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他還是康熙皇帝的侍衛。經曆了佛學的浸染,納蘭真的變了許多。他似乎能夠坦然接受這個職位了,雖然他仍然對功名利祿沒有興趣,卻不像從前一樣厭惡那種被人置於棋盤之上,沒有任何自由的感覺了。
每個人其實都是棋子,皇帝也是,上天把他擺在皇帝的位置上,他就沒得選擇,隻能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來回走動,卻始終走不出那片天地。其實,他比平常人更沒有自由。
此時的納蘭,除了在康熙帝身邊,做好他的本職工作,還不能閑著。作為明珠的長子,在妻子離世之後,明珠夫婦早已聒噪著要給他續弦了,雖然無奈,卻也不得不遵循他們的意思。
另外,還有一件極其重要的事,便是營救吳兆騫的事。他和顧貞觀約定了五年之期,以他的個性,無論如何必須在五年之內讓吳兆騫安然地從寧古塔回來。過去的幾年時間裏,他已經多次向父親明珠提起此事,卻總是被明珠搪塞過去,畢竟吳兆騫是在順治年間就被押送到寧古塔的,此時正值康熙盛世,明珠這個皇帝麵前的紅人,何等聰明,豈能隨便插手這麼一件棘手的事情?
這次,納蘭再次向父親提起這件事,並且加上一個砝碼:如果父親不能幫他辦好這件事,他就不續弦,並且辭掉侍衛的職位!
納蘭明珠,他對納蘭容若的希望,無非是一方麵要為納蘭家族添丁,另一方麵要走出一條光輝大道,為納蘭家族增光。納蘭之所以以那樣的砝碼來“要挾”,就是因為他了解自己的父親,他知道父親想要什麼。雖然就算父親設法把吳兆騫營救出來,他也不會一心一意地走功名之路,但他必須這麼說。因為,他對顧貞觀許諾過。一諾千金,是他的性格;對朋友的托付全力以赴,也是他的性格。
納蘭,悲傷如他,純真如他,深情如他,淡泊如他,我們如何能不喜歡!
【續弦的無奈】
傷痛、離別、糾結、困頓,種種的生活曲調,經曆過,從中跋涉出來,然後重振精神,走向另一段或苦澀或甜蜜,或悠長或短促的生活,這就是我們的人生。我們生於世間,就如草木一般,不得不經曆春夏秋冬的變化。有時候,無論我們多麼不情願,很多事情還是要做。我們隻是微塵,隻是細葉。
雖然從佛經中緩步走出的納蘭,心靈寧靜了許多,但是那些早已刻在心底的巨大傷痕,卻時不時地滲出鮮血,讓他疼上一陣子。他的心仍然是細膩而敏感的,他的情仍然是純淨而深摯的,隻是,在一段很長的時間裏,他的情無處投遞,無所依歸。
轉眼間,妻子盧氏去世已經三載。這是多麼漫長的三載,他的心一次次在回憶中痛得無以複加,雖然後來在佛前安寧了一些,可是每每想起那個嫻靜的身影,悲傷還是會湧上心頭。三年來,他已經為她寫過很多的詞,他知道,她喜歡他的詞,而他,最喜歡為她寫詞。
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複能記。但臨別有雲:“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後感賦。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回怎忘。記繡榻閑時,並吹戲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隻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回腸。
——《沁園春》
塵滿疏簾素帶飄,真成暗度可憐宵。幾回偷拭青衫淚,忽傍犀奩見翠翹。
唯有恨,轉無聊。五更依舊落花朝。衰楊葉盡絲難盡,冷雨淒風打畫橋。
——《於中好?七月初四夜風雨,其明日是亡婦生辰》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裏。清淚盡,紙灰起。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悠悠蕩蕩的三年啊,漫長卻也短暫。殊不知,過不得兩個三年,納蘭自己也會成為雲端的一縷魂,隻把那悲傷、落寞的詞章留在人間。
有時候,他希望能有個人走進他心裏,但是一轉念,又怕走進來一個陌生人,驚擾了對妻子的思念。父母一次次地提起給他續弦的事,他總是支吾,對於他的性格,明珠夫婦自然也了解,便不好太勉強他。
現在,三年過去了。納蘭再無理由推脫。他終於答應明珠,續娶了官氏。官氏是滿清八大貴族的第一望族——瓜爾佳氏的後人。其曾祖父費英東,是努爾哈赤最為倚重的五大臣之一,作戰勇猛,為清朝開國元勳。其祖父圖賴,父親樸爾普,都被封為一等公。出身於這樣一個大貴族家庭的官氏,渾身充滿了貴氣和豪氣,而這,是納蘭不喜歡的。納蘭喜歡的是表妹和妻子那樣溫婉、雅靜的女子。
以納蘭的性情,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那就不可能對官氏這個驕蠻的女子傾心相待。這樣一個女子,在他生命中就算存在一百年,也隻是一個過客,是一朵遍山都可以看到的野花,納蘭絕不可能把滿懷的深情投放在她那裏。
毫無疑問,對官氏來說,這場婚姻也是個悲劇。想必她也不會很喜歡納蘭這樣一個多愁善感的詞客,她一定也是被當做官場交際的犧牲品嫁到了明府。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悲哀,無論高貴還是平庸,隻是無法言說罷了。
總之,官氏其人,明媒正娶地進了宰相府,卻冷落地度過了若幹年。她不能給納蘭溫暖,納蘭也不能給她溫暖,我們可以想象,他們可能也相敬如賓,卻絕對不會相濡以沫。
他們,也許根本就不該相逢,但就是這麼兩個人,卻還是在人間相逢了,命運的安排,經常讓人啼笑皆非,卻又無可奈何。
後來,納蘭又納妾顏氏。那時候的納蘭,在經曆了與官氏那段相對無言的生活以後,仍然隻能借著對妻子的回憶來溫暖自己。他偶爾也想起那個在宮中淒淒切切的表妹。隻是,他對其他女子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似乎沒有人能夠再給他心底需要的暖,沒有人能夠讀懂他詞句裏的悲涼和清冷。
所以,他就像是一個麻木了的人,默默接受了納妾的事實。
納蘭何嚐不想有個溫婉如玉的女子,靠近他,聆聽他;他何嚐不想把那一腔的情思,留給某個值得愛的女子。他知道無人能取代妻子,但至少,有個人伴著,度過每一個黃昏、黎明,看每一次的月圓、每一次的花開,也能給寂寥的心些許安慰。
顏氏自然沒有盧氏和表妹那樣嫻雅清幽,可也是個秀美安恬的人,可她仍不能打開納蘭的心扉。那塵封了許久的心門,始終緊閉著,隻有秋風能從門縫裏吹進去,吹出心底的涼。
不過顏氏畢竟還是給了納蘭一些溫暖,與很多尋常人家的女子相比,她算是一個佳人了。納蘭對她雖然不能傾心相愛,卻也疼惜有加,她是個賢惠的女子,納蘭的心是那樣柔軟,他不會傷害這樣一個女子。偶爾,他也會給她一個肩膀;偶爾,他也會為她寫詞;偶爾,他們也在一起談笑。可是納蘭知道,顏氏不是他心靈的鑰匙。納蘭,依舊在月下黃昏,懷念著妻子,惆悵、悲傷:
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後。時節薄寒人病酒,鏟地梨花,徹夜東風瘦。
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鬢雲鬆令》
有一個人,能解開納蘭的心鎖,但此時,她還在江南,在如夢如歌的水鄉,寂寞地等待著一個純真、多情而才華橫溢之人,走進她的世界。
日子一天天過著,就像門前的流水,不管你是快樂還是憂愁,不管你是氣衝霄漢還是低回波折,日子都像一顆顆珍珠落在大地上,撿起來是一天,錯過了也是一天。
納蘭,就是在這樣的日子裏度過了若幹年,看上去平淡,卻是在惆悵中平淡,在平淡中悲涼。他總是忍不住回憶,看著窗邊的月亮,卻也隻能歎息:多情對月說相逢,卻無奈,人間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