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易水寒(3 / 3)

田季安聞言笑道:“想不到精精兒倒是個多情郎君。”

侯臧節度使麵色有鬆緩之意,忙道:“即使如此,也不能輕饒過空空兒。皇帝賜他浪劍,早有安排,誰知道他有沒有為朝廷做過別的事。”田季安便道:“空空兒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罰去邊關為奴。嗯,你曾在莘縣為將,就罰去陽穀軍營吧。”

牙兵上前將空空兒拖了出去,塞入牙城門前的囚車,那囚車本是預備將他押赴刑場用的。聶隱娘匆匆追了出來,叫道:“空郎!”空空兒忙道:“我義兄田興如何?”聶隱娘道:“田將軍被魏帥出為貝州臨清鎮將,已經被遣出魏州。”

空空兒道:“多謝隱娘又救了我一次。”聶隱娘道:“你與朝廷勾結,我本不想為你說話,是蒼玉清再三懇求,說你確實是不知情,隻是為她所逼。”空空兒道:“她……她又來了這裏麼?”

聶隱娘道:“空郎,這些人處心積慮,你心腸太軟,處處受製於他們,你最好從此與他們斷絕來往,不然早晚要被他們害死。你這次可是大大的錯了,真不該去昭義。”空空兒道:“難道隱娘願意看到魏博卷入成德之戰?”聶隱娘道:“危巢之下,安有完卵,成德覆滅,魏博還能保全麼?”歎了口氣,道,“而今四鎮聯盟既破,隻剩成德獨力抗拒朝廷大兵,說這些也無益了。”又叮囑押送的兵士道:“你們可得將空空兒看牢了,到軍營後拿最粗最重的鐐銬鎖了他,不準他出軍營一步,不準跟旁人說話,總之要當作重囚對待,知道麼?”她是節度使心腹,兵士如何敢不聽從,躬身道:“遵令。”

聶隱娘道:“空郎,你別怪我,我可是為了你好。你今日僥幸逃得性命,下次不會再有這麼好的運氣了。”揮手命兵士將囚車押走。

空空兒被送來莘縣陽穀軍營,果然享以重囚待遇,頸、手、足均被重銬鎖住。他本來在魏博為官十年期滿,正要辭官,被譚忠這一番安排,丟官不說,還被圈禁在軍營中,不知道何時才得自由。昔日邊關佐將,轉眼淪為階下囚,頗為諷刺。好在眾人知道節度使田季安近來賞罰無度,任意處置身邊將校,以為他不過是得罪了魏帥暫時被貶,雖不去掉械具,看管嚴密,卻並不指派他幹活兒,且好酒好肉地伺候。

聶隱娘關於成德覆滅會危及魏博的擔心並未實現。雖然幽州節度使主動出軍攻打成德,吐突承璀一軍卻因為統帥是宦官,威令不振,屢戰屢敗,連左神策大將軍酈定進也戰死沙場。因久戰無功,公私困竭,耗費軍費七百萬貫,翰林學士白居易上書勸憲宗早罷兵。成德王承宗亦派使者入朝,自稱之前與朝廷對抗是為前任昭義節度使盧從史離間所致。之前盧從史被神奇捕獲後立即馳送京師,憲宗倒沒有殺他,隻貶其為歡州司馬,立下大功的烏重胤被調離昭義,任命為河陽節度使,原河陽節度使孟元陽則調任昭義節度使。王承宗再三表示要改過自新,從此向朝廷輸貢賦稅,屬下官吏也聽任朝廷任命。平盧節度使李師道也上表為王承宗開脫,憲宗見吐突承璀一軍無能,隻得就此下台,下製書赦免王承宗,不僅恢複他成德節度使的官職,還將德州、棣州還給了成德。被王承宗囚禁的薛昌朝早已經被高人從獄中救走,不知所終,隻在牢獄中留下一根紅線。

然而河北並沒有就此平靜。成德之事剛剛平息,幽州節度使劉濟受次子劉總挑撥,誤信長子劉緄與朝廷相通欲代之為節度使,殺劉緄身邊大將數十人,將劉緄囚禁。劉總趁機毒死生父劉濟,杖殺兄長劉緄,自任為幽州留後。不久,憲宗下詔授以幽州節度使之位,賜斧鉞。傳聞與朝廷相通的並非劉緄,而是劉總本人。不過他殺父兄即位,大逆天道,常常夢見父兄鬼魂作祟,隻得在官署後招納僧人數百命,晝夜乞恩謝罪。到後來實在無法忍受這種精神上的痛苦,在大將譚忠的勸說下,決意落發為僧,上表請求歸朝,結果在赴京師途中暴卒。朝廷禮遇極厚,不但贈太尉一職,還為其輟朝五日石。

還有比幽州劉總結納朝廷弑父即位更令人震驚的事情,義武節度使張茂昭不知什麼原因,忽然決定舉族入朝,上表請朝廷委派新的義武節度使。消息傳出,河北藩鎮均派出專使趕赴定州勸阻。張茂昭不聽,在重兵護送下舉家離開河北。憲宗任命左庶子任迪簡為義武節度使。

易州是空空兒母親的故鄉,他得知朝廷掌管義武的消息後,也不知道是喜是悲——義武北接幽州,南接成德,此後必將成為皇帝遏製河北藩鎮割據的橋頭堡,還不知道要經曆多少狼煙烽火。

轉眼到了元和七年,空空兒被囚禁在陽穀軍營已達兩年之久,這兩年中,他唯一的訪客以及唯一可以說話的人就是莘縣縣尉邱絳。邱絳早有投奔朝廷之心,同年武儒衡在朝中任戶部尚書,多次寫信給相邀,隻是他家人親屬盡在魏州,難以逃脫,一時下不了決心。

這一日,二人正在營中漫談飲酒,忽見兵士一陣騷動,爭相往轅門趕去。有人嚷道:“魏帥到了!”

莘縣是邊關之地,從未有過魏帥到訪。邱絳麵色一變,道:“不好,怕是為我而來。”自懷中掏出一疊書信,交到空空兒手中,道:“麻煩空郎去將書信燒毀,我去擋上一擋。”

空空兒也不多問,拿了書信往廚下奔來。他身上鐐銬鐺鐺,隻能碎步挪動,行走不快,剛到門口就聽見侯臧在背後叫道:“空空兒,站住!”

空空兒佯作不聞,疾步衝入廚下,將書信丟入火灶中。營廚一旁望見,好奇問道:“空郎在燒什麼?”

話音未落,侯臧領牙兵進來,奔到火灶前,卻是遲了一步,那一疊信件瞬間化作了灰燼。

侯臧麵色鐵青,道:“來人,將空空兒拿下。”空空兒無法抗拒,隻問道:“我犯了什麼錯?”侯臧冷笑一聲,道:“還用問麼?今日看誰救得了你。”命人將他扯來營廳跪下。

田季安半躺在軟榻上,臉腫脹得厲害,似乎眼睛也睜不開。莘縣縣令、縣尉邱絳等大小官員及軍中將校侍立兩旁,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

侯臧上前低聲對田季安稟告了幾句,田季安倏地睜大眼睛,喝道:“空空兒,你可知罪?”空空兒道:“我在軍營已有兩年,不知犯了何罪,請相公明示。”田季安道:“空空兒被罰來軍營後不思悔過,冥頑不靈,私自燒毀軍中物品,來人,重打一百軍棍。”

牙兵當即取來大棒,將空空兒拖倒在地行刑,打一下便有人高聲報數。空空兒也不求饒,隻咬牙強忍。

執杖的是田季安親信牙兵,到六十棒的時候,空空兒已血肉橫飛,幾近昏死。邱絳久掌刑獄,見牙兵下手極狠,有意將空空兒立斃於杖下,忍不住上前求情道:“空空兒就算有錯,也罪不該死,請魏帥暫且饒過他。”田季安冷笑道:“還沒有輪到你,你反倒為旁人求情了。來人,將莘縣縣尉邱絳拿下。邱絳任縣尉多年,玩忽職守,捕盜不力,立即處死。”

邱絳早猜到田季安是為自己而來,神色坦然,也不加辯駁。空空兒伏在地上受刑,昏昏沉沉中聽到田季安下令處死邱絳,當即一驚,掙紮著仰起頭來,道:“邱少府罪不該死,請相公手下留情。”

田季安道:“你自身難保,還敢為他人求情?嗯,一刀殺死確實太過便宜。”當即命人抬了自己出來營廳,止住正舉刀欲斬的牙兵,道:“就在這門前挖個大坑,請邱少府進去躺下。來人,暫且先放過空空兒,別打得他昏死過去,錯過了觀刑的大好機會。”

空空兒被拖到外麵,見節度使竟是打算生瘞活埋邱絳,忙哀求道:“邱少府在魏博任推官多年,多有功勞,求相公饒他一命。”邱絳道:“空郎不必為我求情,自我發現田相公親手殺死嗣母嘉誠公主起,早料到會有今日。”

田季安久癱在床,胡亂用藥,性情日益暴躁,被邱絳當眾揭穿惡行,勃然大怒,打個眼色。侯臧忙命牙兵將邱絳嘴巴撬開,強行扯出舌頭,一刀割下。邱絳嘴中鮮血如泉水般汩汩冒出,當即昏死過去。

大坑瞬間挖好,空空兒被拉到一旁跪下,眼睜睜地望著邱絳被縛了手腳推了進去,心中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悲涼和寒意,再也不忍看下去,轉過了臉,偏偏侯臧命牙兵扳過他的頭,強迫他觀看行刑場麵,道:“空空兒,你可得看清楚了,這就是暗通朝廷的下場。”

空空兒心道:“原來捕盜不力隻是借口。”忙掙紮叫道:“邱少府並沒有暗通朝廷,他不過是有同年在朝中為官,多有書信來往,求相公明察後再論罪不遲。”

田季安冷冷一笑,揮了揮手,牙兵們便一起舉鍬,鏟土將大坑填平,又縱馬在上麵來回奔馳踐踏,將浮土夯實。

空空兒親眼看著邱絳在自己眼前被坑殺,無力相救,胸口痛不可言,隻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去。

忽聽得田季安道:“空空兒,本帥細細查你,尚無謀反之心,今日暫時放過你,你可看清楚了,若是再敢私結朝廷的人,邱絳就是你的下場。”空空兒全身被恐懼和悲憤籠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田季安道:“來人,將一百軍棍打完。”

棍棒一下一下打在空空兒的臀上、大腿上,他卻絲毫不覺得疼痛,身體似乎早已經不是他自己的了,但那種難以言說的冰冷和憂憤還是令他全身僵硬。他又挺了數下,終於失去了知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隱約聽到有人在叫“空郎”,遙遠得好像天籟之音。空空兒不願意就此醒來,隻是死死閉著眼睛。又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有人在他耳邊大叫“賢弟”,他呻吟了一聲,睜開眼睛,果見侯彝正俯視著他,麵上盡是關切之色,喃喃問道:“義兄,我……我是在做夢麼?”侯彝道:“不是做夢,賢弟,確實是我,侯彝。家母新近去世,我趕來魏州奔喪,聽家兄說你挨了棍棒,幾近垂死,所以趕來探望。你可是已經昏迷好幾天幾夜了。”

空空兒這才知道自己已經被帶回魏州,舉起手來,果見鐐銬已去,一時不明所以,問道:“我不是被關在莘縣軍營中麼?”侯彝道:“聽說是魏帥公子為你求了情。”放低了聲音,道,“這幾日魏博節度使狂性大發,莫名其妙殺了許多人,有醫師,有侍女,有牙兵,還有不少人是軍中將領,罪名均是暗通朝廷,連帶家屬也沒有放過。聽說莘縣縣尉邱絳老母七十歲,幼子才十歲,也被斬首示眾。眼下魏博軍心浮動,人人自危,就連我兄長侯臧極得魏帥信任,也有危懼之心,賢弟不如找機會盡快離開這裏。”

空空兒道:“我不能離開魏博,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義兄,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我忍了很久,我……我殺了第五郡。”侯彝大吃一驚,道:“你為什麼殺她?是魏博節度使逼你麼?”空空兒道:“不是。”大致說了事情經過,這是他第一次向人談起這件事,他那長久壓抑的悲慟情感終於徹底爆發,不待講完,淚水汩汩而出,濕遍了衣襟。

侯彝一時冷然不語。在他心中,第五郡是個難得的奇女子,他知道她熱戀自己,曾千裏迢迢追來常州,主動投懷送抱,一夜風流,極盡纏綿,卻又將溫婉善良的卞素雲介紹給自己做妻子,僅此胸襟,世間罕見,隻是想不到她死在空空兒箭下已有五年,五年之間,世事巨變,陵穀滄桑,多少威名遠揚的人已經在地下埋葬,更多無名之輩血灑他鄉。那般可親可愛的女郎,當真就再也見不到了麼?一陣秋風刮開窗戶,穿堂而過,他身子打了一個寒噤,眼睛裏有種霧樣的東西彌漫,漸而遮掩了雙眼。

空空兒抹了抹眼淚,道:“我親手殺了第五郡,那時本該驚醒,可我依舊渾渾噩噩地過了五年。義兄,我……”哀慟之下,再也說不下去。

侯彝道:“這不能怪你,隻怪你生在魏博,天意弄人。來,我扶你坐起來,先吃點粥。”空空兒道:“這裏不是我家麼?哪來的米?”侯彝道:“這是魏帥公子派人送來的。他一個小小孩童,倒是有心。”

話音未落,隻聽見院門“嘩啦”一聲被人推開,有孩子聲音叫道:“空空兒!空空兒!”空空兒忙道:“小公子,我在房裏。”

田懷諫推門進來,氣急敗壞地嚷道:“空空兒,你快去救救我娘親!”忽見有外人在場,立即露出警惕之色,問道:“你是誰?”空空兒道:“這是我義兄侯彝。你娘親怎麼了?”

田懷諫道:“阿爹正拿鞭子抽打娘親,我怎麼也勸不住,你快去救救她。之前我求阿爹放你,其實是娘親教我的。不過我自己也不希望你被阿爹砍了手腳,那樣你就再也不能陪我玩了。你……你快去……”忽見空空兒頭一歪,人已暈了過去,忙問道:“空空兒怎麼了?”

侯彝道:“他被你阿爹打了軍棍,重傷在身,聽了你的話急怒攻心,所以暈了過去。不過就算他醒來也沒用,他自己生死都在你阿爹掌握之中,哪裏能救得了你娘親?不如我教你一個法子,你回家去試試看。”田懷諫道:“快說,快說。”侯彝便附耳低語了幾句。

田懷諫關切母親安危,也不問方法行不行得通,點頭道:“好,我這就趕回去。”轉身跑了出去。卻聽見外麵有人氣喘籲籲地叫道:“找到了,小公子在這裏。”大約是追來保護田懷諫的牙兵。

一會兒又有人來到門外喊道:“四郎在裏麵麼?大郎有事請郎君回府商議。”侯彝知是兄長侯臧的家仆,便出來道:“你先回府叫個能幹細心的婢女來,我義弟空空兒受了傷,行動不便,需要人照顧。”仆人道:“是。”

一直等到侯府婢女到來,侯彝交代清楚,這才離開空空兒家。回來長兄府中,侯臧正在堂上搓手徘徊不止,上前叫道:“大哥!”侯臧命仆從盡皆退出,才道:“四弟,我有話就明白說了,明日是慈母下葬之日,安葬好母親後,請你立刻離開魏州。弟妹臨盆在即,需要你在她身邊。”侯彝道:“好,還有呢?”侯臧道:“我的兩個孩子,請四弟一齊帶走。若是……若是我有什麼不測,他們今後就托付給四弟了。”他一共有三子,長子早已成年,在魏博軍中任職,卻因奸汙民女被劉叉所殺,次子和三子都才十餘歲。

侯彝道:“大哥放心,你我兄弟雖然道不同,終究是血肉至親,你托付的事我一定辦到。不過也請你善待我義弟空空兒,別再輕易加害。”侯臧道:“好,大哥答應你。”

侯彝道:“大哥既然知道當下是立於危牆之下,何不趨利避害?”侯臧遲疑道:“四弟的意思是……”侯彝道:“田季安中風癱瘓,殺戮無度,田興性情謙恭,深得軍心,孰高孰下,大哥自有判斷。”侯臧喝道:“四弟,這種話切不可再說。”

忽聽見階下有人稟道:“外麵有牙兵來召判官到節度使府議事。”侯臧應道:“知道了。”狠狠瞪了侯彝一眼,自去換了衣裳,往牙城趕去。

侯彝見天色不早,便出門買了一些物品,送來空空兒家中。空空兒人已經清醒,侯府婢女正站在床邊服侍他進食,見侯彝進來,慌忙上前行禮。侯彝道:“你先回去,這裏交給我。”

婢女應了一聲,接過他手中食盒,取出酒菜在桌上擺放好,挑亮燈燭,這才出去,回身將房門、院門一一掩好。

侯彝見空空兒隻默默吃粥,麵色極是難看,歎了口氣,上前坐到床邊,低聲道:“我知道賢弟想做什麼大事,你既已下定決心,我也不會攔你。明日家母下葬後,我就要離開魏州。賢弟自己多加小心,切記在你傷好前不可輕舉妄動。內子即將生產,我們一家三口在洛陽日夜盼你前來團聚。”空空兒道:“是。恭喜義兄,原來我就要當叔父了。”

侯彝道:“我買了一些酒菜,不過我有重孝在身,不能飲酒吃肉,賢弟正好獨享。”空空兒強笑道:“甚好,我正需要酒肉養好身子。”

他兄弟二人一人放不下邱絳及第五郡慘死,一人也不斷緬懷第五郡的音容笑貌,心頭各見沉重。呆坐了一會兒,侯彝替空空兒換了敷藥,便就此散了。

到次日一早,侯府婢女又帶了酒肉來服侍空空兒。這婢女確實能幹,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又細心將空空兒脖頸、手腕、腳腕被鐐銬磨出的幾圈淤傷血斑抹藥包紮好,買了一些化淤散熱的湯藥喂他服下。

空空兒見她忙前忙後,很是過意不去,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婢女道:“回空郎話,奴婢叫鏡兒。”

空空兒一時愕然,多年前在波斯公主薩珊絲府中做客時,不是聽過郭府有一名樂妓叫鏡兒麼?

到晚上時,侯彝再次到來,命鏡兒先退下,告訴空空兒道:“昨日傍晚節度使府大大鬧了一場——節度使田季安服藥後忽然狂暴起來,拔刀殺了身邊兩名牙兵,又舉杯向當時侍衛在一旁的趙存約扔去,卻被趙存約接住。田季安勃然大怒,命人砍掉趙存約雙手。趙存約卻不肯坐以待斃,拔出兵刃衝出堂去,田季安命牙兵出盡全力追殺圍捕,終將他射殺在牙城下。”空空兒驚道:“那隱娘人呢?”侯彝道:“聽說她昨日不當值,人不在牙城中,節度使也沒有派人去捕她,大約怒火已然平息。”

空空兒一時默然,趙存約沉默少言,為人陰狠,極少與旁人來往,但他妻子聶隱娘卻是魏博鼎鼎大名的人物,卻落了個這樣的下場,實在令人歎息。

侯彝又道:“昨晚節度使夫人連夜召見眾將,已經立小公子田懷諫為節度副大使。這位元夫人可不簡單,賢弟既跟她是舊識,可要當心。”空空兒愕然道:“元夫人素來嬌弱,眾將的名字她都未必知道,如何能主持大事?”侯彝道:“若不是元夫人自己,她身邊一定有能人指點。”空空兒搖搖頭,道:“元夫人素來不予政事,她身邊不過是些侍女仆人而已。”侯彝道:“嗯,也許是我多慮了。總之,義弟萬事小心。”空空兒道:“是。”

侯彝叫鏡兒進來,道:“我大哥已經將你送給空郎,你從此就跟在他身邊,好好服侍他。”空空兒驚道:“這怎麼可以?”

侯彝自懷中掏出一張紙,卻是鏡兒的賣身契,道:“你有傷在身,需要一個人照顧。等你傷好了,遣她也好,賣她也好,隨你,總之,她現下是你的人了。”不由分說塞到空空兒手中,拱手道,“賢弟,我有急事,今晚要連夜離開魏州,你我就此作別,記得我在洛陽等你。”空空兒還欲起身相送,侯彝卻已經大踏步地離開。

空空兒歎了口氣,當著鏡兒的麵將那張賣身契望火上燒了,道:“你已經不再是奴婢了,這就走吧。”鏡兒大驚,哭道:“鏡兒做錯什麼,郎君不要我了?”空空兒忙道:“不是我不要你,而是我總是麻煩纏身,你也看見我身上的傷了,這些還是輕的,你跟著我,隻會害了你。”鏡兒道:“就算要走,也得等郎君傷好。”去院中拖了一塊門板放在窗下,自櫃中抱了被子鋪在上麵,道:“郎君放心,等你傷好了,鏡兒自己會走。”空空兒行動不便,也隻得由她。

過了幾日,空空兒傷勢好了許多,已經能起來在院中活動。這日節度使府家僮蔣士則忽然闖了進來。空空兒奇道:“你來做什麼?”蔣士則道:“夫人牽掛空郎傷勢,命小的找機會來探望。”遞過來一個白色瓷瓶,道,“這是西域龍膏,治療外傷有奇效,是夫人叮囑小的拿給空郎的。”空空兒命鏡兒接了藥,道:“夫人有心,多謝。”

蔣士則左右望了一眼,低聲道:“魏帥脾氣越來越古怪,動輒發狂發怒,殺死了許多侍女、牙兵,還總是鞭打夫人,夫人日日以淚洗麵,小公子總想來見空郎,魏帥也不允準,命人將她母子二人關了起來,小的是偷偷跑出來的。”空空兒默然無語,半晌才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蔣士則還待再說,忽聽見門外有人朗聲問道:“空郎在麼?”鏡兒忙去開門,卻是聶隱娘。蔣士則忙道:“小的告退。”

聶隱娘狐疑望著蔣士則的背影,問道:“他不是節度使府的家僮麼?來這裏做什麼?”空空兒道:“他來送藥。隱娘請裏麵坐,鏡兒,沏茶。”鏡兒道:“是。”聶隱娘笑道:“幾天不見,空郎這裏就多了位乖巧的小娘子。”空空兒道:“她原來是侯判官家的婢女,我義兄侯彝將她要來送給了我,不過等我傷好了,她就會走。”

二人進來坐下,鏡兒上了茶,侍立一旁,聶隱娘望著她,隻不說話。鏡兒便道:“家裏湯藥沒有了,我再去買一些。”空空兒點點頭。聶隱娘等鏡兒出去,道:“她原來是侯臧的人,你敢將她留在身邊麼?”空空兒道:“有什麼不敢,反正也不會太久。”

聶隱娘道:“我有件極重要的事要同空郎商量。眼下魏博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魏帥自得了風病以來,不理軍政,喜怒無常,尤其最近殺了這麼多領兵將領,軍心動搖。我知道一些人在暗中謀劃迎你義兄田興回來主持大局,我自己也是極讚成這件事的。”

空空兒道:“隱娘想要我做什麼?”聶隱娘道:“田將軍為人寬厚,曆來不肯與魏帥爭權,他本早有機會當節度使,卻主動讓位給當今魏帥,我猜就算大夥兒迎他回來,他也決計不肯。我希望空郎能出麵勸勸他,以大局為重。朝廷新近任命左龍武大將軍薛平為義成節度使。薛平是薛嵩長子,以前曾經任過相州、衛州刺史,雖然相州、衛州為魏博占據多年,可他在當地還是有一些影響力。皇帝任命他到義成,可謂居心叵測。昭義節度使孟元陽也正往魏博西麵邊境集結重兵,而今魏博西麵、南麵盡是朝廷控製的地盤,北麵成德、東麵平盧又與魏帥不睦,若是魏博自己再這樣內耗下去,正好給朝廷有機可乘。”空空兒搖頭道:“義兄他不會聽我的。”

聶隱娘道:“為了魏博,空郎都不肯試上一試麼?”空空兒搖了搖頭。聶隱娘極是失望不快,起身道:“我真看錯了空空郎。”

聶隱娘剛憤憤離去,鏡兒便回來了,欣欣然笑道:“我拿了那位家僮送來的藥到醫鋪問過,確實是難得的奇藥,我還生怕是毒藥呢。”空空兒大奇,道:“毒藥?你怎麼會這麼想?”鏡兒道:“那個人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看著好像沒安什麼好心。”空空兒笑道:“孩子話。來,既然是奇藥,快些給我塗上,我巴不得傷勢趕快好呢。”鏡兒道:“是。”

那西域龍膏當真有奇效,非尋常金創藥可比,塗上僅一日,便覺得傷處不再疼痛,反而麻麻癢癢似有新肌生出。五、六日後,空空兒自覺已經痊愈,還在院子中練了一套拳法,鏡兒卻非逼著他繼續塗藥,非將那瓶藥膏塗完才肯了事。

這天傍晚,空空兒正在院中練劍,他浪劍已失,隻用一枝木棍代劍。蔣士則忽又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臉色煞白,嚷道:“不好了!魏帥要殺夫人母子,小公子請你趕快去救他和夫人。”

空空兒忙問道:“出了什麼事?”蔣士則道:“夫人勸魏帥召田興田將軍回來,重任兵馬使,以壓軍心,魏帥不聽,還認定夫人與田將軍勾結,提劍要殺夫人,小公子從旁勸阻,魏帥連小公子也要殺。”

空空兒聽多了太多因爭奪權勢父親猜忌兒子、兒子弑殺父親的故事,當即拔腳就往外走去。鏡兒上前挽住他臂膀,低聲懇求道:“郎君不要去。”

空空兒沉吟片刻,附到她耳邊,低聲道:“你收拾一下東西,去西門外十裏的客棧等我。”鏡兒道:“做什麼?”空空兒道:“你照做就是了。記住了,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回城。”鏡兒道:“是。”

空空兒忙跟著蔣士則進來牙城,牙兵見他跟家僮在一起,以為又是小公子要找他玩耍,也不阻攔。進來後署苑中,正見侍女扶著節度使夫人元浣從房裏出來,元夫人批頭散發,衣裳淩亂,極是狼狽。

田季安正在房中狂摔東西,又厲聲叫道:“來人,快來人!速持本帥金牌令箭到臨清取下田興人頭!”

空空兒再無遲疑,上前攔住正要進去奉令的牙兵,拔出他腰間長刀,徑直闖入房中。田季安正倚靠在軟榻上大口喘氣,他適才毆打元夫人,牙兵生怕被遷怒,盡躲了出去,忽見空空兒持刀闖入,吃一了驚,喝道:“空空兒,你不得傳喚,怎敢闖進後衙……”一語未畢,驚訝地望著自己胸口,那上麵插著一柄明晃晃的刀。空空兒手上加勁一推,長刀穿胸而過,田季安“嗯”了一聲,便即垂頭死去。

忽聽見背後元夫人顫聲道:“你……你殺了他?”空空兒道:“是,夫人盡可以殺了我為魏帥報仇。”拔出長刀,倒轉刀柄,上前奉給元夫人。

元浣見那長刀鮮血淋漓,血正一滴一滴地掉落地上,一時心亂如麻,心道:“這是我夫君的血。”一咬牙,接過長刀,對準空空兒心口紮了下去。

空空兒不避不閃,心道:“想不到我最終會死在青梅竹馬的玩伴手裏。”

門邊忽然搶過一人,上來扯住元浣手腕,叫道:“娘親不要殺他,是我叫空空兒來救娘親的。”元浣轉頭一看,正是愛子田懷諫,她手中本無力,手中長刀當即掉在地上,抱住兒子大哭了起來。

室中劇變,門口早擠滿一大堆牙兵,牙將史憲誠也在其中,見魏帥遇害,節度使夫人抱著小公子痛哭不止,麵麵相覷,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蔣士則忙擠過人群,扶起元浣坐到一旁,回頭道:“夫人有令,空空兒謀害魏帥,將他拿下了。”

史憲誠正不知所措,一聽是夫人之命,忙喝道:“將空空兒綁了。”牙兵們遂一擁而上,將空空兒捆縛拖了出去。

史憲誠上前稟道:“請問夫人要如何處置空空兒?”蔣士則道:“當然是要下去押嚴刑拷問,問出他背後主使。”史憲誠道:“我問的是夫人,你一個家僮插什麼嘴?”蔣士則便問道:“夫人,空空兒該如何處置?”

元浣六神無主,完全聽不進旁人在說什麼,她夫君田季安近來性情大變,總對她暴力相向,滿屋子仆人婢女嚇得跪下,隻有蔣士則撲上來用身子遮住她,她心中不由自主地信任他、依賴他,便道:“按他說的去做。”史憲誠隻得應道:“遵命。”命人押了空空兒到獄中拷問。

節度使被殺非同小可,按照慣例,節度使死後由節度副使繼任,那麼該輪到小公子田懷諫來當魏帥。可眼下魏博危機深重,四麵強敵環伺,朝廷虎視眈眈,魏博內部將士怨言四起,田懷諫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元夫人又柔弱沒有主見,如何能擔當處置軍務?誰指使空空兒殺死節度使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來當下一任節度使,史憲誠根本無心拷問空空兒,隻命人將他鎖了交給獄卒監禁。

空空兒早為今日之事謀劃許久,想不到如此容易得手,他早存了必死之心,也絲毫不為自己安危憂慮。到了晚上,牙兵將他提出來吊在獄廳梁下,蔣士則進來大聲喝問道:“是誰指使你謀害魏帥?”

空空兒料不到會是一個家僮來拷問自己,也不吭聲。蔣士則問道:“是不是你義兄田興想當節度使,所以指使你殺了魏帥?快說,是不是?”竟是要逼迫空空兒招認是受田興指使。空空兒隻一言不發,蔣士則便下令用刑,日夜拷打,逼迫空空兒承認殺害田季安是受臨清鎮將田興指使。

次日中午,聶隱娘忽然到來,命獄卒停手,將空空兒放下來。聶隱娘俯身扶起他,低聲道:“空郎,之前我錯怪了你,你做了我正預備做的事,除掉魏帥,田興將軍自然不得不出來主持大局。可當真是人算不及天算,眼下事情起了變化,家僮蔣士則掌控了夫人和小公子,挾天子以令諸侯,魏博軍政大權盡在其手。”

空空兒渾身是血,神智不失,聽說蔣士則目下執掌魏博軍政大權,深感愕然,回想之前他的種種行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一切都是這個家僮在滋事搗鬼,他早知道自己與元浣有舊,有心挑撥自己去殺田季安,想來之前田季安忽然與夫人、兒子交惡,也是他從中興風作浪的緣故。

聶隱娘又道:“蔣士則已經派人扣押了田興將軍在魏州的一家妻兒老小,正以新任節度使的名義召他回來魏州,預備加害。我在軍中聯絡了一批將帥,等田將軍回來自會行事,你再忍耐幾日。”放下空空兒,起身喝道:“空空兒可是救過小公子,又是田興將軍義兄,你們若將他打死了,嘿嘿,看你們自己有什麼下場。”獄卒道:“可是蔣郎說……”

聶隱娘聲色俱厲,怒道:“哪個蔣郎,魏博是姓田還是姓蔣?”獄卒不敢再辯,忙道:“娘子放心,我們會好好對待空郎,即便是不得不用刑,也是做個樣子給人看。”聶隱娘道:“這還差不多。”

果然等聶隱娘一走,獄卒隻將空空兒綁在長凳上,好讓他舒服些,一望見蔣士則來,便將鞭子甩得山響,其實落到空空兒身上已經收力,並未打實,等蔣氏走了,再鬆開綁繩。

如此過了幾日,一日清晨,忽聽得外麵歡聲雷動,地動山搖,竟似有萬人在齊聲鼓噪歡呼,獄卒急忙拋下空空兒,擁出去查看究竟。

過了一會兒,牙將史憲誠率領牙兵進來,親自解開空空兒賠罪道:“之前多有得罪,還望空郎莫怪。”空空兒猜想田興已經掌控大局,點點頭道:“將軍也隻是奉命行事。”史憲誠便命人扶他出去治傷。

外麵果然是田興自臨清奉召回來魏州,剛到牙城前便為成千上萬名兵士圍住,一齊下拜,訴說蔣士則挾持小公子幹預軍政,請求他出任留後。田興見群情洶洶,難以抑止,聶隱娘等人又一再曉以利害,從旁勸阻,隻好道:“你們若是一定要推舉我任留後,我有兩個條件,一是不得傷害懷諫母子……”兵士紛紛道:“相公有命,不敢不從。”田興道:“二是魏博從此須得遵守朝廷法令,申報版籍,貢獻賦稅,請任官吏。”

眾人一齊呆住,魏博自安史之亂以來割據一方,五十餘年不向朝廷申報戶口,不納賦稅,境內官吏任命均由田氏一語決定。田興這般說法,豈不是魏博從此要聽命於朝廷?

忽聽得聶隱娘大聲道:“田相公顧全大局,決意效仿義武、昭義投效朝廷,從此魏博凡事有朝廷撐腰,皇帝必有重賞,這不是天大的好事麼?”兵士遂紛紛應道:“願聽相公鈞令。”

田興遂在兵士簇擁下入節度使府署,隻殺了家僮蔣士則及其結納的心腹十餘人,又召來掌書記,擬好奏表,派使者馳赴長安。

一直忙到深夜,田興才有空問起空空兒。牙將史憲誠忙上前稟道:“空郎被蔣士則下令拘禁拷打多日,末將早已經將他救了出來,安置在一處空房中。”田興道:“你先派人送他回家養傷,等忙完這一陣子我再去看他。”

他新即留後之位,有許多大事要先處理,暫時難以顧及兄弟之情。尤其空空兒殺死田季安,旁人難免會猜疑是他貪圖節度使位子,所以特意指使義弟動手,外麵已經有這類流言,他雖然問心無愧,但終究還是有所顧忌,不知道該如何麵對。

遣走史憲誠,田興這才起身道:“走,我們去後衙拜見夫人和小公子。”

空空兒被連夜送回家中時已經猜到了田興的難處,聶隱娘趕來勸他不如先暫時離開魏州。空空兒道:“我不能沒有任何交代,就此不告而別。”聶隱娘狐疑道:“你莫非想在軍前自盡?”空空兒確實有過這個念頭,一時不答。

聶隱娘道:“你真是傻得厲害。空郎,你不是在為朝廷效力,而是在為魏博做事,魏帥濫殺無辜,屠害忠良,已經淪為魏博的罪人,你不殺魏帥,我也會殺他,我不殺他,旁人也會殺他,你做了有益魏博的事,新任留後和軍中將士心中有數。你若是一心求死,你自己倒是解脫了,你讓田相公良心何安?魏博好不容易安穩下來,你可不要胡來,又生枝節。你不是一直想辭官為民麼?眼下豈不是最好的機會。”

空空兒素來佩服她的見識,心下也覺得她的話大有道理,便道:“好,等我向義兄交代一聲,我自會離開魏博。”又遲疑道,“隱娘,尊夫之死……”聶隱娘沉默了許久才道:“我替夫君多謝你,謝謝你為他報了仇。”

魏博主動歸順朝廷震動天下,朝中使者還沒有到來,成德、平盧、淮西幾鎮特使已經紛遝而至,均是勸說田興不要倒戈朝廷,由此將先人辛苦打下的江山拱手送給別人。田興心意已決,無論如何都不肯聽從。

半月後,朝廷特使知製誥裴度趕至魏州,當眾取出白麻紙詔書。到場軍民多達數萬人,軍府前擠得水泄不通,卻寂靜無聲,連一句咳嗽都聽不到。裴度朗聲宣讀皇帝詔書,當場任命田興為魏博節度使,拔出一百五十萬緡犒賞魏博軍士,魏博所統全部州縣給複一年,即免除百姓賦稅一年。

當時軍中擁立田興,多少有些迫於形勢,至於田興提出歸順朝廷的要求,也是不得已才答應,聽到裴度宣諭完憲宗旨意,朝廷賞賜豐厚,所與甚多,魏州全城頓時一片歡呼沸騰,軍民這才死心塌地地敬服田興。成德、平盧、淮西使者望見眼前眾人歡欣雀躍的情形,驚惶變色,知道田興既得朝廷任命,又得魏博上下死力,再無挽回可能,隻得各自怏怏離去。

讀完詔書,裴度又向田興極陳君臣之義。田興答道:“尊使教誨,田某不敢不從,日後自當忠心奉上,絕不反悔。尊使這就請到驛館歇息,晚上田某再安排宴會為尊使接風洗塵。”裴度擺手道:“接風就不必了,本使奉天子之命宣諭魏博,魏博所轄州縣都要走上一遍,時間緊急,還請相公早做安排,最好明日就能起程。”

田興愕然問道:“尊使是要不辭勞苦、親自到各州縣宣讀天子詔書麼?”裴度道:“正是,如此方才不付天子重托。”田興當即肅然起敬,道:“是,田某這就親自陪尊使前往所有州縣,好讓魏博百姓感悅皇恩浩蕩。”

裴度見他恭謹有禮,很是欣喜,又道:“另外聖上特別交代了一件事,請相公即刻派人將空空兒押去京師。”田興道:“遵旨。尊使遠道而來,請先去驛館安置,我這就去準備尊使宣諭州縣一事,好讓魏博四方百姓早沐天恩。”裴度道:“有勞相公。”

田興便命人護送裴度一行前去驛館,自己帶人匆匆來到空空兒家中。空空兒問聽新任節度使親自到來,慌忙迎出門來,上前跪下謝罪道:“我以下犯上,親手殺死前任魏帥,不配再做田氏義弟,這就請相公與我斷絕兄弟名份。相公可將我在軍前處死,以正軍紀。若是相公大度不殺我,我這就離開魏博,永遠不再回來。”

田興上前扶起他,道:“聖上指名要將你立即押去京師,空弟,你這就走吧。”空空兒先是愕然,隨即道:“既然聖上下了旨,相公不可徇私放我,這就綁我去長安吧。”

田興深知他為人,一旦拿定主意,萬難勸回,歎了口氣,回頭命道:“來人,將空空兒拿下,立即解往京師。”

牙兵遂上前縛了空空兒,先暫時將他帶到對麵不遠處的采訪使衙門監禁。過了大半個時辰,聶隱娘率領百名兵士到來,押空空兒出來,解了綁縛,不上械具,隻裝入檻車,又在車四周圍以幔布,頗為優待。動身南行,眾人一路默默無語,氣氛甚是肅穆。

當晚到達魏縣,聶隱娘命兵士開了檻車,道:“這裏有馬,空郎連夜走吧。”空空兒卻是坐在檻車中不肯出來,道:“我不走。”聶隱娘道:“這是魏帥鈞令,你敢抗命麼?”空空兒道:“是,無論如何,我都要去長安,我不能再陷魏帥於不義。隱娘大可放心,皇帝不會拿我怎樣。”

聶隱娘聽過天子曾兩次召見空空兒,一直存心籠絡,忽而心念一動,問道:“你是不是受天子之命才殺了前任魏帥?”空空兒不願意辯解,道:“隨隱娘怎麼說。”聶隱娘便不再多問。既然空空兒堅持要去長安,她也隻能派人回去告知田興,自己帶人押送空空兒繼續朝京師進發。

這一日出了魏博,進入河南府境內,聶隱娘道:“空郎義兄侯彝不是在洛陽為官麼?要不要順道去看看他?”

之前侯彝被憲宗自鎮海常州召回京師後一直晾在一旁,直到後來鎮海節度使李錡舉兵謀反,侯彝出力甚多,是他潛到鎮海,向李錡幕僚李紳曉以利害,與其一道策反了李錡身邊部將,因功被授為洛陽令,很得皇帝倚重,連遭遇母喪也特旨不準他去職。洛陽正在去長安的路上,空空兒卻隻是搖搖頭,他早見識過憲宗的種種權術和手段,心跡可畏,知道這次皇帝命田興押自己進京必然凶多吉少,他不願意侯彝知道後為此憂慮煩惱。

聶隱娘這才會意過來,道:“原來空郎從未替皇帝辦事,皇帝這次召你進京,怕是不懷好意。空郎,你……”空空兒道:“隱娘不必多說,這是皇帝在試探新任魏帥,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走。繼續上路吧。”聶隱娘沉默許久,才道:“好。”

一進關中,就有神策軍前來接手押運,掀開幔布,見空空兒手足沒有任何束縛,奇道:“聖上親自點名的要犯,如何不鎖住,不怕犯人逃走麼?”聶隱娘道:“他不會逃走的。”

神策軍兵士卻是不聽,重新拿重銬鎖了空空兒,聶隱娘就是有心再私縱他逃走,也是無能為力。

到了長安,空空兒被徑直帶到神策軍大獄,關了半個多月後,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才帶人提他出來。吐突承璀之前因征討成德失敗,為朝中禦史彈劾,憲宗被迫免其神策軍職,出為淮南監軍,不過時隔不久又召回京師,官複原職,且兼任弓箭庫使,比以前更為風光。

進來神策軍廳,卻見廳首站著一人,正是當今憲宗皇帝李純。七年不見,皇帝老了許多,雙鬢頗見風霜之色,想來是日夜操勞國事的緣故。然則眉眼威嚴,比多年前不知道犀利鋒銳了多少倍。七年前在驚濤駭浪中即位的皇帝,如今早坐穩了皇位,傲視天下,正一步一步地實現他平定的誌向。

李純先道:“空空兒,多年不見,你可是老了不少。”空空兒道:“是。”

他見皇帝不命人帶自己進大明宮,而是降尊紆貴,親自來到神策軍廳,料來是要立即處死自己。果然下跪參拜後,李純也不命他起來,隻森然問道:“七年前朕當麵交代的事情,你辦了麼?”空空兒道:“沒有。我自知有負聖望,任憑陛下處置。隻求陛下殺了我後,不要將我傳首魏博。”

李純冷笑道:“你憑什麼求朕?”空空兒一時無言以對。不料李純又道:“朕不會殺你。”頓了頓,又道,“無論你犯了什麼錯,朕都不會殺你,朕要留著你看到天下一家的局麵。”

那一日,空空兒親口對皇帝道:“我跟陛下一樣,希望天下一家,所有藩鎮都聽朝廷的話,這樣魏博既不用謀劃去攻打別的藩鎮,也不用日夜防著被別的藩鎮奪走地盤,男人不用當兵,女人不必守寡,百姓安居樂業,再不受兵燹之苦。可事實並非如此,眼下割據分裂的局麵非一朝一夕所能挽回,我一介村夫,更不能從中幫到什麼。”他想不到當日隨口一句話,竟然成為免死金牌,救得自己性命,一時怔住。

李純見空空兒極為意外,很是亢奮得意,命道:“吐突承璀,放空空兒出去,先留他在魏博進奏院中,若他敢私自離開京師,進奏院中所有人立即處死。”吐突承璀道:“遵旨。”命人開了枷鎖,親自送空空兒出來,取出一柄劍交給他道:“這是聖上禦賜之物,若是你再弄丟了,可是大大的殺頭之罪。”

空空兒接過來一看,正是皇帝之前賜給自己的那柄浪劍,卻又略有不同,劍柄上一圈一圈纏上了黑色的絲絛,極見綿密精細,鐶首刻著個小小的“空”字,也是原來所沒有。

一時間,情思潮湧,莫非蒼玉清盜走浪劍當晚的纏綿溫柔,並非全是虛情假意?

忽然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一名青衣女子,衝上前來緊緊抱住他,哭叫道:“空郎,空郎,我找得你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