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一次,男孩不用趴在始祖母的身上了,自己也能走,還一邊走一邊回頭,揮一揮魔棍,晃一晃護身符,扯起嗓子喊幾聲。
小雌貓被男孩喊蒙了,也不斷回頭,看看男孩,看看遠山,不知道是誰出了問題。
隻有男孩才知道,他是在喊那隻小黑熊。劍齒象吃完了,他們3個也走了,小黑熊留在這裏多可憐,多孤單。
終於,天真的小黑熊出現了,探頭探腦地跟了上來。經過幾十天的朝夕相處,小黑熊對那3個生靈,已經親切熟悉。現在,他們要走了,她怎麼能不跟上去?盡管她並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裏,他們要走多久。
前麵有天神威風的始祖母,後麵有天真無邪的小黑熊,男孩越走越高興,就咿咿呀呀地唱起了山歌,冰天雪地的太行山脈就充滿了生機。
在男孩的歌聲裏,他們總是能碰到好運氣。當他們饑餓的時候,男孩手中的魔棍,總是能從雪地裏點到一隻劍齒象的鼻子和身子,成為小小隊伍的給養。
可憐的劍齒象,曾幾何時,他們是這個世界上的巨無霸,何等的雄壯威風,何等的繁榮昌盛,何等的戰無不勝,怎麼就淪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呢?
現實是殘酷的,特別是在非常時期,隻有生或者死,隻有吃或者被吃。不過,當這隻小小的隊伍,即將到達大河,當這幾個幸存的生靈,得到最後一次救命的食物時,還是被震懾了。
那是一隻壯年的雌象,巨大的身軀,不是躺著,也不是站著,而是跪在地上,頭朝南方。
那是到達大河北岸的最後一隻劍齒象。一年前,她率領自己的家族,開始了南遷的征途,小象、雄象、亞成體的雌象,足足有18隻。後來,半路上又收容了3隻,成為一支龐大的隊伍,走在大山裏,要多雄壯有多雄壯。
但是,恰恰是這雄壯,成了無形的殺手。因為在那個比他們更龐大更雄壯的世界上,已經沒有了食物,去支撐他們的生存。
一個生命倒下了,他們用冰雪掩埋了屍體,繼續前進。
又一個生命倒下了,還是用冰雪掩埋了,接著前進。
就這樣,一個,兩個,3個,直到10個20個,成為太行山脈中的荒塚。
就這樣,一隻,兩隻,3隻,直到10隻20隻,成為後來者的食物。
就這樣,一山,一山,又一山,撇下自己的隊伍。
就這樣,一步,一步,又一步,帶走自己的孤獨。
現在,當大河已經在望,南方就在前麵時,她自己也堅持不住了。已經沒有誰來掩埋她的身體了,她就那樣跪在了地上,雪白的劍齒,像一副支架,撐著身體,鼻梁上的肉球,像一朵鮮花,正在開放。
頭頸再也不會轉動,眼睛再也不會流淚。魂魄早就散了,卻盤繞在空中,糾纏著雪,糾纏著風。身體早就僵了,卻不肯倒下,對抗著雪,對抗著風。她死得不甘心啊!
她是在向北方的祖先謝罪嗎?他們開拓的疆土,在她的手中丟失殆盡。他們繁育的後代,在她的時代全軍覆滅。而這一切,不是她不努力,不抗爭,而是造物絕情,天地不容啊!
她是在向南方的後代謝罪嗎?她和她的家族,在華北平原優化出來的耐寒基因,終於被泯滅在大河以北,這就意味著,在下一個更加嚴酷的冰期到來時,南方的家族,乃至整個物種,都將麵臨滅頂之災。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失敗,她的無能啊!
艱難的始祖母站在跪立的雌象麵前,沉默著,沉思著。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眼前的景象令她震懾,也勾起了萬般淒清。
幾十萬年前,他們的祖先是一起離開秦嶺的。
十幾萬年前,他們的祖先是一起雄霸華北平原的。
可是今天,最巨大的劍齒象種群卻已經泯滅在大河的北岸,喪失了未來,也丟失了過去。
始祖母的眼裏蕩起悲傷的漣漪。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堅持到底,就算她已經抵達大河,就算她今天還在活著,可是,誰能保證她能安全渡過大河?又有誰能保證轉瞬之間,她不會死於非命?
小雌貓叫了一聲,那是饑餓難耐的,催促開餐的叫聲。
始祖母沒聽見。
小雌貓用腦袋拱了一下母親。
始祖母還是不動。
小雌貓按捺不住,一口咬住了劍齒象的鼻子。
始祖母突然發怒,照著小雌貓的屁股,狠狠地咬了一口。
小雌貓一聲尖叫,困惑地看著母親。
站在一旁的男孩,也恐懼地退後幾步。
但這隻是瞬間的事情,當小雌貓的屁股滲出鮮血時,始祖母立刻清醒過來,伸出舌頭,舔著她的傷口。
小雌貓哼哼著,述說自己的委屈,抗議母親的蠻橫。她不明白,在吃過那麼多劍齒象之後,為什麼這一隻就不能碰。
始祖母終於來到劍齒象身邊,麵對麵地跪下來。
一雙黑幽幽的眼睛,看著那雙死灰色的眼睛。
一個濕漉漉的鼻子,觸摸那個硬邦邦的鼻子。
一對熱望的犬齒,撞擊那對冰冷的劍齒。
她在祈禱嗎?懺悔嗎?還是在企求?
起風了,昏天黑地。
下雪了,萬物混沌。
蒼天啊,寬恕她的殘忍吧!
大地啊,憐憫她的無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