淥水亭,一草一木,都見證了那次歡聚。流雲繞水,詩酒入風。知音相聚,無限快意。
除了嚴繩孫、薑宸英、朱彝尊,那次聚會還有兩個人——陳維崧、秦鬆齡,都是些才學滿腹的性情之人,一見如故,毫無隔閡。這些人都比納蘭年長許多,卻能與他傾心相交,由於納蘭是明府的公子,當然會被小人妄加揣度。那又如何?君子坦蕩蕩,他們以純粹的性靈相交,明月可鑒,何懼世人的流言飛語!
隻是那樣的聚會,轉眼已經過去了三年。白駒過隙的時光,就是這樣匪夷所思,有些人,也許一別之後,此生就再也無緣相見了,這就是生活的無奈。對於納蘭這樣的人來說,那便是無限的悲涼。
才聽夜雨,便覺秋如許。繞砌蛩螿人不語,有夢轉愁無據。
亂山千疊橫江,憶君遊倦何方。知否小窗紅燭。照人此夜淒涼。
——《清平樂?憶梁汾》
在納蘭想念那些天涯相隔的朋友時,他終於又盼到了一次聚首,而這次,更有意義。
這年十月,有個人曆經二十幾年的煎熬,從寧古塔的荒涼裏走出來了,他叫吳兆騫。這一年,距離納蘭與顧貞觀的約定,恰好過去了五年。
五年,納蘭不負知己之托,不負當初承諾。絕塞生還吳季子,不管中間經過多少波折與艱險,納蘭以知交的名義,完成了這個使命。交友如他,何憾之有?
當初,顧貞觀來京,納蘭為他建了一間茅屋,取名花間草堂。
康熙二十一年的元夜,花間草堂裏人影晃動,詩情流轉。吳兆騫、顧貞觀、朱彝尊、陳維崧、嚴繩孫、薑宸英、納蘭容若,那個時代文人中的精英,如群星般聚集在花間草堂,那繁華中的清雅之地,被詩酒揮灑成夢境,成狂歡。
在那場賦詩飲酒的歡宴上,顧貞觀吟了一首詞:
惆悵淒淒秋暮天。蕭條離別後,已經年。烏絲舊詠細生憐。夢魂飛故國、不能前。
無窮幽怨類啼鵑。總教多血淚,亦徒然。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
——《朝玉階?秋月有感》
這首詞的作者,在江南,她叫沈宛。
她自幼生活在江南,秀美多姿,有著水鄉女子的靈婉清致,琴棋書畫精通,喜好填詞譜曲,彈琴唱曲,在一年一度的花魁比賽中,年年奪得花魁稱號。她雖然隻是一個藝妓,卻生性孤傲,一般人不入她眼,卻傾慕遠方一個未見過麵的才子。那個人,叫納蘭容若。
沈宛手抄了納蘭的詞集,愛不釋手,總是在風前月下默默吟誦,她知道納蘭不僅是一個難得的才子,而且情深意重,一腔的悲傷讓人憐愛。雖然隔著幾千裏,可是這個女子,卻早已對納蘭的一切了然於心。她喜歡他的詞,喜歡他的性情,也喜歡他的悲傷。隻是,身處江南,那一汪碧綠的水中,隻能在想象中看到納蘭俊逸的臉,一次次地悵然。
納蘭喜歡那首詞,當他聽說竟然出自於一個女子之手,他頗感驚訝。而當顧貞觀講了沈宛對他的仰慕之情,他無比驚喜。想象著遙遠的江南,那個如畫如詩的佳人,獨自立於軒窗前,手捧一卷他的詞,一字一句流入她的心海,她是那樣靈動清婉,仿佛就在花間草堂的門外,靜靜地佇立著。
江南。沈宛。注定與納蘭有緣。那次聚會後,納蘭渴望去江南的小橋流水邊,去那個水柔風輕月清朗的地方,赴那段情緣。
【俗世的紛擾】
當一場聚會以最華美的形態出現,那麼也必然要以最悲涼的形態結束。那次元夜的聚會,隻如一場絢麗的煙花,以最快的速度消散在夜空裏,再回首隻剩下那些朗朗的吟詠之聲,快意的觥籌交錯之聲,回蕩在那天的月色中。
很短暫,很淒清。當偌大一個明府花園裏,納蘭隻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月下徘徊,舉一杯酒也無人共飲,吟一首詞也無人唱和,那麼,這個世界也便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他身邊有官氏,有顏氏,但她們不明白他的惆悵落寞,她們在他的生命中,隻是兩盞燭火,燈光昏暗,照不到納蘭心底的憂傷。
生活還在進行著。越具有詩性的人,越害怕無味的生活。而納蘭,在與知己好友分別後,還必須在灰色的生活中,扮演那個令他憤懣不堪的角色。此時,二十七歲的納蘭,已經被康熙升為一等侍衛了。但是這於他又有什麼意義?從卒子變成馬或者車,卻始終還是棋盤上的一顆棋子,到不了屬於自己的廣闊天地。
納蘭最討厭的就是察言觀色、點頭哈腰的卑賤姿態,與好友在一起時,他沒有任何拘束,而與皇帝在一起時,無論皇帝多麼欣賞他,畢竟那是天子,伴君如伴虎。納蘭不情願,但卻必須經常賠笑著,笑得那樣不知所謂。
康熙喜歡到處去巡視,納蘭作為侍衛,必須緊緊跟隨。他的感覺是,自己就是一葉浮萍,漂在水中,水往哪裏流,他就漂到哪裏。毫無疑問,納蘭厭煩透了這種感覺。
在那些年裏,納蘭跟隨康熙去過很多名勝,走過很多山川。納蘭喜歡旅行,用他純淨的眼睛去欣賞路上的風景,從杏花春雨的江南,到鐵馬西風的塞北,從繁華喧囂的城市,到恬靜祥和的鄉村。足跡所到之處,納蘭都會將心愛的文字串連成詞句。跟隨帝王出巡,對於納蘭來說,也就隻有這麼點快樂了。
我們想象,那是怎樣有趣的畫麵。兩個人,兩種生命極致,行走在同樣的旅程,一個人威武煊赫,指點江山;另一個人憂鬱多情,激揚文字。他們似乎有千萬裏的距離,卻又那樣相得益彰。他們是一棵樹、一朵花,前者給大地莊嚴,後者給大地絢爛。
無恙年年汴水流。一聲水調短亭秋。舊時明月照揚州。
曾是長堤牽錦纜,綠楊清瘦至今愁。玉鉤斜路近迷樓。
——《浣溪沙?紅橋懷古,和王阮亭韻》
馬上吟成促渡江,分明閑氣屬閨房。生憎久閉金鋪暗,花冷回心玉一床。
添哽咽,足淒涼。誰教生得滿身香。隻今西海年年月,猶為蕭家照斷腸。
——《於中好》
他們去過江南!那是納蘭想要停駐下來,細細領略一番的地方,那是納蘭的夢。夢裏,有個靈婉的女子,捧著他的詞,如飲清泉一般品味著。可是他不能在那夢一般的地方停留,他是詞人,但跟著皇帝,他隻是一個侍衛,一顆棋子,他沒辦法把自己完全地交給那裏的煙水。於是,隻如蜻蜓點水般,掠過,把無盡的眷戀留給那裏。
不僅是侍衛這個職位讓納蘭無奈,生活中總有那麼些是是非非,讓人想遠離卻又抽不開身。納蘭曾經有一個朋友叫徐嘉炎,是朱彝尊的同鄉,也曾出現在淥水亭的某一次聚會中。但後來徐嘉炎和他們這個圈子漸漸疏遠了,他在《玉台詞記》中寫道:“開亭淥水,雕槧梁溪,幾成終南快捷方式。”意思是,那些與納蘭在淥水亭相聚場合詩詞的文士,在梁溪雕版刻書,不過是為了依附於納蘭明珠這棵大樹,覓得一條做官的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