早就參予其中,有大圖謀。果真如此的話,隱娘取麗娘和論莽熱人頭,不等於是公然反叛魏博麼?”

蒼玉清見他不答,知道他多少猜到了究竟,緩緩道:“你前日當麵承諾過我,背叛朝廷之事,你是決計不會做的,是也不是?”空空兒道:“是。”蒼玉清道:“如果魏博背叛了朝廷,你要站在哪一邊?”

空空兒一時難以回答,問道:“娘子是朝廷的人,對麼?”蒼玉清道:“對。”沉默良久,忽然悲切起來,道,“我不該救你的,我最親的親人在魏博失蹤多年,多半已經遇害,我曾發誓要為他複仇,眼下我卻救了一個魏博武官。”

她掩住臉,身子輕輕地顫抖著,恍若冬日梧桐樹上最後的一片枯葉。空空兒挪坐過去,扶住她肩頭,溫言道:“我的命是清娘救的,你想要的話,隨時可以拿走。你肯救我,我很感激。即便你不來救我,你在我心中,也照舊是我的親人,那些被關在掖庭宮黑獄的日子裏,我總是會想到你。”

蒼玉清聽了他這番鼓足勇氣說出來的話,半晌無言。空空兒雖看不到她滿臉紅暈,但見她低下頭去,嬌柔羞澀,大異尋常清高冷峻之姿態,不覺又愛又憐,既想將她攬入懷中,卻又生怕褻瀆了她。其實去年深秋那晚在青龍寺時,蒼玉清衣衫為大雨濕透,空空兒怕她著涼,曾摸黑幫她褪下全部衣衫,當時一心救人,別無雜念,與此刻心境大不相同。遲疑許久,最終還是放開了手,歎道:“你放心,我寧可死,也絕不會與你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