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易水寒(2 / 3)

王翼問道:“你之前因欠我巨款答應我玉龍子一事,你可還記得?”空空兒道:“當然記得。”王翼道:“那麼你找到玉龍子下落了麼?”空空兒一時遲疑,玉龍子如此重要,王翼為人飄忽邪氣,若將羅令則的遺言告訴他,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當即道:“這件事我確實無法辦到,請你再提一件別的事。”王翼道:“嗯,我暫時想不出來,以後想到再說。你別動,不然別怪我手下無情。”

出來西城門幾裏,王翼逼眾人下馬站到遠處,將數匹馬趕走,隻留下一匹,這才笑道:“有人將平盧節度使李師古首級藏在了東門客棧裏,這是不是一場大功勞?”將空空兒往前一推,自己飛身上馬,哈哈大笑而去。

親隨如大夢初醒,忙趕回莘縣,持節度使令牌,調兵往東門客棧搜索,果然在一間房裏發現一個革囊,打開一看,真有一顆血淋淋的人頭,用石灰醃著,因天氣炎熱,已經略見潰爛,但麵目清晰可辨,是名四十來歲的男子,雙目圓睜,須髯盡張,極有桀驁梟雄之氣。

隻是誰也沒有見過平盧節度使,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李師古的人頭,又不敢拿去邊關給平盧一方確認,自從上次玉娘冒充魏博兵士喊話闖關後,兩大藩鎮關係已是緊張之極,平盧甚至正將自義成撤回的兵馬盡數調往魏博邊境。萬一平盧認定刺客是魏博所派,那可就麻煩大了。

空空兒卻有些疑心那首級並不是李師古人頭,王翼是黑刺,須憑首級向雇主收取餘下的一半賞金,他愛財如命,怎麼會這麼輕易將首級交出來?可如果不是李師古,死的是誰?王翼又為何要指引空空兒等人去客棧尋到?

親隨向空空兒追問王翼來曆,聽說是江湖殺手後也懷疑有詐,最終隻得帶著人頭與空空兒一起快馬趕回魏州。當日半夜才進魏州城。

魏州一地西峙太行,東連河濟,形強勢固,不但是河北根本,且能襟帶河南。又正好是河北與江淮之間水運交通樞紐,船舶輻輳,物資薈萃,為河北平原南部一大都會。著名宰相狄仁傑曾經擔任過魏州刺史,因施政仁愛寬厚,魏州百姓感激之下為他建造了生祠。然而後來狄仁傑之子狄景暉擔任魏州司功參軍,貪婪殘暴,反而成了地方的禍害,百姓憤怒之下,又搗毀了狄仁傑的塑像。

進城後,空空兒被臨時安置在魏州驛站中候命。他本以為節度使見了李師古人頭會連夜召見,哪知道次日正午才有牙兵來帶他入節度使府署。

到牙城大門繳了浪劍,進來府署大堂中,田季安正仰靠在座椅上。他才二十來歲,年紀比空空兒還小,卻似大病初愈,倦怠不堪。空空兒忙上前參拜。田季安隻懶洋洋地道:“空空兒,你這次功過相抵,本帥也不追究了,以後還是留在府署做巡官吧。”空空兒道:“遵令。”也不明白自己功在哪裏,過又是哪些。

剛出來官署,便有侍女追上來叫道:“空郎請留步。”空空兒問道:“娘子有事麼?”侍女道:“夫人要見你。”這夫人是指魏博節度使夫人元浣。

空空兒一時遲疑,道:“我是武官,進後署怕是多有不便。”侍女麵色一沉,道:“夫人召見,你敢抗命麼?”

空空兒無奈,隻得跟隨侍女進來後署花廳。元浣正在慢吞吞悠悠地品茶,空空兒許久未見過她,乍看之下,隻覺得她還是原來那副樣子,一點都沒有變。

元浣放下茶盞,問道:“空郎近來可好?”空空兒道:“回夫人話,還好。”元浣道:“嗯,我聽說……”忽有一名五、六歲的孩子衝進來,一把抱住元浣的腿,嚷道:“娘親,娘親,我要出去買糖果。”元浣忙道:“乖,娘親這就叫人出去給你買。家僮呢?”

一名十五、六歲的家僮聞聲進來,元浣道:“蔣士則,你出去買些糖果回來。”那家僮蔣士則唇紅齒白,長相俊美,一雙眼睛滴溜溜異常靈活,躬身道:“遵命。”

那孩子正是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獨生愛子田懷諫,其實是貪圖集市熱鬧,想出去玩耍,吵道:“不,我要自己出去買。”元浣道:“外麵世道亂得很,你是魏帥獨子,可不能隨便出去。”田懷諫道:“我就要出去,就要出去。”元浣無奈,隻得道:“來人,去叫牙將史憲誠來,說我們母子要出去。”

田懷諫最厭惡一堆牙兵前呼後擁,每次出門都恨不得要將滿街道的人清空,道:“我不要牙兵,我要他陪我去!”元浣見愛子正指著空空兒,忙道:“他不能陪你去,他是……”田懷諫道:“我就要他!就要他!”

元浣深深歎了口氣,道:“我實在拿這孩子沒辦法,空郎,這就請你帶懷諫去買糖果吧。”空空兒躬身道:“遵命。”又道,“夫人有錢麼?屬下……身上一文錢都沒有。”

元浣啞然失笑,忙命侍女卻了一袋錢過來,又問道:“空郎還住在原來的住處麼?我回頭叫人送些錢去。”空空兒道:“不敢勞煩夫人。”上前攜了田懷諫的手,道:“小公子,咱們走吧。”

田懷諫見他和藹可親,渾然不似牙兵下人對自己恭敬畏懼之極,很是欣喜,連聲道:“抱我!抱我!”空空兒便彎腰抱起他來,往外走去。蔣士則忙跟了上去,田懷諫道:“你站住,不準動。”蔣士則當真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出來牙城,空空兒問道:“小公子想去哪裏?”田懷諫笑道:“當然是集市啦,那裏最熱鬧。”空空兒便抱著他往集市來,田懷諫見人煙繁密,市井百態有趣,看得眉開眼笑,胡亂買了不少小玩意兒。

一直逛到太陽落山,空空兒道:“小公子,該回去啦,一會兒集市就該收攤了。”田懷諫正興致勃勃,哪裏肯走,道:“不是是魏州城中還有夜市麼?我也要看。”空空兒連連搖頭,道:“不行,再不回去,魏帥和夫人該著急了。”忽見前麵有一條極熟悉的身影,正是蒼玉清朝他招手,不覺呆住。田懷諫道:“那個漂亮姊姊在叫你呢。”

空空兒知道蒼玉清身份,雖為她已經脫險歡喜,可他手中抱的是魏博節度使之子,如何敢輕易過去?

正猶豫間,蒼玉清已經走過來,冷冷問道:“這是你的孩子麼?”空空兒道:“不是。”隻覺得背後有兩條人影一左一右逼近身來,腳下剛動,蒼玉清喝道:“別動,你今日可是走不掉的。”空空兒道:“你們要殺我為第五郡報仇,請先放了孩子,我任憑你們處置,絕不反抗。”

蒼玉清道:“你的性命比魏博節度使獨生愛子更重要麼?”空空兒心道:“原來她早知道小公子的身份,適才招手不過是要引我過去。”心下極冷,隻道,“各位若想要取我性命,我不敢抵擋,可若是想打小公子的主意,空空兒拚死也要保護他周全。這裏可是魏州,你們若是暴露了行蹤,再也難以逃出河北。況且,他不過是個小孩子,你們當真以為抓了一個五歲的孩子就能平定魏博麼?未免太天真了。”

話音未落,便疾速朝前奔去。他早已經覺察背後兩人是男子,目下情勢當以麵前的蒼玉清最弱,也最容易突破,他不願意與她動手,隻緊緊環抱住田懷諫往前強衝。蒼玉清伸手便檔,他側過肩頭,大力撞開。她手中利刃劃過他肩側,拉開一道大口,頓時血流如住,若不是她急忙收手,隻怕以匕首之利,要斬下他臂膀來。空空兒強吸一口氣,腳下絲毫不停,衝過街口,見到前麵正有一大隊巡城的牙兵,這才略微鬆了口氣,回身卻不見蒼玉清等人追來,一時不明究竟。

田懷諫拍手叫道:“好玩,好玩,再來一次!”空空兒心道:“你當這是玩笑麼?”他臂膀傷口極深,心中更痛,往前走了幾步,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料到無法支撐到節度使府署,忙招手叫過牙兵,命他們護送田懷諫回去。

領頭的小將驚道:“空巡官,你受傷了麼?”空空兒道:“我沒事。快些帶人送小公子回去,一定要親手交到夫人手中。”小將道:“是。”忙接了田懷諫過去。

田懷諫猶自吵鬧道:“我要空空兒抱!我要空空兒!”空空兒道:“小公子先回家去,我過幾日再去找小公子玩。快些走吧。”

小將見他鮮血淋漓,料來出了大事,小公子的安危自然最為重要,忙抱了田懷諫,領軍往牙城奔去。

空空兒強撐一口氣,跌跌撞撞往醫鋪而去,忽有一人自後麵趕來攙住他,扭頭一看,竟是蒼玉清,一時情懷不能自已,半晌才道:“你別管我,快些在天黑前出城,不然……不然……”終於一口氣接不上來,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空空兒人已經在義兄田興府中,不斷有人來追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甚至連節度使夫人元浣也趕來詢問,他卻始終一言不發。數日後,節度使田季安將他召去,命他說出經過,他隻說與人起了口角,被對方誤傷,事情遂不了了之。從帶回來的所謂李師古人頭一事再也沒有聽人說起,仿若沒有發生過這件事一樣。

過了好幾個月,空空兒右臂的傷口才完全愈合,遂又恢複了以前在魏州時的日子,整日出入市井酒肆之間,以酗酒為務。

平盧節度使李師古被宣布說是病逝,平盧與魏博聯兵侵犯義成一事隨之瓦解,不過繼承平盧節度使位子並非李師古之子,而是其異母弟李師道。傳說平盧有意複仇,李師古之子年幼不能擔當大事,而李師道正當盛年,是個厲害老辣的人物,李師古生前也對他的才幹相當忌憚,將他出為密州刺史。憲宗最反感藩鎮不經朝廷任命即由子弟世襲節度使之位,隻是此刻正忙於應付西川戰事,無力對付平盧,隻得借坡下驢,任命李師道為平盧節度使。

西川劉辟支撐數月,終於在皇帝強大的決心和朝廷重兵壓境下土崩瓦解,劉辟、盧文若率數十名心腹西奔吐蕃,在邊境被唐軍騎兵追及。唐軍統帥高崇文入成都後休息士卒,秋毫不犯。之前韋皋心腹侍衛唐棣、唐楓發現韋皋之死可疑,唐棣尋機行刺劉辟,結果被劉辟心腹牙將邢泚當場殺死,劉辟幹脆撕破臉皮,將另兩名侍衛唐楓、楚原逮捕下獄,此刻方重獲自由,向高崇文稟明真相。高崇文遂命人押來盧文若和邢泚、晉陽幾人,交給唐楓、楚原親手殺死,劉辟其餘同黨皆不問罪,軍府事無巨細,命遵韋皋故事。

高崇文被任命為西川節度使後,敬重蜀中才女薛濤,尊為座上客,又上表朝廷,舉薦韋皋昔日幕僚獨孤密、符載等才識之士,惟獨不肯推舉段文昌,隻道:“閣下他日必定官拜將相,我不敢貿然舉薦。”

劉辟被囚入檻車押往京師。令人稱奇的是,他一路大吃大喝,怡然自得,絲毫不為自己的命運擔憂,似是有恃無恐。到了長安城外,神策軍前來接替押送,將他反綁了雙手,用繩子拴住脖頸,拖拽進皇城。劉辟這才意識到處境不妙,還待喊叫,卻已經無法出聲。

平定西川是憲宗即位以來打的第一個大勝仗,他異常高興,親自到興安樓接受獻俘。劉辟眼巴巴地望著皇帝,“嗯嗯”出聲,似有許多話要說,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憲宗遂命將其押去西市獨柳樹下斬首示眾。劉辟、盧文若家屬親族均受牽連被殺。盧文若之妹盧若秋本該按例沒入掖庭宮為奴,因夫君是韋皋之子韋行式,特旨赦免。

劉辟為權位謀害韋皋一案也被公告天下。後來蜀中民間有人自稱是劉辟心腹,說劉辟殺死韋皋其實是奉當時的太子妃、也就是當今貴妃郭念雲之命,這本是一個大秘密,隻可惜劉辟被殺前已經不能開口說話,遂無法當著憲宗皇帝辨明真相。然而,這等匪夷所思的流言又有誰會相信?到後來連散步流言的人也不知去向,仿若一粒微塵被風卷走,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劉辟因拒朝命被討平後,鎮海節度使李錡鋌而走險,舉兵謀反,結果為部將擒獲,械送京師,被腰斬處死。

李錡被腰斬極大地震撼了眾藩鎮,山南東道節度使於頔主動上書為兒子求娶公主。憲宗因於頔是藩鎮節度使中最驕蹇橫暴者,有意籠絡,決意將最寵愛的長女普寧公主下嫁於頔第四子於季友。於頔先祖為鮮卑族,是漢人所輕視的虜族,於季友更是於頔姬妾所生,非嫡子身份,憲宗竟肯以帝女下嫁,於頔喜出望外,應召入朝謝恩,卻被憲宗順勢免去山南東道節度使官職,隻尊以宰相虛位,不久即卷入一起莫名其妙的殺人命案,被逮捕下獄,交給三司使審訊。據說憲宗本想借機殺掉於頔父子,隻因為於頔昔日善待士人,對上門求助者多方予以照顧,如著名文士符載想隱居廬山,需要百萬錢來買山,向於頔求助,於頔毫不猶豫拿錢資助了他。又如大文豪韓愈未顯名時,也曾經曾奉書求於頔援引。符載、韓愈當時均在朝中為官,感激昔日提攜之恩,出麵為於頔說情,憲宗才隻將於頔貶官,就連女婿於季友也沒有放過。皇帝終以普寧公主的婚姻為代價,換來了山南東道和平收複。

藩鎮戒懼,一時不敢妄動,生怕給朝廷找到發兵的借口。然而世上終有一些東西無法靠人力謀取,譬如生老病死。元和四年三月,成德節度使王士真病死,其子王承宗自任為留後。

自安史之亂後,河北道分立為幽州、成德、魏博三鎮,史稱“河北三鎮”。這三鎮表麵服從唐朝,實則形成地方割據勢力,父死子襲,父在時,以嫡長子為副大使,父死則代領軍務,已成習慣。王承宗自任為成德留後,無非是遵奉故例,但其叔父王士則卻看出憲宗皇帝英武,有心對付藩鎮,猜想朝廷定會派兵討伐成德,遂率幕客劉棲楚等人逃往京師。憲宗正欲用兵,發愁不知成德內幕,聞聽王士則投靠朝廷,立即親自召見,當場任命其為神策大將軍。

憲宗擬興兵討王承宗,打算就此革除革河北藩鎮世襲之弊,朝中重臣並不讚同,宰相裴垍、翰林學士李絳等都認為河北藩鎮割據一方,已根深蒂固,如果討一鎮,其餘幾鎮必定暗中勾結,難以討平。隻有左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迎合憲宗之意,自請領兵討伐成德。憲宗疑而不決。

成德王承宗聞聽朝廷有興兵之意,聯想到之前西川劉辟、鎮海李錡、山南東於頔或殺或貶的下場,心中憂懼不安,多次上表自訴,還主動割出德、棣二州獻給朝廷,以明懇款。他對朝廷的卑躬屈膝引來河北藩鎮的廣泛不滿,卻暫時換來了皇帝的歡心。元和四年九月,距離前任成德節度使王士真死後半年,憲宗終於下詔正式任命王承宗為成德節度使,將王氏獻出的德、棣二州取名為保信軍,任命薛昌朝為保信軍節度使。薛昌朝為前任昭義節度使薛嵩之子,薛嵩去世後昭義州縣被魏博武力奪取,薛昌朝入成德,娶王士真之女為妻,名義上是王承宗的姊夫。憲宗任命他為保信軍節度使,無非是因為河北割據日久,王氏勢力非一朝一夕能鏟除,薛昌朝出身將門,示恩於他,可以籠絡其心,令其為朝廷效力。

正當眾人以為成德之事已經圓滿解決時,魏博節度使田季安忽然派心腹聶隱娘來到成德府治恒州,奉上了於魏博境內截獲的朝廷寫給保信軍節度使薛昌朝的密信。王承宗這才得知薛昌朝早與朝廷暗中相通,勃然大怒,立即派出數百騎兵到德州,出奇不意地捕獲了薛昌朝,押回恒州囚禁。

消息傳到京師,憲宗立即派中使到成德告諭王承宗,命他釋放薛昌朝。王承宗是契丹人,最重信義,之前再三奉承朝廷,甚至不惜割出兩州之地,在河北眾藩鎮麵前丟盡顏麵,最終發現朝廷還是命薛昌朝暗中製衡自己,認定皇帝背信棄義,堅決不肯奉詔。昭義節度使盧從史上書朝廷,建議討伐王承宗,並表示願意領昭義軍為前鋒。憲宗遂下定決心,下製書削奪王承宗官爵,以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為統帥,率兵出征成德。

元和四年十月二十七日,吐突承璀率神策兵發於長安,並命成德四麵藩鎮魏博、昭義、河東、振武、義武、平盧、幽州各進兵討王承宗。魏博、平盧、幽州向來與成德朋比為奸,自然不會奉朝廷命,就連首倡討伐成德的昭義節度使盧從史也按兵不動,且大量囤積糧食以求謀利,實際遵令發兵的隻有河中、河東、振武、義武四軍。

彤雲密布,大戰即將爆發,整個河北形勢為之緊張了起來。引發這一切的魏博節度使田季安自然不會隻從旁觀望,他心中早有一把如意算盤。

這一日,寒風凜冽,大雪紛飛,空空兒犯了酒癮,正要冒雪出門,家中忽然來了個不速之客,卻是幾年前在莘縣有過一麵之緣的幽州牙將譚忠。空空兒大為意外,問道:“譚將軍是奉幽帥之命來魏州公幹麼?”譚忠道:“正是。如今大戰在即,魏博、幽州均難以置身事外,幽帥命我前來與魏帥一起商討大計。空兄,我需要你的幫助。”

空空兒道:“過了新年就是我為魏博效力十年期滿,而今隻剩下十餘日,我已經向魏帥請求辭去官職。況且將軍是幽帥特使,魏帥敬重還來不及,又有什麼事我能幫上忙?”譚忠從懷中取出一件極小的物事,問道:“你可認得這個?”

空空兒哪會不認得,譚忠手裏拿的正是一枚仰月銅錢,他早知道這是遊俠信物,因為這個才與蒼玉清、第五郡認識。這才想通當日是劉大郎和蒼玉清是如何從莘縣脫險,原來是譚忠將他們冒充部下帶出城去,當日譚忠趕去莘縣,假托仰慕空空兒之名,其實正是要去接應蒼玉清他們。誰又能想得到,堂堂出使魏博的幽州牙將竟是朝廷的人!

譚忠道:“當初你答應聖上要調查嘉誠公主之死真相,事情辦得如何?”空空兒道:“慚愧,空某有負聖意。”

四年前他從京師被召回魏博,一入境就被節度使田季安發往邊關軍營,那時嘉誠公主已經下葬。等他從莘縣回來魏州時,幾年過去,公主早化作塵土,公主親信也早被以各種名義處死,即使他有心調查,也是無能為力。他其實已經明白當日憲宗交代他調查嘉誠公主之死不過是玩弄帝王權術,不然何至於有意命吐突承璀當著魏博諸人賜劍,引來魏帥猜疑他,將他召回魏博後即貶到邊關為將?

譚忠道:“可聖上念你情有可原,不但不予追究,還將你想要營救的宮奴放出了掖庭宮,好讓你不會失信於人。”

空空兒早知憲宗皇帝已將羅令則的未婚妻鄭瓊羅收入後宮,封為昭容,極是寵幸,心道:“當真是不讓我失信於人麼,怕是皇帝自己垂涎美色。”這種話他當然不能公然說出口,隻是默不作聲。

譚忠又道:“你師弟精精兒擅闖皇城重地被金吾衛捕獲,本該處死,聖上特準開恩放了他,隻將他逐出京師,這可全是看你的麵子。”

空空兒歎了口氣,道:“將軍想要我做些什麼?”譚忠道:“我想請你設法取一張加蓋了魏帥大印的空白公文給我。另外聖上有件事特別交代要你去辦,你去潞州殺了昭義節度使盧從史。”

空空兒早猜到譚忠此刻找上門來表明真實身份,必定有天大難處,果然對方一開口就是極難辦到之事。他自知無力拒絕,不然不知道對方又有什麼花樣來要挾對付他。加上自從他親手射死第五郡後,總有深重的負疚感,一直想做點什麼來彌補,她若還活著,遊俠一定會派她來,刹那間,又想起第五郡的嬌憨容顏、晏晏笑語來,心頭一酸,當即應道:“好,我會盡力而為。”

譚忠道:“事情緊急,空兄這就請去節度使府署取公文吧。”空空兒吃了一驚,道:“牙城戒備森嚴,大白天的怎好下手?”譚忠冷笑道:“誰讓你去硬闖了?魏帥夫人是你同鄉舊識,小公子也一直很喜歡你,你不會利用他二人巧取麼?公文我晚上就要用,遲了可就來不及了,你這就動身吧。”

空空兒隻得往牙城而來,請牙兵往裏通傳,說想見見小公子。等了好大一會兒,有侍女出來,領著他進來後署園苑,笑道:“空郎老久不來了,小公子總是吵著要見你呢。”

田懷諫正與家僮、侍女在雪地裏捉迷藏、打雪仗,忽見空空兒進來,大喜過望,奔過來就要抱,用手勾住他脖子,笑道:“你可算來了,我跟娘親吵過許多次要見你,她總說你很忙。”空空兒微感苦澀,心道:“是我忙麼?是你不放心再將兒子交給我而已。”

田懷諫道:“我們再出去逛集市好不好?”空空兒道:“那可不行,不過我帶你去別的好玩的地方。”當即抱著田懷諫往外走去。家僮蔣士則追上來道:“空巡官,你不能帶小公子……”田懷諫喝道:“放肆!退下!”蔣士則無奈,隻好垂手站在一旁。

空空兒道:“放心,我就帶小公子在牙城裏轉轉,不會出去。”抱著田懷諫出來後院,徑直登上牙城城牆,將他頂在頭上,笑道:“小公子沒有看過這般雪景吧?”

但見四麵白雪皚皚,瓊枝玉宇,碎玉飄絮,晶瑩可愛。田懷諫果然興高采烈,環城一周才肯罷休。

空空兒道:“雪景也看過了,咱們現在玩捉迷藏好不好?”田懷諫拍手道:“好,不過要我追你跑。”空空兒道:“好。”幾步跨下城樓,田懷諫急忙來追,空空兒便有意無意地往府署大堂而來,牙兵都認得他,見他與魏帥公子嬉戲玩鬧,也不在意。

在階下迎麵撞見侯臧,他如今已是判官,因是兩任魏帥心腹,出入節度使府毫無禁忌。侯臧見空空兒乍然出現府署重地,不免有些起疑,問道:“空巡官,你在這裏做什麼?”空空兒道:“我……”侯臧冷笑道:“魏帥今日不在府中。你不得魏帥之命,私自擅闖禁地,有何居心?”空空兒道:“呀,小公子來了!”一把推開侯臧,往堂內奔去。

侯臧大怒,叫道:“來人!”卻見田懷諫從回廊急急追來,叫道:“空空兒!空空兒!”侯臧一愣,問道:“小公子來這裏做什麼?”田懷諫“噓”了聲,低聲問道:“你們看見空空兒了麼?”一名牙兵道:“空巡官適才闖進大堂中去了。”

田懷諫十分得意,道:“這下他可跑不掉了。”侯臧道:“小公子……”田懷諫不耐煩地道:“你們快些走開,我不需要你們幫手。”登上台階,小跑進大堂內,見堂首案桌布下露出一隻腳來,忍不住大笑道:“你這哪叫捉迷藏,一眼就讓人發現了!桌子底下的那位,快出來,我看見你了!”

空空兒鑽出案桌,拍了拍身上塵土,道:“小公子贏了。”田懷諫笑道:“輪到我跑你追了。”空空兒道:“好。”二人一前一後追出了大堂,正遇到節度使夫人元浣帶著一堆侍女、家僮急急趕來。空空兒忙站到一旁,躬身道:“夫人。”元浣也不起理睬,上前抱田懷諫,柔聲道:“你怎麼不帶上家僮侍女就跑了?好叫娘親擔心。”

家僮蔣士則道:“是空空兒強行奪了小公子。”田懷諫時年七歲,早已懂事,嚷道:“你胡說,是我自己要空空兒陪我玩。”元浣道:“好啦,玩了老半天,都出汗了,咱們回去吧。”

田懷諫也確實有些累了,道:“那好,空空兒,你明天再來陪我玩打雪仗。”空空兒道:“我怕是不能陪小公子玩了,我已經向魏帥辭官,近日就要回去易州鄉下。”元浣身子一震,問道:“你要辭官?”空空兒道:“是。”

元浣一時無語,田懷諫卻是吵鬧不止,道:“娘親,我不要空空兒辭官,我要他當我的牙將,時刻留在我身邊。”元浣板起了臉,道:“你自己跟阿爹說去,看阿爹允不允準。”田懷諫道:“說就說,娘親怕阿爹,我可不怕他。”賭氣往後署跑去。元浣微微歎了口氣,急忙去追兒子。

空空兒出來牙城,徑直來到魏州驛站找譚忠。譚忠擯退左右,掩好房門,問道:“到手了麼?”空空兒點點頭,拿出空白公文,回想起當日憲宗親口告知要平定魏博的誓言,不由得猶豫起來,問道:“將軍要用來做什麼?”譚忠自他手中奪過公文,道:“放心,我決計不會用來對付魏博。你們魏帥與成德王承宗、昭義盧從史以及我們幽帥預備四方連兵,共抗官軍,我不過是要勸魏帥按兵不動、不要卷入這場戰事。兵禍一起,生靈塗炭,空兄作為其實有益魏博軍民的。”

空空兒道:“為什麼不直接去殺王承宗?”譚忠深深歎了口氣,道:“自從上次刺殺平盧李師古失手,第五郡她……”他當時人在莘縣,親耳聽到魏博兵士描述第五郡臨死受刑及死後還被肢解懸屍的種種慘烈,心頭惻然,再也說不下去。

空空兒胸口更痛,道:“好,我替你們去潞州殺昭義節度使盧從史。”譚忠道:“盧從史貪財好色,這一次,你跟清娘一道去吧。”

空空兒已經許久沒有聽到清娘這個名字,神思一時惘然起來。這兩年多來,他在清醒的時候也會想起她的樣子,他是想再見到她的,可他也知道每次她一出現,都帶著她的殺人使命,以前萬老公說那塊李輔國故玉蒼玉不吉利,每每出現就會伴隨有無頭屍首,是玉不吉利麼?分明是殺手帶來了死亡的氣息,而她就是朝廷的殺手,類似江湖的黑刺。

卻聽見譚忠道:“你不能在這裏久留,清娘在潞州等你,快走。”不容他遲疑,拉門將他推了出去。

魏州到潞州近三百裏,一條大道徑直往西就是。空空兒輕鬆雜在人群中混進了昭義。到潞州東麵門戶壺關時,一眼就看見蒼玉清正站在城門邊,冷漠地望著他。

一路除了公事,二人極少交談。到達潞州時,風雪忽停,天氣大晴,空空兒依計直接來到昭義節度使府署,自稱是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使者,來獻上明珠和美女。當日正是新年正月初一,節度使盧從史正在家中歡宴,一聽是吐突承璀使者,不敢怠慢,急忙召見。一見麵,空空兒便獻上一雙明珠和扮成樂妓的蒼玉清。盧從史見那明珠有桂圓大小,圓潤光滑,知是異物,欣喜異常。又見蒼玉清身姿窈窕,不過披著羃羃,看不清麵目,便招手命她上前。蒼玉清走近盧從史,忽然袖出匕首,狠狠擊在他後頸,將他打暈。事出突然,堂上堂下不明究竟,一時呆住。

空空兒忙上前與蒼玉清一左一右挾住盧從史,喝道:“都讓開,不然殺了你們潞帥。”牙兵們這才反應過來,哄然拔出兵刃,上前將三人團團圍住。空空兒道:“想要他死麼?這很容易。”右手一甩,亮出半截劍身,當即割下盧從史一隻耳朵來,隨即回劍入鞘,手法漂亮之極。

牙兵們麵麵相覷,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忽見昭義牙將烏重胤率兵進來,大手一揮,身後搶出數人,拔刀就砍,瞬間砍倒數名牙兵。不僅昭義牙兵盡皆呆住,就連空空兒也大為意外。卻聽見蒼玉清道:“烏將軍來得正好,這裏就交給你了,你現在是昭義留後,等聖上詔命下來,你就是新一任的昭義節度使。”

空空兒這才知道朝廷早已經收買了烏重胤,許諾他隻要除掉盧從史,就委任他為昭義節度使。既然如此,憲宗又何須多此一舉,指名要他來協助蒼玉清行刺呢?他隱隱覺得有所不妙,不知道皇帝還有什麼後著。

卻見烏重胤道:“大門口已經為娘子備好人手和馬匹。”蒼玉清點點頭,道:“走!”與空空兒攜了盧從史,昂然出去。

堂中牙兵盡是盧從史親信,還欲追出,烏重胤大聲喝道:“天子有詔,從者有賞,敢違者斬。”手扶刀柄,威風凜凜。牙兵知他勇猛,心有畏懼,又見事已至此,難以挽回,終於一齊跪下道:“願聽將軍號令。”

昭義節度使府署門前早等有數人數騎,見烏重胤親信護著蒼玉清、空空兒出來,忙上前接過盧從史,取繩索綁了他手腳,拿一塊大黑布將他頭部完全包住,這才抱上馬去。馬上一人道:“我們去了。”呼嘯一聲,即策馬飛奔而去。

一切發生得極快,仿若隻是南柯一夢。空空兒滿腹疑雲,想問蒼玉清到底是怎麼回事,料來她也不肯明說,隻道:“娘子還有事麼?沒有的話,我可就要回去魏博了。”蒼玉清沉默了一會兒,才幽幽道:“天色不早,空郎明日再動身不遲。”

潞州發生巨變,二人雖有烏重胤庇護,還是不便留在城中,以免徒生事端,當即騎馬出城,來到城東十裏一家小客棧,進來坐下,點了滿桌酒菜對飲,隻是默默不語。

忽聽得蒼玉清低聲吟道:“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我欲渡河水,河水深無梁。願為雙黃鵠,高飛還故鄉。”兩行清淚慢慢滑落麵頰,容顏極見淒涼之色。

空空兒見她玉容落寞、黯然神傷,心中痛極,有心安慰,卻不知她所感何事,隻叫道:“清娘!”蒼玉清道:“我醉了!空郎,你扶我去房裏歇息。”

空空兒便依言抱了她進來房中,放在床上,為她拉上被子蓋好。正要起身走開,卻被蒼玉清一把扯住,道:“不要走!他們都離我而去,你……你不要再離開我!”

空空兒猜她所說的“他們”應該是第五郡、玉娘這些人,難怪她酒後會如此傷感,原來是憶起舊日夥伴。一想到她不過是一介弱女子,卻要承擔常人難以想象的使命和痛苦,胸口激蕩不已,坐下來握緊她的手,道:“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蒼玉清道:“我好冷,你……你睡到我身邊來。”

連日風雪,天氣確實寒冷,空空兒見那棉被雖厚,卻是幹硬如鐵,不知道被多少人蓋過,便和衣鑽進被子,躺在蒼玉清身邊。蒼玉清忽然側身緊緊抱住他,柔聲叫道:“空郎……空郎……”嘴唇便往空空兒臉上湊來。

空空兒剛過而立之年,雖未娶妻室,卻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忽然有女子投懷送抱,柔情蜜意,又是自己日日夜夜惦念的心上人,再也難以把持,回過手臂,將蒼玉清緊緊抱住……

再醒來時已是次日清晨,蒼玉清人已經不在。空空兒慢慢起身穿好衣服,一眼就發現自己的浪劍不見了。他微感愕然,卻並不意外,隻是不知道蒼玉清取走他的劍有什麼用處。難不成是皇帝要以弄丟禦賜之物捉拿他或是處死他?可是他死了對朝廷又有什麼好處?隻有可能蒼玉清要去殺什麼人,要用他的浪劍嫁禍給他。

一念及此,忍不住“哎喲”一聲,這才想到遊俠一幹人費盡心機將他弄來昭義,也許正是要對付魏帥,可他並不負責保護田季安安危,而且所任巡官也不過是個白拿俸祿的虛職,誆他離開魏博又有什麼用處?

實在難以想通究竟,所幸蒼玉清沒有順帶取走錢物、馬匹,急忙結帳出來,往魏博方向趕去。因為新任昭義留後烏重胤倒戈投向朝廷,兩方邊關也檢查得嚴厲了許多。空空兒在進魏博時被邊將一眼留意到,命兵士上前攔住,檢視出他衣服上有血跡,當即扣押起來反複盤問。空空兒難以脫身,不得不表明自己魏博巡官的身份。邊將這才知道他就是河北大名鼎鼎的空空兒,慌忙賠罪放行。

回去魏州的途中,空空兒才意外得知魏博節度使田季安已經決意兩不相幫,坐觀朝廷吐突承璀和成德王承宗相鬥。最令人驚訝的是幽州節度使劉濟不知為何被王承宗觸怒,突然發兵七萬南下攻打成德,克其饒陽、束鹿二城。空空兒猜想魏博、幽州二鎮對待成德的態度驀然劇變,當是譚忠在其中使力,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法子,竟能說服幽州節度使劉濟主動發兵討伐成德。

到達魏州城西門時,正見有人往城牆上張貼告示,那被懸賞緝拿的逃犯看上去十分眼熟,分明是空空兒自己。空空兒心道:“難怪要將我誆去昭義,原來又有什麼壞事要栽贓到我頭上。”

他雖不願意坐以待斃,但他目下還是魏博武官,料來難以逃脫相抗,上前問兵士道:“出了什麼事?”兵士道:“空空兒勾結朝廷,意圖行刺魏帥,現已畏罪潛逃。”空空兒道:“你們怎麼知道是空空兒?”兵士道:“有許多人親眼看見他背著那柄浪劍逃入了田興將軍府中。”

空空兒這才知道為什麼蒼玉清要取走自己的浪劍,一定是有兩把一模一樣的浪劍,譚忠將他騙去昭義,再派人帶著另一把浪劍假意去行刺魏博節度使,有意暴露行蹤。當日憲宗皇帝命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當眾在魏博進奏院賜予他浪劍,已經是有所布局。朝廷要對付的也不是他,而是田興,準確地說,是要挑撥田興與田季安叔侄互相猜忌內鬥。他雖然極讚許憲宗平定藩鎮的遠大誌向和堅定決心,但一想到皇帝的不擇手段,還是心寒不止。

空空兒歎了口氣,問道:“田興將軍被魏帥逮捕下獄了麼?”兵士道:“下獄倒沒有聽說,不過田將軍被牙兵帶去牙城後,再也沒有出來,想來是被軟禁在節度使府署中了。說實話,我們都認為田將軍並不知情,他為人向來很好……咦,你……你不是……”空空兒道:“我就是空空兒,來拿我吧。”

兵士愣了一愣,這才“呀”了一聲,退後兩步,拔出兵刃,大叫道:“空空兒在這裏!”城門兵士聞聲蜂擁而出,空空兒也不抗拒,任憑他們將自己捆縛,押來牙城。

牙將史憲誠趕將出來,問道:“你們在哪裏捕到了他?”那最先認出空空兒的兵士倒也老實,照實答道:“是他自己送上門來,就站在西門告示下。”史憲誠點點頭,道:“你們自己去采訪使衙門領賞吧。”那群兵士平白發了一筆橫財,歡聲雷動。

史憲誠命牙兵押了空空兒進來,到節度使府署堂前等了許久,手腳都凍得發麻,才見有牙兵出來叫道:“魏帥有命,押空空兒上堂。”

卻見田季安歪倒在軟榻上,麵目浮腫,虛喘不止。他昨夜正與侍妾交歡,忽然有刺客自房頂拋下房瓦,他長期沉溺酒色,奢靡無度,早有隱疾在身,受驚之下,當即中風癱瘓在床,一想到從此再也不能任意漁獵,怒火萬丈,雖一時捕不到刺客空空兒,也不敢輕易殺了田興,卻也殺了身邊數名侍女泄憤。此刻見空空兒被押到堂下跪下,一時沉吟不語,想著要找個什麼惡毒的法子來折磨他,好好出口胸口惡氣。

牙將史憲誠見節度使一直不發話,忙上前稟道:“相公,空空兒已經押到,請問該如何處置?”田季安想到自己不能行走,怒道:“先砍了他雙腿。”史憲誠道:“遵令。”命牙兵將空空兒掀倒在地,拔出腰刀,道:“空巡官,魏帥有命,我也是遵命行事,你莫怪我。”

空空兒雙手被牢牢反縛,雙肩、雙腳均被牙兵按住,無力掙紮,隻好叫道:“我這些日子根本不在魏州,是有人要栽贓陷害我,挑撥魏帥叔侄相鬥,請相公調查清楚再砍我不遲。”

史憲誠知道空空兒是田興義弟,田興在河北威望極高,深得魏博軍心,這一刀下去,從此就會與田興結下難解之怨,雖說田興已經失勢被軟禁,然而河北藩鎮多有武力更換節度使之事,前任魏帥田緒不就是殺了上任魏帥田悅才坐上節度使的位子麼?田悅可是首任節度使田承嗣親自指定的繼承人。田興為田承嗣生前鍾愛,親自取名“興”,斷言他將來必興其宗,得罪了他,終究是福禍難料。一時遲疑,便停手不發,等田季安示下。

田季安怒道:“砍,砍了他雙腳!”史憲誠道:“遵令。”微一猶豫,便舉起刀來。

忽見小公子田懷諫疾跑進來,一把推開史憲誠,嚷道:“不準砍空空兒!”他是個小小孩童,力氣甚弱,史憲誠卻畏懼他魏帥之子的身份,見他小手伸來,當即往後退開。

田季安見愛子突然闖進來,雖然氣惱,卻不便發作,忙道:“你來這裏做什麼?快些回去,阿爹正在審問犯人。”田懷諫奔上來抱住他,嬌聲道:“空空兒是孩兒的救命恩人,阿爹不要殺他。”

田季安愕然問道:“什麼救命恩人?”田懷諫道:“那次空空兒受傷是為了保護孩兒,那些壞人要抓我,是他拚死救了孩兒。”他當日不省事,後來被母親反複盤問,猜到事情經過,方才告訴他真相。

田季安怒氣漸消,哼了一聲,命牙兵放開空空兒,問道:“空空兒,有這麼回事麼?當日本帥問你究竟,你為什麼不說是有刺客要綁架小公子?”空空兒道:“小公子當時年幼,以為是有人在鬧著玩,屬下怕驚嚇了小公子,所以不敢輕易說出真相。”

田季安道:“你倒是有功不居。你這些日子當真不在魏州?去了哪裏?”空空兒自是知道一旦說出去向,遲早有人猜到他與昭義兵變有關,可如果不說清楚,不但自己性命不保,還要牽累田興,隻得道:“我去了昭義,回來相州邊關時曾被邊將扣住,相公自可派人去核實清楚。”

田季安道:“你去昭義做什麼?”空空兒道:“一位朋友請我去幫個小忙。”田季安道:“小忙?說出來聽聽。”空空兒道:“是。朋友托我去殺一個人,不過到了那裏才知道朋友早有安排,人沒殺成,浪劍也被人偷走,屬下隻好回來了。不過屬下不能奉告姓名,請相公恕罪。”

田季安怒氣又生,道:“你一再抗命,本帥已饒過你多次,這次……”田懷諫忽然挽住他手臂,叫道:“阿爹,我肚子好餓。我都忘了,娘親燉了蓮子湯,讓我來請阿爹回去。肚子好餓……”田季安心疼獨子,隻好道:“好,咱們這就回去。”轉頭命道,“將空空兒先關起來。”舉了舉手,身後四名牙兵上前抬起軟榻。

空空兒正被牙兵從地上拉起來,看到眼前情形,這才知道田季安已經癱瘓,吃驚問道:“相公,你……”田季安恨恨道:“你現在知道為什麼本帥要砍你雙腿了吧?若是查明你根本沒有去過昭義,不但要砍掉雙腳,連雙手一並砍掉,看你怎麼再叫妙手空空。”

空空兒被押來牙城大獄,鬆了綁索,換上鐐銬,被推進牢房時意外發現田興也被關在裏麵,不過手足未上械具,沒有吃什麼苦頭。田興驚道:“空弟,你……你去了哪裏?”空空兒歉然道:“是我連累義兄了。”當即說了為人所逼去昭義行刺節度使盧從史一事,道,“我已經將行蹤稟明魏帥,他隻要派人去邊關核查,就會知道我人不在魏州,義兄也不會被牽連。”

田興搖頭道:“牙兵在我府中搜出了你的浪劍,我仍然有與刺客通謀的嫌疑。這次魏帥受驚中風,怕不會輕易放過我。”

空空兒這才知道遊俠精明厲害,若不是他湊巧在邊關為邊將扣押,有了現成的目擊證人,他肯定要被迫說出參與昭義兵變之事,以證明自己不是刺客、田興更是無辜,但即使他交代出自己與朝廷的人有來往,陷自己於死地中,田興府中找到了浪劍,義兄還是難脫幹係。不過既然朝廷目的是要挑撥田興和田季安相鬥,田興早被奪去兵權,目下又被囚禁,處在大大的劣勢,想來遊俠還有後招救其出去。一念及此,忙安慰道:“天無絕人之路,義兄不必過於憂慮。”田興道:“但願如此。”

如此過了數日,牙將史憲誠領兵到來,將田興請了出去。空空兒見他態度客氣有禮,想來節度使已經查明真相,不會對義兄怎樣。果然一直不見田興被押回牢房,這才鬆了口氣。隻是這真相也意味著他的死期,魏博早晚要知道他去昭義是為了盧從史,與朝廷相通顯而易見。

到了傍晚,史憲誠將空空兒提出監牢,押來府堂。田季安歪坐在堂首,一旁還有判官侯臧、聶隱娘、趙存約等人。田季安麵色一沉,問道:“空空兒,你與朝廷勾結,參予昭義兵變,可知道本鎮素來如何處置暗通朝廷之人?”空空兒道:“極刑處死。”

田季安問道:“你還為朝廷做過些什麼事?快從實招來。本帥也讓你死得幹脆些。”空空兒道:“隻有這一件,而且朝廷早有安排,我無尺寸之功。”

聶隱娘道:“外麵的人都知道是昭義牙將烏重胤篡位奪權,想來是早被朝廷買通。這些人有意逼空郎去昭義,不過是要借機盜取浪劍,行刺魏帥,再嫁禍給田將軍。”侯臧冷笑道:“隱娘總是為空空兒說話。他有頭有腦,有手有腳,是被逼去的麼?我看他是自己心甘情願去的。”聶隱娘道:“空郎師弟精精兒擅闖皇城被金吾衛捕獲,皇帝拿這個來要挾空郎,他也是逼不得已。”

眾人頭一次聽說此事,很是驚訝,空空兒也不知道聶隱娘如何會得知此事。田季安問道:“你師弟膽子可真不小,為何要擅闖皇城?”他雖是一鎮統帥,畢竟年輕,好奇之心極重。

空空兒隻好說明經過。原來精精兒一直在京兆一帶遊蕩,二年前鎮海節度使李錡謀反被擒送京師時,他意外在俘虜隊伍中看到了苦苦尋找多年的愛人杜秋娘,多方打聽,才知道她早嫁給了李錡為侍妾。李錡被憲宗腰斬處死,杜秋娘受牽累沒入掖庭宮為奴。精精兒曾在送空空兒離京時順手摸去了他當日從吐突承璀手下身上盜得的神策軍腰牌,竟拿著那麵腰牌闖入掖庭宮救人,結果還沒有見到杜秋娘的麵就被金吾衛士識破擒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