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啊,寬恕她的殘忍吧!
鬼神啊,憐憫她的無情吧!
就這樣,大河北岸的最後一隻劍齒象,圓鼻頭家族的最後一個首領,用自己的軀體,充實了生者的軀體,用自己的靈魂,激勵了生者的靈魂。這也是她的願望啊:就是化作食物,也要借著生者渡過大河;就是變成鬼魂,也要跟隨生者回到秦嶺。
三、南北天塹
一條大河,橫亙在五萬年前的中原。沒有滔天巨浪,奔騰澎湃,隻有大大小小的冰淩,在擠軋,碰撞,碎裂,重疊,洶湧。
這裏是天塹,不論南來還是北往,都要付出代價,留下犧牲。
這裏是關隘,不論強者還是弱者,都要接受檢驗,優勝劣汰。
在漫長的冰期裏,無數個家族和種群,從華北平原遷徙到大河北岸,等待著春回大地,最終凍死餓死老死在這裏。
在漫長的等待中,無數個家族和種群,試圖越過大河,卻是九死一生,最終凍死淹死撞死在這裏。
五萬年後,人類把這裏叫做平陸。
五萬年後的考古學家,在這裏發掘出大量大熊貓的屍骨。
但是,現在,他們還活著,聚集在大河北岸,等待著優勝劣汰。
一隻28歲的老雄貓走來了,黑白相間的毛色已經模糊,右後腿拖著,一瘸一拐,龐大的身軀瘦得皮包骨,隻有那雙眼睛,閃爍出堅定。
他曾是華北平原的一霸。在千裏冰封的雪原上,不論是兔子、麂子,還是鬣狗、豺狼,隻要讓他看見了,就休想逃脫。在萬裏雪飄的森林裏,隻要他春情萌動,總是能夠找到對象,不論有多少競爭對手,總是能夠獨占鼇頭。
所以,雪原上的熊貓越來越少,他的後代反倒更多。冰川上的生靈越來越弱,他的勢力反倒更強。
在25歲的高齡,他不得不踏上了南遷之路。但是,他高遠的心性卻沒有變。多少次,他走了很遠,又掉頭往北。多少次,他盤桓在高高的山嶺,麵朝北方,戀戀不舍。還有多少次,他踐踏冰川,撞擊岩石,發泄著忿忿不平。
他的右後腿就是這樣摔斷的,從山崖上掉下來,差點丟了性命。
他還是熬過來了,拖著受傷的後腿,帶著不老的心性,一步一瘸地到達了平陸,這個南遷同胞的大本營。
他耐著性子等了三年,等到的隻有嚴寒的變本加厲,還有生命的日薄西山。
現在,當嚴寒把種群逼上絕境,渡河成為唯一的出路時,他便勇氣不減當年,甘當第一個犧牲。
這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雪住,風靜,天光亮,打眼能看到河對麵。
河麵上堆積著冰淩,重疊著,擁擠著,碰撞著,傾軋著,向下遊移動,到處是刺耳的“嘎嘎”聲。
河麵上繚繞著白霧,纏綿著,遊蕩著,向岸邊頻頻招手。但是,哪怕是飛鳥,企圖穿越,也會被套上絞索,扯進深淵。
潔白的天,潔白的地,潔白的冰,這一切預兆著不祥。但是,雄貓瘸腿義無反顧。
一塊浮冰來到麵前,他伸出右前腿。浮冰一側身,就撲了個空。
又一塊浮冰擠過來,他又伸出左前腿,浮冰切過來,就割出一道傷口。
鮮血從傷口裏湧出來,他低下頭,用舌頭去舔,仿佛在哀傷失敗。
但是,重新抬起頭時,那雙蒼老的眼睛裏,閃爍的還是堅定。
他精心地選擇著,終於又有一塊浮冰來到麵前,巨大,厚實,平整,緊靠岸邊。
這一次,他不是用一支腿,而是整個身體,騰空一躍,就落在了浮冰上。
岸上一陣喧嘩。
雄貓瘸腿沒有回頭。他知道,這隻是一個開頭,要想到達對岸,還有遙遠的路程。
他靜靜地站在浮冰上,選擇著,等待著。
又一塊浮冰過來了,比腳下這塊還大還厚還平穩。他果斷地騰起來,跳過去。但是,就在他落下的瞬間,腳下發出一陣“嘎嘎”的響聲,浮冰裂開了,那位先行者的瘸腿,恰好被夾在裂縫中。
一聲痛苦的叫喊,從淒涼的河麵上傳來,岸上又是一陣騷動。
先行者彎下腰,用兩隻前掌去扯自己的瘸腿。但是,周圍的浮冰在擠壓著裂縫,根本就扯不出。
他又坐起來,兩隻前掌攥成拳頭,砸著瘸腿周圍的冰淩,每砸一次,手上都會增加幾道傷口。然而,那道裂縫還是越擠越緊。
終於,他耗盡了力氣,也停止了敲打,舉起傷痕累累的前掌,久久地端詳,仿佛在計算著傷口的數目。他沒有用舌頭去撫慰,隻是看著它們,在潔白的天地之間,開放出一朵朵晶瑩剔透的鮮血之花。
大河北岸,傳來一聲呼喊,雄貓瘸腿抬起頭,終於看到了,在他身後,雪花飄飄的岸邊,站著他的同胞,正在期盼地眺望。
時間在慢慢地流過,夾在裂縫下的腿,再也感覺不到冰淩的湧動,坐在冰上的身體,再也感覺不到風雪的寒冷。他的眼前出現了燦爛的陽光,高大的森林,奔跑的野獸。一隻水鹿過來了,皮毛光滑,肌肉飽滿,充滿青春的活力,用一雙困惑的眼睛看著他,仿佛在嘲笑他的無能。
他周身的血液在奔騰,一直衝到頭頂,衝出喉嚨。他沒聽見自己的叫聲,也沒看見自己的行動。就在那個美麗的幻覺消失時,他的身子也獲得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