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秦州風雨(1)(3 / 3)

天成一聽,從舅舅手裏奪過瓦罐,抱起就跑。跑進滿是綠苔的院子,腳底一滑,叭的一聲,連人帶瓦罐一起,跌倒在地,瓦片割破手掌,鮮血直流。他顧不得疼痛,拾起摔破的瓦罐,慌忙進屋,將殘存的神水倒進茶盅,一邊大聲哭喊,一邊爬上炕來給媽媽就灌。

媽媽在爸爸懷中側身半躺著,麵色慘白,雙目緊閉,已經不省人事,隻有鼻息微動,氣若遊絲。爸爸一手攬著媽媽,一手驅趕著嗡嗡亂飛的蒼蠅。哥哥、姐姐和弟妹,哭作一團。天成連搖帶喊,媽媽又抬起沉重的眼皮,睜了睜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在爸爸幫助下,咕嚕一聲咽下那口神水,慘然一笑,似乎想伸手摸摸自己的兒子,卻沉沉地垂下了頭……

這天是6月26日,可憐的媽媽,拋下五個兒女,隻活了45歲!

時當伏暑,天氣十分炎熱,大群蒼蠅趕也趕不開。顧不得請陰陽先生選擇吉期,就從街上木匠鋪裏賒了口現成的棺材,由鄰居和絲線鋪裏的夥計們幫忙,將媽媽草草入殮,急急抬出了門。

送葬那天,天也作怪。清早火燒雲亮得晃眼,棺材剛抬送出城,突然烏雲密布,天色黑成了鍋底!匆匆抬上玉泉觀後麵的山坡,狂風驟起,電閃雷鳴,一場罕見的傾盆大雨,迎頭潑來。二舅提的燈籠,迎風而滅;哥哥手捧的靈牌立時化為紙漿。斜風密雨,打得人睜不開眼睛。陡峭的山路上,立刻流水成河。實在無法行進,隻得將棺材抬到一孔看守田禾的人臨時住過的窯洞裏暫且躲避。

轟隆隆——轟隆隆——一聲接一聲的驚雷,震得黃土山崖也在戰栗。看看一個個淋得落湯雞一般的鄰居和絲線鋪夥計,瞅瞅泡得濕漉漉的黑漆棺材,想想過去跟媽媽鬧過的一段別扭,天成淚眼模糊,喉嚨嘶啞,早已哭不出聲來了!

秦州城北的這條山脈,俗稱中梁。山上出產一種螞蚱,形體矯健,振翅鳴響,金屬般脆亮,相當名貴。去年整整一個夏天,他跟哥哥來這裏捕捉螞蚱,賣錢添補家用。有一天,他們捉到了好幾十隻,脫下破汗衫兒兜著,提到城隍廟門口,賣給了有錢人家的孩子,得了一大把銅錢。兄弟倆一人買了頂白淨細密的伏羌③草帽兒,還給爸爸媽媽抱了個三陽川人賣的大西瓜。可是,在捕捉螞蚱的時候,兄弟倆卻鬧了點糾紛。那是在一塊茂密的紫花苜蓿地裏,哥哥發現了一隻叫聲特別洪亮的螞蚱,悄悄吩咐天成不要出聲,潛伏在地邊攔截。哥哥躡手躡腳去輕輕捕捉,眼看就要接近目標,不料天成卻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那螞蚱受驚吱兒一聲立刻飛走,氣得哥哥踢了天成一腳,踢破了腿上的皮。晚上回來,他向媽媽告了哥哥一狀,滿以為媽媽會責罵哥哥,替自己申冤;不料,雙目失明的媽媽,反派了他的不是,將他細細地數落了一頓。說他雖然比哥哥年幼,但倔強刁野,個頭兒長得比哥哥低不了多少,準是他欺負了膽小怕事的哥哥。氣得他好幾天沒有跟媽媽說話,還在心裏偷偷地罵過媽媽……唉,媽媽,可憐的媽媽!現在能聽聽你的數落該多好啊!可是,卻永遠、永遠地聽不到了……

這場突如其來的雷聲,幸好時間短暫。大家在窯洞裏躲避了一會兒,雲散天開,又露出了火辣辣的太陽。大家加把勁兒,很快就把媽媽安埋進了中梁武家台子上的祖墳。

送葬回來,街道上水淨泥幹,一進自家的院子,依然滿盈盈一院積水。氣喘籲籲的爸爸,帶領著渾身泥濘的姐姐和兩個憨小的弟妹,端著盆盆罐罐,從院裏往大門外的水坑裏潑倒雨水。爸爸沒有去送媽媽,過早的衰老和過度的憂傷,已使他無力爬上那高高的中梁了。也幸虧爸爸留在了家裏!當暴雨突然從天而降,大水漫上台階,眼看就要淌進屋裏的時候,要不是他千方百計堵塞住了門縫兒,說不定一場大禍又會臨頭。多險啊,看那牆腳留下的水印痕跡,竟有一尺多高!

天成和哥哥相互看了一眼,就接過爸爸手中的桶子,倒起院裏的水來。這場雷雨,給八歲的天成以最初的人生洗禮。以後,每當狂風驟雨突至,他的眼前就會浮現出送媽媽出殯的情景,他的心頭也會浮起不僅僅屬於他個人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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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去世後,爸爸送天成去外婆家寄居。

此時的外婆家,家境已日漸好轉。外爺去世後,大舅三舅分家搬了出去。二舅在後窯院舊居前蓋了三間北屋,跟外婆在一起過日子。外婆雖已年近70,身子還十分硬朗,獨自在窯裏住著,紡線織布,養雞喂豬,腳手不閑。

那是個秋高氣爽的日子,麥苗兒剛剛出土,柿葉滿樹紅雲,一行一行的大雁,排成整齊的隊伍,咕嚕!咕嚕!互相鼓勵著不時飛過藍天。爸爸把天成送出西關,送過伏羲廟門口的東西牌樓,送到堅家河橋頭,看天成跟二舅走過長長的板橋,迎著秋風默默地站在河邊,揩了揩眼睛,沒有說一句話。天成也沒有說話,過了河,隻向爸爸招招手,就趕路。二舅很喜歡天成,一路上說這說那,學八哥叫逗笑兒,惹天成高興。可天成隻是低著頭兒走路,總提不起精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