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妝欲罷,更把纖眉臨鏡畫。準待分明,和雨和煙兩不勝。
莫教星替,守取團圓終必遂。此夜紅樓,天上人間一樣愁。
——《減字木蘭花?新月》
春情隻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銀箋別夢當時句,密綰同心苣。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虞美人》
納蘭,他不需要富貴,不需要功名,不需要榮寵,什麼都不需要,他隻要一份真摯的愛情,執子之手,白頭偕老。他隻要守著心愛的人,一彎月,一杯茶,一首詞,一簾風。如果可以,他寧願和妻子結廬鄉野,種花種地種寧靜;他寧願和妻子攜著手遠走天涯,在最遠的旅程中編織最甜蜜的日日夜夜。如果可以,他隻願將一束山花送給溫婉的妻子,看她嬌俏的笑。
可是,這“如果”太悲涼。就像那句“人生若隻如初見”,時光每天都在流逝,初見時的歡欣喜悅,初見時的迷戀沉醉,經不住一場風暴,一次浪潮。世間一切的美景,都是那樣柔軟、纖細,經不起風吹雨打。而這世界,這人間,又偏偏這般堅硬、冰冷。
如果,也就是窗口的風,怎麼都抓不住;如果就是枝頭的葉,到了時節總會落。當幸福被碾碎在時光裏,留下一懷的悲涼,無處言說!此刻的納蘭,希望思緒凍結,可是一轉念就是那個熟悉的身影,一轉頭就是那張恬靜的笑臉。
依舊隻有文字,徘徊在他的身邊,趁他的心帶著微溫,走到他的筆端,傾瀉而下,成為詞句,成為流觴,成為納蘭心底細密的雨絲和悲傷。
愁痕滿地無人省,露濕琅玕影。閑階小立倍荒涼。還剩舊時月色在瀟湘。
薄情轉是多情累,曲曲柔腸碎。紅箋向壁字模糊,憶共燈前嗬手為伊書。
——《虞美人》
淚咽卻無聲,隻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簷夜雨鈴。
——《南鄉子?為亡婦題照》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淒涼。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青衫濕遍》
他喝醉了!從來沒有這樣長醉過,一連幾天都處於昏昏沉沉的狀態。但即使是這樣,迷離之間,他的眼前仍是妻子的音容笑貌,揮之不去。
而當他從那場酒醉中抽身出來的時候,卻進入了另一個難熬的境況。寒疾,這兩個字對納蘭來說就是噩夢,此時,他不得不再次跌入這場噩夢,身體和靈魂,一起陷入無邊的冰涼。
就算是在塞外患病時,他也沒這樣絕望過。那時候,至少還知道,有個人在遠方等待著他的歸來,至少還能從窗口的風中聽到妻子遠方的問候。而此時,他的眼前雖然有不少人在噓寒問暖,卻少了那個他最想要的人。她在另一個世界裏獨自飄蕩,她已經無法給病床上的悲傷之人一絲慰藉!
他們,隔了一道門,叫生死。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蝶戀花》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臨江仙?寒柳》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浣溪沙》
病痛使人清醒,也使人麻木。納蘭是清醒的,他希望是麻木的,他希望自己的一切思維停止,可是他又不舍得忘卻,那些良辰美景曆曆在目,他寧願在回憶中痛苦,也不願放棄任何屬於他和她的過去。
這就是納蘭,明知道想得越多悲傷也就越多,卻還是忍不住去想。不悲傷、不淒涼便不是納蘭!所以我們才這樣憐愛他。
【佛前的青蓮】
紫陌紅塵,是一道藩籬,無數的生靈在這裏,編織著無數的愛恨情仇、悲喜浮沉。每一個生命,無論身在高山還是河流,無論高貴的還是卑微的,無論壯美的還是清淡的,都必然要麵對風雨,麵對一切的聚散離合。
生死隻在一線之間,就看我們能否放下。所謂生離死別,其實不過是浩渺蒼天下的一些小插曲,就像一朵花的綻放與凋謝,一片葉的吐綠和飄零。隻是我們永遠做不到那樣淡然,我們永遠逃不出那道藩籬,因為,我們在人世尋尋覓覓著。
人間的每一次相遇,都是緣分,每一次相別,也便是緣分的終結。放下,就依舊是燦然的晴天;執著,就會陷在悲傷裏。
納蘭,他的心思,他的性情那樣純淨自然,就好像山間潺潺的山泉,未經塵俗的喧囂。麵對每一次的別離,他的心仿佛都會凋零一次。
悲傷、寒疾、苦痛的人生將納蘭逼到了歲月的深海邊。他走不過去,隻好回頭。回頭是岸?在經曆過生離死別的劇痛後,漸漸康複的納蘭,似乎聽到這麼一句。至少在某一瞬間,他聽得很仔細,那個聲音在雲端清晰地傳到他的耳朵和心中。
從悲傷中回頭?從寂寞中回頭?當他回頭的時候,他看到了幾本經書:《法華經》《楞伽經》《大悲咒》。從小他就熟讀這些經書,卻總是參不透其中的深意,總是在應該放下的時候執著,在應該淡然的時候澎湃。每一次,他都陷在悲愁中無法自拔,就算終於出來,卻也是心傷一片,無法彌補。
“至少,我們一起有過那麼多的幸福!”也許,這就是解開心結的辦法。不是如果,而是至少。若隻有半杯牛奶,不要歎息隻剩下半杯,而應該欣喜至少還有半杯,就算沒有了牛奶,還可以欣賞那個杯子。
他似乎回憶起來,在表妹入宮以後,他也用同樣的理由安慰自己。生命中有過那些美好,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呢?就算是相守到百年,最後還是要歸於塵土,又何需讓自己陷落在無謂的愁緒裏。
挑燈坐,坐久憶年時。薄霧籠花嬌欲泣,夜深微月下楊枝。催道太眠遲。
憔悴去,此恨有誰知。天上人間俱悵望,經聲佛火兩淒迷。未夢已先疑。
——《望江南》
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隻孤檠,情在不能醒。
搖落後,清吹那堪聽。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定又鍾聲,薄福薦傾城。
——《憶江南》
在很長的時間裏,納蘭總是捧著一本《楞伽經》,他沉浸在深邃的佛理中。那是治療他傷口的良藥,是撫慰他心靈的雲和月。那是一片澄淨的世界,不同於以往他所沉醉於其中的世界,這片世界裏有淡然,有寧靜,有菩提的葉,有超然的精神。他像是一個孩子,在其中漫步,幾乎忘了回家的路。
他字號“楞伽山人”,便是希望自己放下悲情,在佛前靜靜坐著,忘了人世的雲煙。後來,嶺南詩人梁佩蘭在給他的哀詩中寫道:“佛說楞伽好,年來自署名。幾曾忘夙慧,早已悟他生。”經常在佛經裏沉浸著,納蘭也變得平靜、淡然了許多。
一個多情種,一個惆悵客。當那雙明淨的眼睛凝視在佛的空性裏,當那顆敏感的心徘徊在佛的微光下,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本就是佛前的一朵蓮花,在清涼的水中悠然自得。來這人世,體悟一回,便即歸去。
無論如何,在佛的清靜世界裏,納蘭走出了妻子離世的陰霾。他又感受到了陽光、山水、雲月。他感覺到了生命仍是溫熱的,性靈仍是鮮活的。
一個人,經曆過生離死別,就能變得通達。而他,不僅經曆了死別,還經曆了佛海的漂蕩。他沒有大徹大悟,卻真的從悲傷中騰出身來了。
前麵仍然是一個繁華的世界!他仍然是明府花園的貴公子!仍然是那個才比子建的納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