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算不如天算(3 / 3)

父親在和平的生活裏也很忙,操持這個家的其實是母親。父親很少在家,不是下部隊檢查工作,就是在軍區做戰室裏開會。父親很小少和孩子們說什麼私房話,在喬念朝的記憶裏,父親還沒有單獨說過什麼事。在父親的觀念裏,虎父無犬子。他想信自己的孩子,不管幹什麼,都會為他爭氣。

在接到機槍連黨支部那封狀告喬念朝的信後,父親發怒了,他一邊拍著那封信,一邊說:媽的,不爭氣的東西。於是,他做出決定,自己要親自到喬念朝所在的師來一趟。

喬副參謀長出現在師機關大院時,下麵的連隊並不知道,例行公事地聽完了各種各樣的彙報,就到了晚上。他一言不發,師裏的領導當然不知道喬副參謀長的兒子在他們這個師。

吃完晚飯之後,回到招待所,喬副參謀長才讓秘書給機槍連打電話。他衝秘書說:讓那小子跑步來見我。

秘書說:首長,機槍連離師部還有一段距離,讓車去接一下吧。

喬副參謀長又重複了一句:讓他跑步來。

喬念朝跑在路上便知道問題有些棘手,父親讓他跑步前去他心裏一點底也沒有。陪同他來的還有劉雙林。他是奉連長的命令一同前往的。

在招待所門口喬念朝便被秘書迎進了喬副參謀長的房間,劉雙林被留在了招待所的值班室裏。

喬念朝進門的時候,父親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喬念朝站在那裏,小聲地說:爸,我來了。喬副參謀長放下報紙,上一眼下一眼地把喬念朝打量了足有兩分鍾。

父親後來就站起來了,背著手,把後背衝著喬念朝。

父親說:這幾個月,在部隊幹得咋樣?

喬念朝的汗就下來了,剛才在路上跑了二十多分鍾,進屋裏又很熱,他一見父親又緊張,於是他一邊抹頭上的汗,一邊答:還行吧。

他不知道連隊已經把他在父親麵前告下了,他想把父親搪塞過去。

父親突然拍了一下沙發的扶手,因為沙發扶手是軟的,聲音不大,但喬念朝感受到了父親的力氣。

父親說:丟人呐,你--

半晌,又說:你泡病號,不出操,不訓練,部隊咋還有這樣的兵?你不是一般的兵,你是我的兒子,你在給我丟人,以後我怎麼要求部隊,嗯--

父親臉上的肌肉在抽搐著。

直到這時,喬念朝才知道有人向父親告狀了。這回他的汗水真的流出來了,他已經顧不上擦汗了,頭低在那裏,任憑汗水滴滴答答地流出來。

父親說:今天,你給我一句痛快話,想在部隊幹你就幹下去,不想幹你明天收拾收拾東西,跟我回去,按提前退役。

平時裏喬念朝對什麼都是無所謂的,他不怕讓他複員,他對現實已經失去了信心。可眼前這個樣子離開,他還從來沒有想過。他這個樣子灰溜溜地走了,父親能饒過他嗎?

果然,父親又說:你兩個哥哥多爭氣,沒用我一句廢話,他們在部隊盡一個戰士的責任,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兒子,我有兩兒一女足夠了。

喬念朝打了一個哆嗦,他不敢看父親那一張臉了,他低著頭,眼淚順著汗水流了出來,他知道,這時候,萬萬不能離開部隊,如果離開部隊的話,在父親眼裏,他就是個逃兵,他一輩子都無法在父親麵前抬起頭來。半晌過後,他帶著哭腔說:爸,我不回去。

父親似乎長籲了一口氣,父親說:不回去也可以,那你就把頭抬起來,然後像個真正的戰士一樣離開這裏,跑步回你的連隊去。

喬念朝一點點地把頭抬了起來,此時他已經不再流淚了,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汗水,轉過身,沒有再回一次頭。他知道父親的目光一直在注視著他。

一路上,任憑劉雙林問這問那,他一句話也沒說。

劉雙林問:你父親咋不留你在這住一夜?

劉雙林還問:你爸都跟你說啥了?

劉雙林又說:我要是有你這樣一個爸,唉,那可真是。

真是什麼,劉雙林是無法言說的,他對喬念朝是又嫉妒又恨。劉雙林明白,像他這樣的小人物,用盡畢生的努力,有時還不如領導的一句話,如果自己不是偶然救了師長的夫人和女兒,自己說不定早就離開部隊了,哪還有他的今天。從那時起,他對領導、對首長就有了一種很複雜的心理。在他的想像裏,所有的事情放在領導那裏都不是個事,要說是事的話,那也是一句話的事。可這些事放在他這種凡人麵前呢,那將是個天大的事了。

在值班室裏等待喬念朝的過程中,他以為首長會接見他,詢問一下喬念朝在連隊的表現,然後接著會跟他說一些家常話,囑咐他把喬念朝帶好。他把自己在首長麵前想說的話都想好,他要給首長一個良好的印象,說不定,領導會在師首長麵前表揚他兩句。那樣的話,對他未來的工作真是太有利了。沒想到的是,喬念朝這麼快就出來了,然後一句話不說就往回走,這中間都發生了什麼,他充滿了好奇。劉雙林跟在喬念朝的後連,嘮叨著:我要是你呀,唉--

喬念朝趕到連隊時,熄燈號已經吹響了,他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他心裏很委屈,他原以為父親這次到師裏檢查工作會給自己帶來一些變化,沒想到的是,不僅沒有變化,還讓他死了這份心。也就是說,他眼前隻有一條路了,那就是幹好,不能幹壞,否則,他無法再進那個家門了。而眼前自己又是這般模樣,他越想越覺得委屈。其實在父親沒來部隊之前,他一直把父親想像成是自己背後的一棵大樹,是他從心裏虛擬的一棵樹,可眼前的情況是,父親不是他想要的那棵樹,他的大樹突然倒下了,他失去了根基。他蒙著被子,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可是他又怕被人聽見。悄悄的,他又穿上衣服,摸到了炊事班後麵連隊的豬圈旁,那裏有一塊空地,有兩間小房,那裏住著一個喂豬的老兵,老兵的衣服永遠是油跡斑斑的,他很不合群的樣子,平時也很少能融合到連隊來。這麵打著球比賽,他隻在一旁袖著手看,臉上的表情永遠是木訥的,在一般兵的眼裏,這個老兵就是喂豬的,他從來到連隊就開始喂豬,他已經喂滿四年豬了。不知道他還能喂多久的豬。聽老兵說,每次連隊殺豬時,喂豬老兵都要為被殺的豬哭一次。他不吃肉,直到那隻豬的肉被連隊吃完了,才會走進食堂。

那天晚上,喬念朝蹲在豬圈旁放聲大哭起來。他的哭聲先是驚動了那些豬,豬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吭吭哈哈地走過來,不明不白地望著他。後來那個姓趙的老兵也被驚醒了,他披衣起來,推開門,不聲不響地蹲在那裏。直到喬念朝止住了哭聲,才發現那個姓趙的老兵,他有些尷尬,也有些突然,他還不知如何是好時,趙老兵說話了。

趙老兵說:你是那個姓喬的新兵吧。

喬念朝的心裏平靜一些了,他默然地看著趙老兵。

趙老兵又說:哭吧,哭了就好了,我在這喂了四年豬沒少聽人在這哭。連長在這哭過,指導員也哭過,你們的排長劉雙林也在這哭過,想家時哭,遇到事也哭,哭過了就沒事了。

喬念朝向趙老兵走去,他坐在台階上,掏出煙,遞一支給趙老兵,趙老兵接過了煙。

趙老兵說:想家了吧?許多新兵都想家,哭兩次就不想了。

喬念朝覺得眼前的喬老兵很親切,似乎他早就認識趙老兵似的。他突然有了一個念頭,他想跟趙老兵在一起,因為趙老兵不會傷害他。於是他就脫口而出:趙老兵,我跟你學喂豬吧。

趙老兵不相信得望著他。半晌趙老兵才說:別說胡話了兄弟,誰願意幹這些沒出息的活呀。

他答:我願意。

趙老兵認真地又看了他一眼。

從那一刻起,喬念朝下定了喂豬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