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秦州風雨(2)(1 / 3)

走到三十店子,恰好逢集。狹小的街道兩邊,擺滿了各色各樣的貨攤、吃食和土產。還有吹糖人的、變戲法的、測字算命的、推牌賭博的……五花八門,嘈雜紛擾,擠得水泄不通!二舅領天成吃了碗扯麵,給天成買了個背鬥,給外婆串了幾個油餅,給二妗子買了張梳子,擠出人群要走,忽見上街口老槐樹下的場子裏,人們圍了個圓圈,有位老人正在耍拳賣藝。二舅拉起天成,也湊過去觀看。

這老人年過七旬,鶴發童顏,三綹銀須胸前飄拂,一雙目光隨槍頭流轉。上穿白汗衫,下著青長褲,腰帶緊束,褲腿低挽,手中一條紅纓槍,舞得並不飛快,但變化多端。明明朝前猛刺,腳步輕輕一個騰挪,並不轉身,那槍尖卻挑向身後!天成看不出個究竟,覺得遠不如看戲台上兩個花臉的對打過癮。可二舅連聲稱讚,直拉住天成看到收場,向那老人的小手鑼裏扔了一塊銅錢,恭敬地叫了聲“馬爺”,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到外婆家,已是掌燈時分。二妗子端上飯來,外婆、舅舅、二妗子一齊陪天成吃。二妗子手巧心腸好,做的雞蛋臊子麵很香,碗底下還給天成藏著個荷包蛋,天成滿滿地吃了兩大碗。

晚上,天成陪外婆在窯裏睡。炕很熱,沒有被子,一片破氈,又鋪又蓋。外婆安排天成睡下,自己卻不睡,搬來紡車擱到炕頭,盤膝一坐,手搖車輪,嗡兒嗡兒,紡起線來。也不點燈,點一盤包穀纓子搓的火繩,掛在紡車跟前照亮兒。天成睡不著,爬在炕上兩眼直勾勾瞅著外婆。看她隨著上線和續撚子的動作變換,身子不住地時兒前傾,時兒後仰,輕輕歎口氣,悄悄問道:

“婆!你每晚都紡線嗎?”

“嗯。”

“紡了多少年了?”

“12歲童養到你外爺家,就學著紡……”

“唉,多苦哇!”

“娃呀,人是苦蟲。不苦,哪有甜呢!一懶生百病,一勤治百病。大福由命,小福由勤嘛……要不是紡線織布,能給你三個舅舅娶上媳婦……”

外婆笑著說。可是,借著火繩頭兒的微弱光亮,天成側臉看看外婆,卻發現一串亮晶晶的東西,正順著她的鼻子無聲地往下滾落!

天成雙手蒙住臉蛋兒,一頭鑽進破氈也偷偷地哭起來。嗡兒——嗡兒!古老破舊的紡車似乎也在哭。就是這單調、沉悶而苦澀的催眠曲,每晚催他進入夢鄉……

第二天,麻麻亮,天成就跟外婆同時下了炕。二舅和二妗子往山上杏樹坡地裏去背糞。天成從巷道的井裏擔了兩回水,拿起蒿掃帚(一種用蒿子製作的掃帚)正掃院,大舅的孩子表哥秉武和三舅的孩子表弟秉升,夾著書包去書房念書,繞道來看天成。約天成等他們放學後,一起去玩,天成搖搖頭沒有答應,兩人很不高興地走了。

他們剛走,三舅來了。提著根鞭杆,走到窯門口杏樹下,眼瞅著正在喂雞的天成,對外婆大聲說:

“媽!天成在你眼前閑著,叫幫我去放羊吧,也能煉出點本事……昨兒店子集上,我又添了幾隻母羊,一個人放不過來。”

說著,不等外婆張口,就把鞭杆塞到天成手裏。天成看看外婆,外婆低頭不語,就跟著二舅去放羊。

天成從沒放過羊,一點不懂放羊的規矩。原來,放羊娃也有頭兒,各家的羊一吆出莊就得合到一起,聽頭兒統一指揮。說東就東,說西就西,誰幹什麼,得聽頭兒調配,哪個也不敢違抗。誰的拳頭硬,心眼多,別人都鬥不過他,他就是放羊娃的天然領袖。人類社會最初的領袖,大概都是這樣產生的吧!三舅,就是這樣的領袖。他領大夥兒把羊群趕上坡後,隻動動嘴,就找個避風向陽的坡坎下一躺,曬起太陽來,或烤起火來。七八個放羊娃們,上坡下溝,東跑西顛,驅趕著羊群細細吃草,還得時時注意,提防有餓狼突然偷襲,闖入羊群,叼走羊羔。三舅卻很安穩,渾身曬舒坦了,破棉襖一脫,逍遙自在地捉虱子。虱子捉完了,掏出本卷得皺巴巴的破書,搖頭晃腦,拖腔帶調地哼唧——別看他邋裏邋遢,還想當個無師自通的陰陽先生,去吃香喝辣哩!

“……初三日得病者,正北得之,家親祖宗作祟。用白錢五張,正北二十步送之。初四日得病者,正東得之,五道使鬼作祟,在病人床上坐。用白錢五張,正東二十步送之大吉……”

他念著念著,上眼皮跟下眼皮打架,不一會兒,發出了沉沉的鼾聲。

一覺睡醒,伸伸懶腰,喊一個愣頭愣腦的部下,咬著耳朵悄悄挑唆幾句,轉眼之間,這個傻乎乎的少年就向一個夥伴撲去。兩人抬腿抱腰,扭作一團,滿地亂滾。眾夥伴們,不但不去勸解,反倒拍手大笑,火上潑油,圍觀取樂。直到兩人滾打得鼻青臉腫,渾身是土,三舅才出麵仲裁,大喝一聲:“混賬!”命人將他們拉開,罰他們替大家去溝底收攏羊群,準備回家。

從此,天成在二舅家吃住,給三舅家放羊,每日兩趟,早出晚歸。他對陰狠的三舅心裏雖然憤恨,但從不把坡上發生的事情講給外婆聽。可他奇怪的是,這夥放羊娃們,有的年小力單不敢招惹三舅,但幾個二十來歲的漢子,對三舅也是百依百順。更可惡的,是他們在三舅麵前那麼懦弱,背過三舅,對天成和幾個小放羊娃們卻十分蠻橫。隨著草木零落,濃霜遍地,羊群由一日兩次外出放牧改為隻在中午趕到陽坡去啃吃一陣枯枝敗葉。三舅把他家的羊交給天成一人經管,也把他的領袖大權委托給一個名叫狗蛋的大放羊娃臨時代理。這狗蛋的統治講究實惠:一到坡上,部下先得將自帶的幹糧,拿出一部分孝敬頭兒。天成放羊,沒帶過幹糧,有時外婆塞給他幾顆燒洋芋,他邊走邊吃,不到坡上早已吃光。因此,常常受到狗蛋的欺負。有一回,竟編了個惡毒的歌謠,當著天成的麵,手拍巴掌,怪聲怪氣地唱道: