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要情景造極而止,不必問其有無也……必事事考之正史,年月不合,姓字不同,不敢作也。如此,則看史傳足矣,何名為戲?

這隻是就藝術效果而言的,貴幻派的大部分議論都屬於這一水平的論述。某些貴幻派的論述實際上放棄了真理性,認為真理性隻屬於曆史。例如吉衣主人《〈隋史遺文〉序》中說:

正史以記事;記事者何,傳信也。遺史以蒐逸:蒐逸者何,傳奇也。傳信者貴真: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摹聖賢心事,如道子寫生,麵奇逼肖。傳奇者貴幻:忽焉怒發,忽焉嬉笑,英雄本色,如陽羨書生,恍惚不可方物。

“陽羨書生”是魔術家。這是就幻論幻,“遺史”沒有真理的可能性,也不需這種可能性。這比袁於令的立場都後退了一步。

而晚清的小說理論家,第一次以明確的語言把小說虛構性與曆史紀實性作對比。嚴複與夏曾佑作於1897年的名文,看來似乎是了解了一些亞裏士多德理論後才寫了出來的:

書之記人事者謂之史,書之記人事而不必果有其事者謂之稗史。

但他們依然沒有把它提到真理性的高度。夏曾佑四年後作《小說原理》作了進一步的發揮:

小說者,以詳盡之筆,寫已知之理者也,故最逸;史者,以簡略之筆,寫已知之理者也,故次之。

這依然是一種敘述手法的淺層次對比。看來晚清小說理論家實際上還沒達到金聖歎式的理解水平,更不用說袁於令式的理解了。中國小說一直到晚清沒有能解答這個理論問題,原因是小說的文化地位過低,小說性與曆史性在中國文化思想中不可能形成對抗,也不必要加以對比。“貴實”與“貴幻”的爭論隻是在解決曆史小說寫作的實際問題時出現的,因此,這種爭論很難觸及小說的真理性問題。中國小說不得不在史書範型的巨大壓力下展開其敘述模式。

五四時期中國的現代小說最終使中國小說從史書壓力下解放出來。在五四時代作家那裏,反慕史傾向是自覺的。胡適指責金聖歎“用讀曆史的方法讀小說,尋找微言大義”。魯迅的《阿Q正傳》用諷喻的方法,給慕史傾向一個摧毀性打擊。《阿Q正傳》的敘述者以史家的身份半顯身但非介入地出現於小說中,試圖把小說性納入曆史性的控製。小說首章是仿佛正襟危坐的討論,在中國史傳文類的嚴格範疇中,如何恰當地安置這個無家可歸的鄉村雇工的傳記。結論是無可奈何,隻好采用“小說家言”。

然後,敘述者試圖用史傳程式(也是中國傳統小說程式),來個“從頭說起”——姓氏、籍貫——卻又再次無從下手,因為這套程式不適用於阿Q。當然,傳統小說中關於無姓無籍主人公的小說很多,但點明無姓無籍本身就是尊重史傳傳統。魯迅所作的,是暴露史傳模式對於小說不僅不適用,而且頗為愚蠢。而且,《阿Q正傳》的敘述者在行文中,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調侃史傳的實證性:

女人們見麵時一定說,鄒七嫂在阿Q那裏買了一條藍綢裙,舊固然是舊的,但隻花了九角錢。還有趙白眼的母親——一說是趙司晨的母親,待考——也買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紅洋紗衫,七成新,隻用三百大錢九二串。

周作人在其回憶中說,《阿Q正傳》中的議論,原是為了嘲弄“曆史癖”。

魯迅的另一篇小說《狂人日記》對中國小說尊史崇史的打擊更為直接,這不僅是由於敘述者兼主人公“狂人”堅持認為中國幾千年文明史是“吃人的曆史”,更由於他讀曆史的特殊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