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秦州風雨(1)(2 / 3)

晚上睡覺之前,天成瞞著姐姐,準備了路上的幹糧和提水的瓦罐。不等天亮,偷偷動身,城門一開,就跟著一幫去蘭州的腳戶上了路。

從秦州到蘭州,鄭集寨是駱駝客和腳戶們來往大道的必經之地。八歲的天成,雖然隻去過兩趟外婆家,但對沿路的村莊已經睡識。正是六月天氣,狹長的需耤河河穀盆地裏,麥子收割打碾,高粱正在吐穗,茂密的大麻一片墨綠,柿子樹闊大的葉片油潤閃亮,晨風撲麵,霞光迷人,鳥聲婉轉悅耳,渠水丁冬彈唱,馱載著貨物的騾馬,鐵掌踏得路上的石子兒火星飛濺,頸脖上的鈴鐺一步一響,那麼節奏分明而清脆動聽!穿著白汗衫青坎肩的年輕腳戶們,尖聲細嗓漫著花兒,高遏行雲的優美旋律,在一個孩子靈敏的心弦上激起陣陣共鳴。想到喝了神水,媽媽的眼睛又會複明,麻木蜷曲的腰腿又能伸展自如,在天成的眼裏,連這幫普通的腳戶,看起來也格外順心……

天成喜歡走南闖北的腳戶,但更愛粗豪艱辛的駱駝客。首先是那伸著長長的脖子,高高地抬著頭,脊背上馱兩座小山,忍饑耐渴,脾氣溫和,永遠不知疲倦,不慌不忙穩步前進的龐然大物,就比騾子和馬有趣得多。每年冬春之間,當青海、河州一帶的駱駝客,頭戴狐皮帽子,身穿光板老羊皮大衣,七八個人一夥,領幾隻長毛番狗,牽四五十峰駱駝,浩浩蕩蕩南下北上,在秦州北關一帶的空曠場地上歇腳過夜時,天成總要約幾個小夥伴,去跟人家廝混。他們以撿拾駝毛為名,主動跟人家搭訕,幫助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提水、燒火,看守貨物。有時看得眼饞,也偶爾偷取人家馱運的冰糖或青鹽。有時,還跟友好的駱駝客一起,圍坐在那用三塊石頭頂起一口鑼鍋的露天火堆旁,一麵啃著人家的羊肋巴骨,一麵入迷地聽著那些令人樂不可支的粗俗笑談。有一回,一個長滿絡腮胡子的駱駝客,給天成送了兩掬青鹽,用粗硬的大手溫存地撫摸著天成的臉蛋兒,說他也有個跟天一般大小的兒子,不幸連妻子一起被一個軍官搶走了。說隻要天成願意,他就認作小兄弟,帶天成去滿世界闖蕩。對駱駝客到處走動的艱苦而自由的生活,天成確實向往,可是,想到久病在床的媽媽和衰老不堪的爸爸,卻沒有答應。

是的,天成離不開爸爸媽媽,離不開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離不開跟他一起下河玩水、上樹掏雀的那幫小夥伴。他要大家都來喝一口他提的神水,消災免病,恢複青春,變得更加聰明!

日影兒西斜,鄭集寨到了。這座依山臨河、濃蔭覆蓋的村莊,炊煙嫋嫋,人們正在做晌午飯。顧不得饑渴疲勞,天成沒有到外婆家去歇緩。他爬上河邊的柳樹,折了幾根柳枝兒編了個柳圈兒一戴,脫掉麻鞋,卷起褲腿,涉過清淺的河水,徑直朝莊子對麵的山腳下走去。

嗬,太美了!山崖下,亮汪汪一眼泉水。泉邊不遠,石頭砌起的高台上,還蓋了座描畫得五顏六色的新龍王廟。泥塑的龍王,鼓著一雙用琉璃球兒做的大眼球子,捧著塊木頭笏板,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一副忠於職守的模樣,肥胖的臉麵還沒有被香火完全熏黑。天成跪倒磕了三個響頭,才想起來時忘了準備香蠟,便向神靈默默求告了一番,許願下次再來償還。然後,趴到泉邊美美地飽飲了一氣,再淹滿瓦罐,樂滋滋地折轉回來。

“天成——!”

他剛走到河灘柳樹下,放下瓦罐,在樹下乘涼,忽聽有人喊他,抬頭望去,原來是三舅應虎,正在放羊。三舅年近30,已成家分居,生有兩個表弟,是莊上領頭的放羊佬兒,膽子大,心眼多,好捉弄人。天成不願見,想溜,來不及了,隻得繃著臉兒,跟著去見外婆。

外婆一見,又疼又氣,美美地數落了一頓,說一個憨娃,不該自個兒偷偷出來野跑,強逼他耐著性子住了一夜。第二天還不放心,又打發二舅興運,提著瓦罐,陪送天成回家。

一路上,天成惦記著病危的媽媽,催促二舅急急行走。瓦罐裏的神水,灑去大半,惹得天成又氣又心疼。兩人走得大汗淋漓,剛走到忠義巷口,看見跟爸爸在一起的夏家絲線鋪的小夥計馬尊義,邊跑邊喊,急惶惶迎他跑出來:

“啊呀!你可回來了……”

馬尊義一見天成,拉上就往回走。

天成忙問:“馬哥,出了啥事?”

“啥事?咳……”馬尊義氣急敗壞地說:“昨兒一不見你,把全家急壞了!我們幾個夥計,也幫著到處尋找。找到天黑,不見蹤影,鄧媽一急,一口痰卡住喉嚨,險乎咽了氣……今早還清醒了點,這會兒又叫不喘(係當地方言,意指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