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他的心那樣明透,聽到這樣的話語,自然是頗感冰涼。
徐乾學當年被貶職以後,又慢慢爬升到了很高的位置,此時與明珠之間出現了很深的矛盾,一個是老師,一個是父親,納蘭被夾在中間,頗為尷尬;當年的書法老師高士奇受到了康熙帝的寵幸,而高士奇曾經和朱彝尊、秦鬆齡結怨,納蘭必須從中協調;徐嘉炎因為和朱彝尊的矛盾,倒向高士奇的一邊,朱彝尊被貶職;嚴繩孫見朱彝尊被貶職,便毅然抽身宦海,回鄉過田園生活了;陳維崧在康熙二十一年上元之夜那場聚會後,因患頭癰,不治而之;顧貞觀離京南還,很久未見了。
雖然納蘭的詞總是充滿了悲悲切切,但在他眼裏,世界是美好的,是絢爛的。他希望世間沒有紛擾,沒有糾葛,沒有風雨,沒有暗流。他希望那是一個永遠明麗清朗的世界,但這隻是一顆明淨如水的心,對這個喧囂塵世的美好期盼。塵世,永遠是塵埃漫漫,沒有幾個人,像他那樣純淨,沒有幾個人,像他那樣永遠有一顆純真的心。
對於那樣波折不斷的塵世,納蘭真的倦了!
空山梵唄靜,水月影俱沈。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許塵侵。歲晚憶曾遊處,猶記半竿斜照,一抹映疏林。絕頂茅庵裏,老衲正孤吟。
雲中錫,溪頭釣,澗邊琴。此生著歲兩屐,誰識臥遊心。準擬乘風歸去,錯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襪青鞋約,但向畫圖尋。
——《水調歌頭?題西山秋爽圖》
他多想,乘一條小舟,劃到江南,劃到五湖,劃到夕陽盡處。他多想,去到那個小橋流水的地方,逢著那個如水的女子。
這不是夢,不久以後,他就會出現在江南,與那煙水迷蒙中等待的佳人,相逢一笑,笑秋風,笑寂寥!
【江南夢裏行】
注定相逢的兩個人,即使是身處天南地北,也會穿過茫茫人海,逢著對方。他們早已在月光裏,在清風裏,見過很多次。他們早已被一根無形的線,緊緊地連在一起,那根線被時間一天天地收緊,他們,便一步步地跋涉過遙遠,走到彼此麵前。
在納蘭對生活中的各種境況感到窒息之時,他終於等來一個好消息。康熙帝又要南巡了。江南,這個如煙如霧、如詩如畫的地方,在遠方靜靜等待著一個才子,等待著他將靈動的詞句,賦予那一片地靈人傑的天地。
他來了!這次無論如何,要不虛此行,要留下一段故事。
在妻子過世的這些年,納蘭除了偶爾與好友相聚能體會些許快意,那顆心始終是涼透的、空寂的。他需要一個靈動清婉的女子,給那些蒼白的日子,塗一些色彩。
康熙二十三年,納蘭三十歲。這年深秋,他隨著康熙帝來到了夢中的江南。雖然是深秋,江南依舊是那樣安恬、靜美,如一幅筆意清淡的畫,展開在納蘭清透的眼前。
但是他,更想看的是另一幅畫。綠紗窗前,一個倩影,靜倚著斜陽,手捧詩卷,風吹過發梢,她微微地惆悵。想象中的她,意態柔靜,心思細婉。
是的,她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樣,正如他跟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樣。
他們,在那個深秋,在江南的畫意中,很安靜地相見了。就像早已知道要相見似的,竟然沒有太多驚喜。
沈宛幽幽地問一句:“你真的來了?”納蘭點頭:“是的,我來了!”
這便是他們的相逢,很淡,很靜。可就是這樣淡、這樣靜的相逢,誰又能說不是柔腸百轉後的無限喜悅呢?
她為他彈琴,他在一旁聆聽著,然後為他填一闋詞,再共飲一杯女兒紅,共看窗前的明月在天邊遊走。就是那樣安恬,卻又深刻得無以複加。
那些天,他們也曾一起走在江南的長天碧水中,走在江南仄仄的青石板小巷裏。他們像是一對神仙眷侶,經過的地方,總會被人投以流連的目光。他們也曾在江南的畫卷中一起泛舟,在水光瀲灩中共吟幾首詞,然後手挽著夕陽的柔光,輕輕依偎著。兩個紅塵中孤寂的人,將那一湖山水,刻畫得那樣旖旎,卻又那樣淡雅。
飛絮晚悠颺,斜日波紋映畫梁。刺繡女兒樓上立,柔腸。愛看晴絲百尺長。
風定卻聞香。吹落殘紅在繡床。休墮玉釵驚比翼,雙雙。共唼蘋花綠滿塘。
——《南鄉子》
十裏湖光載酒遊,青簾低映白蘋洲。西風聽徹采菱謳。
沙岸有時雙袖擁,畫船何處一竿收。歸來無語晚妝樓。
——《浣溪沙》
他們不必說不離不棄,不必說地老天荒,就算隻有一天,就算隻有一秒,也能用相知築成迷離煙水永遠流不盡的情。因為,他們早已在彼此的心田裏停駐了許久。他們,從前生到此生,連輪回都隔不斷,又豈在朝朝暮暮的相守!
我們可以這樣理解他們的愛情,但對於他們,這兩個同樣孤絕、同樣深情的人來說,自然希望時間停止在依偎著的那些溫柔裏,讓他們有更多的時間,將詩一樣的相逢、夢一樣的相依,排列成詞句,描繪成畫圖。
他們都是孤寂的人,孤寂的心,孤寂的魂。靠近彼此,才能讓慘淡的日子變得多姿。
心如秋水的沈宛,為他們的未來深深地擔憂。她深知,納蘭是侯門公子,是禦前侍衛,身份顯貴,而她,隻是一個江南藝妓,如浮萍一般,不管納蘭多麼情深意重,他們之間,總是隔著一道厚厚的牆。但她不會對納蘭說這些,靈慧如她,不會說這些無謂的話來驚擾納蘭的心。她隻是默默地享受與他在一起的一分一秒,對於沈宛來說,能得納蘭如此傾心相待,此生再無遺憾。她珍惜那些時光,卻也知道,分別已經很近。
是的,此時的納蘭,必須從江南的秋水長天裏走出來,從那場被秋風吹過的相逢裏走出來。康熙帝南巡的日子結束了,納蘭必須隨他一起回京。
那是一場怎樣的離別?已經是初冬了,風似乎很小,卻把兩顆心吹得無限淒涼。江南的水,照著兩個身影,漸行漸遠。在遠離江南後,納蘭似乎仍能看到,那個孤獨的身影,在綠紗窗前佇立著,沒有淚水,心底卻早已濕透。
白衣裳憑朱闌立,涼月趖西。點鬢霜微,歲晏知君歸不歸?
殘更目斷傳書雁,尺素還稀。一味相思,準擬相看似舊時。
——《采桑子》
納蘭的心,一陣陣地劇痛。盡管隻是短暫的幾天,他卻已經愛得刻骨銘心。他曾經以為,此生不會再愛上任何女子,但是沈宛像月光般照進了他的心裏。這不是背叛,他的每一段情感,都是無比真摯,無比聖潔的。他隻是需要一個港灣,讓他疲憊淒涼的心有個地方停靠。而沈宛,不隻是一個港灣,更是一幅畫,一首詩,值得他去追尋,去品味,去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