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別更長別】
塵寰中的故事,總是這樣,清新中有晦暗,寧靜中有喧雜,明麗中有風雨,翩躚中有寂冷。一切都在明暗交替、悲喜變化中,一段一段被刻成回憶,交給遠去的東風。再回首,已是一輪明月照著當時,卻再也無法聽到葡萄架下的那些私語!
有微風就有狂風,有細雨就有冷雨,有輕雲就有烏雲,有圓月就有缺月。我們不能隻選擇自己喜歡的東西,或者說,上天不會隻把美好的東西捧給我們,它在給我們一杯水的時候,卻早已給那個水杯一道深深的裂痕,而你卻隻看到水的澄淨與清涼。當水杯突然裂開,你驚愕得目瞪口呆,而上天,卻在默默地微笑。它默默地,不動聲色,它從來都是這樣,對於人間的一切,安排得巧妙而絕情,它從來都是這樣絕情。
納蘭得到了一個讓他無比興奮的消息,妻子有了身孕。他們這兩個如冰如玉的人,在繁蕪冷寂的人世間,終於種出了一朵花,可以想象,那必是一朵麗質的、絕美的花,在他們心與心圍成的花園裏,靜靜地生長著,等待綻放。
納蘭真的太歡喜了,我們甚至看不到他臉上與生俱來的那一絲憂鬱了。看他這樣,盧氏也非常高興,她想要的,就是看到納蘭沒有悲傷,沒有憂愁。而此時的納蘭,所有的快樂都因她而起,都因他們生命的結晶而起,她豈能不開心!
他們對坐著,凝望。這一刻,他們,三個生命,就是全世界,就是所有的喜悅與快樂。當納蘭將盧氏擁入懷裏,他知道,他擁著的,是世間一切的美好。
可惜這樣的相擁還是太短暫了。康熙帝又下旨了,他命納蘭隨軍出征。多麼令人掃興的事情!
納蘭明白,自己隻是一粒塵埃,風吹到哪裏,他就得飛到哪裏,作為侍衛,他必須聽從皇帝的一切安排,命運迫使他不能守在妻子身邊,靜待那個小生命來到人世。他知道,這時候的妻子有多麼需要他,可是他有什麼辦法?縱有千萬個不舍,千萬種離愁別緒,他也要策馬揚塵,走向遠方。他是納蘭,他注定要一次次從歡樂掉入悲愁,從雲煙掉入泥淖。
離別!這是一場不同尋常的離別。緊緊地擁抱著,一聲聲的叮嚀伴著淚水。
“我一定在孩子出生前趕回來!”納蘭承諾道。可是他真的不知道,這次隨軍出征到底何時得歸,就像他不知道命運給他安排了多少傷心事一樣!
夜雨做成秋,恰上心頭,教他珍重護風流。端的為誰添病也,更為誰羞?
密意未曾休,密願難酬。珠簾四卷月當樓。暗憶歡期真似夢,夢也須留。
——《浪淘沙》
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挼梅蕊打肩頭。欲將離恨尋郎說,待得郎歸恨卻休。
雲澹澹,水悠悠,一聲橫笛鎖空樓。何時共泛春溪月,斷岸垂楊一葉舟。
——《鷓鴣天?離恨》
納蘭曾經想過,自己也能策馬疆場,書寫一段碧血丹心的故事。而當他走向戰場,卻深深地被震撼了。那些刀光劍影,那些鼓角爭鳴,以及那些被遺落在塵埃裏的卑微生命,都沉重地敲擊著他那顆晶瑩剔透的心。他不屬於戰爭,他的血液裏雖然仍有滿洲人的英勇,卻沒有因掠奪生命而產生的快意。
從來都是孤塚葬英雄。任你縱橫人世間,到頭來不過是一抔土,一片黃沙。千年之後,或許仍有人知道你的名字,那又如何?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而那些往事卻落了塵,漸行漸遠。
納蘭的思緒飄得很遠,當他從遙遠的思緒回到現實,看著眼前的一切,實在不是自己那顆心所喜歡麵對的。他拾起了文字,在戰馬的呼嘯與硝煙的彌漫裏,他自有他的清淨世界,那便是詞:
五夜光寒,照來積雪平於棧。西風何限,自起披衣看。
對此茫茫,不覺成長歎。何時旦,曉星欲散,飛起平沙雁。
——《點絳唇?黃花城早望》
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
——《如夢令》
泠泠徹夜,誰是知音者?如夢前朝何處也,一曲邊愁難寫。
極天關塞雲中,人隨雁落西風。喚取紅襟翠袖,莫教淚灑英雄。
——《清平樂?彈琴峽題壁》
納蘭急切地等待著戰爭結束,因為他知道,遠方,自己的孩子快要降生了。他無比糾結,多希望上天賜給他一雙翅膀,飛回到明府花園。可是上天賜給人們的經常不是他們想要的。此時的納蘭,眼中仍然是號角聲、廝殺聲、哭喊聲,仍然是一個個生命,從喧囂走向寂靜。
戰爭終於結束了,納蘭馬不停蹄地追星追月,他告訴自己:必須趕在孩子出生前,回到妻子身邊。他知道,隻有自己在身邊,妻子才能安心,他是她的城堡。
可是,他終究還是沒有趕上。他趕上的是一個噩耗。
孩子保住了,而他的妻子盧氏,卻因為難產永遠地離開了人間。
生命有時候脆弱得像泡沫,一碰就會消散得無影無蹤。
納蘭不敢相信,可是他不得不相信。那個曾經嬌俏雅靜的身影,如今冰冷地躺在那裏,他走過去,看著她的臉,仍是那樣秀美,卻被蒼白籠罩著。蒼白,此刻的心,納蘭的世界,也是這種顏色。
無言。納蘭心如死灰,他就在妻子的身邊,佇立了很久很久,像雕像一般,沒有一點兒表情,甚至沒有淚水。人在極度悲傷的時候,反而流不出淚水。我們知道,他的淚水早已在心底流成了河,流成了江海。
我們實在不知道,宿命為何要這樣蹂躪這樣一個生命!他是那樣的詩性,那樣的悲冷,卻要在這樣慘淡的人世從悲冷走向更深的悲冷。他隻是一個柔軟的生命,為何讓他遭遇這樣的狂風暴雨?
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山花子》
【傷心畫不成】
生命,就是不經意間掉落在人間的種子,在大地上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不經意間,天空暗淡了;不經意間,大地昏昧了;不經意間,人間荒蕪了。太多的不經意,讓我們防不勝防。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有彩虹還是雷電在等待我們。我們能做的,隻是守著方寸之間的心,靜待一切的風雨飄零。
一瞬間,從白天到黑夜;一瞬間,從滄海到桑田。真的,隻是一瞬間。
就那麼一瞬間,納蘭從四月天的明麗世界,落入了寒冬的淒涼荒原。他心無所依。
他在窗口,在小徑,在池邊,在所有他和妻子曾出現的地方,掀開那些絢麗的回憶,他忍不住回憶,也隻有回憶,能讓他找到些許溫暖,他的心太涼了。
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
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
——《臨江仙》
那時候,他們在紅燭下凝望對方,她巧笑倩兮;那時候,他們在月光下彈琴賦詩,她如玉如風;那時候,他們在春風裏談笑風生,她婉約如詩;那時候,他們在斜陽裏靜靜相依,她靜美如畫……那時候,他們在一起,天和地,春與秋,都是夢,都是詩,都是他們手牽手的溫熱與快樂。那時候,風輕雲淡,鳥語花香;那時候,碧天如水,月也多情……
納蘭,這個情思細膩的詞人,這一縷深情淒切的精魂,一次次飛回到當初攜手的水榭樓台,一次次地讓自己淪陷在那時候雲天下的依偎中。
他以為,精誠所至,就能金石為開,就能讓自己沉睡的妻子醒過來,再回到那些絢麗的從前。可是他的一切念想與回憶,都化做最深的悲涼,一點一滴留在心底,成為他心內無限的傷痕,永遠也無法撫平。他的心早已傷痕累累,可這次的傷痕,太寬廣,太幽深,以至於他陷進去找不到出口。
納蘭落入一個黑暗的深淵。那些美麗卻蒼白的回憶,隻能讓他整個人整個生命一次次地陷落在空寂裏。他想沉沉睡去,不再想來。夢裏,妻子依然清麗動人,為他烹茶置酒,為他研墨彈琴,淺淺一個笑,勾著黃昏的月色。她依然是那樣靜婉嫻雅,一顰一笑,都如春水一般流入納蘭的心扉,給他孤寂的心以滋潤、滌蕩。
夢境再動人,也有醒轉的時候。納蘭不願意醒轉,可是他身處紅塵,仍然必須在那一片寂寞的人間獨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