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身佇望野茫茫(3 / 3)

五世達賴喇嘛洛桑嘉措圓寂後,第巴桑傑嘉措為了繼續利用達賴的權威掌管格魯派事務,也為了爭奪獨掌西藏的政治權力,秘不發喪達十五年之久。於是,倉央嘉措被選為“轉世靈童”的事情也被塵封了十幾年。

公元1696年(康熙三十五年),康熙帝親征叛亂的蒙古準格爾部葛爾丹,在俘虜口中得知,五世達賴並非如西藏所傳說的閉關修行,而是早已圓寂十五年,大為震驚,隨即向桑傑嘉措降旨問罪。桑傑嘉措驚恐萬狀,不得已如實向朝廷報告了五世達賴圓寂的事情。當然,現在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盡快把倉央嘉措請到拉薩坐床。是的,他秘派曲吉和多巴火速去了,倉央嘉措馬上就會屬於拉薩,屬於布達拉宮,屬於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

是宿命,把他推向了曆史的風口浪尖,推到那一片陰暗的天地裏。

他,倉央嘉措,沒有選擇,他隻是格魯派一個忠實的平民信徒,在門隅那片淨土上陪著父母,以及美麗賢淑的仁增旺姆,平和而充實地生活著。可曆史選擇了他。

曆史,就像繩索,套在誰的脖頸上,誰就得被拽到顯眼的地方,無論五色斑斕或危機四伏,無論寬闊大道或旋渦泥沼。

他必須出發,去麵對俗世的紛爭,用他的無上淨心,撥開世間的陰雲。

【人世這般荒涼】

你是雲,是風

你是梅花上等待太陽的雪

時節一到,落到凡塵

成河流,成細雨

護佑萬千生靈

是的,從他被選為“轉世靈童”那一刻開始,倉央嘉措就不再是凡人,不再是他父母的孩子。而當兩個僧人再次來到他家裏,要把他帶走的時候,他不再是仁增旺姆渴盼著與之白首一生的那個人,他要去向遠方,把故鄉的山水,把那些親情和最初的純真愛情,留給從前。

世間有很多東西都是突兀的,難以預料的,但又是注定的。執念,是悲歡離合;放開,便是地老天荒。倉央嘉措沒得選擇,至少在這時候,一個稚嫩的身軀,一個幼小的性靈,阻擋不了命運之神的強橫安排。

他,必定要坐上蓮花,俯視蒼生,在靜寂中渡難渡劫,找尋生命和世界的平和、靜安。

仁增旺姆,她在靜靜地等待著離別。這個美麗而深情的女子,在雪山之下的平靜家園裏,曾經多少次想象過未來,想象與他一起的更多的快樂。可是現在,這都將成為泡影。

心碎,無痕。

他將成為活佛,將是西藏至高無上的人,而她,將成為眾多膜拜者中的一個。

這就是生命,這就是生活。

誰知道,今天守候在你身邊的人,明天,會去向什麼地方,流落在什麼樣的命運顛簸裏。

在倉央嘉措十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堅強厚樸的紮西丹增因病離開了人世,悄無聲息。

紮西丹增的生命是多舛的,艱難的,從小就嚐盡了人間的艱難。是一股信念,支持著他,讓他有勇氣麵對那些苦痛的歲月,將那些惆悵和迷茫,一次次拋給西風,在自己的心底建立一座城堡,才承受住了命運的考量。

他是海,遼闊而深沉;他是山,厚重而高峻。

當他與次拉旺姆相遇後,在生命的繁蕪中找到一片燦然的青草地。他們迎來了生命中最重要最寶貴的禮物——倉央嘉措。隻是,他們從沒有想到,他們的倉央嘉措,有著那樣神聖卻讓人絕望的使命。

也許是紮西丹增自己的命數,也許是倉央嘉措此生該遭受的波折,總之,紮西丹增離開了人世,留下次拉旺姆和倉央嘉措,守著門隅每天升起的太陽。

幼小的倉央嘉措,第一次感到人世間的傷痛,第一次,將悲傷刻在童年的快樂裏。

有時候,生離比死別更讓人痛徹心扉。

此刻,倉央嘉措在家鄉的山坡上,靜靜地看著山頂飄蕩著的雲,手中依舊是溫柔如絲緞的風。這是藏區少有的好天氣,可是,他即將從這裏出走,一去不回。

頭天晚上,他躺在母親次拉旺姆的身旁,深邃的眸子靜靜地凝望著這個賢良溫潤的女子,那十幾年裏,她曾給過他多麼厚重的溫暖,本以為可以永遠陪在她的身邊,為她唱最遼遠的歌,守護著她的每一天,可是,他要離開了,將那些溫暖靜靜拋給過去,走向自己的遠方。

沉鬱。悲傷。凝重。

這樣的氣氛將那晚的夜色凝結成一幅色彩暗沉的畫,仿佛永遠沒有白晝一樣。

可是,那個夜晚還是結束了,白晝來臨的時候,倉央嘉措的命運之路就要開始。

深穀裏堆積的白雪,

是巍峨的高山的裝扮,

莫融化啊,請你再留三年。

深穀裏美麗的鮮花,

是秀美的深穀的裝扮,

莫凋謝啊,請你再盛開三年。

家鄉俊美的少年,

是阿媽心中的溫暖,

莫離開啊,希望長聚不散!

默默,任何的言語都不足以表達骨肉分離的淒悲和苦楚。

多希望來一場大雨,澆滅那些悲傷!

仁增旺姆,他的女孩,在遠處和他一樣,望著他望著的雲,握著他握過的風,一動不動,如雕塑一般,可是心底的悲戚明明就在那偶爾一低頭的瞬間,表露無遺。

他們從小在一起,一起奔跑,一起歡唱,一起追逐風和雨,雲和月,河流和時光,可是此刻,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是隔了千萬裏,再也拉不住對方的手,再也看不清對方的臉。

或者,他們已經錯過了輪回裏最後的相約。

倉央嘉措,他有些茫然,未來難以預料,而專注著的那一刻,卻是那樣靜寂孤獨。仁增旺姆走了過來,淚水的痕跡猶在,卻是笑著走來,眼神熱熱的,掩不住淒苦。

沒有言語,卻勝似千言萬語。十幾年的朝夕相處,彼此一個眼神,已經明了一切。

望著這個靜婉如玉的女孩,倉央嘉措的心,如秋葉般片片凋零。

最後的離別,最後的沉默。

他離去的那一刻,風靜止了,雲靜止了,河流靜止了。隻有遼闊清越的歌聲,不知從何方而來,為這遠行之人,送上最後的祝福。

天鵝流連池沼

想多停留一會

可那湖麵結了冰

叫我意冷心灰

人世的悲涼,沒有終點。

倉央嘉措離開門隅後,不到半年,母親也離開了人世。

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都離開了自己,次拉旺姆陷入了絕望。她越來越孤獨,越來越憂傷。終於形容枯槁,不久就離開了人世。

最大的悲傷,就這麼毫無征兆地落在倉央嘉措的心上。他多想大哭一場,把心中的所有委屈,倒出來。

窗外刮著凜冽的風,木頭被撞擊得咯咯作響。這一刻,倉央嘉措猛然驚醒:不,我不能哭泣。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心裏告訴自己:母親的靈魂還在我周圍遊蕩,她比我還焦急心傷,我如果哭泣,我如果不舍,那麼,她的靈魂一定舍不得離去。帶著痛苦焦灼的靈魂,是無法獲得解脫的。如果那樣的話,我的超度經文也白念誦了,我這不是在想念母親,而是在害母親啊!想及此處,倉央嘉措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把不斷洶湧而出的淚水生生地抑在眼窩裏,不再流出半分。

在藏區,當一個人死去的時候,親人盡管難過,但絕不會號啕大哭,再多的悲傷,他們也要止住。因為他們知道,死人的靈魂並沒走遠,由於對生的眷戀,對親人的眷戀,在很長一段時間,靈魂都會在原來的家裏不斷地遊蕩,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如果他知道親人在悲傷哭泣,同樣地舍不得他,那時的靈魂會痛苦地捶胸頓足,可惜,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身體,他所有的憤怒與氣憤,連揚起一陣微風的力量都沒有了。那個時候,靈魂的悲傷與失望達到了極點。但是,他依然無可奈何。他隻能不甘心地在這裏遊蕩再遊蕩,直到業力最後把他帶往不同的地方。

西藏人對於死亡的冷靜和從容到現在也讓世人感慨。在他們的概念裏,生死都不過是一個過程。生不是一件多麼愉快的事,因為,生者從出生那一天起,就離死亡近了一步。死亡也一樣,死不是永恒的,因為它必將被另一種生所代替。所有的這些思維都來源於他們所信奉的佛教。一千兩百多年前,被稱為“第二佛陀”的蓮花生大士親手寫下的《度亡經》,就像一部死亡指南一樣,詳細地向人們描述了當我們的身體瀕入死亡會遇到的各種情形。不僅如此,根據這種理論,無論是高僧講法,還是寺院的金剛舞表演,都一次又一次地向人們滲透這種思維、概念。

有人說過,宗教的產生起源於人們對於死亡的恐懼。顯然,藏傳佛教在這一方麵是成功的。由於對它的堅信與執著,信徒們已經漸漸做到把死亡視若等閑。當然,那些大成就者已經為眾生打開了生與死之間的神秘之門,然而,作為俗人的我們,卻無法一一履行,隻要一想到逝去最親近的人,就無法止住來自內心的酸楚。

倉央嘉措,我相信,那一刻,即使你的眼淚止住了,卻依然止不住心傷。

他即將成為六世達賴,即將成為眾人仰視的活佛,卻就在這個時候,失去了摯愛的母親。這是他的宿命,他注定要從悲傷中學會堅強,學會平靜。

人間,他的孤獨在蔓延。從那時的布達拉宮,蔓延到三百多年以後,所有追慕者的心中。

可是,他的悲傷,遠沒有結束。他是亂世裏衷情的花,一瓣一瓣凋零,一次一次向著佛心而去,很淒涼,很落寞。然後在淒涼與落寞裏,結出歡喜、恬淡與寧靜來。

有些人永遠不能再相見

馬兒也追不回的時間

隻有那一輪天邊清冷的月

是我用一生想念媽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