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且伴琴聲飲月光(3 / 3)

當納蘭遞給她一首《賀新涼》的時候,她的眼圈濕潤了,那首詞,真的是為她而寫的!她雖然無數次自信地認為他是為她而寫,但是隻有這一刻,她才明白,原來那次的相逢,她也在他心中綻放過。

疏影臨書卷。帶霜華、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別是幽情嫌嫵媚,紅燭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繭。恰與花神供寫照,任潑來、淡墨無深淺。持素幛,夜中展。

殘缺掩過看逾顯。相對處、芙蓉玉綻,鶴翎銀扁。但得白衣拾慰藉,一任浮雲蒼犬。塵土隔,軟紅偷免。簾幕西風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就是這首詞,那天在納蘭離去後,她的同伴猜測了許久,而她雖然看到納蘭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但自始至終都不敢確認,他就是為她而寫。隻有現在,當納蘭再次把這首詞遞給她的時候,她才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在告訴她:那一天,那一眼,他從來沒有忘記!

她太幸福了,那個房間裝不下她的幸福,她想告訴全世界,她早已在他心中!那段時間她已經感覺到無比幸福,但是這一天的幸福更加洶湧、厚重。就像你擁有一個蘋果,突然發現,蘋果在很早前就被刻上了你的名字。

不論他們的幸福有多長,至少現在,他們擁有彼此,擁有滿屋子的歡喜,擁有整片天空的星月。那個冬天,似乎隻是一瞬間,當春天來臨,他們坐在細軟的風裏,她偎著他,淺笑著說:“你再給我寫一首詞吧!”他撫了撫她的頭發,說:“那一首還不夠嗎?”她微微點頭,說:“足夠了!”然後滿足地將頭放在他的肩上,春水中,他們的倒影輕輕擺動,擺動成一個春天的輕柔和溫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於是,他們就這樣,將生命與生命,性靈與性靈,連在了一起。但願上天仁慈一點兒,寬厚一點兒,不要驚了他們四月的相依!

【誰憐東陽瘦】

幸福飄蕩在他們出現的每一個角落。而當我們處在幸福中的時候,時間往往流逝得最快。從冬天到春天,似乎隻是一瞬間,而當滿池的荷花再次暄妍時,不知不覺已經是盛夏了。

這段時間,納蘭的心情舒暢了許多,有一個靜雅而嫻淑的女子在身邊陪伴著,似乎能帶走所有的悲愁。他也樂得如此,他知道,隻有這樣,身邊的這個美麗的女子才不會為他傷神。

可是,納蘭依舊是納蘭,他的骨子裏帶著一股清涼和傷感,無論身處多麼溫暖的夏天,也總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望著天空孤寂的月亮,生出無限的悲涼。這世界對他來說,到底還是孤獨的,最飽滿的幸福感也抵擋不了一陣秋風的侵襲。

盧氏了解他,一個寂寞的詞人,無論何時何地,總會不經意間把那些心底的寂寞抖出來,那是陽光曬不幹、海水衝不、狂風吹不盡的,最終還是會回到他的心裏。盧氏總是盡可能地陪在他身邊,陪他聊天,陪他說笑,讓他沒有時間去感傷。

偶爾為他彈琴,偶爾陪他吟詩,偶爾陪他泛舟,日子就在這樣平靜而又詩意的生活中飛快地流逝著。

這一生,倘若再沒有命運的擺弄,就這樣,時光靜好,人世安恬,多好!

這一世,倘若就這樣陪著對方,你儂我儂,任細細的微風打磨柔軟的時間,多好!

當然,擺在納蘭麵前的還有一件事,那便是科舉。在盧氏的悉心照料下,他似乎又回到了那片廣闊的天空,把自己置身在書海中,盡日遊蕩。

納蘭對功名利祿是很淡泊的,但是他渴望知識,盡管此時的他已經是滿腹才學,但是往往越有才學的人越願意充實自己。他雖然是一個傷感多情的詞人,但同時,他也是一個博學多才的學者。經過一番努力,《通誌堂經解》終於完成了,而這本書受到了上到皇帝,下到文武百官的交口稱讚,納蘭的才名再一次轟動朝野。

康熙帝很早以前就聽說過納蘭,聽說過這個才華橫溢的明府公子,他也知道,那次殿試納蘭因病錯過,甚為遺憾。而此時,看到納蘭編著的《通誌堂經解》,他簡直難以相信,一個二十歲出頭的人,能有這樣的學識,這樣的才氣!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這位納蘭公子了!

納蘭還在書海裏漫遊,偶爾對著窗外發呆,寫幾首詞,有個知心、暖心而溫柔如水的女子陪著,一切都那樣溫馨快樂。盧氏並不希望納蘭能在仕途上走多遠,她隻是希望陪在他身邊,一切看花開花謝,潮起潮落,她隻是希望他多一些快樂,少一些傷感。她知道自己的夫君,把一切功名看淡,隻是懷著一顆純善的心靈,愛一切值得愛的人,惜一切值得惜的情。她知道,因為她的心正如他的心,清透、晶瑩、純淨。

明珠看到兒子這樣努力,心裏自然無比寬慰。他一直擔心兒子陷在憂鬱的情懷裏無法自拔,對於他來說,納蘭作為他的長子必須在官場走得很遠,就算不比他更遠,但也至少要成為萬人矚目的人。而他不知道,納蘭早已是萬人矚目,在另一片天空下,納蘭在眾人的歆羨目光裏,已經飛出了很遠。隻不過,明珠不喜歡那片天空,那裏,有太多悲傷的情調,太多落寞的情懷,他一點兒都不喜歡。他喜歡金戈鐵馬,喜歡察言觀色,喜歡在宦海風波裏肆意遊走。

他們各有自己心靈的屬地,各有自己命運的天堂,偏偏他們是父子。兩種人生,兩種生命哲學,在明府無聲地對立著。

康熙十五年,納蘭補行了殿試,一舉高中,被錄取為二甲第七名。他所取得的成績,對於滿族家庭出生的讀書人來說,已屬佼佼者。

康熙見到了這位早負盛名的才子,就像在荒漠裏見到一朵水蓮花,看著這個俊雅而略顯憂鬱的公子,康熙帝滿心喜悅,他在盤算一件事。

他們,同是人中驕子,隻不過,一個在山巔,一個在水中;一個在狂風裏,一個在細雨中。兩種極致,卻是同樣的精彩。

納蘭高中,最高興的當然是他的父母。他們為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明府花園再次張燈結彩,宴請賓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納蘭身上,那種榮耀甚至比明珠這個當朝宰相還要強烈!

冷香縈遍紅橋夢,夢覺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別後誰能鼓,腸斷天涯。暗損韶華,一縷茶煙透碧紗。

——《采桑子》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儂。

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采桑子》

隻有盧氏,這個細心而體貼的女子,從納蘭的眼神中讀出了落寞。處在喧嘩的人群中,納蘭是落寞的。他出身高貴,才華滿腹,此時又高中進士,本來是誌得意滿之時,可是他就是這樣,一顆心冷冷落落,似乎越是身處繁華中,越能感覺到悲涼。他有些迷惘,不知道未來的路在何方,他實在不願意踏入腐朽氣十足的官場,如果非要踏進去,他寧願在翰林院修書,遍尋古跡,遊走在曆史的天空。

盧氏走到納蘭的身邊,給他一個溫婉的微笑。納蘭尚未從迷惘中走出,卻也回了一個微笑,他必須讓自己的愛妻安心。他心想,如果沒有那些俗事多好,就陪著愛妻,遊山玩水,琴棋書畫,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偶爾邀三兩知己紅泥火爐,飲酒賦詩,那便是快意的人生。

可是生命是一條小舟,獨自漂流在無際的大海,不知道前麵會有什麼風浪,或者有什麼美景。知道的,是流走的那些歲月,再也無法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