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些作家試圖使敘述成為與事件同步的記錄,至少給人一種“同時性”的印象,這樣,時序就似乎變成了航海日誌那樣的純時序,似乎不再包含因果關係。這當然是一種假象,我們在第四章中已經討論過,任何敘述都是事後的追述,小說是在底本的事件全部結束後才進行敘述的。但是這種假象有時真起一點作用。
《尤利西斯》就給人一種強烈的印象,似乎敘述者像一台記錄儀器,在跟蹤布魯姆,記錄下他的任何行動和想法,直到他睡著,隻好再去記錄他的妻子毛利的胡思亂想,似乎沒有任何敘述加工,因此時間也就成了純時間。
當時序越來越複雜,小說可從任意點開始,也可以在任意點收場,這樣事件在因果鏈中的位置也不確定了。沒有因果的推進,事件就是中性的;沒有時間的推進,事件就是靜態的。人物在這樣的小說中,就沒有“性格發展”,因為性格發展本來就是有前因後果的事件組合。敘述的展開就似乎隻是揭示一個靜態的畫麵,或者是朝縱深發掘人物內心,而不是橫向地展示人物的發展。
加繆的名著《局外人》就給人這樣的印象。小說中講故事的過去時態與人物思考的現在時態不斷交錯,好像電視中預先錄好的鏡頭與現場轉播的鏡頭交替出現,叫人不清楚究竟何者在前何者在後。而主人公經曆了一係列重大的變故,現在麵臨死刑,卻依然故我,毫不動心。我們通過這一係列事件所見到的,不是環境變化(因)如何使人物產生反應(果),而是人物如何在經驗中發現自己。
時間結構最為複雜的,或許是馮尼戈特的小說《五號屠場》,小說的主要內容是盟軍1945年初對德累斯頓屠殺似的濫炸。小說中比利的屢次作時間旅行,作為小說的敘述時間:比利1922年出生於紐約的伊利昂,1976年死於暗殺。而小說中比利首次的時間旅行是在第二章中,那是1944年,比利在戰場上:
正是這個時候,比利第一次從時間鏈上脫開了。他的注意力開始在人生的弧線上大幅度擺動,進入死亡領域。那裏紫氣四溢,沒有任何東西。接著,比利在擺動中又重新晃回人生,向後倒行,直至出生前的階段。
在死與生兩端遊走之後,比利從戰場上來到了1965年,他41歲,到養老院探望年老體衰的母親。接下來,他又時間旅行來到了1958年,去看兒子的棒球賽。又來到1961年,是新年前夜,比利喝得爛醉。被人搖醒後,又回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他被俘了,在德軍的後方。
這樣讓人物不斷的毫無時間秩序的在生與死之間活動,各個時間之間就沒有了前後順序,沒有了因果聯係,就像小說中說的那樣:“他同時置身於兩地,既站在1994年德國的土地上,又在1967年駕駛著他的卡迪拉克車行駛在美國的公路上。”
更離奇的是:主人公在外星空間度過的一段日子和主人公與外星人的對話。或許這些旅行都不存在,這隻是主人公的精神分裂症狀而已。年輕主人公糊裏糊塗上戰場後,便猶如一顆塵埃一樣無法控製自己的命運,不知道自己何時會喪命於轟炸之下,命運處於極端的不可知狀態。便會出現這種幻想。沒有時序的敘述也展現出了全書主題:“關於一場大屠殺沒有什麼合乎理智的話可說。”
有文論家稱這樣一種極端的非時間化為“垂直時間”(verticaltime),因為一般的時間是在橫軸上的,是水平發展的,是線性的。一旦事件擺脫了時間以及附著在上麵的因果,它隻能朝深度發展。它的先決條件是個人從循環往複的或曆史式的線性時間中解脫出來。
勞利認為有三種時間,宇宙時間,可用圓圈象征;曆史時間,可用水平延伸線象征;存在時間,可用垂直線象征。勞利的“象征”(Symbolized)一詞用得很好,時間的空間化隻是個比喻或象征而已。
曆史,正如編年史所顯示的,不受因果關係控製。底本也不受因果關係控製,述本的再時間化,敘述的時間加工,使事件的時間關係被因果關係所淹沒,而述本的非時間化則再次淡化由於敘述加工而形成的因果關係,這種非時間化加工,不是回複到底本時間(《尤利西斯》等作品給人以回複到底本時間的假相),而是通過取消時序關係來取消因果關係。這樣兩種模式的敘述實際上為兩種曆史觀服務。再時間化認為曆史(或現實,或底本)有必然的因果規律可循。像亞裏士多德,像福斯特,像一切理性主義的曆史學家(寫作曆史書的人),用自己的穩定價值體係和規範去抽取曆史事件,刪剪曆史事件,從而使曆史被敘述化,被納入一定社會文化形態的框子,用句老話來說,曆史百依百順地被打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