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是最成功,也是最典型的“意識流小說”。但像這一段:
這次我得好好樂一樂。這樓梯角上地毯為什麼卷起來了?一級級向上的紅地毯向上旋的紅線上有灰斑點。辦公室。但願他還沒走,他走了可再沒法逮住。好吧,要是那樣我就到街上散步。別磨蹭了,進去!外間。魯西安·沙文納在哪兒?大房間裏一圈兒椅子。在這兒呐,伏在桌上,還穿著大衣戴著帽子;他在跟一個職員整理文件;好像挺慌忙的。那邊書架上全是藍封皮的檔案,一排排打結的帶子。我在門檻上停住。我告訴他這一切他不知道會樂成什麼樣!沙文納抬起頭,他看到我了。哈羅!
這一段中混合了不同的語式,但基本上是記錄了人物的思想過程。除了上樓梯時注意到地毯的形狀和花紋的確是無目的攝取的印象,其餘部分是找人時相當清晰有目的的思維過程。我認為這一段應當是內心獨白,而不是意識流。我們可以對比同書中這樣一段:
布魯姆先生進了車坐在空位上。他把門隨手拉上,猛拽一下關死。他一隻手臂伸進手扶帶,挺嚴肅地從馬車開著的窗口看街上房屋的百葉窗。有個人走過,一個老太婆朝裏看,鼻子在玻璃上擠扁擠白。奇怪他們怎麼對屍體感興趣。我們來添了這麼多麻煩他們挺高興看我們走。這工作很合他們意。在角落裏鬼鬼祟祟的。穿拖鞋啪噠啪噠走像怕有人跟似的。準備吧。躺好。莫利跟弗萊明太太在鋪床。朝這邊再拉點兒。我們的裹屍布。猜不著死後誰來弄你。水,香波。我相信他在剪指甲剪頭發。放在一個信封裏。還會長。這工作太髒。
這一段上半是正常的敘述語,然後進入直接自由式,寫布魯姆內心“無目的”的想法,從裹屍想到自己的妻子鋪床(這是自由聯想,即從無邏輯關係的相似之處聯想開去),從停屍所想到自己的死(這倒不是“自由”聯想,雖然也是“無目的”的思想)。這後半段作為意識流,是很典型的,也不難懂。
在我國曾經成了大話題的“意識流小說”究竟有多少意識流呢?《風箏飄帶》中各種語式混雜,但真正的意識流恐怕隻有這一段:
素素把自己的臉靠在佳原的肩上(a)。素素的頭發像溫暖的黑雨(b)。燈火在閃爍,在搖曳,在轉動(c),組成了一行行的詩(d)。一隻古老的德國民歌:有花名毋忘我,開滿藍色花朵(e)。陝北綏德的民歌:有心說上幾句話,又怕人笑話(f)。藍色的花在天空飛翔(g)。海浪覆蓋在他們身上。怕什麼笑話呢(h)?青春比火還熱(i)。是鴿鈴,是鮮花(j),是素素和佳原的含淚的眼睛(k)。
這一段中,a和b是正常的敘述語,c是全篇小說視角人物素素的觀察,d開始直接自由式轉述她的聯想;e從“詩”聯想到“歌”,從德國民歌聯想到陝北民歌;g從德國民歌的歌詞聯想到眼前的燈光……一直到k又變成正常的敘述語。這的確是典型的意識流段落,隻有h句“海浪覆蓋在他們身上”,似乎應為“我們身上”,因為下麵就是自問:“(我們)怕什麼笑話呢?”用“他們”就成了間接自由式。
那麼,意識流裏能不能有間接自由式呢?我覺得內心獨白是不能用間接自由式的,而意識流也不宜用間接自由式。而且,就上麵一段來看,從h句的“他們”延續下去如果都是間接式,那麼“(他們)怕什麼笑話?”就可能不是素素心裏的想法,而是敘述幹預,而“青春比火熱”等等,就也成了敘述者的話。要是這樣,敘述者就和素素一樣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