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文詞雖則簡要,卻雄辯地引向一個結論:詩比曆史優越。曆史敘述已經發生的事,而詩敘述可能發生的事,由此,詩處理一般性而曆史處理個別性。結論是,文學(詩)比曆史事件更接近真理。曆史和小說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敘述模式,曆史企圖追尋事實,而文學(詩)一端夠及必然性,另一端夠及可能性。文學想象力在文學中提出的是“如果……那就會怎麼樣”,因此它在哲學上更觸及深層的意義——即所謂“詩的真理”(poetictruth)。
在中國藝術思想史上,一直沒有人觸及類似亞裏士多德式的命題。“天人合一”的思想,使人世的實事(曆史)既由天意決定,也與社會的結構性規律相合。曆史事件雖然是個別的,卻充滿了真理的絕對性,而文學的一般真實性無法證明。因此實錄史實比虛構文學優越,儒家思想體係的這種特色使實際發生的事之敘述(曆史)比可能發生的事件之敘述(小說)具有充分得多的真理性。
最早提到口敘文學的筆記之一吳自牧的《夢粱錄》其中有一段話,觸及了這個問題:“蓋小說者,能講一朝一代事,頃刻間捏合。”這裏是兩種口敘文學(“講史”與“小說”)方式的對比,而不是曆史性與小說性的對比,但這個對比之中,虛構性顯然占了上風。
真正開始提出小說虛構性優於曆史紀實性的是金聖歎,他在《讀第五才子書法》中寫道:
某常道《水滸》勝似《史記》,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卻不是亂說,其實《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雖是史公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隻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繇我。
“以文運事”與“因文生事”之對比點出了兩種敘述文本的不同“自由度”。但自由度尚不能直接導致真理性。張竹坡試圖從另一個角度說明小說的優越性:
《金瓶梅》是一部《史記》。然而《史記》有獨傳,有合傳,卻是分開做的。《金瓶梅》卻是一百回共成一傳,而千百人總合一傳,內卻又斷斷續續,各人自有一傳。固知作《金瓶梅》者,必能作《史記》也。何則?既已為其難,又何難為其易?
可是,難易問題仍不是真理問題,這個辯解不能說擊中要害。在中國曆代小說的序跋中,大部分為小說辯護的文字卻都著眼於難易。在中國小說批評史上,隻有很少人觸及了虛構敘述的真理問題。陶家鶴《〈綠野仙蹤〉序》雲:
世之讀說部者,動曰“謊耳謊耳”。彼所謂謊者固謊矣。彼所謂真者,果能盡書而讀之否?左丘明即千秋謊祖也,而世之讀左丘明文字,方且童而習之,至齒搖發禿而不已者,為其文字謊到家也。夫文字謊到家,雖謊亦不可不讀矣。
說曆史無法證實,與小說一樣是謊言,而且是謊到家的謊言。這論點很精彩,很痛快,但依然無助於說明小說比曆史具有優越性。可能袁於令是中國小說思想史上唯一接近了亞裏士多德命題的人:
文不幻不文,文不極不幻。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極幻之理,乃極真之理。胡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知言魔,魔非他,即我也。
看來這段是中國古代小說評家對小說本質的最高理解,它沒有直接向史書壓力挑戰,所以隻是一個聲明,而不是一個哲學論證。遺憾的是,似乎沒有一個現代學者注意到這段關於文學想象的真理價值的妙論。偶有提及的,隻是把袁於令作為中國小說史上“幻”、“實”之爭中的“貴虛派”人物之一。一般的貴幻派議論,隻是強調小說要虛才有趣味。謝肇淛的《五雜俎》隻是說“事太實則近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