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伯伯!”
鄧寶珊正準備動身,忽然,傅作義的大女兒冬菊,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對女兒在此時的突然出現,傅作義顯然很不高興,但性格活潑的冬菊卻一點兒也不介意,伸手遞上個小藥瓶兒,撒嬌一笑:
“爸爸!該吃藥了。”
“好啊!”看看數年不見出脫得俊俏而懂事的冬菊,鄧寶珊點頭誇讚道:“你媽遠在重慶,有你在爸爸身邊照料,她也就放心了。幾時來北平的?”
不等冬菊回答,傅作義咽下鎮靜藥片,白了女兒一眼,對鄧寶珊說:
“她呀,嘿,是我們家的小共產黨!前幾年在南方讀書,就寫信罵我是‘軍閥’,現在《平明日報》當記者,倒不怎麼張狂了。有人還告密,說她真是共產黨,我就不信共產黨有三頭六臂,能搞到我家裏來……”
“要真是共產黨,更不錯嘛!”鄧寶珊莞爾一笑,“我女兒友梅,當年去延安抗大學習,要不是後來在榆林病故,現在還不是共產黨的幹部?……冬菊,你這個共產黨,可要跟我們合作嘍!”
“鄧伯伯快別開玩笑了!”冬菊一聽,連忙搶著說:“您這麼一說,爸爸會更加疑心,連他這書房也不準我進了呢。天晚了,您就住我們這兒吧!”
“不,你們父女相聚,我也要去看看你團子妹妹哩!”
鄧寶珊說著,披上軍大衣,走出書房。
傅作義未再挽留。鄧寶珊雖為副總司令,來到北平,從不在總部住宿,都住在東四隆福寺街的一條小巷——孫家坑51號,他的連襟孫嶽的兒子孫白琦家裏。他的正在輔仁大學讀書的女兒團子,自從生母崔錦琴夫人在日寇轟炸蘭州時遇難以後,就一直在這裏跟姨媽崔雪琴夫人同住。傅作義深知鄧寶珊的脾氣,表麵極其隨和,從不疾言厲色,但綿裏藏針,柔中寓剛,主意拿定之後,誰也難以更改,便吩咐秘書長王克俊,撥出那輛藏藍色的福特牌小轎車供其專用,並派出一排精壯士兵,去孫宅擔任警衛。
2
是第幾次到北平?說不清。但頭一次來北平的印象,還是那麼清晰——
那是1913年的秋天,鄧寶珊才19歲。作為一名年輕的同盟會員,他參加了新疆伊犁起義。起義勝利了,革命果實卻被敵人竊取,不少同誌慘遭殺害。他脫險出逃,流亡俄國,繞道西伯利亞,經東北潛入北平。當時北平還叫北京,袁世凱在五色旗下做著“民國總統”,鄧寶珊正是袁世凱下令通緝的一名逃犯。
年輕的流亡者盡管自顧不暇,卻還有一個以身相許的維吾爾族姑娘萬裏追隨。這姑娘名叫阿娜爾,出身富家,知書識字,精於騎術,給少年從軍、病倒異鄉的鄧寶珊以熱忱地救助。在革命黨人遭到血腥鎮壓的恐怖時刻,又伴同鄧寶珊逃離虎口,浪跡天涯,流亡避難。長途跋涉,饑寒交迫,風餐露宿,使她身染沉屙:頸部紅腫,疼痛如割,低燒不退,時時頭暈。他倆混跡於難民之中來到北平,原想求醫治病,誰知變賣了隨身所有也湊不夠醫療費用,而不斷地盤查又使他們難以藏身,便隻得在前門車站喝了兩碗稀粥,匆匆爬上了開往天津的悶罐車……
也許是觸景生情吧,鄧寶珊每到北平,總會情不自禁地回憶起這段辛酸的經曆。想起這段經曆,對那些沿街乞討、無家可歸的人們,他總要盡其可能地給予賙濟。但是現在,當他帶著女兒團子和副官王煥文,漫步在琉璃廠街頭,麵對一群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伸著紅腫的小手苦苦哀告的孩子時,卻慚愧地搖了搖了頭!
這琉璃廠,是條東西不過一裏多長的街道,以造內用琉璃瓦而得名。乾隆以來大量圖書文物流入此地,書局、畫棚、古玩攤鱗次櫛比,古董、字畫、碑帖、文具、絲繡、錦匣……無一不備。鄧寶珊來北平,很喜歡抽暇到此觀覽。他雖出身軍旅,戎馬倥傯,但興趣廣泛,學識淵博,極愛交結文人學士,不僅能詩善書,對鑒賞文物字畫也很在行。他常說:“看字畫要看字畫本身,而不要聽名聲。名氣越大,假貨越多。不為世俗知的珍品,不少出自冷門高手。不管真假,隻要字畫好。”觀覽之間,發現珍品,便不惜重金收藏。因此,跟榮寶齋、鬆筠閣、一品堂等店鋪的掌櫃夥計都很熟識。有些真偽難辨的字畫,甚至還請鄧寶珊替他們鑒定呢。
剛才,在鬆筠閣,傅山的一幅草書立軸,將鄧寶珊深深地吸引住了。這傅山,字青主,生於明末,入清以後寧死不肯做官,精醫術,善書畫,主張寫字“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其書藝掃蕩元明的褊狹精巧趣味而走向更廣博的天地,被譽為“清朝第一”。對他的人品和作品,鄧寶珊素來都十分讚賞。這幅狂草,筆走龍蛇,大氣磅礴,在他所見的傅山作品中確屬上乘。平時千金難買,可在這兵荒馬亂之中僅值兩袋麵粉!鄧寶珊便跟王煥文商量,傾其隨身所帶的錢將它購買下來,以至連對可憐的討飯孩子也無法賙濟了。好在團子忙從棉袍下摸出自己的小錢包兒,掏出了姨媽給她的零花錢,才使這位堂堂大將軍擺脫了困境。
鄧寶珊朝女兒讚許地點點頭,然後,三人坐進臥車,朝老畫家齊白石的寓所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